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尘与卫长征不期而至让南宫竞颇为意外,而卿尘在他帐中竟见到史仲侯和夏步锋则一阵惊喜。她也不及细说,只将事情大略言明,夏步锋脾气急躁,几乎是自案前跳起来便吼道“这帮狗娘养的竟敢……”“步锋!”南宫竞及时喝止他信口粗言,“王妃,我们即刻点兵动身,但原先十万先锋军已整归中军指挥,恐怕兵力不足。”夏步锋道“只要一声令下,神御军兄弟们哪个不为殿下效命?怕他什么兵力不足!”卿尘道“龙符现在在我这里,我们可以此调遣神御军。”史仲侯一直未曾表态,此时却道“来不及了,即便有龙符,调遣大军也需时间,更何况能不能过湛王那一关尚未知。眼下我们三人手中能用之兵大概也有三万,事情紧迫,唯有先行增援!”“就先调这三万。”卿尘略一思索,“立刻动身。”南宫竞等人自来在夜天凌的要求之下带兵严格,不过半刻功夫,三万兵马齐集,当即毫不停留直奔辕门。不料辕门处却早已有重兵把守,两列并不明朗的火把下,邵休兵与钟定方缓骑而出,拦住去路。巩思呈身在两人之前,对卿尘拱手行礼,问道“时值深夜,敢问王妃要去何处?”卿尘以前也曾有恨过怨过的人,但此生至今,却从未觉得有人如巩思呈这般可恨可杀。迫于势态暂无暇与他啰唆,只冷冷道“巩先生还请让开,我要去何处你心知肚明。”巩思呈道“王妃的行动我等也不能干涉,但王妃带兵出营却似乎不妥,今晚并未听说有军令如此布置。”卿尘听他说话不急不慢,又寻事纠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时间流逝一分,希望便沉没一分,她当即取出龙符,扬声道“龙符在此,如圣上亲临,调兵遣将,三军皆需听令,还不让开!”巩思呈不料到卿尘手中竟有龙符,自是震惊,但心念一转已有了对策“我朝调军龙符向来由圣上交与领兵帅将以节制兵马,从未听说任何一府的王妃可凭此调遣大军。王妃手中的龙符是真是假我们无法分辨,当由监军营校验此符,以确保万一。若龙符真伪无误,自然无人敢再阻拦王妃。”卿尘眼中锐光骤现,面笼寒霜,已是动了真怒。如此拖延下去,便是到时给她这三十万大军又有何用!她修眉微剔,冷声叱道“放肆!巩思呈,你不过是殷相府中一名幕僚,凭什么要求校验龙符?这营中大军是我天朝的,是皇族的,还是你殷家的?便是我朝没有王妃持符调兵的先例,难道南宫将军他们你也有权力过问?再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巩思呈不想平日沉静柔和的女子一旦作,竟处处犀利,一连串质问言辞锋锐,令他一时也无法反驳。却见邵休兵带马上前“巩先生虽无军衔,但我们皆是军中大将,难道也没资格过问此事?”南宫竞看了他一眼“邵将军,你我同为御封的三品领军将军,我奉龙符调兵如何还要向你交待?”邵休兵道“南宫将军莫要忘了,此时大军的主帅是湛王殿下。我奉命巡护营中安全,眼前这么多兵马调动岂有不问清楚的道理?既有龙符便拿来验明真伪,否则没有中军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大营!”南宫竞等靠军功提拔起来的将领同邵休兵这些阀门贵胄向来互有成见,嫌隙颇深,此时各为其主,话中都带了十足的火药味。卿尘同南宫竞对视一眼,心中一横,他们即便校验过龙符也不难寻出其他理由阻挡,时间如何耽搁得起,说不得就只有硬闯了!夏步锋可没有那般耐性,拔剑喝道“谁再敢拦路啰唆,我先取他性命!”“呛啷”数声响动,辕门前诸兵将先后拔剑出鞘,邵休兵等人也铁了心不计后果,一时间剑拔弩张。南宫竞眼中精光闪过,抬手刚要下令,只听有人喝道“住手!”橐橐靴声震地,全副武装的侍卫迅插入即将兵刃相见的双方之间,另有两队侍卫雁翅状分立开来,其后源源不断的士兵片刻便将所有人包围一处,剑甲分明,肃然而立。玄色披风一闪,夜天湛已到近前,火光映在他湛然如水的双眸中似柔和的一抹波光,却叫人丝毫探不见情绪,他眼光一掠扫过身旁,巩思呈等纷纷下马“殿下!”夜天湛目光未在他们面前停留,却直接落在了卿尘身上。不知为何,卿尘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竟有一股楚涩的泪水直冲眼底。夜天湛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却又似穿透了他望向了未知的遥远的地方。她明澈的眸波深处似喜似悲,似忧似急,甚至难以察觉地带了一丝哀求的意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蓦然便在心头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涡,几乎要将呼吸都抽空。夜天湛垂在披风之内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落在众人眼中的却还是潇洒的神情,说道“王章。”随着他润雅平和的声音,中军长史王章却扑跪在面前,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下官……下官在。”“今晚可有收到前方军报?”夜天湛淡淡问道。王章身子猛地颤了下,犹豫抬头,夜天湛静视前方根本就不曾望向他,他又转而看了看巩思呈,却听那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漠然“如实道来。”“回殿下,有……有……”王章俯身回道。“为何不报本王?”夜天湛此时才看了他一眼。“当时……收到军报……已……已报入中军帅营。”“报知何人?”“报知……报知……”王章此时不知是因紧张惊骇,还是不欲直言,竟结结巴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报知何人?”夜天湛再问了一遍,他身后的吴召和另一位副统领上前一步,抚剑跪倒“回殿下,当时是我二人当值。”夜天湛目光一动,移至吴召身上。王章只觉得浑身那种压迫感一松,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夜天湛见吴召如此回话,淡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报知本王了吗?”吴召叩了个头,说道“末将一时疏忽,请殿下责罚。”夜天湛缓声道“你们跟随我多年,该清楚规矩。”四周侍卫及诸将心底皆是一惊,立刻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开口求情,唯有巩思呈硬着头皮道“殿下……”“嗯?”夜天湛清淡的一声,巩思呈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来。“军法处置。”夜天湛淡淡说了句,立刻有执行官上前,将吴召两人押至空地,手起刀落,不过半息功夫,提了两颗人头回身复命。王章则被拖下去,将嘴一封,施以杖责,八十军棍打完,怕也是性命难保。四周将士一片死寂。铁血军营,不是没见过斩杖责,但见湛王淡噙微笑,温雅如月,举手间便处斩了两名随身多年的侍卫统领,只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心悸。千万人的目光中,夜天湛看了一眼呈至身前的人头“厚待家人。”说罢望向卿尘“你这是干什么?”卿尘虽见夜天湛一连处置了数人,但仍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即刻兵救援,毕竟他要拖延调军简直易如反掌。方才一番手段,也没有人敢再怀疑他会从中作梗,一切将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一息息时间过去,就像是把她的生命丝丝在抽空,卿尘道“急报已过了半夜,不能再耽搁,让我们先行增援。”夜天湛神情淡然“率这么点兵力去对抗突厥三十万大军,岂不是胡闹?先回营帐去,我自有安排。”卿尘听不出他的心意,换作任何事,她都有放手一试的胆量,但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夜天凌和十一的性命做赌注,她在夜天湛的注视下坚持道“我要先行增援!”夜天湛眸底漾出深暗的复杂,卿尘话中的不信任他如何感觉不到?他缓缓问道“若我绝不准你去呢?”这一句话,可以翻云成雨,换日为月。卿尘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抽出马上一柄短剑,剑光一闪,对准自己心口,夜天湛骇然惊喝“卿尘!”卫长征、南宫竞等亦大惊失色“王妃不可!”卿尘平静地看着夜天湛,一字一句道“去与不去,我生死随他。”那一柄利剑握在卿尘苍白的指间对准着她的心窝,却恰如悬在夜天湛心头。寒气沿着剑尖寸寸浸入,使他整颗心脏逐渐变得坚硬而冰冷,在随后那短短数字的碰撞之下骤然碎成粉末,每一颗粉末都如尖锐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散入血液,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感。夜天湛站在原地看着卿尘眼中的决绝,脸色一分分变得铁青,终于自齿间掷出数字“让他们走!”卿尘闻言浑身一松,她赌赢了!然而心中没有丝毫的高兴,她用以一搏的所有筹码都是夜天湛给的,她赌上了他对她的所有,也用自己的全胜赢了他的所有。“殿下!”巩思呈等尚欲挽回局面,各自想说的话却都被夜天湛一声“放行”压了回去。南宫竞等人立刻率军驰出辕门,尘雪滚滚的夜色下卿尘手中剑刃的冷光轻微闪动,她怔怔地看着夜天湛,夜天湛亦立在不远处,幽深的眼底全是她握剑在前的影子。三万兵马渐要没入远处深夜,卿尘颤声对夜天湛道“……多谢。”言罢反手一鞭,云骋快如轻光,向援军方向疾驰追去,遗下身后黑夜茫茫。烟尘尽落,满眼满心,一人一马即将消失的时候,夜天湛缓缓闭上双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却越变得清晰,深深地印入了他眼前的黑暗中。夜天湛平复了一下情绪,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周,片言不,转身离去。巩思呈和邵休兵等人疾步跟上。待入了帅帐,夜天湛停步帐中,他背对着众人,披风垂覆身后纹丝不动,冷冷淡淡,极尽疏离。身后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忐忑。他们深知夜天湛的脾气,平日有何行差言错,最多不过当面几句训责,若真正怒极了反不见动静。他这么久不说话,那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一时间无人敢出一言,都垂立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天湛以一种平静到冷然的语调说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凌王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包括我的剑下,但绝不能死在突厥人手中。”他缓缓转身“你们这是误国!”如此简单一句话,听在众人耳中已是极重的斥责,自巩思呈而下无不在心头惊起一阵惶恐。夜天湛见他们僵立着,淡淡“哼”了一声“怎么,都站在这儿等什么?难道现在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们?”钟定方醒悟的快,立刻暗中一拖邵休兵,跪下领命“末将等这就去安排!”三人尚未退出帅帐,却听夜天湛突然道“慢着,还有一句话你们记住,我只说一遍——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此言一出,巩思呈瞳孔微微收紧,话的后半句夜天湛没有说出来,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过——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不是殷家。夜天湛淡声对他道“巩先生,玄甲军派回来的人,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处置,去办吧,免留后患。”此时巩思呈着实有些摸不透夜天湛心中究竟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不便多言,只得躬了躬身,也退出了帅帐。众人走后,夜天湛强压着的怒气再难抑制,唇角那抹轻缓的笑容瞬间拉下,手中下意识地握住案前什么东西,只听“乒”的一声,一只雪色玉盏便在他手底碎成了数片,鲜血立刻随着残片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湛哥哥!”突如其来的叫声让夜天湛一惊,才记起殷采倩一直在内帐等他回来。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踌躇,半晌,小声问道“湛哥哥,你会杀了巩先生吗?”夜天湛微怔“我为何要杀巩先生?”殷采倩拿绢帕替他裹着手“你方才进帐时,看巩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巩先生今晚做得是不对,但也是为你好。”“吓着你了?”夜天湛微微一笑,“巩先生没做错,我何必要他性命?”殷采倩却愣住“巩先生没做错?那……难道是我错了?”夜天湛温言道“你也没错,我还要谢谢你,否则,她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掌心的疼痛此时丝丝传入了心间,逐渐化作浸透心神的疲惫。殷采倩微蹙着眉,神情间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说什么?巩先生没错,我也没错,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夜天湛眸心的光泽微微敛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只有单纯的对错,对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错的事有时却必须做,你以后就会明白。”殷采倩想了想,问道“这就奇怪了,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对却不能做,错却必须做?”夜天湛微微摇头“我没法子告诉你。”殷采倩看着他,低声道“湛哥哥,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有些怕你。”夜天湛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浮现出往日温润的笑,难得殷采倩还会直言怕他。他溺爱地拍了拍殷采倩的肩头“你从天都到这里来,不也慢慢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吗?若一直那么调皮捣乱,我倒是还要怕你呢。”殷采倩听他语气中略微轻松起来,说话间的疼爱似与儿时一般无二,她不由得抬头对他一笑。夜天湛望着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却无法避免地掠过阴霾。方才他断然处死两名侍卫统领,却不仅仅是因延误军情的罪,殷家连跟随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后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外戚,阀门,他要用,也要防啊!——

殷采倩驭马一阵急驰,微微勒缰,半黑将明的夜里,她穿过早已落叶稀疏的山林,打量近在眼前的高崖。方才仔细看察了帐中的地图,此去不远当是白马河上游的斜风渡,渡河翻过这山岭,过合州。横岭一直东行,几日可入临安关,便离湛王大军不远。月光下白雪皑皑中不时有晶亮的冰影闪烁,泛着安谧而神奇的美,偶尔轻风扫过,浮掠起微薄的雪的风姿。这样的雪夜似乎马蹄声格外显得突兀,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桃色红唇微微下弯,像是要将今天恼人的事情统统丢开。夜天凌骇人的冰冷,十一不耐的神情和卿尘洞察一切的笑,皆尽堵在胸口不离不散,这简直是她自出生以来最为窝火的一天。她下意识地拧眉,出气似的将身后挂着的飞燕嵌银角弓一摆,挥鞭往白马河走去。稍会儿,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因为夜太安静,所有的声息都变得清晰可闻。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外,她似乎听到轻微的马嘶,蹄声交错,甚至战甲刀剑摩擦的声音。脚步声,和混在其中一两声的说话。斜风渡水流湍急,雪水夹杂着冰凌撞击河石,阵阵掩盖着这些奇怪的声音。幽州大营黑沉沉已不可见,前方却隐约轻闪出稀疏的火光。她立刻带马隐到一方山石之后,悄悄看去。此处崖悬一线,鸟兽罕至,底下丛生急流乱石,极为险要。借着月色明亮,只见黑暗的山岩间人影晃动,已有几队人马悄然来到这岸。深夜里刀剑生寒,悄无声息地散着大战之前浓烈的杀气。殷采倩震惊万分,这分明是虞呈叛军趁夜偷袭,山间星火蔓延,不知究竟有多少兵力。心中无数电念飞闪而过,她立刻极小心地掉马回身,远撤几步,急纵马往幽州大营奔去。然而身后很快传来示警声,“有探兵!”急促的马蹄溅起飞雪,殷采倩在敌兵的追击下打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被他们追上前赶回军营。十一带着几队侍卫同卿尘沿路寻来,雪战纵身跳上岩石,在四周转了一圈,轻巧地往白马河的方向跑去。“那边。”卿尘看着雪战说道。十一随意一瞥,马鞭前指“地上有蹄印,想必没错。”“再走便是斜风渡了。”卿尘沿着雪地蜿蜒的蹄印看去,“她居然挑了这么偏僻的路走。”两人驭马前行,前方突然传来急遽的马蹄声,原本一望坦白的雪地上飞驰而来一骑,身后有数人紧追不舍。十一目光锐利,立刻认出当前那人正是殷采倩,剑眉一扬,带马迎面驰去。殷采倩忽见十一,大喜过望,高声喊道“十一殿下,快!虞呈自斜风渡偷袭我军!”此时身后追兵临近,纷纷引弓放箭,她低身闪躲,不料一支流箭却射中马身。那马吃痛猛失前蹄,一股大力便将她向前甩出。她失声惊叫,腰间忽而一紧,十一倏至近前,伏身援臂,半空拦腰将她揽住,救至马上。接着反手一抄,马侧长枪落入手中,闪电横扫,一名追近的敌兵迎枪抛飞。短兵相接,随行侍卫已同叛军杀作一团。十一手中银枪再闪,逼退两人,回身喝道“卿尘!回营调兵增援!”卿尘见敌军势众,情知刻不容缓,当机立断,猛提缰绳。云骋长嘶一声前蹄腾空,原地回身化作一道闪电白光,急奔幽州大营。十一知道凭云骋的神骏无人能阻住卿尘,当下放心,沉声喝令“拼死阻击,不得放过一人!”幸而叛军尚未能尽数渡河追击,数十名侍卫浴血骁勇,以一当百,生生以血肉立阵布防,迎面阻住攻势。十一手中银枪未缓,宛如白蛟腾空,枪影映雪,斜挑劈扫,敌军一旦遭逢,每每惨叫跌退,鲜血溅上月光弥漫出狂肆杀气,挡者披靡。殷采倩在他身前略一喘息,抬眼望去,只见四周密密尽是敌军,己方将士死守一线,即将陷入重围。眼前银光似练,炫亮夺目,十一一杆银枪如若神迹般纵横敌众之间,锐风凌厉,手下几无一合之将。俊面锋棱英气慑人,即便此时,他唇边仍带一抹懒散冷笑。敌人血溅三尺,他视若无睹,从容消受。深雪惊碎,血泥飞溅。殷采倩惊魂稍定,反手拽下背上飞燕角弓,她的箭尽数失在自己马上,摸到十一马侧挂的箭筒,说道“借箭一用!”当即开弓搭箭,弦破生风,正中前方敌兵。十一银枪绞上敌人长剑,势如白虹,贯胸毙敌,长声笑道“箭法不错!”殷采倩重新引箭“天都女子春秋狩猎,无人是我对手!”“有所耳闻。”十一说笑间再斩一敌,带马猛冲,敌军阵列混乱骚动。殷采倩箭如流星,命中敌人。叛军不断增多,己方将士损伤过半,十一审时度势,不得已率众且战且退。殷采倩毕竟从未经过战场,黑夜中惨烈的血腥如惊人噩梦,不由叫人手足软。她起初箭劲尚足,慢慢也只能惑敌,此时探手一摸,惊觉箭已告罄,回方要说话,猛见一点白光飚射,却是敌军弓箭手认准十一,冷箭袭来。她骇然大惊,想也未想合身反扑,挡向十一身侧,那箭透肩而入,掼得她几欲坠马。十一心神巨震,惊怒之下枪势暴涨,劈飞数人,单手护住她,喝道“殷采倩!”冷箭频频袭来。便在此时,四周骤然响起尖锐的啸声,几道白羽狼牙箭精光暴闪,寒芒破空,横断敌箭,余势凌厉复透敌胸腹,杀伤数人。随着豁然而起的喊杀声,东方一片玄色铁骑如潮水般卷向敌军。怒马如龙从天而降,十一身边剑光亮起,黑暗中惊电夺目,敌洒血抛飞。寒光凛冽长耀月华,战袍翻飞处,夜天凌冷眸如冰,映过雪色夺魂。“四哥!”“送她先走!”夜天凌沉声喝道,玄甲战士护卫十一,杀开血路。行至安全处,十一将殷采倩抱下马背,只见一只短箭射中她右肩“你觉得怎样?”殷采倩神志略有些昏沉,低声道“不疼……”十一剑眉紧蹙,借着战士燃起的火把细看,心中猛然一沉,伤口血色黑紫,竟是毒箭。“你何苦受这一箭!”他略有愠怒。“战中……主帅……不能有失……”殷采倩胸口急遽起伏,断续说道,不知是否因雪寒天冷,她浑身冰凉。十一面色暗沉,一语不,抬手将她袍甲解开。殷采倩只觉得伤处麻痒,好像有无数浓雾侵入眼前,昏昏欲睡,忽然肩头一凉,她挣扎道“你……你干什么!”“忍着点儿。”十一将她拂来的手臂制住,未等她缓过神来,手起箭出。殷采倩痛呼一声,神志一清,怒目瞪去——

【第十四章千古江流百回澜】——

追文这么久,一直很想给夜夜写一篇长评的。前些日子写了一个,但是字数似乎不够,郁闷了好久的。反正我是没有在长评那一个边角看到它的身影,我为此还很是反省了一阵子,最后把原因推给字数。不要说我罗嗦,咱言归正传小女子是普通人一个,看《醉玲珑》就是冲着爱情来的。我很好奇,好奇一个水晶心肝九转玲珑的女人心理上的,我们卿尘是一个坚强独立的成熟女性,绝对不是一般言情文章里面的只会哭泣撒娇闯祸外加给男人添麻烦的累赘如何用她的才华折服一个男人,让他甘心沉醉。果然,夜夜铺排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渐趋稳定,就让我回顾一下。一,初见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卿尘是在初初踏入这个陌生的时空之际遇见4和这一对兄弟的。第一次见面真是够狼狈,被人追杀,落水,我估计卿尘在前世的时候都没这么狼狈过。这个时候4伸出手搭救了落水狗一样扑腾的卿尘在的配合下,还很体贴的扔过来披风免掉她的尴尬,真是标准的英雄救美!我原本以为故事就要向一见钟情生死不渝上展了,谢天谢地,幸好没有!!然后是疗伤过程,卿尘的表现绝对是冷静客观果断细心,临床的好手我原谅她中途的小小手忙脚乱,毕竟卿尘不是专业干这个的,还有退烧和治疗没什么好说的,夜夜的文笔是我一贯钟爱的清淡素雅,详略得宜。厨房那一段也没有特异为了噱头写得多耸动,但是该写的都有了。很有生活情趣。但是凌这个时候显得太过沉闷,简直一块木头,太太太深沉内敛了。不过揭开面具的时候和星空下的陪伴充分说明凌还是很细心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相交寻常事,萍水江湖点头而已。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凌的气质,居然可以在初见的时候就让卿尘有亲切感,真是不容易。要知道卿尘刚刚受过感情的伤害,虽然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也很难过的,按理来说正应该对人比较有防备,居然会一见如故。凌应该是很有安全感的男人。那一句“面具是戴给敌人看的”极大的安抚了卿尘,卿尘,再坚强也是需要归属和认同的。我原本以为有可能看到点感情萌芽的,结果不咸不淡的,友情都只是勉强的,只是好印象,相互信任相互钦佩,可以挂怀可以担心,很微妙的暧昧,我喜欢。二,变故一种秋怀两地知,十年踪迹十年心突来的混乱追杀,甫去,凌伤势未愈,卿尘好像没有学过防身术的样子无法自保,分开了实属正常。如果就此不见也没什么吧。凌可能只是内疚,后续可能就没戏了。事实后来证明凌也是很有心的,他很生气,只是可怜了草原民族,往枪口撞,倒霉替罪羊但是夜夜,我可以了解你为了情节需要让卿尘到京城,但是,再不济也不应该用这个理由吧,居然是很丢脸的被人掳走而且意图卖到妓院,这这这,太要命了。而且,居然让我们卿尘遇见了“李唐”,也就是七王爷夜天湛,前世背叛的男一号,虽然他解救了卿尘的危机。记得那个地摊一样的举动就是为了这个家伙舔伤口的时候做出来的。我是坚决不原谅的。而且卿尘居然也产生了移情作用,认为这是一种补偿。我承认谦谦君子的确温润如玉,但是身为皇子,他就不可能是干净的。何况我对于这样的男人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戒备和敌视不要打我,这是看了大量言情小说到了近乎反胃的时候收获的血泪经验。相处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气得我反驳都不可能!!但是卿尘真的很粗神经,不过我原谅她,把现代的朋友相处模式带过来不完全是她的错误,引起夜天湛的高度注意更是没有办法的,换成谁都会误解的,何况二人在一起确实赏心悦目,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佳偶天成。旁观的人乐观其成,卿尘浑然不觉。怎一个乱字了得?三,尴尬一缕茶烟透碧纱,堕泪羊公却姓杨这一段算是小高潮,天帝和男配角二号都出场了,就是那个漂亮到一塌糊涂的阴森男九王爷夜天溟恶寒,名字都和阴间有关系,难怪每次读到有他的章节我都一身冷汗,引出我最是又爱又恨的情节,卿尘居然是凤家的女儿,而且是左相的女儿。爱情之中的利益是逃不开了。有人说过人活着就是政治动物,真是我最无奈的注解。尤其是夜天溟的一句“是像纤舞”更是让我心惊肉跳。从后面我充分了解这个变态的偏执狂的可怕性,不知道夜夜是不是受到琼瑶言情《情深深雨蒙蒙》的不良影响,我当初现那个父亲的时候就一阵恶寒,这种男人绝对是痴情中的可怕者,个人认为是需要心理治疗的。整个在七王府中不问世事悠闲茶酒的日子到头了。要命的认祖归宗,要命的夜天湛的表白都来了。夜天湛无论如何是对卿尘有企图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他也就把卿尘当作一个红颜知己充其量纳为偏房。但是加上背后的凤家他决定表白,左相凤家对哪一个对皇位有想法的皇子都是有利的。右相不必提了,太子妃的娘家,绝对一个太子派。我无法骂他世故,我是他我也会那么做说不定做得还没有他漂亮。不说别的,就那一串手链起码让卿尘一辈子记得他,好歹有一个救命之恩在,又加上这个所谓的王妃信物,卿尘想断也不干净。这一招真的很高明。毕竟名花未有主,来日方长。所以我说这个身份真的很要人命,不过要是没这个凌和卿尘日后的展就更加坎坷了。总的说这一段纷纷绕绕,对我来说惟二高兴的就是凌的身份即将证实还有云骋的情谊。云骋是要配风驰的,所以那些男配就一边站吧,气势上已经落了下风。四,再见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卿尘离开了七王府,极其潇洒。四面楼的创办,经营的忙碌,对于生死与共的人的牵念充斥了她的生活。凌果然是四王爷。千军万马中的那一眼,那人如山屹立,读来风尘满眼辛苦经年,我居然觉得风华绝代。真是英雄阿。我大概还是做梦的心态,这才是正宗的白马王子风驰的颜色不在考虑之内,牡牝骊黄的鸡毛蒜皮是俗人的,我不管马的毛皮。见字欣喜,听音辨人,多么让人激动。但是为什么,夜夜,再次见面依旧是相似的美救英雄?捶胸顿足啊!算了,看在好歹又见着面的份上我不计较了,鱼狂吐泡沫。然后是冥衣楼问题。4和两个及时赶到郊外帮了卿尘一个大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交待的有一点不清不楚。后文中卿尘和莫不平的谈话提到过冥衣楼遭过暗袭,即有可能是天帝派人干的,如果不是凌和抱歉,我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名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根本不知情。那么冥衣楼就是一个地下组织。我觉得有点悬。无论如何这一段两个人的爱情在展中,飞的暧昧着,剪不断,理还乱。太后寿筵的合奏绝佳的阐释了什么叫做灵犀一点,什么叫做高山流水。凌再冷淡,终究是这十丈软红尘中的凡夫俗子,终究是动心了,只是居然当场拒婚!!!我我我我,我绝对不原谅他!多么好的机会阿,就这么生生错过了。这个时候身份都相对单纯。有时候,爱情,单纯一点的比较甜蜜比较美丽,复杂的虽然可能稳固,但是总要差一点,是需要小心经营的。五,入宫庭院深深深几许,不辞冰雪为卿热太后欢喜要了卿尘,对卿尘而言喜忧参半。卿尘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卷入了这个王朝的争斗。山顶的剖白,4的疑似身世,太子私奔事件,传染病事件,一件件接踵而来。凌的感情终于明朗化了。不容易啊,夜夜,你终于让这块冰山解冻了。然后为了进一步给这感情加温,夜夜小小虐待了一下,卿尘跑到皇帝身边,一大段乌七八糟的事情过后,诸子夺嫡,夜夜你居然让7请旨赐婚。我原本就想着7怎么没有动静了,搞半天在这里等着呢。表面越温文尔雅的人肯定就是越坚持的人,果然,真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我就不相信他没看出来卿尘对凌的情愫!!他绝对是故意的。这个时候我们的冰山凌不负众望的吃醋了。朝堂上,四面楼旁,都快失去理智了。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误会之后一个忙于政务让自己忙碌,一个在桃花树下借酒消愁。人说杯底人是解语花,我是没看出来。不过感情是终于飞跃到新的阶段了,小小的欣慰一下。六,未来这就难说了。照着现在的情景展下去,肯定是有情人成眷属,但是多少年呢?五六年的话流年偷换,物是人非,又如何?最是无情帝王家,凌和卿尘的爱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凤家,冥衣楼,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个皇后卿尘是当定了,可是她忍受得了佳丽三千吗?我看不出来她可以,要是可以的话就不会对李唐事件那么不舒服。所以强烈要求,夜夜,不要让卿尘等太多的时间了,最多两三年就够了,碧梧栖老凤凰枝。至于凌登基,那个时候手链应该收集好了,卿尘的去留就在凌的一念之间。不过我还是对于帝王家的爱情不抱希望。君不见,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我是混乱了。但是仍然有希望,我抱着希望祝福他们。夜夜,加油!但是要保重身体,注意眼睛,别累坏了——

春风暗度玉门关,关外飞沙,关内轻柳,野花遍地闲。如云的柳絮,纷纷扬扬,似天际的飞雪蒙蒙,又多了暖风缱绻,扑面而来,绕肩而去,微醺醉人。此时的天都应是浅草没马蹄,飞花逐水流的春景了呢。卿尘闲坐中庭,半倚廊前,抬手间一抹飞絮飘落,轻轻一转,自在逐风。身前的乌木矮案上散放着素笺竹笔,通透温润的玉纸镇轻压着笺纸一方,微风流畅,如女子纤纤玉手掀起纸页轻翻,偷窥一眼,掩笑而去。雪战凑在卿尘身边窝成一团,无聊地扫着尾巴。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嬉戏,转瞬溜回来,一跳,不料踩到那翠鸟鸣春的端砚中,小爪子顿成墨色。往前走去,雪笺上落了几点梅花小印。卿尘扬手点它脑袋,它抬爪在卿尘手上按了朵梅花,一转身便溜了个不见踪影。卿尘哭笑不得,便将那笺纸收起来。雪战本来安稳假寐,无奈雪影总在旁打转,闹得它也不安生,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突然间支棱起耳朵。卿尘仍合着眼,入耳若隐若现的有马蹄声,马儿轻微地打着响鼻,夹杂寥寥数语的交谈,剑甲铮铮,在靴声间磨蹭碰撞,惊得飞鸟叽喳。她可以想象有人大步流星穿过庭院,飞扬的剑眉,墨黑的眸子,削薄的唇带着一丝坚毅,正配那轮廓分明的脸庞。唇边一缕笑意还不及漾起,他清冷而熟悉的气息便占满了四周。卿尘微微睁眼,夜天凌低头看着她,星眸深亮,薄唇含笑。她懒懒地起身,夜天凌握了她的手“外面还凉,不要坐得太久。”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往她身上一罩,挽着她入内去“今天好吗?”卿尘微笑道“好,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了。”可达纳城破之后,天朝驻军此处,以为大营,同时出骑兵穿瀚海,趁势兵西突厥。夜天凌此次亲自领兵,在尧云山大败西突厥的军队,斩敌两万有余,俘虏三万人,其中包括西突厥右贤王赫尔萨和射护可汗的大王子利勒。西突厥经前年一役败北之后,国疲兵弱,大片土地被东突厥借机占领,此时面对玄甲铁骑无异是以卵击石。可达纳城破当日,因有木颏沙拼死断后,始罗可汗侥幸得以逃脱,流亡西突厥。当初虞夙为抵抗天朝大军,暗中拉拢东西突厥暂修友好,歃血为誓,订下三分天下的盟约。此时虞夙兵败身亡,盟约便成了一纸空文,射护可汗记起多年宿怨,耿耿于怀,当即兵追捕始罗,将其生擒活捉。如今天朝挥军临境,玄甲军余威未消,再添连胜,西突厥一国上下人心惶惶,朝中众臣皆以为战之必败,不如求和。射护可汗亦觉走投无路,只得遣使者押送始罗面见凌王,请求息战。使者入营递上降表,夜天凌峻冷睥睨,不屑一顾,若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早已翻脸无情。但始罗可汗却没那么幸运,当庭便被斩祭旗,称霸漠北数十年一代雄主,含恨陨命。西突厥使者吓得瘫软在地,夜天凌掷下话来,“给你们五日时间调军备战,最好准备充足,别让本王失望!”使者捡得性命,屁滚尿流仓皇回国。射护可汗得知回复,仰天悲叹——天亡突厥!卿尘随夜天凌入了室内,却仍是觉得身上懒懒无力,便随意靠坐在榻前。夜天凌自己动手脱去甲胄,仰面躺在她身旁,闲散地半闭双目,浑身放松。卿尘以手支颐,凝眸看着他,只觉他今日心情似是格外好,都不像是带了兵刚回来的人,清俊而愉悦的眉目,看得人暖融融,笑盈盈。秀散落身前,她玩心忽起,牵了根丝欲痒他。他看似毫不察觉,却在她凑上前的一刹那大力将她揽至怀中。“哎呀!”卿尘惊声失笑,挥拳捶他,夜天凌笑道“转什么坏心思?”卿尘撇嘴,枕着他的手臂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夜天凌胳膊收紧,拉她靠近自己。卿尘奇道“今天遇着什么事了,这么好心情?”夜天凌惬意地扬起唇角,“也没什么,回来时和万俟朔风深入尧云山,沿途逐草驰骋,十分快意。尧云山往西相连昆仑,山湖连绵,云雾缭绕,景色奇特。听说一直西行,冰封千里处有湖水经年不冻,缥缈似仙境一般,被柔然族称为圣湖。原来母妃未嫁之时常在山中游玩,我带了尧云山的山石回来,回天都送给母妃,她说不定会喜欢。”卿尘道“你该再去圣湖盛一罐水,有山有水,便都全了。”夜天凌摇头“我没往圣湖那边去,等你身子方便了我们再去。清儿,天高地广,任我笑傲,那时我要你和我一起。”卿尘柔声道“好,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随你就是了。”夜天凌笑说“人间美景无尽,足够你我纵马放舟,黄泉就不必了。”卿尘仰面看着帐顶,一边笑着,一边哼唱“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低柔的嗓音,婉约的调子,如芳草清新的江南,一枝梨花春带雨,小桥流水,莺燕芳菲。夜天凌听着,扭头盯着她笑问“不是说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随我,怎么还让我等?”卿尘道“怎知道是你等我,若我等你呢?”夜天凌微皱了眉,道“这话我不爱听。”卿尘道“那你说的我也不依。”夜天凌故作肃冷,将脸一沉“冥顽不灵,不可教也!”卿尘做了个鬼脸“谈崩了!”两个人四目相投,对视不让,突然同时大笑起来。卿尘俯在夜天凌身上闹够了,两人止了笑,四周仿佛渐渐变得极为安静。罗帐如烟,笼着绮色旖旎,卿尘只觉得夜天凌看过来的目光那样清亮,似满天星辉映着湖波清冽,他淡淡一笑,那笑中有种波澜涌动,任是无情也动人。意外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如此之快,她微微一动,忽然脸上浮起一抹桃色媚雅。夜天凌哑声低语“不是说过了三个月便不碍事了吗?”卿尘轻轻点头“你轻点儿,别伤着孩子。”夜天凌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小腹,俯身看着她,那专注和深沉几欲将人化在里面,切实的热度在人心底搅起明明滟滟的暖流,叫人无处可逃。一缕乌萦绕卿尘耳畔,雪肤花貌,明媚动人。夜天凌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俯身吻上她柔软的唇,却听外面卫长征的声音传来“殿下!”夜天凌一怔,无奈地撑起身子,卿尘挑眉看他,不由掩唇而笑,简直乐不可支。夜天凌瞪她一眼,清了清声音“什么事?”卫长征回道“白夫人她们已到行营。”“哦,”夜天凌道,“知道了,让她们过来见王妃。”卫长征应声而去,卿尘诧异道“白夫人?”夜天凌笑道“走,看看去。”两人步出内室,白夫人、碧瑶带着几个年轻些的侍女早已等候在外,纷纷上前问安。碧瑶见了卿尘,快步上前叫声“郡主”,满面喜色,白夫人等亦笑得合不拢嘴。卿尘对夜天凌道“你把白夫人她们都接来,竟也不事先告诉我一声。”夜天凌笑了笑,说道“是皇祖母得了喜信着急,本打算着先送你回天都,但沿途又不放心。白夫人是宫里的老人了,照顾起来稳妥,碧瑶又是跟你惯了的人,有她们在身边,凡事都方便些。”白夫人打量卿尘着一件月白云锦罗衣,外罩一袭水蓝色透青云裳,眉目从容,潜静含笑,虽三个多月的身子还不太显,但细看下人已比先前在天都时丰腴了些许,眼底不期流转的那丝娇媚神韵更似杏花烟润,粉荷垂露,分外动人,笑问道“王妃身子可好?太后那里百般不放心,特地让宫里两个有经验的女官一并前来,过会儿便来见王妃。”卿尘微笑道“这可真是劳师动众了。”碧瑶正命侍女们将带来的东西送进来,回头道“太后和皇上、皇后娘娘宫里都有恩赏出来。啊,对了,”她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卿尘“这是贵妃娘娘让冥魇送来的。”卿尘伸手接过,有些好奇。打开牡丹色的轻绢,手心中是一个平安符,看去颜色已有些古旧,普普通通的缎面,平织云纹,打着如意结的绦子,寻常佛寺中都能见到。白夫人在旁看着,突然道“这……是不是殿下儿时戴过的那个?”夜天凌皱了眉,略有些迷茫,“什么?”白夫人笑道“看着像是,不过殿下当初好像是弄丢了,我也说不确切。”卿尘凤眸淡扬,揶揄他道“这么丢三落四?”夜天凌轻轻一笑,笑中有些黯然。若不是白夫人提起,他还真未必愿意记起这个平安符。是十岁那年的生辰,依天家惯例,皇子们生辰向来要在母妃宫中赐宴。然而莲池宫终年的冷清并未因四皇子的成长而有丝毫改变,作为母亲的莲妃,如瑶池秋水寂冷的冰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拒人于千里之外。于是像往年一样,赐宴设在延熙宫,因着太后的宠爱,席间热热闹闹,夜天凌亦颇为开心,直到莲池宫来人,送上了这道平安符。朱漆描金的圆盘,暗黑的底子托着这么一道吉符。内侍上前接过来送到面前,近旁也不知是谁悄悄说了句寻常佛寺到处都有,宫外有点儿头脸的人家都不去求这样的吉符,莲妃娘娘够不经心了。却更有人接茬往年连这也没有,今年倒奇怪。极轻的数句闲话,偏听在了夜天凌耳中,年少气盛的他按捺不下心中那股傲气,宴席刚刚结束便独自闯去了莲池宫。说“闯”,是因为莲妃的侍女传了“不见”的话出来,他听了更添气恼,径自大步入内。轻烟薄雾般的垂纱后,他冠绝六宫的母妃半侧着身,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那令日月无光的容颜遥远而陌生,仿若隔着万水千山。青莲缠枝的香鼎,迷蒙的淡烟,袅袅缠绕。不知为何,那一刻,冲动的怒气忽而不再,取而代之满心的苍凉,他在空旷的大殿中站了片刻,将那平安符放下,头也不回地离开。转身的刹那,莲妃在幕纱内凝眸相望,那静漠眼中的情绪他当时未懂,多年来都是心中徘徊的困惑。那是唯一一次踏入莲池宫,也是他记忆中最后的一次冲动。那年秋天他随衍昭皇兄初经疆场,自那以后开始屡经征战,便是帝都亦去多留少了。卿尘拿起这个平安符,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似有些不同。她仔细打量,现这吉符竟是个小袋子,倒置过来轻轻一顿,竟从里面掉出了另外一个吉符。银线织底,精工细作,不同于一般的工艺,两个小小的和田玉缀,雕成精致的双锁系在柔顺的丝绦上,似曾经无数次的抚摸而呈现出润雅的光泽。半寸见方的吉符,正反面都用纯金丝线绣了几个小字,不是汉字,她不懂,抬头去看夜天凌。夜天凌伸手接过来,一见之下,心中震动。那是柔然的文字,正面绣了“喜乐安康”,反面正是他的生辰。一针一线,丝丝入扣,带了岁月的痕迹,深刻而繁复。他一时间心潮翻涌,几难自制,将平安符握在掌心,微微抬头躲避了一下卿尘探询的目光。昔日孤傲的少年,怎会猜透母亲的心?他甚至都没有耐心去现那份深藏的祝福。而如今,他愿用漠北广袤的土地和天朝的盛世江山博母亲一笑,但愿从此慈颜舒展,得享欢欣。过了许久,夜天凌心中情绪稍稍平复,他垂眸,伸手掠起卿尘散在肩头的长,将平安符替她戴在颈中。卿尘道“是给孩子的吗?”夜天凌点头“嗯。”“那你怎么戴在我身上?”夜天凌缓缓一笑“是母亲给孩子的。”卿尘听得糊涂,待要再问,见卫长征自外面进来,像是有事,便暂且放下了话题。白夫人和碧瑶知道定是有事要谈了,一并告退。卫长征上前回道“殿下,前几日长定侯上书弹劾邵休兵,紧接着秦国公抖出军中大将涉足私盐买卖的诸多证据,朝中有旨,命革除钟定方、邵休兵、冯常钧三人军衔,即刻押送回京受审。”“哦?这么快?”夜天凌眉梢微挑,“那边怎么说?”卫长征道“湛王没有任何动静,只调派了其他人督运粮草。不过听回来的人说,巩思呈之前曾恳求湛王设法保全三人,想是未得应允。”卿尘返身坐在一旁,唇角淡笑冷冷。巩思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千错万错,就错在不该擅做主张。夜天湛温文风雅,但绝不表示他可以任人摆布,在某些需要的时候,他的绝情狠辣未必逊于夜天凌。邵休兵等三人是决计保不住了,巩思呈也算略有眼光,想必也已看到了今后的路。夜天凌点了点头,问卫长征道“粮草到了多少?”卫长征道“第一批已过蓟州,大概最迟后日便可抵达。湛王接连召见了诸州巡使,亲自督办,想必不会耽误五日后兵突厥。”夜天凌淡淡道“很好。”此时外面远远传来些喧哗声,夜天凌一抬眸,眉梢微紧。卫长征转身出去,召来当值侍卫一问,回来道“殿下,是侍卫们在和木颏沙较量武艺。说起来木颏沙伤势已痊愈,该如何处置,还请殿下示下。”夜天凌沉思了片刻,“带他来这里见我。”说罢一停,看了看卿尘,再道“去行营吧。”卿尘微微一笑“人都救了,你还怕我不高兴吗?带他过来吧。”夜天凌一扬唇角,对卫长征示意,不过片刻,卫长征带了木颏沙进来。木颏沙入内后也不跪拜,也不行礼,昂站着,与夜天凌对视。夜天凌只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眸,过了会儿,木颏沙有点儿耐不住,皱眉一扭头,冷不防看到卿尘正坐在近旁不远处。一双清灵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他猛地一呆,张了张嘴,突然用生硬的汉语道“多谢王妃那天救我性命!”卿尘黛眉轻掠,淡然看过去,仅仅笑了一下,未言。木颏沙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对夜天凌大声道“你的武功我服了,你的王妃也救过我的命,但是你想要我归顺天朝,我却不肯,要杀要剐,你痛快些吧!”夜天凌俊眉轻扬,似笑非笑,似是想了会儿他的建议,说道“你这一身功夫,倘若杀了,还真有些可惜。”木颏沙道“你想怎样?”夜天凌道“我倒很想知道,你为何不肯归降天朝?”木颏沙冷脸道“你要我替你打仗,去杀突厥人,我自然不肯。”夜天凌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上阵打仗,这仗你打不打,突厥的结果都是一样。”木颏沙道“不打仗,干什么?”夜天凌道“我随身近卫中一直少名副统领,你可有兴趣试试?”木颏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方问道“你……你敢用我做近卫副统领?”夜天凌淡淡道“为何不敢?”木颏沙道“难道你不怕我刺杀你?”夜天凌道“我既用你,便不做此想。”木颏沙尚未答话,卫长征上前一步,匆忙劝道“殿下……”夜天凌抬眼扫去,他话便没说下去。王府近卫向来负责凌王与王妃的安全,责任重大,非极为可信之人不便任用。木颏沙身为敌将,一旦真有行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卫长征焦急地看向卿尘,想请她劝阻夜天凌,卿尘笑了笑,微微摇头,示意他少安勿躁。木颏沙此人是名良将,要用,也只有如此招募。他既惜此人才,她岂会从中阻挠?他要救,她便救,他要冒险,她便陪他冒险也就是了。就是这份坦荡不疑,交以生死的信任,这份笑谈无畏,从容睥睨的霸气,她望向夜天凌,缓缓而笑。终于,木颏沙沉默了许久后,说道“我现在知道可汗为什么败在你手中了。”夜天凌傲然一笑,那目光早已将他看得通透“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你去留自愿。”木颏沙问道“你不杀我?”夜天凌道“我没有滥杀的习惯。”木颏沙沉思过后,抬头道“我与可汗喝过血酒,生死只忠于可汗一人。我虽然佩服你,但你是可汗的仇人,也是突厥的仇人,你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也不能再找你报仇,但也绝不会投降于你!你现在便是反悔要杀我,我也还是这句话!”夜天凌朗声笑道“好汉子!我夜天凌又岂是言而无信之人?长征,给他马匹,送他出大营,任何人不得为难。”卫长征大松了口气,高声应命。木颏沙退出时走了几步,突然回身以手抚胸,对夜天凌行了个突厥人极尊贵的重礼,方才离去。卫长征走到中庭,迎面有侍卫带着个人匆忙上前“卫统领,天都八百里急报!”卫长征见是急报,不敢怠慢,再看信使的服饰竟是来自宫中,彼此招呼一声,即刻代为通报。信使入内奉上急报,卿尘见八百里加急用的白书传报,心中隐隐不安,却见夜天凌拆开一看,神情遽变,竟猛地站了起来。很少见他如此失态,卿尘着实吃了一惊,忙问道“四哥?”如雪的薄纸自夜天凌手中滑落,她低头只看到四个字——莲贵妃薨——

【第四十三章子欲养而亲不待】——

细雨霏霏铺天盖地,风一过,斜引廊前,纷纷扬扬沾了满襟。远望出去,平衢隐隐,杳无人踪,千里烟波沉沉,轻舟独横。夜天灏立在行驿之前,看向风平水静的渡口,绵绵密密的小雨已飘了几天,几株粉玉轻盈的白杏经了雨,点点零落,逐水东流。江边经历了多年风雨的的木栈之上亦缀了片片落樱,素白的一片,恰如帝都合城举哀的清冷。夜天灏微微叹了口气,自古红颜多薄命,想那莲贵妃容冠天下,风姿绝世,却如今,一朝春尽,红消香断,花落人亡两不知。凌王他们说是今日到天都,却已过晌午仍不见船驾靠岸,想是因为风雨的天气,卿尘又不能劳累,所以便慢了些。夜天灏儒雅温文的眉宇间覆上一层阴霾,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比往昔多了几分沧桑与稳重,那深深的担忧在远望的目光中却显得平淡。是自尽啊!莲池宫传出这消息的时候,正逢早朝议政。他沉稳如山的父皇,高高在上威严从容的父皇,几乎是踉跄着退朝回宫。大正宫内掀起轩然大波。众所周知,前一日在御苑的春宴上,莲贵妃因态度过于冷漠,惹得殷皇后十分不满,不但当众没给好脸色看,更是冷言责斥了几句。莲贵妃当时漠然如常,谁料隔日清早却被宫人现投缳自尽,贴身侍女迎儿亦殉主而去。冷雨潇潇弥漫在整个莲池宫,深宫幽殿,寒意逼人。莲雕精致,美奂绝伦,幕帘深深,人去楼空,几丝冰弦覆了轻尘,静静,幽冷。天帝勃然怒极,痛斥殷皇后失德,几欲行废后之举。殷皇后又怨又恨,气恼非常,三十年夫妻,三十年恩宠,却说是母仪天下享尊荣,到头来锦绣风光尽是空。镜中花,水中影,莲池宫中那个女人才是真正万千宠爱于一身,夺了日月的颜色,只叫后宫粉黛虚设,空自繁华,废后,非同小可的事,举朝哗然。殷皇后自天帝龙潜之时便随侍在侧,素来品行无差,岂能因一个本就不该出现在大正宫的女人轻言废黜?殷家一派接连肯奏规劝,以期平息天帝之怒,而朝中自然不乏别有用心者,意图扳倒皇后这个殷家最硬的靠山,一时间纷争激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时最应该落井下石的中书令凤衍却上了一道保奏皇后的表章。当年孝贞皇后在世时,尚为贵妃的殷皇后与之明争暗斗,凤家与殷家各为其主,难免互不相让。本来凤家因孝贞皇后位居中宫,颇占上风,但自孝贞皇后去世后,殷皇后执掌六宫,一时无人盖其锋芒,殷家水涨船高,时常压制着凤家。现在有如此良机可以扳倒殷皇后,殷家本最担心的便是凤衍借题挥,谁知他竟上了这么一道表章。言辞恳切,情理并茂,如同一个平坦的台阶送到了天帝面前。辅国重臣的话,分量还是非同一般的,群臣众议,顺势而止。卫宗平事后回思,不由冷汗涔涔,凤衍啊,他是早看出天帝不过一时迁怒,并非决意废后,将圣意揣摩在心,通透到了极致,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亦能放手,必是有了更好的决断。斗了这么多年,他此时竟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了!群臣却更看了个清楚,就如当初一意孤行、娶嫂为妃一样,从登基之时至今,莲贵妃在天帝心里的分量始终没变,因此便有不少人想到了凌王与储位。但莲贵妃毕竟不在了,皇后虽然受了委屈,却想来也合算。母妃薨逝,做皇子的无论身在何处必要回京服丧,漠北战事已箭在弦上,如此一来,几十万兵马的指挥权便尽数落在了湛王手中。比起那反复无常的恩宠,这是实实在在的兵权。斜雨扑面而来,一阵微凉。侍卫轻声提醒“殿下,不如到驿馆里面等吧,凌王他们想必还要过些时候才能到。”夜天灏点了点头,却只随意踱了数步,突然记起身后尚有礼部、皇宗司等一同前来的几名官员陪着,便对侍卫道“请几位大人入内吧,不必都候在这里。”然而他不走,自然无人移步,他微微一笑,便负手往里面先行去了。驿馆内早已备了热茶细点伺候,夜天灏只端了茶盏沾沾唇便放下了。或许因为毕竟带着丧事,众人显得有些沉闷,但多数心里都在掂量着即将回京的凌王,偶尔有人低声交谈几句。朝野上下对皇族妄加猜测的事夜天灏早已见怪不怪,他只安静地坐在那里握着茶盏,平和的眼睛始终望向窗外。粉雨细扬,眼见是要停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四弟回来会做如何打算。天家这无底的深潭,处处透着噬人的漩涡,他自里面挣扎出来,是经了彻骨的痛,舍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便如此也还是常常不得安宁。这条路是难见尽头的,若没有冷硬如铁的心志,那便是一片令人绝望与疯狂的死域。“殿下。”侍卫的声音打断了夜天灏的沉思,“凌王的船驾已经到了。”终于到了,夜天灏起身,快步向外走去。雨势已收,天空中阴云蒙蒙,缓缓随风而动,江水滔滔,不时拍岸。两层高的座舟在其他小船中显得格外醒目,夜天凌正回身亲自扶了卿尘下船,轻风飒飒中,一身白衫修挺俊冷。“四弟!”夜天凌转身,携了妻子上前见过皇兄,夜天灏抬手虚扶了一下“原以为你们上午便该到了,路上可好?”夜天凌道“有劳皇兄惦念,一路顺利。”卿尘安静地立在夜天凌身边,身上搭着件云色披风,容颜清瘦,乌鬓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衬在间,周身素淡。皇宗司来人已将孝衣备好奉上,白麻斩榱,按例制母丧子归,尊礼成服,是要先戴了孝仪才能入天都。捧着孝仪的内侍趋前跪下,恭请凌王与王妃入孝。夜天凌垂眸看了看“不必了。”声音漠然。皇宗司与礼部的官员在旁听着,同时一愣,虽说凌王与王妃都是一身白衣,但毕竟不是孝服,于情不符,于礼亦不合。“殿下……这恐怕……”礼部郎中匡为谨慎地提醒了一声,被夜天凌抬眼看来,心底微凛,顿住,后半句咽回腹中,便拿眼去看夜天灏。夜天灏虽心知四弟与莲贵妃素来隔阂,却对他这番绝情也着实无言,沉吟一下,对匡为轻轻挥手,命他退下,问夜天凌道“贵妃娘娘已移灵宣圣宫,四弟是先回府,还是先去宣圣宫?”夜天凌扭头看向卿尘,卿尘正自轻浪翻涌的江面上收回目光,与他略带关切的眼神微微一触,说道“去宣圣宫。”夜天凌略作思忖,点头道“如此便请皇兄与他们先回吧。”苍穹低沉,乌云细密,金瓦连绵的宣圣宫似是隐在轻雾蒙蒙的阴霾中,寂静而庄穆。殿前殿后,原本雪压春庭的梨花早已过了花期,随着几日淅淅沥沥的雨,满园凋谢,零落成泥碾作尘,一缕花魂杳然,暗香盈余。所有的内侍宫娥都被遣退,越显得这宫殿庭院寂静无声。朱栏撑着飞檐,孤单地伸向灰蒙蒙的天,汉白玉的石阶飞云雕花,被雨水冲洗得分外白亮,看过去,略微有些刺目。卿尘与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举步迈上玉阶。夜天凌走得极慢,沉默地看着前方,这神情看在刚刚退出去的内侍眼中只是平静异常,身不披孝,面无哀色,唯有无尽冷然。迈上最后一层台阶,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尘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见他抬手扶着白玉栏杆,站在了大殿门外,猝然闭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压在冰冷的玉栏之上,一缕鲜红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间蜿蜒而下,在飞云缭绕的雕栏上勾勒出一道血痕。“四哥!”卿尘轻呼一声,握了他的手迫他松开,他掌心是一朵晶莹的莲花玉坠,净白的莲瓣沾染了血色,带出妖艳的红晕,美丽非凡。卿尘忙自怀中取出绢帕替他包裹伤口,心疼至极,却又不忍出言责备他。夜天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交错在绢帕之间,一点刺痛的感觉此时像涌泉喷薄,极快,而又极狠地覆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下意识地握拳,卿尘手指轻轻放入他的掌心,阻止了他的动作。她柔声道“四哥,你握着我的手。”隔着绢帕依然能感到卿尘手心柔和的温度,夜天凌平复了一下情绪,终于看向她,哑声道“清儿,我不进去了,你帮我……把这个莲花玉坠给母妃。”卿尘并不反对,徒增伤悲,何苦相见,她将玉莲花上的血迹仔细擦拭干净“母妃看了会心疼。”夜天凌紧抿着唇,缓缓转身,卿尘便独自往大殿走去。莲贵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块的寒冰玉石稀世难得,皇族没有这样的先例,连当年孝贞皇后大丧也无此殊荣。但是天帝降旨之后,举朝上下却竟无人反对。或许真正在每个人的心中,也唯有莲池宫中无双的容颜配得上这玉洁冰清,或许人人也都想将这绝代的风姿留存,任岁月无情,沧桑变幻,这一份沉睡的美丽,永远都不会老去,永远都不会凋零。清透的寒冰之后莲贵妃静静地躺着,明紫色的宫装朝服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卿尘放轻了脚步,似乎生怕将她从那片没有纷争和痛苦的梦中惊醒,她轻合的双目是墨色分明的浅弧,红唇淡淡依稀带着微笑,这安然的睡颜美好如斯,安宁如斯。时间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后停止了步伐,悄悄地将那风华绝代留驻永恒。白幔轻舞,深深几许。卿尘俯身郑重地在灵前行了孝礼,轻声道“母妃,我和四哥回来了,您别怪四哥不进来看您,他心里难过的时候是要自己静一静才过得去。有件事情您听了一定会高兴,四哥将日郭城从突厥手中夺回来了,他还去了尧云山,带了礼物给您。我们在漠北遇到了一个人,他叫万俟朔风,是柔然族六王子的亲生骨肉,也是柔然现在的领。柔然没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会在四哥和万俟朔风的手中变得繁荣富饶,母妃,您放心吧。”她站起来,取出那朵莲花玉坠,细长的银链碰撞着冰玉,轻微作响,“这是万俟朔风托我们带给您的,柔然没有恨您,万俟朔风说过,您永远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们的茉莲公主。”卿尘走到寒冰玉棺前,静立了片刻,抬手抚上了那层冰冽的棺盖,稍一用力,棺盖便缓缓地滑动打开。轻渺的雾气缭绕逸出,有种刺骨的寒意顿时扑面而来,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将莲花玉坠轻轻放在莲贵妃胸前,接着又小心地握着银链替她戴好。谁知莲贵妃原本交叠的衣领被牵动,露出了修长的脖颈,于是一道缢痕便显了出来。极淡的缢痕,却在这雪肤花貌的安宁中格外触目惊心,卿尘心中一阵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却突然手下一顿,停在了那里。那缢痕是白练所致,并不十分明显,她犹豫了片刻,皱眉沉思,稍后像是已做出了什么决定,重新将莲贵妃的衣领解开,仔细地看了下去。缢痕延伸,交与颈后!而在这道略呈郁椒色的缢痕旁边,尚有一道青白色几乎不见血印的痕迹。卿尘猛然震动,这绝不可能是悬梁自尽留下的,分明是有人从后面勒紧了白练,然后为造成自缢的假象,又设法将人空悬,才会有这样两道不同的缢痕。她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个推测,一时间呆立在当场,直到玉棺越冰冷的寒气使她觉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颤着手将莲贵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着玉棺强压下心中震骇,眸中逐渐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杀,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莲贵妃怎会因殷皇后几句斥责而寻短见,这一切竟都是有人在谋划。是殷家吗?她心中立刻掠过了这样的想法,随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她所认识的夜天湛虽有他的谋略与果决,却绝不会用这样的法子夺取军权。虽然殷家有可能从中作梗,但自从出了雁凉的事情,夜天湛真正了狠意。冥衣楼暗中得到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整饬了殷家。面对他的绝然,就连殷皇后都未敢干涉,这次邵休兵等几员大将被顺利惩处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誉满京华的湛王仍旧翩翩文雅,但他温和背后那把锐利的剑已然出鞘,他先面对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对手,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阀门。就连夜天凌亦对此暗中赞佩,毕竟,这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魄和能力如此处理,更何况稍不留神便会反累自身。夜天湛几乎以完美的手段做到了这一点,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卫家正一步步握在他收紧的掌心,逐渐容不得他们有半分挣扎。如果不是湛王这边的人,那么又会是谁?是什么人竟会用如此狠绝的手段,他们又为什么会选择对莲贵妃下手?卿尘秀眉微攒,原本奉命留在莲池宫的冥魇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踪迹,冥衣楼多方寻找,却至今不见消息。冥衣楼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这本就是极不寻常的事,何况这个人是冥魇。莲贵妃薨,生生阻拦了夜天凌平靖西北的步伐,更让夜天凌与殷家甚至湛王之间再添新恨。这是坐山观虎斗的布局,卿尘暗自想着,却又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杀莲贵妃的动机。最重要的是,是什么人会这样清楚莲贵妃对夜天凌意味着什么?四周寒意越来越重,卿尘逐渐觉得冷得厉害,于是快步往外走去。一出殿外,便见夜天凌背着身子站在台阶的最高处,天空中乌云压得格外低,他孤独地站在那灰色的苍穹之下,单衣萧索,一身的清冷。冷风推着云层缓缓移动,几丝残花卷过,零星仍见点点雨丝。夜天凌听到了卿尘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那毫无色泽的天穹,眼中是一脉深不见底冰封的孤寂。“四哥。”风微过,凉意透骨,卿尘听到夜天凌用一种缓慢而苍凉的声音说道“师父、十一弟、母妃,他们都走了,近者去,亲者离,孤绝独以终,这是孤星蔽日,天合无双呢。”卿尘心头似是被一把尖利的匕抵住,泛起隐痛刺骨。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夜天凌的手,用力将他整个人扳过来面对着她“不是!什么孤星蔽日,都是胡说的。四哥,你还有我。我不信这天命,只要我还在你身边,你就不是什么孤星!”夜天凌眸中深深浅浅,是难以名述的哀伤,更有一丝复杂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来。他轻轻地将卿尘拥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声音喑哑“母妃一点儿也不留恋这个世界,清儿,我只有你了。”卿尘只觉得他浑身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她微微挣开他的手臂,抬头看去,他削瘦的面容之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消沉,那眼中的阴霾如轻云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颜色,更如夹着冰凌的潮水,沿着她的血液散布,将心头的隐痛一丝丝牵扯。她几乎是焦虑地在他眼中寻找往日的神采,他只是低头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看进心里去,清寂的目光使原本坚冷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和,却叫人不由得害怕。她紧握了他的手,近乎尖锐地一扬眉“四哥!母妃是被人杀害的,她不是自尽!”夜天凌神情骤然僵住“你说什么?”“我刚刚看过了,缢痕在颈后相交,这不可能是自尽留下的痕迹。事情本来就蹊跷,好端端的母妃为什么要自尽?宫中的冷言冷语她听了一辈子,难道还在乎皇后几句斥责?还有迎儿,她平时最是开朗,怎会眼见母妃求死不但不劝,反倒殉主而去?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她们会都想不开?”这一句句的话,在夜天凌心中掀起难以遏制的悲愤,然而他周身是静冷的,杀意,阴沉沉让人如坠冰窖的杀意,深冷而凌厉,可以将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他双手指节握得咯吱作响,薄唇透出一种苍白的冷厉“是什么人做的?”卿尘道“先查当初来莲池宫的御医,他若非渎职,便是受人指使,隐瞒实情。”“冥魇,她不可能毫不知情。”夜天凌道,“派出冥衣楼所有人手,冥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能在莲池宫行凶的人,必然对宫里情况极其熟悉,也肯定有其他的帮手,要找主凶,便从这些爪牙入手。”他眼中深光隐隐,犀利迫人。那一瞬间,卿尘重新看到了那个傲视天下的男子,那种滴水不漏的冷静,将所有事握于指掌的沉定与自信,她无比地熟悉。风吹进眼中微凉,卿尘轻轻瞬目,只觉得浑身松弛了下来,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她从来都不曾这样清楚,他原来已经如此深刻地化作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悲欢与共,生死相连,每一丝波动都牵动着彼此,再不可能有一个人独活。冷风阵阵,吹得殿前白幔翻飞,化作一片波浪茫茫的深海。旧仇新恨,满心悲痛,夜天凌面色如霜,一字一句说道“我夜天凌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醉玲珑》中卷完,欢迎阅读下卷,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