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才十四岁,珊娘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活成了一个老妖精。面对如此纯净的一双眼,她忽然就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知道,她的眼神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像五太太那般纯粹了。

翠翘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话虽如此,她却是在马妈妈面前伺候着的时间要远多于在太太面前。

被老太太教养了这么多年,这点锣音珊娘还是能听得出来的。只是,红着眼圈的她给老太太磕完头,却并没有按照老太太的暗示,给老太太说出一句“老太太可千万记得派人来接我”的话来——她害怕会一语成谶。

珊娘面无表情道:“老太太那里没说是给我的东西,便不是我的。”

马妈妈皱起眉,回头奇怪地看着珊娘。

珊娘眨了一下眼,抬眼看向老太太时,便只见老太太那松驰的眼皮下,一双依旧晶亮的眸子里带着种审视的神情。

而与其说老太太那里最忌讳的是兄弟阋墙,倒不如说她最忌讳的是相争时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亲王,在面对乞丐时,也需得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教养——而如今虽说侯家缺了个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钟鼎的勋贵世家,便是没落了,该有的气韵风度却是一样都不能缺。

对了,之前她还亲口说过自个儿“精神不济”之类的话,如果她嫡母够机灵,其实还可以加上一句:“姑娘身子不爽利,等接回去养好了再来侍奉老太太。”

“双元姐姐和王妈妈一早就说,要去老太太那里打探动静,然后就再没看到人了。”

虽说六安的老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后,他们一家就给老太君的人让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个擅长巴结奉迎的性情,连带着她爹娘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发配到一个小农庄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进大宅当差,靠的不是祖上的余荫,而是她那在铺子里当二掌柜的小舅舅花钱给铺的路。

值得吗?

“二爷?”珊娘一挑眉,横着翠翘道:“我认得你,你便是那个不许给我开门的丫头。原来咱们五房连个丫鬟都这么厉害,竟能指责起太太忘事了。”

顿时,那翠翘缩着脖子蔫了回去。

珊娘却不打算为了这么个小角色而分了神,且暂时放过她,冷哼道:“不说一个爷们原该住在前院,只冲着他是我弟弟,便是老爷亲口许了他,他一个做弟弟的又岂能不懂得‘孝悌廉耻’四个字,竟要强占我这做姐姐的住处?!啊,我倒是忘了,我那弟弟不过才七岁年纪,能懂得什么?想来不是我弟弟的错,便是跟着我弟弟的人撺掇的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奴才,才引得小主子作出这种不知礼的事来?!到底是哪个跟我弟弟有仇,竟如此故意引着他败坏自个儿的名声?!”

珊娘一发怒,当下四周一片寂寂——不管是对她真恭敬还是假恭敬,恰如珊娘刚才所说,她是这家里的主子,至少眼下这里没一个人有胆子敢当面顶撞于她。

看看满地垂手屏息的人,珊娘满意地再次冷哼一声,“今儿我累了,便放你们一马,但请妈妈替我传句话,叫那些眼里没主子的给我把皮子全都紧一紧,你们顺心的日子到头了!我回来是想舒心过日子的,但凡有人想要叫我心气儿不顺,我就叫他们全家身心都不顺!”

于是,心气儿不顺的十三姑娘也不需要人领着,兀自凭着依稀的记忆,穿过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最终来到那最后一进院落。

远远看着那属于她的小绣楼里只一片死寂,竟连盏灯火都没有,珊娘又是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对沉默跟在身后的马妈妈道:“我再给妈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困了。”

马妈妈就算再咬牙切齿,这会儿也不得不冲着身后随着的丫鬟婆子们挥了挥手,她自个儿则支吾着找了个借口,有意想要开溜。

珊娘却还不打算放过她,只高傲地一抬下巴,望着绣楼上一处处渐渐亮起的灯火,冷声又道:“我看妈妈果然是年纪大了,有些话竟是不说不明白,那么我便直说了。妈妈请记住,虽说脸面是相互给的,可妈妈更该记住,下人的脸面都是主子给的。我虽年少,终究还是这五房里正经的主子。还是才刚我说的话,我这人最怕的就是‘麻烦’二字,妈妈不找麻烦,我自然也不会去自找麻烦。妈妈且记住了。”

于是,再一次,马妈妈深深感受到这身份差距上的满满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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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珊娘所料的那样,她的院子其实仍是属于她的。虽然这几年显然并没有被人精心照料着,那犄角旮旯处处处都是堆积的灰尘蛛网。

五福殷勤地擦干净一张春凳,扶了珊娘在廊下坐了;李妈妈从衣箱里翻出一袭斗篷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三和站在姑娘的身旁替姑娘挡着夜风;六安则不安地拧着手指,站在院子当中看护着姑娘的行李,每个打行李旁经过的人,都会被她以明亮的猫眼死死盯着,生怕有人使坏,故意弄坏姑娘的东西。

珊娘看着院子里的六安,忍不住就是抿唇一笑。但笑完后,她又习惯性地伸手抹了一下额。

这五房,看着真的好乱。明明已经当面被她戳穿了的谎言,一个丫鬟居然还敢继续顺着编下去……看来她若想要在这宅子里活得舒服点,还得先镇一镇宅子才行。

想着她明明是躲着是非和算计才逃出西园的,居然还得在自个儿家里继续过这种不省心的日子,珊娘不由就深深叹了口气。

听着珊娘叹气,奶娘也忍不住抱怨道:“这些作死的,竟敢欺负到姑娘头上!今儿是天晚了,等明儿禀了太太,姑娘再好好收拾她们!”

禀太太?!珊娘一阵暗笑,她可不指望。太太刚才那副表情,明明就是在说“有事你们自己去处理,千万别来麻烦我”。

五福道:“我倒是奇怪那丫头,竟敢这么睁着眼说瞎话,这院子明明都没人住,竟也敢说是二爷住着!”

“这有什么,”珊娘懒懒道,“大不了明儿让二爷搬过来,弄成个既成事实就是。”

她这么一说,连三和都忍不住一阵摇头,“这胆子也忒大了!”

胆子大吗?珊娘又是一阵冷笑。其实这还算正常吧。且不说这五房一向是关着门过日子的,家里老爷太太又不问事,便是其他老爷太太问事的亲戚家,欺负个不得宠的庶子庶女什么的,也常有耳闻。没瞧见那四伯家的九姐姐,在嫡母屋里被个丫鬟故意用茶水烫了,回头也只敢说是自个儿不小心的吗?!

珊娘现在想起来了,前世她之所以那么费心巴力地讨好老太太,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沉沦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李妈妈等人郁闷归郁闷,可该做的事还得做。这会儿见姑娘懒懒的,便知道姑娘是累了,李妈妈忙吆喝着,领人去收拾屋子了。五福是个坐不住的,也跟着去了,只有三和靠着珊娘而立,给她当着靠背。

靠在三和的身上,珊娘叹息道:“人生真是无处不麻烦啊。”

三和正偏头听着李妈妈她们在楼上的动静,便随口应道:“姑娘不是最爱那句‘心远地自偏’吗?只要姑娘心里不觉得麻烦,那便没什么可麻烦的。”

珊娘一阵诧异,抬头看着三和笑道:“倒不知道,原来我身边还有个小才女呢。”

三和被她打趣得小脸儿一红,笑道:“还不是姑娘念叨多了,我也就给记下了。”

“不过,”珊娘笑道,“虽然我懂你的意思,但这句诗用在这里好像并不怎么恰当……唉,”她挥挥手,“我的意思是说,可我真的觉得很麻烦呢……”

“麻烦来了,一样样解决麻烦便是。”五福抱着个茶壶过来,就这么没头没脑插了一句嘴,放下茶壶又叮叮咚咚地跑开了。

珊娘和三和对视一眼,二人不由全都摇头笑了。

“我还以为她会选择留下呢。”珊娘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