林如轩摇头笑道:“你当这梅山镇是京城呢?随便什么人都肯跟陌生人说话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没用……说起来,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诩名门世家,家里的小姐轻易都不许出门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为贤良淑德的一个,所有会惹人非议的事都休想叫她沾边,却是不知道今儿这是刮了什么风,竟叫她亲自跑来街上。最离奇的是,你那么冒冒失失上去搭话,她居然还搭理你了!”

珊娘一回头,就只见一个年纪比她略小的女孩正冲她弯着眉眼笑着。

被三和她们扯着的那幅绣品,长度足足十尺有余,宽度也在五尺左右。半透明的丝绢上,绣着一丛绿荫荫的芭蕉。芭蕉叶下,跌打滚爬着七八只毛茸茸的小猫。每只小猫的神态都是那么生动活泼,便是角落里被小猫惊得四散的彩蝶,看着也像是随时要飞出画面一般。

忽的,五太太心头一酸,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个自己。

这是一幅单色绣的墨竹图。虽美其名曰“单色绣”,那所用的绣线颜色却绝不是单一的一种颜色,而是从浅灰到墨黑,以各种深浅浓淡不一的黑色巧妙搭配构成的一幅绣品。便是这么就近看,也能给人一种仿佛水墨画般的错觉。

那时候的她怎么就那么愚蠢,居然觉得“慈母多败儿”,不敢叫孩子们看到她心软的一面?!而明明很少进内宅的袁长卿,明明便是在孩子面前也仍是那么一副不易亲近的清冷模样,可偏偏孩子们还是更愿意亲近于他……对于她这个日日严厉管教他们的母亲,他们却更多的是……

那狠眯起的媚丝眼儿里凶光毕露,顿时镇得众人全都怔在那里不敢上前了。

珊娘声音为之一厉,瞪着翠翘道:“我竟不信老爷会这么打整个五房的脸!我只是暂时几年没在家里住着罢了,总还是五房正经的主子,便是老爷真要把我的院子给人,也不会给那么个没脸的东西!”

五太太被她这一声“女儿”惊得愣了愣,有些无措地看向马妈妈。

“哎呦我的严伯哎,你倒是手脚快点啊!”翠翘急得直跳脚。

老太太自是不会亲自送珊娘出去的,但老太太最爱看的戏码就是家里姐妹和睦,于是七娘、十一娘、还有仍逗留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十四娘,便都自告奋勇去送珊娘。几个好姐妹拉着衣袖惜别了又惜别,抹泪了再抹泪,就好像珊娘要去的不是仅一街之隔的长巷,而是要走那充满了魔怪神鬼的西天取经路一般。

怀抱着自鸣钟的五福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我可打听过的,这玩意儿价值五千金币呢!”

马妈妈又是一愣。

看来她若想要从西园脱身,还得再努把力才行。

于是十一娘绕过玩笑着的七娘和讨饶着的十四娘,过去扶住珊娘的手臂,关切问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听说大夫来过了?是哪里的大夫?大夫怎么说?妹妹这到底是哪里有不妥?”

珊娘被接进西园时才七岁,而即便是在那之前,她在家里也很难见到她的父亲和嫡母,因为父亲这一生都痴迷于绘画,而她的嫡母则钟情于刺绣,据说这二人能十天半个月地把自己关在画室绣房里不见人。也因此,在枝繁叶茂的侯家各房中,竟只有他们五房的人口最为简单——嫡母没有生养过,珊娘父亲膝下一共才只有妾生的两子一女而已。

李妈妈的脸顿时又是一沉,也不再多话,转身进了屋。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儿。只是,她一向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从三和那里吃了瘪,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补回来,她总能欺负欺负比她小的。于是一转身,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六安身上,冲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快说,什么时辰了?!”——话虽冲,嗓门儿倒真是压低了下去。

站在卧室门口,他都没有靠近那帐幔,只揉着眉心一脸疲累地道:“天凉了,夫人的病也该有个说法了。”

“……再哭!你这是有意要招过人来还是怎的?!”

那竹筐背后,传来另一个孩子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杂音。

珊娘一扬眉,只听之前那个声音吃痛地又嚎了两嗓子后,便压低声音求饶道:“别、别打了,呜……我不哭了,呜……疼……”

——好熟悉的台词!

这一回,连三和五福都相互对视了一眼。

珊娘歪了歪头,冲着三和她们摆摆手,示意她们站着别动,她则一转身,靠近那一摞竹筐,从竹筐的缝隙间往巷内看去。

透过竹筐的缝隙,她一眼便看到,她家那个胖弟弟,正凄惨兮兮地撅着个屁股,抱头蹲在角落里抽噎着。在他的前方,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则头凑头地挤在一处看着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问:“多少钱?”

另一个不满道:“怎么就这么一点?!”

第三个孩子回头揪起小胖墩,摇着他道:“死小胖,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快拿出来!”

三个孩子把小胖墩围在中间一阵上下其手,却什么都没搜得出来。于是领头的那个孩子恼了,骂了声“穷鬼”,便推了小胖墩一把。小胖墩跟个球似地原地打了个转。另两个孩子看了,顿时笑了起来,于是三个熊孩子便把那小胖墩当个陀螺似的,在三人间来回推着打转。

小胖子挣扎哭道:“钱都已经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着?!”

“就这点钱,不够!”

“可我没钱了……”

“没钱回家拿去!”

“家里也没了,这个月的月钱全给你们了。”小胖子哭道。

“那……”为首的熊孩子略一沉吟,断然道:“那你就去你姨娘的院子里偷去!你不是说你姨娘经常给你塞钱的吗?”

“哎,对了,”另一个孩子道,“你姐姐不是才被从西园里撵出来了吗?听说老祖宗仁慈,给她的东西都没有收回来,你去偷个一件两件的,可不就有钱了?”

“不要不要!”小胖墩吓得连连摇手,“我姐姐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边用力挣扎着一边回手推拒着那几个孩子道:“我姐姐也会打死你们的!”

——嗬,这胖墩,挨了一顿胖揍后,对她打人的技术倒是挺有信心的!

珊娘听了不由抿着唇乐了。

“哈,就你姐姐那小细胳膊小细腿儿?!”为首的孩子哈哈一笑,偏那小胖墩这会儿正激烈反抗着,便叫他挨了小胖墩一下。

“敢打我!”那孩子当即就恼了,回手用力一推小胖墩,小胖墩一个立足不稳,那脑袋“咚”地一声就撞在了墙上。

好大的一声响!

连站在巷口处的珊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缩了缩肩,又伸长脖子看过去。

就只见那被撞肿了脑门的小胖墩,居然出人意料的没有嚎哭,而是捂着额头,回头瞪着那三个孩子哼哼叽叽道:“你、你们不知道我姐姐的厉害,呜,你们抢我的钱,还、还打我,我要告诉我姐姐去,回头我姐姐一定会替我报仇的,她一定会打死你们的,呜,她打人可疼了!”

珊娘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倒不知道这小胖墩哪来的自信,竟认为她会替他报仇……

虽说小胖墩的话听着叫人觉得好笑,可与此同时,珊娘心头却又莫名一软。某种陌生的感觉,竟这么悄悄漫延了上来……某种无法形容的、类似被人需要、被人依靠的感觉……

巷口内,那三个欺负人的孩子听了小胖墩的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道:“我说你可真是没用,便是把七哥抬出来也能吓一吓人,偏是提你那个书呆子姐姐,她能顶个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