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处尽是浓稠黑血,十一无视她气恼的目光,面无表情,俯身吸出她伤口毒液,扭头啐于雪地。殷采倩既惊且怒,挣脱不得,羞恼中眼前忽然一阵漆黑,随即坠入了无边的昏暗。十二月癸未夜,月冷霜河。玄甲铁骑如长刃破雪,迅疾拒敌,直插斜风渡。虞呈叛军立足未稳忽逢阻击,被当中断为两截散兵,过河兵卒猝不及防,在玄甲军迅猛攻势之下溃不成军,高崖险滩横尸遍布。澈王点平业将军柴项率精兵三千为先锋,同原驻守白马河。断山崖两部防军反客为主,急行出击,直捣叛军主营。虞呈大营空虚,仓促点兵迎战,厮杀惨烈。斜风渡叛军匆忙回防,玄甲军借势衔尾追杀,一路势如破竹,血洗长河。主营叛军深陷重围,拼死顽抗。清明破晓,叛军损失惨重,虞呈见大势已去,弃营北退,败走合州。柴项乘胜追击,截杀穷寇,终于祁门关外鲜城荒郊一举歼敌,斩获虞呈。至此西路叛军全军覆没,几无生还。虞夙痛失长子,勃然大怒。湛王配合西路胜势全力猛攻,三日之后再夺辽州。辽州巡使高通冥顽事敌,破城后拒不反悟,妖言惑众煽动军心。湛王一怒将其凌迟处死,悬于辕门示众,妻母子女亲者三十八人城外斩。即日起平叛军令昭示北疆各州守将从叛顺逆者,杀无赦。凌王平定西路,稍事休整,即刻挥军兵临祁门关。合州守将李步自叛乱伊始便投靠虞夙,此时严阵以待,凭祁门天险誓欲顽抗。祁门关乃是天朝北边一道天然屏障,奇峰峻岭,绝壁深沟,七十里南北,四十里东西,关左临河,关右傍山,关隘当险而立,高崖夹道,仅容单马。合州城高耸峭立,顺山势之高下,削为垛口,背连祁山。别云山,雁望山,观山一脉形成固若金汤的防守,易守难攻。当初此关一破,天朝中原门户大开,袒露于敌军觊觎之下。虞夙叛乱之所以能在起兵之初便长驱直入,便是因祁门关落入其手。合州守将李步,江北永州人氏,出身寒门,曾任天朝从事中郎。军司马,后因功勋卓著受封骠骑将军。圣武十年随先储君夜衍昭讨伐南番,屡克敌兵,战功赫赫,深受夜衍昭重用。然南定归朝,尚书省及兵部官员却以“菲薄军令,擅自行兵,居功妄为”为由,申斥南征部将,李步等人当其冲。后夜衍昭遇事,不久李步便左迁并州,圣武二十二年才调守合州。便为此前后种种因由,李步心中隐存积怨多年,虞夙深知其人其事,谋划叛乱之时多方拉拢,并故意示以“正君位”之名,终将他笼络,不费一兵一卒而得合州。雪深风紧,天寒地冻,祁门关外百里成冰,更生险阻,即将使这场战役变得缓慢而艰难。西路大军兵陈祁门关,碍于伤势,殷采倩回天都之事暂且无人再提。在卿尘亲自悉心照料下,她肩上之伤余毒去尽,只因失血而较为虚弱。“见过十一殿下。”帐外传来侍卫的声音。“免了。”剑甲轻响,橐橐靴声入耳,是十一入了外帐。殷采倩匆忙撑起身子,柳眉一剔“不准进来!”因为起得太急,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中夹杂着异样的感觉,像是在提醒着某些让她懊恼的事情。银枪的光芒映着潇洒懒散的笑,男子陌生的气息后有唇间温凉的触觉,随即而来便是一阵无处泄的羞恼。春闺梦中少女的小小心思,本该月影花香,柔情似水,却不料在箭光枪影中演绎出这般情形。殷采倩这话说得极为唐突,卿尘诧异,抬头却见她俏面飞红,满是薄嗔,隔着屏风怒视外面,低声道“……他……无耻!”卿尘无奈苦笑,起身转出屏风。十一铠甲未卸,战袍在身,刚从战场上回来,剑上仍带着锋锐迫人的杀气,衣摆处暗红隐隐,不知是沾了什么人的血迹。卿尘细看他脸色,小心问道“怎么了?”十一微微摇头,下弯的嘴唇自嘲一扬,将手中那张飞燕嵌银角弓递过来“这飞燕弓是日前落在战场上的,我已命人修整了。”他显然不愿多留,言罢转身,径自出帐。卿尘举步跟上他,叫道“十一!”十一停步帐前,放眼之处深雪未融,冬阳微薄的光在雪中映出一片冰冷晶莹。或许是由于那征战的戾气,他面色阴郁,冷然沉默。卿尘带着抹笑绕至十一身前“今天见识着了,原来咱们十一殿下起脾气来也这般骇人。”十一似是被她的笑照得一瞬目,心中微微轻松。他扶在剑上的手将战袍一拂,扭头往帐前看去,长长舒气,突然道“此事我必然有个交待,待回天都以后,我便马上向父皇请旨完婚。”他显然是说给殷采倩听的,卿尘瞪他,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十一却将手一摆,虽说事出意外,但此时他若再行拒婚,对殷采倩甚至整个殷氏阀门都是莫大的侮辱,便是天帝那处也无法交代。他暗恨那一箭不如自己直接受了,省得此时不尴不尬地窝心。人算不如天算,凭空横生枝节,如今进退都是麻烦。先前殷家借联姻来探夜天凌的心意,夜天凌明白拒回了,摆明各走各路。十一同夜天凌亲近,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而近年来他于军于政渐受重用,也是人人看在眼中。殷家横插这一步棋,不是没有道理。人家落了一子,你如何能不应?突然间大帐掀动,竟是殷采倩走了出来。她静立着,脸色苍白,眼中隐约带着些别于往日的情绪,忽然缓缓敛衽,对十一俯身拜下。十一愣住,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殷采倩漠然道“采倩年少不懂事,方才言语冲撞了殿下,请殿下见谅。”一句话拉开尊卑之分,她抬头,看向十一“殿下千金之躯,尊贵非常,采倩生性顽劣粗陋愚钝,实在不配婚嫁,还请殿下收回方才所言,不胜感激。那日之事……事出意外……殿下不必在意。”她轻咬着本无血色的唇,唇间渐渐浮起一层鲜明的红艳,衬得一双眼睛眸色光亮。十一怔了片刻,说道“你何出此言?”“我也不知这样对不对,但殿下若因无奈而娶,我若因名节而嫁,终此一生,如何相对?殿下也是性情中人,是以我斗胆请殿下三思。否则……否则我不是白白离开天都?我不甘心!”雪深,掩得天地无声,帐前静静立着三个人。卿尘唇角忽而带出若有若无的笑,不甘心?说了一通听起来像模像样的道理,最后竟是这么三个字。十一打量殷采倩半晌,忽然朗声而笑“真情真性,今日方识殷采倩。我夜天澈欠你一个人情!”殷采倩扭头道“两清了,是殿下救我在先,何况我去挡那一箭时并没来得及细思。”“现在细思了,不但心生悔意,是不是还想补给我一箭?”十一问道。“采倩不敢。”殷采倩微挑柳眉。“嗯,不是不想,是不敢。”十一道。“那又怎样?”殷采倩虽言语上毫不认输,却茫然看着眼前白雪皑皑,心中是喜是悲已浑然不清。在十一转身离开的刹那,她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悄然融入了雪中——

不知是怎么上的鸾车,不知究竟有什么人和自己说了什么话,红罗锦垫已被秋冷浸透,卿尘靠在上面,疲惫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眼前层层尽是夜天湛身着戎装的样子,只瞬间的一瞥,为何让她恐惧至深。不是从未料知,只是潜意识里一直回避这个可能,似乎不想便不会生。自一开始,她便选择了,从来没有为这个选择后悔过,但并不代表心不会痛。她太了解夜天凌,在这一刻,却因为了解而陷入了莫名的惧怕。不论南宫竞的十二万先锋军和十一的西路军,此次出征三十万精兵之中过半来自神御军营,就连主帅左右先锋也分别是夏步锋及史仲侯。夜天凌早已料到一切,信手拈子,已布好了这局棋。虚坐以候,且待君来。这不合时宜的战事在他翻手之间化为最可怕的利刃,一旦兵动北疆,寒剑出鞘,马踏山河,谁能掠其锋芒?即便是朝堂上步步退让看似艰难,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进可攻,退可守,一切进退都在他的手中,游刃自如。闭目,心底深处是那双清寂的眸子,幽若寒潭,深冷难测。撑了一日神志疲倦至极,一路昏昏沉沉,直到鸾车停下,碧瑶打起车帘轻声叫道“郡主,已经到了。”卿尘自半昏半明间醒来,撑着额头又稍坐了会儿,方下车往府中走去。门前候了许久的晏奚迎上前来,俯身道“殿下回来多时了,一直在等王妃。”卿尘在幽篁长廊处停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说罢独自一人进了寝室。青衫肃淡,夜天凌正在案前看着几道表章,听到她进来,头也未抬,只淡淡问道“去哪里了?”卿尘赤足踩上锦毯,松手一放,微湿的外袍落在地上。她将头上束华盛随手抹下,丢往一旁,人便靠着软榻躺下,闭目不语。夜天凌手中走笔未停,眉心却微微一拧,紫墨至处银钩铁画锋锐透纸。待写完,方回头看去,突然错愕,掷笔于案起身上前,伸手抚上卿尘额头“怎么了,弄成这样?”卿尘脸侧丝散落,仍带着点雨水的湿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定是一身狼狈模样,微微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秋水澄明,似若点漆,更衬得脸色雪白。夜天凌深深皱眉,转身对外面吩咐“备水沐浴!”卿尘瞬目,懒懒抬手拂了下湿。夜天凌眸中猛地掠过暗怒,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白皙的手上隐隐有几道淤青,是方才被靳慧握得紧了,此时才觉出疼。卿尘躲了一下,勉强笑笑说道“靳姐姐今日生了个男孩,有人不想看孩子出生,我差点儿就救不了他们母子。”夜天凌面色阴沉“你便只知道救人,自己也不管了?”“四哥。”卿尘轻轻地喊他。夜天凌唇角锋抿,眼中虽怒色未褪,却伸手取过一件衣袍罩在卿尘身上,小心地将她抱起,大步往寝室深处走去。伊歌城中多温泉,宫中府中常常引泉以为浴房。转过一道织锦屏风,潺潺水声依稀入耳,迎面水雾氤氲,暖意便扑面而来。夜天凌遣退侍从,直接便抱着卿尘步入泉池。热水的熨烫叫她微微一颤,却驱散了透到骨子里的冰冷。池水不深,坐下刚好及肩。夜天凌让她靠在怀中,为她除去衣衫,动作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卿尘闭着眼睛任他摆弄,突然反手环上他的胸膛,长落入水中飘起如丝浅网,明眸荡漾迎着他的目光。“疼吗?”夜天凌握起她的手问道。卿尘摇头,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水气而浮起一层别样的嫣红,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夜天凌清冷的眸底微亮,似是灼灼火焰自幽深处燃起。卿尘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夜天凌臂弯一紧,俯身便将她吻住。几乎是狂热的,寻找着彼此柔软的缠绵,呼吸温热纠缠在一起,深深探入心腑。良久,夜天凌将她搂在肩头,长叹一声低头道“野丫头,跑出去一天弄得这么狼狈,回来还不安分。”卿尘在他怀中一转,慵然自睫毛下瞥他一眼“那又怎样?”夜天凌深眸一细,露出丝危险的神情,手臂猛地使力,便将她自池中捞起,大步往一旁宽大的软榻走去,“那本王便要罚你!”流水溅落一地,卿尘懒懒地蜷在那里。烟罗轻纱如雾般泄下,仿佛水气渐浓。雪帛素锦,三千青丝凝散枕畔,清水晶莹点点滴滴,沿着冰肌玉骨流连坠落。夜天凌俯身将卿尘挽在身下,吻住她锁骨处一颗水珠,沿肩而下在那如玉雪肤上挑起桃色清艳。卿尘闭目,身边耳畔尽是他的气息。不由得,那心跳便随着他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声越跳越快,仿佛被下了蛊咒,控制不住,再也不属于自己。勾着她柔软的腰肢,夜天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卿尘奇怪地张开眼睛,见他正看着自己,眼底尽是疼惜。“累不累?”见她看来,夜天凌低声开口,“若身子不舒服便和我说。”淡淡的,似清流潺湲没过心房,卿尘扬唇浅笑妩媚,伸手抚过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脖颈“凌,我要你!”夜天凌手臂一紧,长叹声中低头覆上她醉人的红唇。暖雾迷濛一室,天地轻转,水乳交融,一切陷入幽沉迷离的梦中。没有试探,没有猜测,没有痛楚,没有嫉疑,没有他,亦没有她。情到深处,心神无尽伸展,探入彼此最隐秘的领域,眷恋纠缠合而为一。身体乃至灵魂,在最深最浓的爱恋中燃烧,欲火销魂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分开。软帐轻烟,春色旖旎。缠绵过后,夜天凌闭目靠在榻上,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卿尘后背。卿尘慵懒地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像只疲倦的小猫,因微微觉得凉,便往他身旁蹭去。夜天凌嘴角淡淡一扬,捞过身旁薄衾给她罩上,她转身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贪婪依偎着他怀抱的温暖,不觉竟昏昏欲睡。夜天凌亦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会儿,外面晏奚低声请道“殿下。”“什么事?”夜天凌淡淡问。“夏将军和史将军都已经来了。”天凌睁开眼睛,“让他们稍等。”“是。”卿尘睡得本不沉,朦胧中听到说话,觉得夜天凌轻轻将手臂自她枕下抽出。她缠住他的臂膀“四哥。”夜天凌抬手拍了拍她的面颊“赖在这儿继续睡,还是我抱你回房?”卿尘摇头“我不要你走。”夜天凌挑眉一笑“怎么今天这么缠人?听话,我很快回来。”“若我不让你去呢?”“哦?”夜天凌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研判,“我的清儿虽然调皮,但却不是那么不懂事的。”卿尘无奈松开手,夜天凌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衣袍披上。卿尘出神地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四哥。”她低声唤他。“嗯?”夜天凌应道。卿尘沉默了一下,终于问道“他,能活着回来吗?”夜天凌手在领口处微微一顿,背对着她停住,不语。“只要……只要活着。”卿尘心底随着他的动作微沉,深吸一口气说道。满室寂然,唯有池边水声琤,格外入耳——

喜欢这篇文章,从人物到情节,从构思到行文。可惜自己对行文和构思尚嫌浅薄,刚刚到达“可察人而不可观己”的程度,因此只能凑合着聊聊我眼里的玲珑女子――卿尘。各位觉得我的中心思想尚能看明白的,请允许我仰慕一下,您真是神人啊。如果觉得我纯粹是在自言自语的,汗,恭喜你答对了。狗尾而已,希望不影响美丽的貂皮大衣。我说吧我说吧,开场白了这麽久都没有到达正题的,一定是个罗嗦鬼。自己再Bs自己一次。清清喉咙,赶紧开说!一开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卿尘身份,一个千金小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别的不说,那一堆玉石手链就足以让我觊觎久,受着良好的教育,交往着近乎完美的男朋友。一切都像一个童话。既然是童话,自然会破碎。而把其完全颠覆,这是破碎的最好方式,不必再纠缠不清,不必还心存侥幸。这里,夜夜说了一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d,卿尘这妮子对路!“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的感觉,只是心底有点儿过于清醒的麻木。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人太清醒了不好,尤其是女人”。那么作者的态度是认为这样不好吗?如果继续看下去,你就会知道,这是夜夜所坚持的一种态度,不止是对待男人,包括了对待自己,对待生活,对待困境和所有逆境。不由得暗暗想,做女人当如是!然后,是很背的一段经历,从父母以及一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身边瞬间剥离,变成了另外一个不可知的女人。可是,卿尘依然是清醒的,夜夜把这叫做“鸵鸟”,其实,这只不过是迅认清了现实之后的理智反应。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活着,有人却要魂飞魄散于心不忍,真是善良的女子啊。然后,便是相逢了。四哥和十一,让人不由得不喜欢。那样生动的十一,那样冷淡的老四,偏偏让我喜欢到了心里,或许,不是因为我的喜欢,而只是夜夜造了那样的一个场,让我觉得自己便是卿尘,卿尘喜欢的便是我喜欢的。而卿尘,必然是要喜欢四哥的。不必问,也不必解释,问的是参情不久,解释却是口不及心。一切都是在心里盘旋的感觉,长了翅膀,存在着却抓不住。一切也都是注定的缘。老四的心思,现在表露出来的还比较少,除了大家都能体会得到的部分性格之外,心思未明,只能算作有些暧昧。但是,谁能拒绝这种暗隐的暧昧呢?十一和四哥这段描写的很是生活化,我不否认自己经常被生活所感动。因为,我们的人生都不是传奇,我们只是凡世女子,有着普通的喜怒哀乐。夜夜写的卿尘,感觉就像身边的一个朋友,笑容淡淡的,不够嚣张,但是倔强;不够活泼,但是从容;不够泼辣,但是淡定的让人心安理得。没有翻云覆雨的大开大合,但是,有着我们梦想中的生活,仿佛一触手就能碰到,却又仿佛,隔着不同的时空,让你只能用心灵去交汇。她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微笑着望着你。不用等你挥手,只要心里一想到,她就会摇曳着走过来,走到生活里,走到梦里。这该是如何晶莹的奇葩美玉,该是如何剔透的七窍心思详情请参阅红楼梦,该是如何含蓄的悲欢离合啊。总觉得写出这样女主的夜夜也该是个身边的挚友,不必经常见到,但是,心思,永远在一起。她会有一些娇憨,会有一点野蛮,会有一些倔强,温柔的却又象一潭清泉。想起来,心里就会软软的,嘴角也会不自觉的上扬。写到这里,我已经分不清我写的到底是卿尘还是夜夜了。“那人不再说话,卿尘伸手,轻轻将他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因为伤势的关系不见血色,显得略有些苍白,清峻而淡定……没有想像中的英俊无比貌赛潘安,但是卿尘一下子呆呆愣住,仿佛在千万年之前自己见过,见过这清峻的面容。那一刹那的恍惚,让她仿佛沉沦梦中时光流转,再一次落入了无尽的轮回里。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看到这里,我想,已经不需要再去计较原因或者未来了。只是为了遇着你,只是为了和你的这段相遇,只是为了,从此以后和你在一起。再往后的失散被卖以及遇到老七,都只是上苍为了考验这对男女而设定的磨难。有些人,尘缘未断,尚有些放不下的事情,比如李唐。总需要给大家一段时间来考验彼此的心思,来考验彼此的缘分,来考验,是否真心想在一起。后面的一些章节,让人非常开心。尤其是莫不平那段,为当时增添了跳跃的音符,为未来增添了无尽的想像。更让大家看到了卿尘的另外一面。面对挫折的困境,卿尘是镇定的智慧的;面对美丽的生活,卿尘是快乐的跳跃的。这两个卿尘,我都爱!——

【第三十二章黑云压城城欲摧】——

清晨夜天凌离开的时候,卿尘睡得很沉,竟没听到一点儿声响。醒来后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却在手边触到样温凉的东西,一看之下,是那枚玄玉龙符。倒不是他忘了带,是特意留给她保管的。龙符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此时夜天凌把这个给她留下,就像是丈夫出门前嘱咐一句“家里便交给你照看了”,卿尘手抚那飘飞的纹路微微一笑。大军简单休整随后出,再次扎营已入蓟州边界。先前已有军报,玄甲军顺利攻下漠阳,最迟两日便可配合大军形成合围之势。因为仍是在军中,卿尘平日还是长衫束的打扮。殷采倩百般央求夜天湛,终于得以留下,却整日连铠甲都不脱,骑马射箭不输男子,有事没事就来卿尘帐中,倒真正和卿尘越熟稔了。黄昏时分,帐中早上了灯,殷采倩在卿尘这里待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事,丢下句“我去下湛哥哥那里”便没了人影。卿尘摇头笑了笑,左右无事,便拿了根竹枝在地上随手演化左原孙教习的阵法。帐外不时有风吹得帘帐晃动,忽然一阵旋风卷着什么东西撞上军帐,案前灯火猛地闪晃。卿尘手中无意用力,竹枝“啪”地轻响,竟意外折断在眼前。她心头突地一跳,没来由地有些心绪不宁,微蹙着眉心瞅了会儿地上纵横的阵局,起身走出营帐。天边长河落日,残阳似血,朔风扑面,漠原如织。大军沿河驻扎,数万军帐连绵起伏,长旗猎猎,尽在暮色下若隐若现。她驻足帐前放眼眺望,耳边飘来一阵辽远的笛声。笛声飞扬在北疆寥廓的大地上,却不见醉卧沙场埋骨他乡的悲凉,于朔风长沙的高远处转折,飞起弹指千关,笑破强虏的挥洒,更带着号令三军,飞剑长歌的豪迈。卿尘侧凝神听着,一时竟忘了天寒风冷,月白色的玉带随风飘扬,不时拂上脸庞,落日最后一丝余晖也缓缓地退入了大地深处。笛声渐行渐远,慢慢安寂下来,卿尘望向大军帅营,一抹微笑透过轻暗的暮色漾开在唇角。营帐前有人在说话,卿尘扭头看去,见卫长征同什么人一起走过来。卫长征到了近前,微微一欠身“王妃,中军那边派了两队侍卫过来加强防卫。”卿尘已看到营前多了两队披甲佩剑的侍卫,眼前那人手抚剑柄,躬身道“末将吴召见过王妃!”卿尘认得他是夜天湛身边的侍卫副统领,再看那些侍卫的服色,也都是夜天湛近卫中的人,微笑道“我这里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吴召恭声道“此处离蓟州太近,只怕会万一突战事,四殿下的侍卫目前只有半数在此,所以末将奉命来保护王妃。外面风大,王妃还是进帐歇息吧。”卿尘也不再说什么,便道声“有劳”回到帐中。夜色已浓,一时间四处安静,帐前没有闲杂人等随意走动,几乎可以听见外面营火舔着木柴“噼啪”作响。卿尘静了静心,随手翻了卷书来看,一边抚摸着趴在身上的雪战。雪战乖巧地伏在卿尘膝头,本来微微往后抿着耳朵十分惬意,忽然间却撑起身子,竖耳倾听。卿尘抬起头来,外面传来脚步声,她依稀听到有人喝斥了一句“吴召你好大胆!连我也敢拦!”声音隔着营帐尚远,听上去像是殷采倩。夜天湛的近卫都认得这位殷家小姐,自然知道她刁蛮的脾气,又哪里敢真的拦她?果然紧接着垂帘一掀,殷采倩进了帐来。帐中被她带进一阵冷风,卿尘笑道“这时候你过来,不是又想赖在我这儿睡吧?”殷采倩将披风的帽子往下一撸,露出的脸庞因着了几分寒气微带红润,灯下明艳照人的眉眼间却流露出匆忙而惊慌的神色。她几步走到案前“你还有心思和我说笑,四殿下那边出事了!”卿尘心中一惊,笑容凝固“怎么了?”殷采倩匆匆说道“他们遇到了突厥大军!虞夙知道大势已去,居然勾结了突厥人,暗中放突厥三十万大军入关反攻漠阳,他们只有一万玄甲军……”殷采倩话未说完,卿尘便猛地站了起来,雪战被吓得从旁边狼狈跳开,灯影一阵乱晃,她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坠,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惊惧,三十万突厥大军!那慌乱的感觉一瞬在心头袭过,“什么时候的事?谁来报的?”卿尘立刻问道。她眼中骤然锐利的清光吓了殷采倩一跳,“应该是入夜前便接到急报了,我从湛哥哥那儿出来,无意听到了他们说话。他们将人关了起来,要瞒下此事,借突厥之手致四殿下于死地!”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惊还是怕。这一消息比前者更令人震骇,卿尘紧紧攥着手中的书,只觉得浑身冰冷,“难道已经拖了半夜,中军按兵不动?”她将书卷掷于案上,疾步向外走去,却被殷采倩拦住。“你去哪儿?这样出不去的!吴召他们奉命借着安全的幌子分别将你和左先生困在营中,若不是他们不敢放肆,我也进不来。你先换我的衣服出去再说,你别怪湛哥哥,不是他派人来的。”难怪中军突然要增派防守,找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不疑有他。卿尘一手接过殷采倩递来的披风,却不穿上,心中电念飞转“湛王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谁下的命令?”她沉声问道,语气中已是近乎冰冷的镇静。殷采倩摇头“我不知道湛哥哥是不是接到急报了,好像并没有,他们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将那人说出来,卿尘冷声道“巩思呈!”殷采倩默然承认了她的猜测,巩思呈毕竟是殷家之人,她也不能不顾忌,卿尘紧接着问道“你为何要来告诉我?”她沉着而幽深的目光在殷采倩眼中瞬时和一个人的重合,何其相似的眼神,冷光深藏,洞穿肺腑,殷采倩似乎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压力,让人无法抗拒,回答道“我不想四殿下,还有……还有十一殿下出事。你快想办法吧,突厥三十万的兵力,再晚就来不及了。”卿尘盯了她一瞬,将手中披风重新递给她“你现在去湛王那里,设法让他知道此事。”殷采倩却犹豫不前,说了一句她原本极不想说的话“若是他根本就知道呢?”卿尘微微闭目,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睁开眼睛“若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下的,你便尽力将事情闹大,至少闹到惊动史仲侯和夏步锋。”殷采倩低头想了想,微微一咬嘴唇“好!我听你的,那你怎么办?”“我们分头行事,外面的人拦不住我。”卿尘说罢深深望着殷采倩,“多谢你!”殷采倩扬眸匆匆一笑,道“不用谢,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没错!”卿尘在殷采倩离开后迅回忆了一下已看了千百遍的军机图,蓟州附近的形势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明了,城池地形历历在目。片刻之后她起身出帐叫道“长征!”卫长征不料她这时候竟要出去,诧异道“王妃可是有事吩咐?”营帐近旁依旧是凌王府的玄甲侍卫,吴召带来的人都在外围,也正因此,他们可以远远将来营帐的人先行拦下,令卫长征等人一时也难以察觉异样。卿尘往阒黑的夜色深处扫了一眼“带上人跟我走!”卫长征只听口气便知道出了事,不做多问,即刻率人跟上。卿尘此时心中如火煎油烹,万分焦虑,战场胜负往往只在瞬间,或许现在根本已经迟了。谁也没有想到虞夙穷途末路之下竟走此险棋,突厥得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定是想先除夜天凌而后兵犯中原。而对于夜天湛,卿尘不敢赌,也没时间去猜测他究竟是不是已经下了清除对手的决心。她输不起,他是闲玉湖前翩翩如玉多情人,也是志比天高心机似海的湛王。她已无暇去琢磨任何人的角色和目的,整个心间只余了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生,她生,那个人死,她死。千般计策翻滚心头,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那块玄玉龙符,无论夜天湛是何态度,她已决定在最短的时间内不惜一切代价调军驰援,只盼望夜天凌和十一能借助玄甲军的骁勇支撑到那一刻。果然没走多远吴召便带人迎上前来“这么晚了,王妃要去哪里?”他依旧是那种恭敬的语调,垂眸立着,却将去路挡下,言语中终究还是露出了些许异样。卿尘冷冷一笑,脸色在营火下明暗不清“我去哪里是不是还要经吴统领准许?”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责问,吴召暗中微惊,但依旧挡在前面“末将是觉得外面太过危险,王妃还是请回吧。”“你是请我,还是命令我呢?”卿尘足下不停地往前走去,“让开!”吴召再上前一步,拦住去路“王妃万一有什么差池,末将不好交待!”“用不着你交待,你既然是来保护我的,不放心可以跟着!”卿尘径直前行,吴召立在她身前,盔甲的遮掩下神色惊疑不定。忽然他视野中闯入一双月白的靴子,如水似兰的清香拂面而至,骇得他匆忙抬头,却正逢营火一闪,卿尘那双微吊的凤眸在火光盛亮处清晰地如一刃浮光划过他的眼底,直逼心头,澈寒如秋水,冷凝如锋。吴召几乎是狼狈地大退了几步,才避免和她撞上。卿尘视他如无物,步步前行。吴召无奈,仓皇再退,四周其他侍卫被卿尘的目光一扫,无一人敢抬头对视,遑论冒犯阻挡,纷纷退到一旁。卿尘眼中潋潋寒意逼着吴召“长征,有人敢放肆便不必客气!”卫长征及所率玄甲侍卫手按剑柄随护身后,冷剑的寒气缓缓散布开来,吴召不得已终于侧身让开。卿尘袖袍一拂,扬长而去,消失在黑夜中的白衣飞扬夺目,似一道利鞭狠狠地抽在吴召眼前,他背后风过一阵寒凉,竟已是浑身冷汗。眼见卿尘带人直奔南宫竞帐营,吴召气愤地砸了一下剑柄,喝道“去报巩先生知道!”营帐中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这几名亲近殷家的大将此时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镇定的巩思呈反剪着双手不住踱步,似是满腹心事。自从那日因李步引争执之后,巩思呈心里便一直存着担忧。天帝既能连龙符都交付凌王,此后难说是不是会有更多的东西。他与左原孙同窗多年,深知左原孙此人心性高傲且极重旧情,自瑞王遇事后心灰意冷退隐出仕,极少与人交往。此番左原孙虽说是为柯南绪而来,却显然同凌王关系非同一般,这两件事令他隐约察觉几分不寻常,北疆一战夺的是军权,现在想起来竟没有丝毫的把握。“巩先生!”冯常钧出言问道,“你可是在担心什么事情?”冯常钧他们这些大将与南宫竞等人不同,爵位都是一门世袭,身份和皇亲贵胄的御林军倒是有几分相似。此时钟定方把玩着剑上精致的佩饰,抬头道“今晚的事毕竟还瞒着殿下,先生若担心,也有道理。”话虽这么说,可他口气中却没有丝毫觉得不妥的意思,反倒带出几分满不在乎。巩思呈停下脚步“我并非担心殿下知道,此事即便是报至帅营,殿下也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借我们之手反而还让殿下免了为难。”“那先生究竟顾虑些什么?”巩思呈静默片刻,长出了口气“凌王的手段非同常人,此次若不能成功,日后恐怕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哼!”一直没做声的邵休兵冷哼道,“不过是那个狐媚的女人弄出些麻烦,先帝被她祸害得盛年早逝,也不知皇上怎么就也迷上了这个女人。凌王再厉害也是一半异族的血统,他有什么资格和殿下争?”“邵将军慎言!”冯常钧在几人中较为稳重,虽然邵休兵所言他也是一样的想法,可祸从口出,这样犯忌讳的事还是不说的好。巩思呈亦对邵休兵递去一个谨慎的眼神,却不由自己又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只是皇上却未必这么想啊!他正蹙眉沉思,忽然吴召掀了帐帘匆匆进来,显然是有急事,连在座几位将军都没顾上招呼“巩先生,那边出事了!”巩思呈一惊“何事?”“凌王妃知道了前方的急报,带人离开了营帐!”“什么?”巩思呈声音忍不住略微一高,“去了哪儿?”“看方向是南宫竞的大帐。”巩思呈极懊恼“我早便说过,南宫竞此人当初就不该留!”钟定方站起来“赶快去阻止他们,别将事情闹出去!”邵休兵将原本握在手中的玉佩一掷“我带人封了出路,不信他们还能硬闯!”巩思呈抬手阻止“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就只一个字便可——拖!已经过了半夜,玄甲军纵有通天之能,又能在三十万突厥大军前抵挡多久?”——

【第三十三章但使此心能蔽日】——

卿尘与卫长征不期而至让南宫竞颇为意外,而卿尘在他帐中竟见到史仲侯和夏步锋则一阵惊喜。她也不及细说,只将事情大略言明,夏步锋脾气急躁,几乎是自案前跳起来便吼道“这帮狗娘养的竟敢……”“步锋!”南宫竞及时喝止他信口粗言,“王妃,我们即刻点兵动身,但原先十万先锋军已整归中军指挥,恐怕兵力不足。”夏步锋道“只要一声令下,神御军兄弟们哪个不为殿下效命?怕他什么兵力不足!”卿尘道“龙符现在在我这里,我们可以此调遣神御军。”史仲侯一直未曾表态,此时却道“来不及了,即便有龙符,调遣大军也需时间,更何况能不能过湛王那一关尚未知。眼下我们三人手中能用之兵大概也有三万,事情紧迫,唯有先行增援!”“就先调这三万。”卿尘略一思索,“立刻动身。”南宫竞等人自来在夜天凌的要求之下带兵严格,不过半刻功夫,三万兵马齐集,当即毫不停留直奔辕门。不料辕门处却早已有重兵把守,两列并不明朗的火把下,邵休兵与钟定方缓骑而出,拦住去路。巩思呈身在两人之前,对卿尘拱手行礼,问道“时值深夜,敢问王妃要去何处?”卿尘以前也曾有恨过怨过的人,但此生至今,却从未觉得有人如巩思呈这般可恨可杀。迫于势态暂无暇与他啰唆,只冷冷道“巩先生还请让开,我要去何处你心知肚明。”巩思呈道“王妃的行动我等也不能干涉,但王妃带兵出营却似乎不妥,今晚并未听说有军令如此布置。”卿尘听他说话不急不慢,又寻事纠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时间流逝一分,希望便沉没一分,她当即取出龙符,扬声道“龙符在此,如圣上亲临,调兵遣将,三军皆需听令,还不让开!”巩思呈不料到卿尘手中竟有龙符,自是震惊,但心念一转已有了对策“我朝调军龙符向来由圣上交与领兵帅将以节制兵马,从未听说任何一府的王妃可凭此调遣大军。王妃手中的龙符是真是假我们无法分辨,当由监军营校验此符,以确保万一。若龙符真伪无误,自然无人敢再阻拦王妃。”卿尘眼中锐光骤现,面笼寒霜,已是动了真怒。如此拖延下去,便是到时给她这三十万大军又有何用!她修眉微剔,冷声叱道“放肆!巩思呈,你不过是殷相府中一名幕僚,凭什么要求校验龙符?这营中大军是我天朝的,是皇族的,还是你殷家的?便是我朝没有王妃持符调兵的先例,难道南宫将军他们你也有权力过问?再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巩思呈不想平日沉静柔和的女子一旦作,竟处处犀利,一连串质问言辞锋锐,令他一时也无法反驳。却见邵休兵带马上前“巩先生虽无军衔,但我们皆是军中大将,难道也没资格过问此事?”南宫竞看了他一眼“邵将军,你我同为御封的三品领军将军,我奉龙符调兵如何还要向你交待?”邵休兵道“南宫将军莫要忘了,此时大军的主帅是湛王殿下。我奉命巡护营中安全,眼前这么多兵马调动岂有不问清楚的道理?既有龙符便拿来验明真伪,否则没有中军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大营!”南宫竞等靠军功提拔起来的将领同邵休兵这些阀门贵胄向来互有成见,嫌隙颇深,此时各为其主,话中都带了十足的火药味。卿尘同南宫竞对视一眼,心中一横,他们即便校验过龙符也不难寻出其他理由阻挡,时间如何耽搁得起,说不得就只有硬闯了!夏步锋可没有那般耐性,拔剑喝道“谁再敢拦路啰唆,我先取他性命!”“呛啷”数声响动,辕门前诸兵将先后拔剑出鞘,邵休兵等人也铁了心不计后果,一时间剑拔弩张。南宫竞眼中精光闪过,抬手刚要下令,只听有人喝道“住手!”橐橐靴声震地,全副武装的侍卫迅插入即将兵刃相见的双方之间,另有两队侍卫雁翅状分立开来,其后源源不断的士兵片刻便将所有人包围一处,剑甲分明,肃然而立。玄色披风一闪,夜天湛已到近前,火光映在他湛然如水的双眸中似柔和的一抹波光,却叫人丝毫探不见情绪,他眼光一掠扫过身旁,巩思呈等纷纷下马“殿下!”夜天湛目光未在他们面前停留,却直接落在了卿尘身上。不知为何,卿尘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竟有一股楚涩的泪水直冲眼底。夜天湛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却又似穿透了他望向了未知的遥远的地方。她明澈的眸波深处似喜似悲,似忧似急,甚至难以察觉地带了一丝哀求的意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眼神,蓦然便在心头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涡,几乎要将呼吸都抽空。夜天湛垂在披风之内的手下意识地握紧,落在众人眼中的却还是潇洒的神情,说道“王章。”随着他润雅平和的声音,中军长史王章却扑跪在面前,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下官……下官在。”“今晚可有收到前方军报?”夜天湛淡淡问道。王章身子猛地颤了下,犹豫抬头,夜天湛静视前方根本就不曾望向他,他又转而看了看巩思呈,却听那温和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漠然“如实道来。”“回殿下,有……有……”王章俯身回道。“为何不报本王?”夜天湛此时才看了他一眼。“当时……收到军报……已……已报入中军帅营。”“报知何人?”“报知……报知……”王章此时不知是因紧张惊骇,还是不欲直言,竟结结巴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报知何人?”夜天湛再问了一遍,他身后的吴召和另一位副统领上前一步,抚剑跪倒“回殿下,当时是我二人当值。”夜天湛目光一动,移至吴召身上。王章只觉得浑身那种压迫感一松,几乎就要瘫软在地上。夜天湛见吴召如此回话,淡笑着点了点头“你们报知本王了吗?”吴召叩了个头,说道“末将一时疏忽,请殿下责罚。”夜天湛缓声道“你们跟随我多年,该清楚规矩。”四周侍卫及诸将心底皆是一惊,立刻跪了一地,却无人敢开口求情,唯有巩思呈硬着头皮道“殿下……”“嗯?”夜天湛清淡的一声,巩思呈到了嘴边的话再说不出来。“军法处置。”夜天湛淡淡说了句,立刻有执行官上前,将吴召两人押至空地,手起刀落,不过半息功夫,提了两颗人头回身复命。王章则被拖下去,将嘴一封,施以杖责,八十军棍打完,怕也是性命难保。四周将士一片死寂。铁血军营,不是没见过斩杖责,但见湛王淡噙微笑,温雅如月,举手间便处斩了两名随身多年的侍卫统领,只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心悸。千万人的目光中,夜天湛看了一眼呈至身前的人头“厚待家人。”说罢望向卿尘“你这是干什么?”卿尘虽见夜天湛一连处置了数人,但仍不敢确定他是否会即刻兵救援,毕竟他要拖延调军简直易如反掌。方才一番手段,也没有人敢再怀疑他会从中作梗,一切将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一息息时间过去,就像是把她的生命丝丝在抽空,卿尘道“急报已过了半夜,不能再耽搁,让我们先行增援。”夜天湛神情淡然“率这么点兵力去对抗突厥三十万大军,岂不是胡闹?先回营帐去,我自有安排。”卿尘听不出他的心意,换作任何事,她都有放手一试的胆量,但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拿夜天凌和十一的性命做赌注,她在夜天湛的注视下坚持道“我要先行增援!”夜天湛眸底漾出深暗的复杂,卿尘话中的不信任他如何感觉不到?他缓缓问道“若我绝不准你去呢?”这一句话,可以翻云成雨,换日为月。卿尘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抽出马上一柄短剑,剑光一闪,对准自己心口,夜天湛骇然惊喝“卿尘!”卫长征、南宫竞等亦大惊失色“王妃不可!”卿尘平静地看着夜天湛,一字一句道“去与不去,我生死随他。”那一柄利剑握在卿尘苍白的指间对准着她的心窝,却恰如悬在夜天湛心头。寒气沿着剑尖寸寸浸入,使他整颗心脏逐渐变得坚硬而冰冷,在随后那短短数字的碰撞之下骤然碎成粉末,每一颗粉末都如尖锐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散入血液,竟带来锥心刺骨的痛感。夜天湛站在原地看着卿尘眼中的决绝,脸色一分分变得铁青,终于自齿间掷出数字“让他们走!”卿尘闻言浑身一松,她赌赢了!然而心中没有丝毫的高兴,她用以一搏的所有筹码都是夜天湛给的,她赌上了他对她的所有,也用自己的全胜赢了他的所有。“殿下!”巩思呈等尚欲挽回局面,各自想说的话却都被夜天湛一声“放行”压了回去。南宫竞等人立刻率军驰出辕门,尘雪滚滚的夜色下卿尘手中剑刃的冷光轻微闪动,她怔怔地看着夜天湛,夜天湛亦立在不远处,幽深的眼底全是她握剑在前的影子。三万兵马渐要没入远处深夜,卿尘颤声对夜天湛道“……多谢。”言罢反手一鞭,云骋快如轻光,向援军方向疾驰追去,遗下身后黑夜茫茫。烟尘尽落,满眼满心,一人一马即将消失的时候,夜天湛缓缓闭上双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却越变得清晰,深深地印入了他眼前的黑暗中。夜天湛平复了一下情绪,睁开眼睛扫视了一周,片言不,转身离去。巩思呈和邵休兵等人疾步跟上。待入了帅帐,夜天湛停步帐中,他背对着众人,披风垂覆身后纹丝不动,冷冷淡淡,极尽疏离。身后几人对视一眼,心中忐忑。他们深知夜天湛的脾气,平日有何行差言错,最多不过当面几句训责,若真正怒极了反不见动静。他这么久不说话,那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一时间无人敢出一言,都垂立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天湛以一种平静到冷然的语调说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凌王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包括我的剑下,但绝不能死在突厥人手中。”他缓缓转身“你们这是误国!”如此简单一句话,听在众人耳中已是极重的斥责,自巩思呈而下无不在心头惊起一阵惶恐。夜天湛见他们僵立着,淡淡“哼”了一声“怎么,都站在这儿等什么?难道现在该怎么做还要我教你们?”钟定方醒悟的快,立刻暗中一拖邵休兵,跪下领命“末将等这就去安排!”三人尚未退出帅帐,却听夜天湛突然道“慢着,还有一句话你们记住,我只说一遍——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此言一出,巩思呈瞳孔微微收紧,话的后半句夜天湛没有说出来,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过——你们的主子是夜氏皇族,不是殷家。夜天湛淡声对他道“巩先生,玄甲军派回来的人,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处置,去办吧,免留后患。”此时巩思呈着实有些摸不透夜天湛心中究竟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不便多言,只得躬了躬身,也退出了帅帐。众人走后,夜天湛强压着的怒气再难抑制,唇角那抹轻缓的笑容瞬间拉下,手中下意识地握住案前什么东西,只听“乒”的一声,一只雪色玉盏便在他手底碎成了数片,鲜血立刻随着残片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湛哥哥!”突如其来的叫声让夜天湛一惊,才记起殷采倩一直在内帐等他回来。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踌躇,半晌,小声问道“湛哥哥,你会杀了巩先生吗?”夜天湛微怔“我为何要杀巩先生?”殷采倩拿绢帕替他裹着手“你方才进帐时,看巩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巩先生今晚做得是不对,但也是为你好。”“吓着你了?”夜天湛微微一笑,“巩先生没做错,我何必要他性命?”殷采倩却愣住“巩先生没做错?那……难道是我错了?”夜天湛温言道“你也没错,我还要谢谢你,否则,她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掌心的疼痛此时丝丝传入了心间,逐渐化作浸透心神的疲惫。殷采倩微蹙着眉,神情间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说什么?巩先生没错,我也没错,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夜天湛眸心的光泽微微敛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只有单纯的对错,对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错的事有时却必须做,你以后就会明白。”殷采倩想了想,问道“这就奇怪了,那你告诉我什么事对却不能做,错却必须做?”夜天湛微微摇头“我没法子告诉你。”殷采倩看着他,低声道“湛哥哥,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有些怕你。”夜天湛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浮现出往日温润的笑,难得殷采倩还会直言怕他。他溺爱地拍了拍殷采倩的肩头“你从天都到这里来,不也慢慢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吗?若一直那么调皮捣乱,我倒是还要怕你呢。”殷采倩听他语气中略微轻松起来,说话间的疼爱似与儿时一般无二,她不由得抬头对他一笑。夜天湛望着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却无法避免地掠过阴霾。方才他断然处死两名侍卫统领,却不仅仅是因延误军情的罪,殷家连跟随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后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外戚,阀门,他要用,也要防啊!——

【第三十四章百丈原前百丈冰】——

云骋度极快,不过片刻,卿尘已赶上前面军队。南宫竞道“王妃,若全行军,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们。”卿尘却下令停止前进,略作思索,说道“南宫将军,我们在这里分头行事,你带一半人马去雁凉。”“去雁凉?”“对,给你一万五千人,两个时辰,不惜一切代价攻下雁凉城。”南宫竞随即明白,即便加上玄甲军,他们这几万人面对突厥大军也无异是以卵击石。雁凉虽是北疆小城,但可以作为屏障,只要玄甲军尚未全军覆没,两面会合后退守雁凉,无论如何也能多抵挡一阵。南宫竞翻身下马,抚剑而跪“末将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凉!”卿尘心中微微一震,南宫竞对她行的是军礼,这便是立下了军令状。两路人马分道扬镳,卿尘他们一路疾驰北行。月色渐淡,天空缓缓呈现出一种暗青色,昭示着黎明即将到来。沿途路过一座边城,所过之处断瓦残垣荒芜满目,显然是曾历战火,几乎已经废弃,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丧命乱战便是背井离乡。残风萧萧,枯草败雪,每一次权力的碰撞,无论孰胜孰败,百姓皆苦。穿过此城,卿尘骤然一愣,眼前是一个三岔路口,分别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锋在身旁急躁地骂了一声,问道“王妃,走哪边?”卿尘修眉深锁,这次冥衣楼随行的部属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冥执带他们尽数跟随夜天凌,此时竟一个也不在身边,而玄甲军派回来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们如何能找到玄甲军所在?她之前曾推断,玄甲军定是在离开漠阳转攻雁凉的途中遭遇突厥大军,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两郡之间的百丈原,但眼前哪条路能通往那里?她紧抿的嘴唇透露着焦虑,扭头看往卫长征和史仲侯等人“你们有谁清楚去百丈原的路?”几人都有些犹豫,史仲侯想了想,马鞭前指“若是百丈原,或许该走这边。”卿尘看着前路,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有几分把握?”史仲侯道“我也只是按方向猜测。”夏步锋道“总不能待在这里不走!”卿尘微一咬牙“好,就走这边!”提缰带马方要前行,云骋忽然惊嘶一声扬蹄立起,冷不防有个人影扑在前面。卿尘吃了一惊,卫长征喝道“什么人!”借着微薄的天光,卿尘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拦在她马前,这人刚刚靠在半截倾颓的城墙边上,众人急着赶路,竟都没看到他。那乞丐像是要拦卿尘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马缰,嘴中“呜呜”乱喊,却原来是个哑巴,根本说不出话。卿尘在他抬头时仔细一看,心下骇然。这人面目极为丑陋,整个头脸几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滚油自顶浇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一只眼睛已然失明,另一只半睁着直直看着她,不停地摇头摆手。卫长征护在卿尘身旁,叱道“大胆!竟敢惊扰王妃!”便欲扬鞭清路。卿尘见那乞丐总是摇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动“长征,别伤他!”她问那乞丐“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那乞丐一边点头,一边再指着先前他们要走的路,继而又指另一条路。卿尘问道“你是这城中百姓吗?是不是认得去百丈原的路?”那乞丐急忙点头,口中“呜喔”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卿尘再问“难道那边才通往百丈原?”那乞丐拼命点头,夏步锋不耐烦地道“从哪里冒出个乞丐?王妃莫要和他啰唆,赶路要紧!”史仲侯亦道“此人举止怪异,恐不可信,王妃慎重。”卿尘心中极难下决断,只觉这乞丐出现得离奇。此时那乞丐突然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卫长征做了个手势,卫长征尚未有反应,卿尘却目露诧异。这个手势她曾经见夜天凌做过,那是夜天凌少年时在军中用过的一个暗记,早已多年弃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随他诸如卫长征这样的人才知道,就连夏步锋、史仲侯等亦不曾见过。卿尘闲时总喜欢央夜天凌讲些他在军中的琐事,因觉得好玩,便将这手势学了来。这时她无法确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确,也无法分辨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种直觉盘绕在心底——当理智和实际不能给予帮助的时候,所余的唯有直觉,那种天生的独属女人的直觉。那乞丐望着卿尘的一只独目中似透露出与其身份相异的光芒,卿尘静了静心,沉声问道“你是否能带我们从最近的路去百丈原?”那乞丐一面点头,对着卿尘单膝跪下,卿尘这时注意到,虽一条腿行动不便,他行的却是一个标准的军礼。卫长征见了那个手势,心中正惊诧,不由打量那乞丐。夏步锋是个直肠子,一时想不了那么多,两人都等卿尘示下,唯有史仲侯皱眉道“王妃,此时岂可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乞丐?万一误了大事如何是好?”“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尘抬头道,朦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颗星极亮地耀于天际,在她沉着的眼底映出夺目的清澈一闪而过,仿佛划破暗夜深寂,乍现明光,“给他一匹马。”她吩咐下去,身后立刻有士兵匀了马出来,那乞丐似是极激动,竟对卿尘深深磕了个头,吃力地翻上马背。卿尘冷眼看去,他在马上的姿势带着曾经严格训练的痕迹,这些蛛丝马迹都不曾漏过她的眼睛。她无视随行诸人怀疑的神情,下令前行。那乞丐带他们沿左边那条路往南,再岔入山中,走的尽是平常不易现的山路。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进入一道山谷,刚刚穿过山谷,众人便听到模糊却又噪杂的人马厮杀、刀枪交击的声音,似乎已距离不远,不由都是一喜。那乞丐回身示意他们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立刻出现在面前。将明还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尽是突厥骑兵,密密麻麻的大军前赴后继,不断向西北方为数不多的一批玄甲战士起进攻。卿尘乍见玄甲军,一时无法看清,急问卫长征“见到殿下了吗?”未等得到回答,她复又惊喜“他在阵中!”突厥大军的包围下,玄甲军虽占劣势,却阵形稳固,分占六方,正是当初左原孙在朝阳川大败柯南绪时所用的六花阵。数千玄甲战士在突厥大军之中飘忽不定,势如回雪,恰似一个锋锐的漩涡将靠近的突厥军队席卷粉碎,时而前突后击,刺透重围,时而舒卷开阖,浑无破绽,杀得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马翻,突厥人数虽众,却一时也奈何不得他们。玄甲军中能将此阵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尘大喜过望,迅看清百丈原上形势,回身道“夏将军,你带六千人自正东与突厥交锋,一旦冲乱敌军阵脚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记不要恋战,不可硬拼。”她怕夏步锋一个不慎反而自陷重围,特地加以嘱咐。夏步锋领命“王妃放心,我晓得利害。”言罢率兵而去。卿尘再对卫长征道“你可记得左先生所说的六花阵?”卫长征近日跟随卿尘身边,左原孙所传的阵法卿尘常常与他演练,“末将记得!”卿尘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阵之水象青锋阵势突入敌军,与玄甲军会合后一同退往雁凉!”“末将遵命!”卫长征带马转身,忽然又犹豫,“王妃这儿……”卿尘修眉一挑“还不快去!南宫竞若攻下雁凉,必然会来接应,告诉殿下我们在雁凉见!”卫长征不敢抗命,长鞭一振,六千人马急驰向百丈原。卿尘对史仲侯道“史将军,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树枝缚在马尾上,我们沿高丘往西急行。”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敌之计?”卿尘微微笑道“对,突厥人若误以为援军大队已杀至,必心存顾忌,如此我们就有机可乘。”史仲侯亲自带人去布置,卿尘见那乞丐自到了此处后便呆呆地看着百丈原前的大军,此时一侧头,疤痕狰狞的脸上却显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动。她柔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可是以前便认识四殿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帮了玄甲军的大忙,我先替他谢谢你。”那乞丐滚下马背,俯身在地,只是苦不能言,抬起头来,看向卿尘的残目中已隐有浊泪。玄甲军与突厥大军抗衡至此,虽一路借助各方地势巧妙周旋,未呈败象,但面对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势已是人马疲惫,仅凭阵势精妙苦苦支撑,一边拼死血战,一边设法离开百丈原这样开阔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围。突厥大军稍做整顿,又一轮攻势接踵而来。夜天凌看着一同征战多年的将士逐渐在身边倒下,刀剑飞寒,血染战袍,他此时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定要将这些兄弟们活着带出百丈原。剑气袭人,势如惊电,他手中长剑所到之处幻起层层光影,横空出世,碎金裂石,乱军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纵横飞泻,突厥士兵无一人堪为一合之将,挡者披靡。一道夺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间溅血,颓然倒地。剑如流星,斜掠偏锋,一篷血雨飞落,再斩一敌。十一在夜天凌身后,一杆银枪出神入化,如飞龙穿云,长蛟出海,所到之处敌军跌撞抛飞,便似凭空划出完美的圆弧,近者毙命。他挑飞一敌,忽然觉得身前压力一松,东方敌人似乎阵脚大乱,紧接着西方厮杀声起,敌后有军队破阵而入,兵锋迅猛,疾往这边杀来。长枪劲抖洞穿双人,十一长声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援军杀至!玄甲军中精神大振!“杀出敌阵再算不迟!”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飞身旁一个敌人,振剑长啸。玄甲军兵走龙蟠,瞬间变作突击阵型,且战且行,不多会儿便与西方援军会合一处。双阵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军虽悍猛却也一时难敌。玄甲军如虎添翼,冲杀敌阵锋芒难挡,不过瞬息功夫,便在突厥大军中杀出一条血路,如潜龙出渊,冲天凌云,顿时逸出重围。突厥大军方欲堵截,西边山坡的密林处扬起滚滚烟尘,蹄声震地,似有千军万马远远驰来,声势惊人。突厥人骤然摸不清援军情势,不敢冒进,过得一会儿却未见天朝兵马,方才察知有异,立时调集所有兵力,全力追击。此时夏步锋所率人马也已杀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脱困,岂会再容敌军重布罗网。战机千变,唯在一瞬,玄甲军虎归山林,龙入大海,纵千军在前也再难阻挡。百丈原离雁凉只有二十余里路程,半路南宫竞增援的一万兵马赶至,他们已于半个时辰前攻下雁凉。原本的劣势豁然逆转,三方会合进入雁凉城,城门缓缓闭合,突厥大军随后追到,已被阻在城外。破局而出,重围脱困,真正是快意人心!玄甲军战士寒衣浴血,飞马扬尘,齐声挥剑高呼,雁凉城中一片豪气干云!南宫竞、卫长征、夏步锋翻身下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宫竞叫了声“殿下!”声音中隐含着一丝激动“末将等来迟!”夜天凌见雁凉城中早已布防得当,各处严谨有度,点头赞道“做得好!”十一站在他身边,银枪随意搭于肩头,一身战袍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脸上却笑得潇洒无比,英气逼人。他朗声对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杀过一千突厥人,这次你可输了我一阵!”夜天凌唇角一挑,剑眉微扬“让你一次又何妨?”他虽和十一说笑,心中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却偏偏又说不出来。他回头审视追随他的诸将士,这次虽是玄甲军从未遭逢的一次重创,损伤近乎过半,但战士们立马横剑,豪情飞扬,此时依旧队列整齐,并不见松弛下来的颓废。他随即吩咐唐初,清点伤亡人数,迅就地休整。此时却听夏步锋在旁对南宫竞道“你们都杀得痛快,王妃却单命我不准硬拼,当真是不解气!”夜天凌心头忽地一动,转身问道“王妃也来了吗?她人在何处?”夏步锋愣住,看向卫长征,卫长征怔了怔,又看南宫竞,南宫竞见状道“王妃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卫长征愕然“王妃和史将军一路,说是先与你会合再到雁凉,你难道没有遇到他们?”一种莫名的沉落感袭过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道“他们多少人?”卫长征道“只有……不足三千。”夜天凌本还以为卿尘是和天朝大军在一起,闻言脸色陡然一变“不足三千!”十一亦吃了一惊“他们现在何处?”此话却无人做答。众人都从方才的轻松中惊醒过来,冥执更是一把抓住卫长征衣领质问“我带兄弟们跟随殿下,不是说了让你保护好王妃吗?怎么现在不见了人!”当时情况紧急,卫长征奉命离开卿尘身边是迫不得已,现在心中懊悔至极“殿下……我……”夜天凌眸底尽是惊怒,不及多言,返身便捞马缰,十一及时阻止他“四哥!你去哪儿?”夜天凌被他一拦,心中蓦然冷静下来,立在风驰之前片刻,狠狠地将马缰一摔,一时沉默。大军未至,突厥重兵压城,双方兵力悬殊,此时雁凉城单是防守已然吃力,遑论其他。十一道“四哥先别着急,史仲侯身经百战,不是鲁莽之人,他必不会带三千人去和敌人冲突。卿尘既和他在一起,未必会出什么事。”夜天凌一时关心则乱,此刻强自压下心中莫名的焦躁,沉声吩咐“长征,你同冥执带身手好的兄弟们设法暗中出城,给你们两个时辰,务必找到王妃他们人在何处!”突厥大军因尚未摸清雁凉城中情况,只是屯兵围城,暂时未曾起进攻。夜天凌与十一登上城头。长天万里,乌云欲坠,破曙的天光压抑在阴云之后,力不从心地透露出些许亮色,放眼望去,平原上尽是密密阵列的突厥铁骑,黑压压旌旗遍野。虞夙同东突厥始罗可汗、西突厥射护可汗一同亲临阵前,正遥遥指点雁凉,商讨该如何行事。此时的雁凉城看起来防守松懈,似乎唾手可得,但突厥与虞夙却都对夜天凌顾虑甚深,一时间不敢贪功冒进。夜天凌冷眼看着突厥大军,神情倨傲,长风扬起玄色披风衬得他身形清拔如剑,不动声色的冷然中,隐约散出一种慑人的杀气。他与眼前几人并非第一次交锋,深知对方禀性,此时故意示弱,反虚为实,算准了他们不赶轻易起进攻,从容布置。但虞夙竟能将分裂多年的东、西突厥笼络一处,借得大军,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或是许了突厥什么条件,想至此处,夜天凌深邃的眼中掠过一道无声的锋芒。十一脸上亦透出几分凝重,却出言宽慰道“四哥且先宽心,卿尘是个聪明人,当知如何自保。”话虽如此说,心里总惴惴不安,倘真有万一,后果不堪设想。“她是糊涂!”夜天凌声音一时带着丝怒意,“竟敢如此冒险,她若有意外,我……”一句话断在眼前,她若有意外,只要一想,那份沉如渊海的冷静便荡然无存,再说什么也无益。一个多时辰过去,几个随卫长征出城的侍卫先行回城,几人匆匆赶至夜天凌身后,互相看了看,踌躇不言。夜天凌回头看去,十一问道“怎样了?可找到他们?”其中一人颤声道“回殿下,属下等探查清楚,王妃……被掳到突厥军中去了!”一句话不啻晴天霹雳裂破长空,夜天凌浑身一震,厉声喝问“你说什么!”身前侍卫惊得跪了一地,“王妃……王妃与史将军遇上了东突厥统达王爷,被掳到突厥军中去了。”——

【第三十五章满目山河空念远】——

二十余年,怒也是有过,十一却从未见到四哥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整个雁凉城似乎在那一刹那陷入了令人战栗的死寂,躁动的战场中心弥漫出绝对的安静。夜天凌紧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有猩红的血浸出铠甲,沿着他手背滴下,是用力过猛迸裂了臂上一道伤口,他却浑然不觉。“四哥……”十一试探着叫了一声。夜天凌闻如未闻,过了良久,他将目光转向了城外阵列的敌军,缓缓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何消息?”他声音中的沉冷似带着一种压迫力,逐渐散布开来,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侍卫答道“我们一得到消息,便奉卫统领之命护送几个幸存的弟兄回城禀报,并不知道现在的情形。”“他们人呢?”“卫统领他们设法潜入了突厥军中。”夜天凌再不说话,方要挥手遣退侍卫,有个人自两个玄甲战士的搀扶下挣扎滚落在他身前,闷哼了一声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半边身子鲜血淋漓,只是喉间出嘶哑的声音,艰难喘息。“什么人?”夜天凌俯身看时,饶是他的定力,见到那人满脸血污和疤痕的狰狞模样也吃了一惊。一名战士答道“这乞丐先前带我们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帮了大忙。但他身受重伤,王妃吩咐我们趁敌军主力被吸引时设法离开,无论如何也要将他送至雁凉城。”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脚边,一只眼睛死命睁着,叫人感觉有无数话想说却又苦不能言。他仿佛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弯曲食指吃力地点地,缓缓的三下,似在对夜天凌叩行礼,夜天凌掠起披风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那乞丐紧紧盯着夜天凌,他的一个僵硬的手势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蓦地一愣,目光犀锐扫过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后,忽而问道“你是……迟戍?”听到这话,那乞丐原本毫无生气的眼中骤然亮起一层微光,伴着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这叫众人都甚为意外,身边正扶他的一个玄甲战士吃惊道“叛投突厥的迟戍?”“不得胡言!”夜天凌冷声喝止,“无论何人叛我,迟戍绝不会,他不可能投靠突厥!”听到此话,迟戍身子颤抖,一颗浑浊的眼泪自他残废的眼中滑落,冲开污秽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迹。夜天凌几乎无法相信眼前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大将,痛心问道“究竟生何事?是谁下此狠手,将你折磨成这样?”迟戍的呼吸越来越急,却越来越弱,他胸前挨的一刀已然致命,此时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他说不出话,只看着夜天凌,手底拼着残存的力量,一点点在地上划出扭曲的字迹小……心……待写到第三个字,只写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浑身一颤,手指无力地松弛下来,就此停在那里,大睁着眼睛,再也不动。一只残目,饱含不甘与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将他难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说道“将他厚葬。”阴云压顶,不时丝丝坠下冷雨,眼见天气越恶劣。城外飞箭如雨,战车隆隆,突厥大军终于向雁凉城起进攻。风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战场之上从来不见迟疑或悲悯,血的炙热与铁的冰冷,在交错的瞬间翻覆生死,渲染大地。弱者亡,强者存,这一刻的厮杀中无比清晰。玄甲战士轮番死守,以一当百,如同一道铜墙铁壁几番重挫敌军。对方损兵折将,却并未因此放弃攻城,一时间战况极为惨烈。卫长征与冥执冒死潜入突厥军中,终于探明卿尘与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统达的大营。因有重兵把守无法靠近,他们只得设法回到雁凉,再议对策。夜天凌问清详情,立即吩咐“传我军令,神机营所有人即刻撤下各处防守,休整待命。”十一上前道“四哥,让我去。”夜天凌看他一眼,并不同意“不行。”十一道“一旦不见了你人,突厥便会知道我们袭营救人,他们现在多方顾忌都是慑于你在,你若一走,雁凉谁人能够镇守?卿尘要救,雁凉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设法吸引大军的注意力,我带神机营救人。”夜天凌略一沉思,眉心微锁,稍后道“不管谁去,也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卿尘多在敌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十一心中亦是忧急,但此时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时机。城下突厥军队再次受挫,整兵暂时后退,十一道“只怕他们攻城不下,以卿尘性命相要挟,到时候便难办了。”夜天凌何尝不曾想到此处,眸底深色更浓,凌乱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凉。此番敌军后退,却不像先前几次稍作整顿后轮番攻城,竟然久无动静。过了些时候,突厥军中战鼓再响,遥遥望去,千百军阵数万铁骑,于城外密密布列。始罗可汗等来到阵前,几名士兵将一个女子押上战车,以绳索缚于长柱之上,十一面色一凛“四哥,是卿尘!”那女子散乱的丝如同一幅墨黑色的长缎,被风吹得纷飞飘零,遮住模糊的容颜,纤弱的身影在一袭白衣中更显单薄,似乎摇摇欲坠。灰暗的天穹下这抹苍白的颜色如一道生刺的钢鞭,狠狠抽上夜天凌心头。唇角锋冷一刃隐着心中急痛万分,夜天凌冷眼看着统达纵马出阵,向雁凉城喊话,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他开城投降。统达此次有人质在手,十分嚣张,策马在阵前洋洋得意,却忽然见城头之上夜天凌手中挽起金弓,引弦搭箭,弓如满月,箭光一闪,遥指此处。统达虽自恃夜天凌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但那弓箭的锋锐似针芒在背如影随形,凛然一股杀气隔着飘飞的雨雾兜头而来,令他不由自主地勒马后退了几步。他对夜天凌的箭术畏惧甚深,慌忙喝令左右护卫。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凌却并未箭。统达避于铁盾之后,心头恼怒,索性拔剑指向战车上的女子“夜天凌,你若再顽抗下去,便等着给你的王妃收尸!”那女子被统达的剑尖指在喉间,凄然喊道“殿下!救我……”呼救声恻然,似乎还未及传到城头便在急风中四散消失。夜天凌眼底冷芒骤盛,长箭倏地对准了战车上女子的心口。十一大惊失色,一把拦住“四哥!你要干什么!”夜天凌手中弓箭稳定而有力,紧紧锁定那女子,冷声道“她不是卿尘。”十一回头看了一眼,急道“你怎能如此肯定?”夜天凌断然道“绝对不是。”话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开十一的阻拦。一道利光啸声凌厉,似将天地间的雨雾都吸入四周,带得乌云翻涌,直坠而去。那女子的呼救声未再出口,便断于血溅三尺之中。夜天凌连珠箭,箭箭不离统达。统达仗着四周铁盾保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回中军,狼狈至极。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军前哗然大乱,而雁凉城中的将士们却陷入了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急风狂肆,唯有城头战旗猎猎作响。夜天凌凝视前方,神情清冷如霜。半晌之后,冥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是冥衣楼的人,终究与其他将士不同,只道卿尘已丧命在夜天凌箭下,急怒之下,冲上前去责问“即便同他们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凤主!你为何要这么做!”夜天凌单手一挥便将冥执震开数步,“我说过她不是卿尘。”卫长征见状忙将冥执拦着,冥执被卫长征阻挡,吼了一句“她若是呢!”夜天凌微微仰头,阴暗的苍穹下风雨萧萧,洗出他轮廓坚冷,他淡淡说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夜天凌长箭射出的刹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尘唇边。微雨扑面,长风吹得衣衫飘摇,那道箭光耀目清晰,四周万马千军的声息皆退却,她的笑宁静如玉。“不想夜天凌连自己的王妃都下得了手,都说他生性凉薄,冷面无情,果然传言非虚。我本以为你与别人不同,现在看来也并无区别。”身后说话的人似是颇含感慨,平原一侧不高的山崖上,十余名士兵散布在不远处。卿尘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淡淡道“你小看我们夫妻了。”她身后之人腰佩宽刀,一身突厥将军服饰,黑拢于脑后露出宽阔的前额和一双略带野性的眼睛,装扮虽截然不同,却正是那日曾在横岭与夜天凌交手的那个异族人,这时听了卿尘的话问道“哦?此话怎讲?”卿尘举目遥望雁凉城,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濛濛风雨下依稀可见,修挺如山。目所能及的距离却如隔千山重岭,她的心似被一根细丝紧紧地牵着,那一端连着他。“你们以为让别人换上我的衣服,装作我的模样便是凌王妃了吗?真正的凌王妃纵使利剑加身,也绝不会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求他放弃数万名将士的安危来换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于你们,也不配做我的丈夫。”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随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阵前,那你又如何?”卿尘唇角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你不会那么做。”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卿尘静静注视他“我现在身陷敌营,与其说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统达的军队,不如说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断了我回雁凉的唯一退路。统达在营中对我心存不轨,你便设法令他打消念头。他们想以我为要挟,你便寻理由令他们用别人代替。你这样做,必然是要从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处,在此之前,岂会要我轻易送命?你想要什么,不妨现在说出来也罢。”那人道“两军对敌,我还能要什么?”“不,”卿尘摇头道,“你并不想攻克雁凉,亦并非想要他的性命。”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愿闻其详。”卿尘垂眸思量,她已经暗中琢磨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不少疑问“你在突厥国中虽身居高位,深受统达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统达面前做戏,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个人。你在营中所说的那些对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阵前,看似处处帮着突厥,实际上模棱两可,你不过是在利用统达。”她看向不远处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对手下的突厥士兵极为残忍,丝毫不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这几个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么人,意欲何为?现在可以不必遮掩了。”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细密。你如今命悬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否则,你只能听命于我。”卿尘沉默不语,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迟疑,说道“看来你得遵从我的命令行事了。”他刚刚迈步准备离去,卿尘唇间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万俟朔风。”那人倏地转过身来,眼中利芒迸现“你怎知道这个名字?”卿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将他震动的神情看得分明,她优美的唇线拉出一道浅浅的月弧“现在有资格了吗?”万俟朔风回头将她审视,手指叩在刀柄上轻轻作响,忽然朗声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这么个聪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卿尘微微一笑“我们曾在横岭山脉相遇,若我没有猜错,你是落在了我们后面赶去绿谷埋葬石棺。归离剑法传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与之相生相克,显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后我便曾猜测过你的身份,你此时处处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方才望着突厥大军时却流露出极深的恨意。万俟是柔然的王姓,你应该是柔然王族的遗脉,我的说法可有道理?”万俟朔风锐利的眼睛微眯,点头道“你能想到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该想到我需要你做什么。”卿尘眸光落于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劝你不要拿我做赌注,他不是个喜欢受人胁迫的人。”万俟朔风道“喜不喜欢未必由得他选择。”卿尘道“你可以试试看,但定会后悔就此错过与他合作的唯一机会。”万俟朔风道“我与他尚谈不到合作,此话未免言之过早。”卿尘道“你想对突厥复仇,复兴柔然,就必然已经想过现在谁最有可能助你做到这些。”万俟朔风神情一动,卿尘看着他“现在你没有这个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选择与他为敌,或者为友。”万俟朔风冷声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连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凭什么心甘情愿助我柔然复国?”卿尘轻叹了口气“不会有儿子会真正仇视自己的母亲,他身上毕竟流着一半柔然的血脉,柔然永远是她的母族。”万俟朔风道“但凭这点儿血脉感情便相助柔然,这话无人会信,你劝我与他联手,又是作何打算?”卿尘抬眸“至少现在,我不会放过任何自救的机会。而将来,漠北大地归属天朝,必要有人统管,柔然对于我们是最好的选择。”她轻轻一笑“你要用我来胁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吗?”万俟朔风道“漠北归属天朝,此话未免言之过早。”卿尘只笑了笑,也不与他分辩“以柔然族所余的力量,根本无力对抗突厥,你竟能隐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将军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险,蛰伏于突厥军中,看来是想打统达的主意。统达此人子不类父,是个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汗位统一漠北则难。即便你做到了,离柔然复国也遥遥无期,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经营。但若我们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领漠北,不过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虑。”万俟朔风浓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尘的话,稍后道“你说的话,并不代表夜天凌的想法。”卿尘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给你绝对的承诺,你也不会轻易相信。我能说的唯有这些,他最终的决定取决于你。”万俟朔风道“与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样的风险。”卿尘道“险中方可求胜。”悬崖前一阵急风扫过,扬起秀拂面,卿尘一双凤眸淡淡地掠向鬓角,丝毫不曾放过万俟朔风脸上细微的表情。万俟朔风心机深沉,自不会即刻做出什么决定,当下不置可否,命人将卿尘押下山崖。接近突厥驻军的山道中,一队突厥士兵迎面而来,见到万俟朔风后奔上前来“将军,小王爷正派人寻你!”万俟朔风面无表情,点头道“前面带路。”走不过多远,万俟朔风却越行越慢。卿尘忽然见他对身侧亲卫打了个眼色,那几人几乎同时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应,便被一人一刀结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时气绝,捂着冒血的颈部瞪大眼睛,声音嘶哑地指着万俟朔风“你……你……”一刃刀光亮起,说话的人已变作一具尸体,一个年纪略大的柔然人对万俟朔风一躬身“主上!”眼前数人毙命,血染冻土,立刻散布出一股浓重的腥气,万俟朔风丝毫不为所动,却对卿尘笑道“我万俟朔风向来喜欢冒险,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凉城一游。”——

【第三十六章人生长恨水长东】——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绳索在薄暮的遮掩下轻轻一晃,悄无声息地搭上雁凉城头。万俟朔风手上稍微用力,试了试绳索是否牢靠。丝丝点点的细雨将他的眉眼洗得闪亮,黑衣贴身,勾勒出他充满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线下看起来如一头蓄势待的豹子。卿尘打量四周,此处正是雁凉城一个死角,大军攻城虽难,但对万俟朔风来说,带一个人入城却并不算什么。“可以了。”万俟朔风低声道,转头见卿尘凝神看着城头,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么着急?”卿尘收回目光,轻声道“他在等我回去。”万俟朔风方要说话,脸上忽然带出一丝凝重,扭头往雁凉城中看去,继而眼底浮起十分明显的不解。卿尘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问道“怎么了?”万俟朔风蹙眉道“夜天凌怎么回事?竟主动引诱突厥大军攻城。”卿尘修眉淡淡一凛,此时隔着若隐若现的细雨已能听清大战厮杀的声音,她心中竟莫名地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她和万俟朔风突然同时抬头看向对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夜天凌竟为了你铤而走险,稍有不慎,他将毫无优势可言。”万俟朔风单手缠上绳索轻轻一抖,不慌不忙地道。卿尘心底焦虑烧灼,脸上却平静无波“你反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万俟朔风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将法,我说过我向来喜欢冒险,我决定了的事,便无反悔之言。”“我并无意激将于你。”卿尘不似与他玩笑,“你若心志不坚,必然连累于他。如果你对此事有丝毫动摇,便现在回头,否则对双方都无任何好处。”万俟朔风剑眉高挑,再次重新将她审视“你倒替他打算得周详,我若回头,带你一起回突厥吗?”卿尘淡淡道“悉听尊便。”话未落音,万俟朔风有力的手臂已经圈上她的腰间,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将这么个难得的王妃送还,夜天凌怎么也该心存感激吧。”说罢卿尘只觉身子一轻,万俟朔风借了绳索之力,几个起落便登上雁凉城头。“什么人!”此处虽僻静,但亦有将士巡守,万俟朔风并未刻意隐藏形迹,立刻便被现。两道长枪破空袭来,万俟朔风脚踏奇步,身形一动,“锵”的一声刺耳的摩擦,宽刀并不出鞘,看似平淡无奇地穿入两枪空隙,却借力打力将凌厉夹击化解于无形。两名士兵只觉得有种怪异的真力沿枪而上,长枪几乎拿捏不稳,大退了几步方站定,卿尘疾声喝道“住手!是我!”带兵的将领借着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过望,趋前拜倒“王妃!”刀枪交锋与战马嘶鸣的声音此时越清楚,卿尘急急问道“四殿下呢?”“殿下在前城。”卿尘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里如重石落地,“快带我去!”半空频频有冷箭飚射,阴雨遮断暮空,不断冲洗着战火与血腥,深夜里浓重的杀伐之气,舔噬着早已裂痕斑驳的城墙。城头接连不断地坠落死伤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层层鲜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断剑残矢,横尸遍地,突厥人彪悍凶残,守城将士已然杀红了眼,有你无我。绵绵阴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唇角一刃锋冷半隐半现,刻出难以动摇的沉着。即便这一日斩杀千军,对战激烈,他身上战甲却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带着一种天生的清贵之气,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从容。脚下城墙每一次震动都代表着一波硬撼交锋,因是主动出击,诱敌却敌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乱地按着某种既定的轨迹进行。玄甲军平日非人的训练此时挥出不可思议的韧性,突厥大军攻守之间处处掣肘,似乎极为被动。入夜之前,十一带神机营五百战士与冥衣楼此次随军而来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将战况越牵越杂,几乎使大半敌军都卷入混乱中,只要突厥后营有一丝空虚,十一他们便有机可乘。居高处黢黑的原野尽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终注视着大军之后。不过多时,透过冷雨纷飞,可以看到战场远处突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掠,除了神机营的玄甲火雷,还有什么能在阴雨中引火作乱?腰间佩剑轻轻响动,他无意中侧身扭头,眼角突然捕捉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似被一根细丝抽过,蓦地转身。相隔不远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尘向这边跑来。“四哥!”卿尘远远喊他。夜天凌几疑自己眼花,片刻愕然之后,快步向前赶去,待到身前,他猛地便伸手将卿尘带入了怀中。触手可及的温软这般切实,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怀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着微凉的战甲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急促地起伏。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尘抬头迎上他的目光,这一望似已历了几世生死,隔了数度阴阳。夜天凌眼中似惊似喜,一丝佯怒瞬间没入卿尘眸心绽开的欣喜中,居然荡然无存。卿尘颤声道“四哥,我回来了。”夜天凌手臂越收紧,他忽然抬头长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这么快救你出来!”卿尘闻言诧异,急忙问道“我没有见到十一,他做什么去了?”夜天凌眉心一锁“十一弟袭营救人,你怎会没见到他?”卿尘眸底惊起骇意“我根本就没有在突厥营中!”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变,他回头看往烽烟弥漫的战场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险!”他立刻传令调兵,转身握住卿尘肩头“我需亲自增援。”卿尘干脆地道“雁凉有我。”夜天凌深深看她,她一点头,他转身举步。此时万俟朔风突然在旁道“突厥营中布置我最为熟悉,可陪殿下走一趟。”夜天凌先前便见到他与卿尘一路而来,只是没有来得及理会,听到此话,目光扫视过去。万俟朔风抱拳道“在下万俟朔风,先父乃是柔然国六王子,茉莲公主的同胞兄弟。殿下,有幸再会。”卿尘道“四哥,是他帮我摆脱突厥的。”夜天凌乍听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号,万俟朔风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情势急迫,无论万俟朔风是谁,卿尘已肯定了他可信,这便足够。他亦抬手还了一礼“如此有劳。”城深夜重,冷雨激溅如飞。刀光剑影、人吼马嘶,传到城头只是些纷乱交杂的声音与光影。身在军中,出入生死,纵泰山崩于面前而目不瞬,纵血溅三尺而心如止水,连天蔽日的杀气,亦无非平常。卿尘抬手扶上城墙,触手处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静静站在那里,注视着两军交战,激烈的杀伐在这一隅似乎退回平定,弥漫开清冷的镇静。南宫竞匆匆步上城头“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备好。”卿尘点头道“一旦他们率军回城,即刻倾全力以劲矢压制敌军,万勿有失。”南宫竞躬身道“末将遵命,王妃……”卿尘见他欲言又止,问道“还有何事?”南宫竞面带隐忧“将士们多已疲惫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尽,我们恐怕便支撑不了多久。末将斗胆,请王妃劝两位殿下先行离开。”卿尘眸色清透“你跟了殿下这么多年,如何说出这样的话?”她声音微带肃穆,令南宫竞一时沉默下来。她回头淡淡一笑,“只要撑得过今晚,援军便也就到了。”南宫竞道“援军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里怎敢说是不是按兵不动?”卿尘望着面前无垠的黑夜,黛眉微蹙“殿下若在北疆有失,天朝将会是何等情况,你可想得到?”南宫竞摸不清她为何这样问,只如实答道“我朝自圣武十五年以来,四境边疆的担子几乎都在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内患当前,外敌压境,殿下若有万一,何人能再担得起疆国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将对这点也从不怀疑。”卿尘依旧目视着遥远而墨黑的天际“那你认为,湛王比殿下如何?”南宫竞一愣“末将不敢妄加评论。”卿尘唇角无声轻抿“但说无妨。”南宫竞抬眼向她看过去,略作思忖,答道“平心而论,湛王之才智手段并不输于殿下,甚至在朝中声望,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众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岂会不知?”卿尘极轻地叹了口气,“他纵有千番打算,却绝不是个糊涂误国之人,其实这一点我也早该想到的。”她恍然记起在军营前,她用短剑对准自己胸口时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卷了他春水般的笑。那里面除了突如其来的惊急,还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气。只是那一刻,无论有多么了解夜天湛,她也不敢孤注一掷,她并不是无所畏惧,她只是一个女人。南宫竞突然想到现在情势有所不同,王妃亦在雁凉,湛王或者当真不会袖手旁观。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在他唇边打了个转,又落回肚中。“湛王会兵的,突厥虽未必那么容易让他增援,但也该到了。”卿尘自远处收回目光,雨丝染黑了秀如缕,一片晶莹。便在此时,眼前突厥军中忽有一队人马杀出,直奔雁凉,其后黑压压的突厥骑兵衔尾急追。马上有两人回身出箭,突厥军中顿时便有数人中箭,纷纷落马。南宫竞见状喝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还有史将军!”卿尘上前数步“弓箭掩护!”随着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来越近雁凉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内,南宫竞一声令下,城头万箭齐,劲矢如雨,突厥追兵纵多,亦被这密集的箭势阻得一滞。此刻早有数条绳索急坠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弃马登城。但随后数十名战士却不约而同反身杀入敌阵,以血肉之躯拼死阻下追兵。眼前如此良机,突厥其会轻易放弃,一面紧追不舍,一面调集弓箭手,一时间流箭纷飞,劲袭城头,直取众人要害。夜天凌身如飘羽,半空借力,手中长剑化作一个密不透风的光盾,敌军冷箭被剑气纷纷激落,难近其身。十一与万俟朔风、史仲侯、冥执等人紧随左右,施展身法挡避箭雨,几个起落便已接近城头。四周利箭疾似飞星,忽听异响大作,一箭飞来,箭上劲道非凡,迥异于寻常箭矢。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团光雨,剑锋斜掠,挡飞此箭,手臂竟觉一阵微麻。一箭过后,劲矢接连而来,箭箭不离夜天凌和十一周身。射箭之人似是认准他两人,必要取其性命。万俟朔风听得风声便知不妙,认出是始罗可汗帐下第一勇士木颏沙。此人武艺箭术都十分厉害,平时即便是他也轻易不去招惹。几人之中当属冥执轻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轻烟,率先落上城头,反身便帮身边士兵拽拉绳索,谁知方一入手,原本紧绷的绳索猛地一松,竟被木颏沙当中射断。冥执不能控制地大退了几步,震惊之下匆忙扑回城头,只见十一身形急坠,城外潮水般的敌兵涌近,已见刀光凛冽。此时夜天凌几乎与万俟朔风同时一松手,下坠之势直追十一。夜天凌与十一相隔最近,长剑横空到处,十一凌身一转,点上剑尖,身子陡然拔起。就这稍纵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乱箭逼身,已近眼前。万俟朔风单手牵着绳索迅荡起,刀光急闪,将射向夜天凌的长箭多数挡下,但那最为凌厉的一箭破空而至,带出急风般的尖啸,直奔夜天凌心口,却已避无可避。众人看得分明,卿尘只觉浑身血液瞬间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转“四哥!”千钧一之际,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然急翻落,半空顺势而下,便已挡在夜天凌身前。一箭透胸,鲜血飞溅满襟。夜天凌厉喝一声“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坠的身子同时,人已翻上城头。万俟朔风等陆续落地,卿尘顾不得其他,扑上前来察看十一伤势,一见之下,心神透凉。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怀中,急道“怎么样?”触手处鲜血横流,卿尘手指不能抑制地颤抖,几乎答不出话来。长箭穿胸而过,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断呛出血来,呼吸急促,战甲之上已不知是雨还是血,一丝温热也无,冷冷淌了一地。卿尘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压着十一的伤口抬头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她所知的器械、药剂,一无所有!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该怎么救,却偏偏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十一的血漫过手掌,染透衣衫,在城头急雨洗过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仿佛带走了鲜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那箭横在眼前,只要一动便致命。卿尘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地将手边唯一能找到的伤药敷在伤口四周。十一一阵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艰难说道“别……费劲了……”卿尘死咬着嘴唇摇头,泪水瞬间急如雨下,噼里啪啦落在十一手上。十一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竟轻轻一笑“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你记得也答应过我……”卿尘心中痛如刀绞“我知道,我都记得!十一,你撑住,我想办法……”夜天凌手掌贴在十一背心,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护住他的心脉。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脸上始终带着英气俊朗的淡笑,抬头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夜天凌双目赤红,点头表示他知道,却只觉输入的真气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来越弱。他哑声道“别说话……”十一果然不再说话,笑着闭上眼睛,身侧的手却缓缓垂下。卿尘再从他的身上感觉不到一丝生机,失声哭道“十一!我会有办法的……你别睡过去!”然而十一再也没有回答她。夜天凌紧紧将十一护在臂弯,许久一言不,忽然间仰天长声悲啸,震彻云霄。黑如深渊的原野上此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漫山遍野风雨,天边似有一道滚滚的乌云掩向突厥大军,战火猎猎,席卷大地,冷雨潇潇。山野叠翠,绿林枝头阳光透亮如水,湛蓝的天空划过云影淡淡,潇洒如男儿清澈的笑。清风已无痕——

【第三十七章重来回已三秋】——

雁凉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纷纷扬扬落雪满天。飞雪静谧,飘落人间,原野上连绵数十里的硝烟战火,血流成河,都被这悄然降临的白雪无声覆盖。广袤大地白茫茫一片,静悄悄,连风声也无,只是无穷无尽的白,宁静而祥和。默默无声的雪帘,长垂于天地。卿尘轻轻迈入雪中,漠然望着遍布城中的白幡,苍白的容颜似比这雪色更淡。一战全胜,天朝援军杀至,叛虞夙战死乱军之中,突厥兵退四十余里……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梦,空惹啼笑,眼前挥之不去浓稠的血的感觉,纠缠凝滞在胸间,她缓缓抬手压上心口,仰头任冷雪落了满身。弹指间,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眼前再也不会有人回头一笑,连万里阳光都压下,空茫处,只见雪影连天。痛如毒蛇,噬人骨髓,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抵挡。当厚重的棺木要把十一的笑容永远遮挡在黑暗中时,她觉得只要那棺盖不落,十一便不会离开,一切就都是假的。只是噩梦,梦总会醒,只要棺盖不落,十一还在。不知是谁将她带离了灵堂,无尽的昏暗淹来,那一瞬间,是深无边际的哀伤。醒来这一望无际的白,琼枝瑶林,美奂绝伦,然而有什么东西永远失去了,再也寻不回来。轻雪散落肩头,卿尘站了许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离灵堂不远的地方,却终究还是停下脚步。眼前的景象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驻足不前,却在此时听到夜天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终于心满意足了。”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后,有人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这熟悉的声音温雅,淡若微风,此时却似风中雪冷,萧瑟万分。短短的两句话后,再无声息,四周一阵逼人的死寂。打破死寂的是一声锐利的清鸣,突然间冷风卷雪,安静的空间内杀气陡盛,金玉相交之声连串迸射。卿尘猛然惊醒,快步上前。激雪横飞,乱影丛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错,剑光笛影纵横凌乱,原本安静的雪幕化作旋风肆虐,眼见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卿尘一时呆在当场。剑气之间,夜天凌眼中的杀机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夺命。夜天湛一身白衣飘忽进退,看似洒脱,手中玉笛穿风过雪,攻守从容,面上却如笼严霜。不知为何,数招之后他忽然频频后退,渐落下风。夜天凌手中剑光暴涨,四周冰雪似都化作灼目寒芒,遽然罩向身前。夜天湛面色微变,剑笛碰撞,一声喑哑金鸣,玉笛竟脱手而出。夜天凌攻势不减,长剑啸吟,如流星飞坠,直袭对手。卿尘心下震骇,急喊一声“四哥不可!”不急细想,人已扑往两人之间。夜天凌剑势何等厉害,风雨雷霆,一难收。忽然见卿尘只身扑来,场中两人同时大惊失色!夜天凌剑势急收,夜天湛飞身错步,单掌掠出,不偏不斜正击在他剑锋之上,一道鲜血飞出,长剑自卿尘眼前错身而过。饶是如此,剑气凌厉,仍“哧”的一声利响,将她半幅衣襟裂开长长的口子。回剑之势如巨浪反扑,几乎令夜天凌踉跄数步方稳住身形,胸中气血翻涌,几难自持。夜天湛手上鲜血长流,滴滴溅落雪中,瞬间便将白雪染红一片,“卿尘!你没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尘问道。惊险过后,卿尘方知竟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她愣在原处,稍后才微微扭头“四哥……”夜天凌手中长剑凝结在半空,斜指身前,惊怒万分。那神情便如这千里冰雪都落于眼中,无底的冷厉,铺天盖地的雪在他身后落下,衬着他青衫孤寂,一时天地无声。许久的沉默,一阵微风起,枝头积雪“啪”地坠落,夜天凌剑身一震,冷冷道“让开。”语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尘知他确实动了真怒,一旦无法阻拦,后果不堪设想,她摇头道“四哥,你不能……”“让开。”短短两字自齿缝迸出,夜天凌越过她,冷然看着夜天湛。卿尘上前一步“你要杀他,便先杀我!”夜天凌目光猛地扫视过来,冷厉如剑,直刺她眼底。卿尘手掌微微颤抖,却没有退让“你不能杀他。”夜天湛将卿尘拦住,声音同样冰冷“卿尘,你让开。”卿尘迅扭头,她一句话不说,只用一种难以名述的目光盯着夜天湛。夜天湛眼梢傲然一挑,方要说话,忽然见她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那深处浓重的哀伤几近凄烈,揪得人心头剧痛。他剑眉紧蹙“卿尘……”夜天凌冷冷注视着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铁了心要护着他?”他面对卿尘,深黑的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伤痛。卿尘道“四哥,你冷静点儿……”不等她说完,夜天凌慢慢点头,“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反手狠狠一掷,三尺长剑没柄而入,深深掼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尘一眼,绝然拂袖而去,顷刻之间,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卿尘痴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坠落满襟,她似浑然不觉。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夜天湛缓缓开口道“你不必这样做。”卿尘看向他“兄弟三人领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着回去,无论那个人是你还是他,都无法跟皇上交待。”夜天湛目光落在她脸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那笑如飞雪,极轻又极暗。他突然以手抚胸,压抑地呛咳出声,伤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长衫上触目惊心蜿蜒而下。卿尘见他面色分外苍白,蹙眉问道“你怎么了?”夜天湛微微摇了摇头,暗中调理呼吸,稍后哑声道“你恨我吗?”卿尘眸色渐渐暗下,一抹幽凉如残秋月影,悄然浮上“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你、我、四哥、十一,谁也没有资格恨谁。”她凄然抬头,仰望飘雪纷飞,眸中是难言的寂寞“无论是恨,还是怨,十一再也回不来了。”如此平缓的语气,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却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似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许久,方道“不错,再也回不来了,一旦走上这条路,我们谁又能再回头?”字字如针,冷风刺骨,凉透身心。卿尘幽幽地看着他“所以我谁也不怨,既是自己的选择,便怨不得别人。”夜天湛道“我已尽力了。”卿尘点了点头“我知道。”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渐渐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无声地一笑,再也未说一句话,转身离开。薄薄急风掠过眼前平旷的空地,雪光刺目,逼得眼中酸楚夺眶而出。一行清泪,零落辛酸,卿尘孑然独立于连绵不绝的雪幕之中,乱风吹得巾轻舞,白衣寂寥。两只青鸟自枝头振翅飞起,惊落碎雪片片,遥遥而去,相携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卿尘抬手拭过微湿的脸庞,转身看去。出乎她的意料,身后之人竟是万俟朔风,一身墨黑劲袍负手身后,他眼中是颇含兴味的打量。卿尘没有说话,万俟朔风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你方才其实没必要去挡那一剑。”他话中别有意味,卿尘静静抬眸望去“何以见得?”万俟朔风目光移向不远处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鲜的血迹似红梅轻绽,薄薄已添一层新雪,他说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会现对手身上有伤,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在此时下杀手。”卿尘眼前闪过夜天湛极为苍白的脸色,细思之下确实不同平常,只是刚才无心顾及,竟完全没有察觉,她眉心轻轻紧起“怪不得,原来他受了伤。”万俟朔风道“我倒是很佩服你们这位湛王殿下,他竟这时候便赶到了雁凉。我原先以为以射护可汗的十万大军,怎么也能拦他两日。”卿尘道“射护可汗人在雁凉,重兵围城,哪里又来十万大军?”万俟朔风道“射护可汗是在雁凉不错,但西突厥右贤王赫尔萨暗中率精兵十万阻击天朝援军,其中不乏数一数二的高手,又岂是那么容易应付?即便没有这十万大军,自蓟州至雁凉也颇费时间。不过比起这个,其实我倒更有兴趣知道,你当时为何能这么快便带兵赶到百丈原?”若非当日路遇迟戍,赶抄捷径,卿尘与南宫竞等亦无法及时增援。迟戍一事乃是军中禁忌,卿尘只说道“自蓟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条路。”万俟朔风并未追问,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湛王非同一般对手,他们两人早晚还会有冲突,你拦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拦这一世?”卿尘道“若论漠北的形势,我自问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却不会比我更清楚。这件事,我不能不管。”万俟朔风道“愿闻其详。”卿尘轻轻伸手,一片飞雪飘落指尖,转而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说道“天帝心中最忌讳的便是手足相残、兄弟阋墙,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却绝不会允许此事生。他们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对方的手中,另外一个也必将难容于天帝,所以他那一剑,我是一定要拦的。”万俟朔风神情似笑非笑,语出微冷“有些事不必亲自动手。”卿尘心中一惊,凤眸轻掠,白玉般的容颜却静然,不见异样“你能这么说,看来我丝毫不必怀疑你的诚意了。”万俟朔风点头“不错,我踏入雁凉城后,越觉得此次冒险值得。”卿尘抬眸以问,万俟朔风继续道“夜天凌能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心爱的女人,能为兄弟浴血拔剑,我相信你说的话,柔然永远是他的母族,而对我来说,他应该也是……兄弟。”他话语间略有一丝苍凉的意味,似残冬平原落日,茫茫无际。柔然仅存的一脉孤血,举目世间,唯有血仇满身,恨满心,“兄弟”两字说出来,陌生中带着异样的感觉。卿尘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绪感染,微微轻叹,稍后道“我只劝你一句,不要算计他,不要和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会视你如弟。”万俟朔风笑道“多谢提点。”话音方落,他眼角瞥见一个白点自城中飞起,极小的一点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会错过,但却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目光。他眉心骤紧,口中一声呼哨过后,随身那只金雕不知自何处冲天而起,破开雪影,直追而去。不过须臾,那金雕在高空一个盘旋,俯冲回来,爪下牢牢擒着一只白色鸽子,正拼命挣扎。万俟朔风将鸽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头。他随手将鸽子双翅别开,便自它腿上取下一个小卷,里面一张极小的薄纸,打开一看,他和卿尘同时一惊,这竟是一张雁凉城布防图。卿尘沉声道“有人和突厥通风报信。”万俟朔风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鸽子反复看了看,说道“这正是我想告诉你们的,天朝军中一直有人和东突厥暗中联系。当初玄甲军攻漠城,转雁凉,之前便有人将行军路线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军才能这么顺利地阻击玄甲军。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军队,也是相同的原因。”卿尘眸底渐生清寒,冷声道“是什么人?”万俟朔风却摇头“究竟是什么人连统达都不清楚,唯有始罗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设法查过,但此人十分谨慎,我只知道他用鸽子传信,所以刚才看到有信鸽从城中飞出,便知有异。”卿尘手中缓缓握起一把冰雪,难怪玄甲军如此轻易便被截击,难怪她百般周旋仍迎头遇上突厥大军,风雪冷意压不下心中一点怒火,幽幽燃起。她深吸了口气,随即对万俟朔风道“要查明此人唯有从雁凉城中入手,烦你将鸽子和信带给四殿下。”万俟朔风抬眼看了看她“你为何不自己去?”卿尘拧眉与他对视,片刻之后道“这是你取得他信任的最好机会。”她知道万俟朔风不可能拒绝。万俟朔风果然愣了愣,继而笑出声来“若说你痴,你处处冰雪剔透,若说你聪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药,不知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痴!”卿尘微微转身,清浅眉目,浮光淡远,望着细细密密的飞雪,默然不语——

【第三十八章边城纵马单衣薄】——

雁凉行营,万俟朔风入内见到夜天凌,顿时有些后悔挑了这个时候。漠北三千里冰雪,压不过周围逼人的静。夜天凌负手独立窗前,一袭清冷笼于周身,寒意深深,望过来的目光隐带犀利,饶是万俟朔风这般狠戾的人物,与他双眸一触,亦从心底泛起十足冷意。万俟朔风与夜天凌对视了片刻,索性将手中的鸽子往前一掷,“殿下请看!”那鸽子在夜天凌面前一个扑楞,展翅便飞,却哪里逃得出去。青衫微晃,白鸽入手,夜天凌眼中隐约浮起怒意,“干什么?”万俟朔风抬手一指“腿上。”说罢径自跪坐于案前,看着夜天凌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夜天凌依言将鸽子身上的密函取出,就那么淡淡瞄了一眼,脸上风平浪静,然后将密函恢复原样,重新系回鸽子腿上,推窗将手一松。鸽子挣扎一下,向前飞起,很快便消失在雁凉城外。夜天凌目送鸽子远去,微雪穿窗飘过身畔,零星几点寒气。他回身看了万俟朔风一眼,万俟朔风不由拧眉,不得其解,一时未言。片刻的停顿,夜天凌吩咐道“来人,传南宫竞。”外面侍卫应了一声,不过须臾,南宫竞入内求见。紧接着半炷香的功夫,夏步锋、唐初、史仲侯,包括冥执在内,玄甲军大将先后闻召,夜天凌分别做出不同的吩咐。诸将对突然换防都有些意外,但无人表示异议,接连领命退下。万俟朔风在旁听着,暗生钦佩。寥寥数语,军中布置乾坤颠倒,调整得天衣无缝。难得的是表面看来,各将领受命之处都可能成为防守的唯一弱点,他们要找的人若在其中,就必然会再次冒险通知突厥,以免放过如此良机。夜天凌不动声色地看着最后一人离开,幽黑眼底泠然寂静,眸心一缕利芒稍纵即逝,如烈阳光灼,洞穿一切。指掌间,一张无形的网,已悄然笼向雁凉城。万俟朔风扭头道“大军几十万人,殿下如何这么肯定叛徒就在玄甲军中?”夜天凌淡然抬眸“领兵对敌,若连自己所用之人都不清楚,仗便不必打了,能做到此事的,也不过便是数人而已。”万俟朔风道“殿下对我倒似信得过,竟不怕这人原本便是我?”夜天凌尚未说话,却听他又道“难道就是因为王妃信我,殿下便对我毫无怀疑之心?”话方出口,便见夜天凌脸色一沉,冷冷说了句“是又如何?”万俟朔风却似不怕死的样子,说道“方才与王妃现此事,王妃有句话,不是卫长征,看来殿下也这样认为。”夜天凌虽面色不善,还是说道“有些人至死也不会背叛我,卫长征便是其中一个。”万俟朔风眉梢挑了挑“殿下与王妃当真心有灵犀。”在夜天凌压抑的不满即将作时,他忽然正色道“突厥退兵不过是暂时的,当务之急,应该尽快攻克蓟州,万不能让蓟州落入突厥手中。”夜天凌好忍性,被激起的些许怒意转瞬便已压下,淡淡道“蓟州之后,过离侯山,先灭东突厥。”“好!”万俟朔风拍案道,“不妨先取左玉,继而苏图海、四合城。”夜天凌情绪冷淡的眼中出现了一丝激赏,说道“英雄所见略同。”万俟朔风目光炯炯慑人“虞夙前夜命丧湛王手中,东西突厥难再联手,如今三城之中,苏图海是漠北重镇,最难攻克。”夜天凌自案前站起来,徐徐踱了数步“你有何想法?”万俟朔风面上含笑,眼中却有一抹嗜血的杀气逐渐升腾“给我三万骑兵,一日时间,我可兵破苏图海。”“哦?”夜天凌轩眉略扬,“三万骑兵,一日时间?”万俟朔风道“我曾以突厥右将军的身份驻守苏图海,柔然有人在城中。”夜天凌点了点头“我怎也未想到,柔然王族居然一脉尚存,而且是在突厥军中。”万俟朔风神色漠然“我能活下来,不过是因为突厥在血屠日郭城的时候忽略了一个被藏在枯井中的孩子,他们就在那井外奸杀了我的母亲。”随着这话,他深眸微细,便泛出阴寒与森冷“而我至今都没有找到父亲的头颅。”“日郭城。”夜天凌道,“离此也不远了。”“不错!”万俟朔风长身而起,说道,“殿下,我有个不情之请。”“说。”“破城之后,请殿下将城中所有的突厥人交给我处置。”万俟朔风语中的狠辣,令这原本平静的室内阖然一冷。天凌毫不在意地应了声,看着窗外连绵不断扑进室内的雪,“你可以一个不留,我只要木颏沙一人。”“一言为定!”夜天凌不急不缓转身“你还想要什么?”雪落无声,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仿佛只看着对方眼睛,却叫人觉得浑身上下无一不在他眼中,清冷后是无从捉摸的深邃。相互间的试探,如一道无形之刃,锋芒于暗处,微亮。终于还是万俟朔风开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国的领土。”夜天凌点头,目光仍旧锁定万俟朔风“柔然不过是天朝境内一族。”万俟朔风霍地抬眼,似有话到了唇边,又硬生生压回。夜天凌看在眼中,声色不动。卿尘的忠告在此时翻上万俟朔风心头,他略一思量,说道“殿下身上本就流着天朝与柔然两国王族的血脉,这样说,我并无异议。但若要让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个保证。”夜天凌道“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万俟朔风道“凭此时我能令殿下攻城掠地事半功倍,亦凭此后横岭以北长治久安。”夜天凌扫过他眼底,一停“你的条件。”万俟朔风道“柔然绝不会臣服外族,但却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宫,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夜天凌语中带出了一丝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话虽冷然,但万俟朔风已会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头时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叫了声“大哥,请你将这个带给茉莲姑母。”这一声“大哥”显然令夜天凌颇为意外,他愣了片刻,将东西接过来,原来是个雪玉雕成的莲花坠。万俟朔风暗中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道“茉莲姑母与我父亲自幼感情深厚,她远嫁中原前将这朵玉莲花送给了父亲,我当日便是凭此物确认父亲尸的,如今留在我这里,不如物归原主,请替柔然族人问候姑母。”雪玉晶莹,每一瓣莲花都如月光般莹润,似凝结了昆仑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点渺远的凉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说道“我会的。”万俟朔风感觉到他身上那种迫人的气势和若隐若现的疏离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认卿尘的提醒极为正确——你待他如兄,他自会视你如弟。冷月半洒,入夜的雁凉城静然,人马安寂。风过中庭,茫茫白净的雪地中,殷采倩低头缓步而行,一行足印蜿蜒残留,身影暗长。推门而入,她将风帽抬手拨下。夜天湛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几簇灯焰之下他看上去脸色极苍白,却衬得那丹凤眼线墨玉般斜挑入鬓,灯影深浅,将他俊雅的面容勾勒得分明。听到有人进来,他未有丝毫动作,似乎连看也不想去看,始终半阖双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将两个小瓷瓶放在案前“湛哥哥,大瓶外敷,小瓶内服,忌怒、忌寒、尤忌劳心。”瓷瓶无意碰撞,一丝极轻的响声,落于耳中。夜天湛仍未睁开眼睛,眉间淡淡掠过一丝轻痕。不必看,冰瓷玉声,萧山越窑有名的制作,仅供宫里及各王府使用,当初延熙宫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棱形的,她喜欢用雪色的绫绢垫了灵芝木封口,薄绢有时沿瓶身洒下,便半遮着瓶上手绘的兰花。“为何只画兰花?”“……因为我只会画兰花。”答话时她微扬着眉,神情略有些无奈,又带着诱人的俏皮,轻抿着唇,耳畔秀微拂。“你若喜欢别的,改日我帮你画。”“出水清莲,你画得极好。或者,梨花怎样?”她侧目看来,眸光似水,清清荡漾。“白瓷梨花,太素净了。”她失笑,眉眼轻弯,羽睫细密“巴掌都不够的小瓶,你总不能画国色天香牡丹图吧?”他轻抱了双臂,微微摇头“牡丹虽美,我却不觉得国色天香。”她眸中带了好奇,廊前风过,衣袂轻飘,太液池微波轻泛,带来她身上淡淡药草的芬芳,午后暖阳融融,安神静气。他温柔笑说“国色天香,仍是兰花。”人如画,岸芷汀兰,临水娉婷。她明眸剔透,却只转出一笑,举步向前走去,稍后回头“画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极好,衬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他闲步随后,含笑道“寒梅衬这冰瓷,是妙手回春。”张开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兰,柔静而清秀,三两点纤蕊,修叶隽然。灯下看去,三分风骨似携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兰芝清香浮动,穿插如幻。“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开口,眉宇间带着难掩的倦色。殷采倩点了点头,应了声。夜天湛眉心愈紧“怎么会知道?”殷采倩道“你伤得不轻,难道瞒得了她?昨天便将药给了黄文尚,谁知你根本不召医正。你何苦这么逞强,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难道不能好好解释,非要兵刃相见吗?”夜天湛温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却十分冷淡“解释什么?”殷采倩道“你亲自领兵,突围增援,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头上。”夜天湛唇角极轻地带出一笑,却不同往日潇洒,七分傲气,三分漠然“你让我和他解释这些?告诉他我尽力了,请他息怒?还是告诉他我恨自己没早赶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殷采倩道“难道不是吗?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谁心里又不难过?”“既然早晚要生的事,何必用解释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愿再多说。只差了一刻,弹指刹那,九天黄泉。怒气总要有人来承担,那一刻雪飞影溅、金玉交震,是各自无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绪,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责。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觉地轻叩,极缓极细的声音,却异常沉重。自作主张,欺上瞒下,此时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殷采倩只觉得心中压了千言万语,却无从说,无人说。怔怔站了片刻,她听到夜天湛长叹一声“采倩,什么都不要管,你谁也管不了,过几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殷采倩看着灯影憧憧,低声道“湛哥哥,走过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个花团锦簇、琴瑟风流的天都了。”说完这话,她默然转身离开。风晴雪霁的夜色下只见自己来时的足迹,她走出去,有些漫无目的地踩着松软的雪,月半弯,雪色清冷。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数步之遥,是今日落葬的新坟,因日后要迁回天都,且依军制暂留雁凉,入土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层轻雪,月夜下,孑然空旷。冰雪地里,有道颀长的人影独立着,青衫一角冷风微过,飘飘摇摇。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枯枝萧瑟,风卷薄雪,坟前祭着烈酒一壶。他手中亦拎着酒,此时仰饮下,饮尽松手,酒壶“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报了仇,四哥回来陪你一醉!”言罢,他霍然转身举步,不料竟见到殷采倩立于身后,月光清影下,她已泪流满面。他停步“是你。”殷采倩面上泪痕未干,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前面,幽幽说道“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却现你竟然会为他流泪,原以为喜欢的那个人,你竟然开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边轻轻走过,来到十一坟前,静立在那里“就像饮过烈酒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荒谬无比。醉了能醒,却只怕醒来,物是人非。”夜天凌未曾答话,殷采倩转身道“殿下,原来我真的无法像她一样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王爷、好将军,我只知道你不是一个好哥哥。两个弟弟,一死一伤,你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夜天凌猛然扭头,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骤现,殷采倩却扬眸与他对视,隔着夜色,泪眼朦胧。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却在回那一瞬间目光落于她身后,神情微凉。片刻的沉默,他抬头望向月色难及的一方虚空,墨玉似的天幕深处孤星遥挂,冷芒锋亮,逼得月痕无光,他哑声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个好哥哥。”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殷采倩看着夜天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处,将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么坐在十一坟前。她喝了一口酒,举壶向前空敬,将酒倾洒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壶,可能你并不在乎我来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总不是坏事对吧?我其实一直有件事想告诉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现在想想,你的箭法确实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欠我的那箭,现在怎么还?”她仰头又灌了两口酒“对了,你总说我是个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错,可你怎么就不给人一个长大的机会?我说四殿下心冷,其实你也不差,你不过是笑起来比他好点儿罢了,嗯,你笑起来有时候还真叫人生气……”不远处略高的地方,月光透过积雪的枝叶洒下斑驳光影,一袭石青色的斗篷笼着纤瘦的身子,卿尘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静看着前方的新坟,看着夜天凌祭坟,看着殷采倩灌酒。她比夜天凌来得还早,夜天凌离开时,冥执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凤主……”尘应了一声,回身,“走吧。”冥执随她举步,现她并没有去夜天凌那边的意思,忍不住再道“凤主,殿下像是去行营了。”卿尘停了下脚步,清浅一笑,冥执的意思她岂会不明白,然而她只问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办了吗?”冥执答道“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他们的人脉过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着手翻查,一个月内便会有消息送来。”卿尘微微点头,淡静的眸中泛起一层雪玉样的冷色。在朝为官,没有人是干干净净的,十一的血不会白流,她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巩思呈、钟定方、冯常钧、邵休兵,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她清楚地知道,夜天凌也绝不会放过出卖玄甲军的人,更不会放过,突厥。她轻轻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抬头望着遥远而清晰无比的那颗天星,那灼目的锋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作秋水一痕,静冷微澜,绽开星光——

【第三十九章青山何处埋忠骨】——

一连三日,夜天凌召随军医正黄文尚问话。第一日,黄文尚答王妃说不必下官诊脉,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诊脉。第二日,黄文尚答下官请脉,王妃说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说,不需要。夜天凌不言语,冷眼扫过去,黄文尚汗透衣背。第三日,黄文尚走到行营外便踌躇,料峭春寒,额前微汗。卫长征看在眼里,颇替他为难,上前提点几句,黄文尚有些醒悟,入内求见。夜天凌坐在案前未抬头,掷下一字“说。”黄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错,常用的药换了方子。这几日饭用得清淡,夜里睡得迟,早晨醒得亦迟些。湛王殿下气色尚好,想来无大恙。说完了站在案前,心里忐忑,夜天凌终于抬了抬头“为何换方子?”黄文尚张了张嘴,再踌躇,稍后回道“王妃医术远在下官之上,下官着实不敢妄言,但看药效,应该是无碍的。”夜天凌蹙了眉,一挥手,黄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营擦了把汗,对卫长征道“多谢卫统领!”卫长征笑道“何必客气,黄御医辛苦了。”冥执在旁看着黄文尚,叹了口气,于他的处境心有戚戚焉,这几天他也很是挠头。前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一夜,灯燃至天亮,酒饮了数瓶。王妃点头,轻紧了紧眉。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营处理军务,召见了几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软椅上,半阖眼眸,眉心淡痕愈深。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万俟朔风又带了只鸽子见殿下,两个人行营议事,到天亮。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问了一句卫长征怎么回事儿,不知道劝吗?冥执极无奈,卫长征苦笑。两人在行营前愁,卫长征看着将化未化的雪,不由感慨“若是十一殿下在,便没事了。”清晨时分,突厥整军攻城,乘势而来,铩羽而归,损兵折将数千。一日将尽,夜天凌安坐行营,玄甲军一兵不,尽数待命,城外战事便似阳光下的轻雪,无关痛痒。此时阵前一个校尉赶来对卫长征传了句口信,卫长征即刻入内在夜天凌身旁低声禀报。夜天凌听完,起身道“传我军令,玄甲军所有将士都到穆岭集合待命。”卫长征随口问了句“穆岭?”百丈原一役,单玄甲军一万人中便折损了四千八百七十三人。因当时战况惨烈,其后接连数日激战再逢大雪,雁凉城外尸骨如山,残肢断骸遍布荒野,早已分不清敌我。无奈之下,夜天凌只得吩咐尽力收拾将士们的骸骨,所获遗骨在雁凉城郊的穆岭山坡合葬一处,立坟刻碑。夜天凌听到卫长征这一问,肃容道“不错,今日我要祭奠阵亡将士的英魂。”穆岭黄昏,西风烈,苍山如海,残阳似血。荒原漠漠,一马平川。坦荡天际,风沙残雪呼啸而过,玄色蟠龙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数千玄甲军战士肃立于山坡,面对着眼前忠骨英魂,人人脸上都挂着肃穆与沉痛,平野空旷,只闻风声。南宫竞等大将清一色面无表情,虽不明白夜天凌为何一反常态亲行祭奠,却人人都察觉今日将有不寻常的事情生。夜天凌玄甲墨袍登上祭台,以酒祭天,倾洒入地。千万男儿,天地为墓,硝烟漫天,血如涛,都做酒一杯。祭台之下,众将士依次举酒,半洒半饮。酒劲剧烈,激起豪情悲怆,热血烧腾。西山下,飞沙蔽日,叱咤风云的铮铮男儿,眼前一片烟岚模糊。夜天凌转身看着这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玄甲战士,徐徐说道“圣武十四年,本王自军中挑选将士组建玄甲军,次年玄甲军一万精兵大败西突厥,一战成名,迄今已整整十三年。这十三年里,平南疆,定西陲,战漠北,玄甲军生死胜败,皆是一万兄弟,万人一心。”他顿了顿,深夜般的眸子缓缓扫视。虽隔着不近的距离,众人却不约而同地感觉被他的目光洞穿心腑,那幽邃精光,如冷雪,似寒星,透过漠原苍茫,直逼眼前。只听夜天凌继续说道“一战功成万骨枯,男儿从军,人人都是刀剑浴血,九死一生。我玄甲军战死沙场的儿郎无数,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是,却绝容不得有冤死的将士,更容不得有出卖兄弟的人。可是眼前,却有人偏偏要犯这个大忌。”此话一出,如重石落湖,激起巨浪,眼前哗然一片惊诧,但碍于军纪约束,片刻又恢复绝对的安静。夜天凌深眸一抬,落至几员大将身前。随着他的视线,数千人目光皆聚焦在南宫竞等人身上。死一般的静,山岭间只闻猎猎风声。夜天凌负手身后,天边落日残血遍涂苍穹,他的声音似随这斜阳千里,遥遥沉入西山,然而却清晰地传遍场中“是谁,本王给你一个机会自行认罪,如若不然,便莫怪本王不念旧情。”长风掀起玄氅翻飞,他周身似散出迫人的威严,场中静可闻针,人人都在这气势下屏声静气,暗中猜度。诸将中似乎掠过极轻的一丝波动,但人人目视前方,无人做声。稍后,夜天凌冷声道“好,你既不肯承认,本王便请人帮你说。万俟朔风,当日在百丈原,突厥是如何得知玄甲军行踪的?”万俟朔风便在近旁,见他问来,拱手道“当日突厥能够准确截击玄甲军,是因有人透露了玄甲军的行军路线,此人与突厥联系,用的是飞鸽传书。”夜天凌微微点头,再叫一人,那人是冥衣楼现在玄甲军神机营的属下,捧上一个笼子,掀开黑布,里面是两只体形小巧的信鸽。夜天凌道“告诉大家,这鸽子来自何处?”那人躬身答道“属下奉命暗中搜查,在史将军住处现了这两只鸽子。”四周空气赫然一滞,紧接着夏步锋猛地揪住史仲侯大声吼道“史仲侯!你竟然出卖兄弟!”夏步锋本来嗓门就大,这一吼当真震耳欲聋,眼前山风似都被激荡,一阵旋风乱舞。事关重大,身后士卒阵列肃立,反而无一人乱声喧哗。夏步锋一声大吼之后,场面竟安静得近乎诡异,一种悲愤的情绪却不能压抑地漫布全场。南宫竞将夏步锋拦住“殿下面前,莫要胡来!”史仲侯抬手一让,避开了夏步锋的喝问,他深思般地看向万俟朔风,上前对夜天凌躬身“末将追随殿下征战多年,从来忠心耿耿,亦与众兄弟情同手足。单凭此人数句言语,两只鸽子,岂能说末将出卖玄甲军?何况此人原本效命突厥,百丈原上便是他亲自率突厥军队劫持王妃,现在莫名其妙投靠我军,十分可疑,他的话是否可信,望殿下明查!”他一番言语并非没有道理,南宫竞和唐初不像夏步锋那般鲁莽,说道“殿下,玄甲军自建军始从未出过背叛之事,唯有迟戍也是遭人陷害,此事还请殿下慎重!”万俟朔风将他们的话听在耳中,并无争辩的意思,只在旁冷笑看着,眼底深处隐隐泛起一丝不耐与凶狠。夜天凌没有立刻说话,薄暮下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见他唇角轻轻下弯,形成一个峻冷的弧度。他似是在考虑史仲侯的话,稍后只听他缓缓道“圣武十七年,西域诸国以于阗为不服我天朝统治,意欲自立,本王率军平乱,那时候你是镇守西宁的统护偏将,本王可有记错?”他说着看向史仲侯。史仲侯突然听他提起多年前的旧事,微微怔神,与他目光一触,竟似不敢对视,垂低声道“回殿下,是。”夜天凌点了点头,再道“西域平叛,你领兵横穿沙漠,逐敌千里,大破鄯善、高昌、精绝、小宛、且末五国联军,而后率一百死士夜袭鄯善王城,不但取了鄯善王性命,还生擒其大王子回营。剩余几国溃成散沙,无力再战,纷纷献表臣服,西陲平定,你居功至伟。”西域一战,史仲侯得夜天凌赏识,从一个边陲偏将连晋数级,之后在玄甲军中屡建奇功,名扬天下。这时想来心底不免百味驳杂,他默然片刻,低头道“末将不敢居功。”夜天凌纡徐的语气中似带上了一丝沉重“你很好,论勇论谋,都是难得之才。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本王将你调入玄甲军,算来也有十年了。你跟本王征战十年,想必十分清楚,本王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也绝不会让身边任何一人蒙冤受屈。”他肃静的目光停在史仲侯身前,似利剑空悬,冷冷迫人。史仲侯虽不抬头,却仍感觉到那种压迫,如同瀚海漩涡的中心,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逐渐要将人拖入死地,纵然拼命挣扎,亦是无力。他抚在剑柄上的手越攥越紧,终于抗不住,单膝一跪“殿下……”夜天凌神情冷然“本王必定让你心服口服。长征,带人来!”卫长征应命,不过片刻,带上两名士兵,一名医正。那两名士兵来自神御军营,正是当日跟随卿尘与史仲侯那三千士兵中的幸存者。两人都有伤在身,夜天凌命他们免行军礼,说道“你们将昨日对本王说的话,再对史将军说一遍。”其中一名士兵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他看了看史仲侯,大声说道“史将军,那天在百丈原,迟将军原本引我们走的是山路,万万遇不到突厥军队,但你后来坚持南入分水岭,却与突厥大军迎头遇上。三千弟兄,唯有我们七个人侥幸没有战死,亦连累王妃落到敌军手中,此事不知你怎么解释?”另外一名士兵伤得重些,若不是两名玄甲侍卫搀扶着,几乎不能站立,神情却极为愤慨“史将军,你没想到我还活着,更没想到当时虽然混乱,我却看到是你下的手吧?”他将身上衣衫一撕,露出胸前层层包扎的伤口“我身上这一剑拜你所赐,险些便命丧当场!迟将军又与你有何怨仇,你竟对他暗下杀手?你以为别人都认不出你的手法吗?将军的剑法在军中威名赫赫,谁人不知?却不想杀的竟是自己兄弟!”那医正此时上前,虽不像两人那般激动,却亦愤愤然“下官奉命查验迟将军的尸,那致命的一剑是反手剑,剑势刀痕,不仔细看便真如刀伤一般,实际上却是宽刃剑所致。”玄甲军中史仲侯的反手剑素有威名,回剑穿心,如过长刀,这是众所周知的。除了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南宫竞、唐初等都被几人的话震惊,不能置信地看着史仲侯。而史仲侯单膝跪在夜天凌身前,漠然面向前方,嘴唇却一分分变得煞白。夜天凌垂眸看着他“这一笔,是神御军三千弟兄的账。冥执!”得他传唤,冥执会意,从旁出列“属下那天与澈王殿下率五百弟兄潜入突厥军中救人,在找到王妃之前先行遇到史将军,他告诉我们,说王妃被囚在统达营中。我们深入敌营,却遭伏击,而实际上王妃早已被带走,史将军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身在何处!我们后来虽得殿下增援突围,但神机营五百兄弟,甚至澈王殿下,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他恨极盯着史仲侯,若不是因夜天凌在场,怕是立刻便要拔剑拼命。夜天凌待他们都说完,淡淡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史仲侯脸色惨白,沉默了短暂的时间,将红缨头盔缓缓取下,放至身前,俯道“末将,无话可说。”夜天凌深潭般的眸中渐渐涌起噬人的寒意“十三年来,除了当年可达纳城一战损兵三千,我玄甲军从未伤亡过百,此次折损过半,却因遭人出卖,而这个人,竟是你史仲侯。即便本王能饶你,你有何颜面面对战死的数千弟兄,又有何颜面面对身后曾同生共死的将士们?”玄甲军将士们虽不喧哗,却人人眦目瞪视史仲侯,不少人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更有人手已握上腰间刀剑,恨不得立时便上前将史仲侯碎尸万段。史仲侯面色却还算平静,他微微抬头,但仍垂目不敢看夜天凌的眼睛,说道“我做下此等事情,便早知有一天是这般下场,殿下多年来赏识提拔的恩情,我无以为报了,眼前唯有一死,以谢殿下!”说话之间,他反手拔剑,便往颈中抹去。谁知有道剑光比他还快,眼前寒芒暴起如飞虹贯日,“当”的清鸣声后,史仲侯的剑被击落在地。飞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飘扬,剑回腰间。史仲侯脸上颜色落尽,惨然惊道“殿下!”十年之间,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敌人尚且无情,何况是出卖玄甲军之人,若连自尽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无情无绪“你没那个胆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说出何人指使,便想轻轻松松一死了之吗?”史仲侯闻言,嘴唇微微颤抖,心里似是极度挣扎,突然他往前重重地一叩“殿下!此人的母亲当年对我一家有救命之恩,我母亲的性命现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义,岂能再不孝连累老母?还请殿下容我一死!”说罢以头触地,额前顿见鲜血。唐初与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对母亲极为孝顺,但又恨他如此糊涂,“唉”的一声,顿足长叹,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个孝子,他负手身后,静静看了史仲侯片刻,问道“那么你是宁死也不肯说了?”史仲侯不说话,只接连叩,七尺男儿死前无惧,此时却虎目含泪。夜天凌道“好,本王只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做答。那人的母亲,是否曾是含光宫的人?”含光宫乃是皇后的寝宫,史仲侯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所料不差,淡声道“此事到此,生死两清。你死之后,我会设法保全你母亲性命,你去吧。”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诺,心里悔恨交加,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他愣愣看着夜天凌,夜天凌眼中墨色深沉,如虚空浩瀚,夜色无边。史仲侯呆了一会儿,神色逐渐趋于坦然。他站起身了,斟了两盏酒,将其中一盏恭恭敬敬地放在夜天凌身前,端着另外一盏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无颜再求殿下饮我敬的酒,若来生有幸,愿为牛马,投报殿下大恩!”他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叩头。夜天凌目光在他身上略停片刻,对卫长征抬眼示意,卫长征将酒端起奉上。夜天凌仰头一倾,反手将酒盏倒扣下来,酒尽,十年主从之情,亦就此灰飞烟灭。玄甲军几员大将相互对视一眼,唐初命人倒了两盏酒,上前对史仲侯道“你我从军以来并肩杀敌,历经生死无数,我一直敬你是条好汉。想当年纵马西陲,笑取敌今犹在目,但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两断!”史仲侯惨然一笑,接过酒来与他对举一碰,仰饮尽。随后南宫竞端酒说道“史兄,当年在南疆,我南宫竞这条命是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大恩无以为报,这碗酒我敬你。今日在这漠北,诸多兄弟也因你丧命,酒过之后,我们恩断义绝。”史仲侯默然不语,接酒喝尽,南宫竞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夏步锋性情粗豪,端着碗酒上前,恨恨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艺我佩服得紧,但你做出这等卑鄙无耻的事,我就看不起你!从今往后,我没你这样的兄弟!”说罢将酒一饮,将碗一掷,“呸”地吐了口唾沫,扭头便走。三人之后,玄甲军中史仲侯的旧部一一上前,多数人一言不,与他饮酒一碗,就此作别。亦有心中愤恨难泄的将士,如夏步锋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不多会儿几坛酒尽,史仲侯独立在空茫的场中,仰遥望。苍天漠漠,四野苍苍,最后一丝光线亦没落在西山背后。风过如刀,刮得脸庞生疼,玄甲军猎猎大旗招展眼前,怒龙翻腾,仿佛可见当年逐敌沙场的豪迈,傲啸千军的激昂。暮色逐渐将视线寸寸覆没,他伫立了片刻,弯腰将方才被夜天凌激飞的剑拾起,郑重拜倒在地“史仲侯就此拜别殿下,请殿下日后多加小心!”言罢,反手一掼,剑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喷射三尺,染尽身后残雪,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夜天凌凝视了史仲侯的尸体许久,缓缓道“以阵亡的名义入葬,人去事过,到此为止,若有敢肆意妄论者,军法处置。”军中领命,数千将士举酒列阵,面对穆岭肃然祭拜。酒洒长天,夜天凌负手回身,青山遥去,英魂何在,暮霭万里,风飞扬——

【第四十章一片幽情冷处浓】——

圣武二十七年春,玄甲军克蓟州,歼北晏侯残部,靖幽蓟十六州叛乱,撤北藩,立北庭、武威都护府。同月,天帝降旨撤东侯国,设东海都护府。至此,把持天朝四境近百年的诸侯国尽遭裁撤,军政重权逐步分入州府,四海之内唯皇权至尊。夜天凌安定十六州后,即刻以龙符调动诸路兵马、粮草军需,集四十万铁骑于蓟州,挥军北上。大军以唐初、南宫竞为左右统军,兵分两路,配合万俟朔风十万先锋军在前,连克左玉、苏图海、四合、下沙、日郭、玉斗、青木川、甘谷、弋马九座城池,兵逼可达纳。万俟朔风率军每过一城,不纳降俘,阬于路者堆骨如山,横穿漠北大地的玉奴河血染江流,浪涛滚滚,残骸沉浮,以至数月不清。大战过后,九城之内绝突厥人,离侯山以北、瀚海以东多数土地,尽数归于天朝版图。可达纳城自圣武十九年遭玄甲军破城后,始罗可汗一边与天朝虚与委蛇,一边苦心经营,在王都四周扩建外城,城头设计了数十架巨大的铁弩,弩身宽近一丈,矢箭沉重有力,居高临下俯瞰城外,威力非常。如今天朝兵临城下,东突厥大将木颏沙突制人,铁弩射程既远,杀伤力又大,天朝军队不曾防备,战吃了暗亏。唐初等人数次率兵试探,都无法攻至城下,铁弩射程之内,入者非死即伤,以万俟朔风的身手也险些不能幸免,一时苦无良策。夜天凌传令暂时退兵弋马城,一面补充粮草,一面召诸将商议对策。这日众人都已到齐,却迟迟不见冥执身影。直到时近晌午,冥执方匆匆入内求见,夜天凌从依照可达纳城四周地势仿制而成的沙盘前抬起头来,南宫竞等人都替冥执捏了一把冷汗。冥执心中虽有计较,但被夜天凌目光一扫,仍觉十分忐忑,急忙赶在夜天凌作前递上一样东西“殿下,属下有破城之计,请殿下过目!”夜天凌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往他递来的几页笺纸看去,唐初站在他身边,随口道“这不是投石机吗?”冥执道“是在投石机上改造的。”唐初道“巨石攻城不是没有想过,但那铁弩的防守距离有千步之遥,投石机射程有限,打不了那么远。而且城头铁弩众多,要一举尽毁也几乎不可能。”冥执道“弋马城地势高于可达纳,城北山峰更是与其城临近,将此物造于就近山崖,只要山崖有可达纳城一半高,便能将石头打至一千余步,倘若不用巨石,则能更远。”南宫竞道“不用巨石用什么?”冥执道“殿下请看后面。”夜天凌抬手一翻,冥执继续道“用玄甲火雷,一炭、三硫、六硝,再加上草乌头、狼毒、芭豆、砒霜等药物以及沥青,一旦入城即燃即爆,单是毒烟烈火便足够突厥人消受。铁弩再强也需有人控制才行,这毒火极为厉害,待到城中人人自顾不暇,城头铁弩便是一堆废铁。”万俟朔风在旁听着,点头道“好主意!我们只想如何毁去那铁弩,倒忘了这点儿,一旦城中大乱,我们趁机强攻,其城可下!”冥执道“我已命人试过,木桶大的玄甲火雷比石块轻得多,最远可射出近两千步,小半个可达纳城都在射程之内。”南宫竞接着道“如能多造几架投石机,届时轮流投射火雷,自然威力倍增。”眼见困扰大军的问题垂手得解,诸将都是一阵兴奋。万俟朔风抬头,却见夜天凌只垂眸看着手中笺纸,似是在欣赏上面的字一般,神情淡淡,唇角竟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几疑自己看花了眼,顺着夜天凌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纸清雅的行书,飘逸如风,秀稳如兰,沿着纤细的格子一路书下。雪色的素笺,乌墨清亮,随着夜天凌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似有清浅的淡香,竟令人心底一阵宁静。片刻过后,夜天凌轻拂了拂手中笺纸,抬头往冥执看去,“好法子。”冥执一直留意夜天凌的神色,顿时松了口气,道“殿下若觉得此法可行,请移步城郊一看,神机营的兄弟们正在试装火雷,想必也有些眉目了。”夜天凌微微颔,却问道“火雷一旦爆炸,毒烟四起,恐将误伤我军攻城的战士,可有想过此点?”冥执随口便道“王妃说一定要选北风之日攻城……呃……”话一出口,顿觉不对,不由得停下来看夜天凌,不料夜天凌唇角微微一扬,只示意他说下去。冥执便继续道“攻城的战士也可以湿巾掩盖口鼻,含服解药,以确保万无一失。”南宫竟等近来都察觉凌王和王妃不知为了何事十分疏离,却摸不着半点儿头绪,在夜天凌面前更是连提也不敢提,因此连日行军议事都打起十二万分小心,免遭池鱼之殃。今日冥执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众人不约而同地去看夜天凌的反应,没人说话,唯有夏步锋向来直来直去,脱口便道“原来是王妃的主意,我就说冥执你怎么又懂这些草叶了……”话说一半,南宫竞扭头瞪他,夏步锋愣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南宫竞极无奈,却也只好道“没错。”夏步锋道“没错为何不让我说?”唐初在旁有些撑不住,轻咳一声,忍着笑道“多思少言,殿下平日嘱咐你最多,偏你忘得最快。”夏步锋挠头往夜天凌看去,仍是一脸迷茫,夜天凌起身对冥执道“去看看吧,若此法可行,功过相抵,免问你今日迟到之罪,否则严惩不怠。”语中平静,雷声大雨点小,冥执躬身应声,脸上忍不住牵起丝微笑,“功过相抵,他不会治你迟到之罪。”王妃还真是料事如神,对凌王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竟连说辞都一样。众人走了几步,夏步锋忽然悄声问南宫竞“殿下和王妃闹别扭了?”南宫竞啼笑皆非“我就想不通,嫂子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一窍不通的老粗?”不料夏步锋居然正色道“老粗自有老粗的好处。”这两句话说的声大,大家都听得清楚,纷纷笑起来。夜天凌负手走在前面,薄唇微挑,阳光下冷冽的眼底亦笑意浓浓。城郊五里外的山坡上,神机营的战士们伐林取木、开山采石,人来人往中,正一番有条不紊的忙碌。夜天凌等人走至近前,见改造过的投石机比先前几乎大了一倍。几个战士正合力将一圈粗大的绞轮装在一侧,再配以厚牛皮与铁链一同扭转,看上去虽复杂了些,却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借助巨石配重,如此便节省不少力气。众人正端详这改造过的投石机,却听远处轰然一声巨响,脚下大地震动,对面山上炸开一团惊人的火光,巨大的山石崩裂塌落,直接坠入山谷又击起震耳欲聋的回声。待浓烟散去后,竟有半边山角被炸塌,看得人人都愣在当地,连冥执也没想到玄甲火雷一经改造竟有如此威力。万俟朔风双眸一亮,泛起冷光“可达纳指日可破了!”夜天凌微微点头,再加上致命的毒烟,烈火一起,无孔不入,再坚固的城池也抵挡不了几时。不知是否因了了一桩麻烦事,他看来心情不错,与诸将仔细看过投石机,商定下攻城的方略后,一路说笑回城。行至城门,前面大路上两人双骑迎面驰来,却是卫长征带着一名侍卫,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刚赶了远路回来。卫长征见了夜天凌,下马行礼,夜天凌问道“办妥了?”卫长征道“附近城中居然都没有,属下去了一趟青木川,总算买到了。”夜天凌微带马缰,交待了一句“给冥执吧。”便继续往前走去。卫长征便从马上取下两小包东西,交给冥执“倒没想到正好你在。”冥执问道“什么东西?”卫长征一笑“看看便知。”接着便策马随夜天凌前面去了。冥执落在后面,不由得满心疑问。大战在即,这时候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还要卫长征亲自跑一趟青木川?他低头打开包裹,万俟朔风在他近旁,扭头看见,十分奇怪“麝香?”冥执低声笑道“麝香和白檀香,王妃配药用的,漠北这边不太好买,但却少不得。”万俟朔风会意地挑了挑眉。前面卫长征回头笑看过来,冥执遥遥抱拳,无声地做了个口形“辛苦!”卫长征耸耸肩,一回头见夜天凌已扬鞭催马,忙跟了上去。入城之后,众人各去操练布置,准备攻城事宜。卫长征随夜天凌回到行营,未进辕门,忽然夜天凌勒马止步,扭头看向一旁。卫长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现有团白乎乎的东西窝在几块山石旁,蜷成一团,被冷风吹得正瑟瑟抖。他下马走到近前去看,原来竟是只小兽。那小兽听到有人过来,耳朵一竖,警觉抬头,一双蓝色的眼睛如同白雪中两颗冰水晶石,妖娆中充满敌意地看着卫长征,喉间“呜呜”低声,将身子挣扎着往后蹭了蹭。卫长征心下称奇,除了眼睛色泽相异,这小兽简直与雪战生得一模一样,似狐非狐,似貂非貂,说不上是什么动物。他正想蹲下去仔细研究,有人从旁伸手,二话不说便将那小兽拎了起来。那小兽“呜”的一声,在夜天凌手中挣扎,欲拿前爪挠人。夜天凌皱了皱眉,毫不费力便制住那两只不老实的爪子,小兽随即可怜兮兮地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作一团,身子微微颤抖。卫长征此时才现原来它后腿受了伤,雪白的皮毛上血迹斑斑,看来伤势还不轻。夜天凌拎着小兽看了会儿,抬手丢到卫长征怀里“给冥执。”卫长征手忙脚乱地接过来,当场便被小兽挠了一爪子,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伸手将意图挣脱的小东西按住,匆匆寻冥执去了。三日后,北风大作,天朝大军万事俱备,挥军攻城。夜天凌自用万俟朔风后,已极少亲自领兵上阵,只放手让他大展身手。万俟朔风生性好战,兼之对漠北与突厥了如指掌,攻城掠地无往不利。唐初、南宫竞等人先时对他尚存疑心,几战之后,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称兄道弟,极为相熟。夜天凌亦常与他把酒长谈,谈文论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见恨晚之叹。万俟朔风嘴上虽不说,心中对夜天凌却佩服至极。不说别的,单凭夜天凌连可达纳城这样的大战都放心交给他,他纵然恃才傲物,却也自问无此气度胆略。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剑戟林立,兵马如山,夜天凌却连铠甲都不着,长袍清淡,闲坐行营。闭目养了会儿神,近处突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响动。他睁眼看去,雪战蹲在窗格处微侧着头,金瞳熠熠,正瞅着他。他与那小兽对视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然一愣。清风微凉,琼光淡淡,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仰头看着树上,一脸的无奈。月色的轻裘,衣袂微飘,澄澈的光线穿透漠北细芽初绽的枝叶半洒上她的侧颜,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因着了阳光的色泽通透而明净。如云,人如玉。他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她柔和而优美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几缕碎自簪间悄然滑下,软软地垂于她耳侧,偶尔春风轻过,漾起几丝微澜。她半侧着头,黛眉轻蹙,柔软的红唇微微抿着,带了一丝俏皮的模样。这一颦一笑看过千百次也不厌,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人,俊眸含笑。“雪影,伤还没好就乱跑,居然还敢爬树,快下来。”树枝上,一只雪白的小兽蹲在那儿,侧眼看向树下有些无奈的卿尘,蓝瞳晶亮,倒映着淡雅的身影。突然间,雪影扭头看向旁边,一道白影轻俏闪过,它已从树上跳了下去。卿尘回身,正见夜天凌负手站在廊前,静静看着她。淡金色的阳光自万里无云的长空投下,落满他衣襟,修袍利落身长玉立,带着三分峻冷风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却浸着无垠的柔和。卿尘愣住,不曾料到这时候夜天凌竟在行营,凝眸望他,却见他忽然暖暖一笑,山清水澈,云淡风轻。几度红尘,几度回眸,每一次寻找他的身影,他总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无声无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携了她的手,终此生生世世,不离亦不弃。卿尘轻轻扬起唇角,却不说话,夜天凌笑容愈深,淡淡道“怎么,不认识了?”卿尘修眉轻挑,笑道“似曾相识。”夜天凌眼底深色微微波动,忽然察觉身边白影微闪,还没来得及躲开,雪影已经窜上了他肩头。他剑眉一蹙,伸手便将那小兽拎了起来,谁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说什么也不松开。卿尘看着一人一兽僵持不下,不由哑然失笑。人人敬畏的凌王殿下岂容一只小兽蹲在肩头睥睨四方,平日里雪战为此没少吃亏。再看夜天凌已有忍无可忍的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小爪子将它从夜天凌手中救出来,一边笑道“它调皮得很,比雪战还叫人头疼,也不知长征怎么打仗时还有这番闲情,居然捡了这么个小东西回来。”说话间清灵灵的凤眸微抬,笑靥如花。雪影此时倒老实了,委屈地趴在卿尘怀里,自她手臂处楚楚可怜地望向夜天凌,目光哀怨,似在控诉夜天凌方才极不温柔的行径。“嗯……哼!”夜天凌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声。卿尘将雪影放下地去,见他面色不善,笑盈盈问道“你不会是在和这小家伙计较吧?”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凌面前妩媚绽放,几日不曾细看,那如画的眉目间竟奇异地多添了几分温婉与成熟的风韵。他几乎已记不清生过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见都是一个开始,每一次相对都是刻骨铭心,柔情似水。他的妻子,他寻找了半生的那个人,此时婷婷站在面前,看着他,浅笑宁静。他微微叹了口气,叹息中却是愉悦的神情,“世上唯女人与小兽难养,奈何我身边怎么越来越多。”卿尘眨了眨眼睛“哦?这么说来,难道殿下这几天又纳了新人?”夜天凌没料到卿尘问出这么一句,细细将她打量,皱眉道“本王即便再纳新人,你也不必这么高兴吧?”卿尘瞅着他的脸色,施施然欲转身“那我便逍遥了嘛。”未等举步,夜天凌伸手将她挽住,细眸微眯“逍遥什么?是谁当初那么霸道,偏说我是她一个人的?”卿尘轻笑,理直气壮“我!”“那你去哪儿逍遥?”“凌王府啊!”卿尘笑说,“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么新人,还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门洒扫有时不够人用,添几个人也是应该的。”她侧着头一本正经地打算着,夜天凌闻言失笑。便在此时,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巨响,接二连三,似山崩海啸,声势惊人。卿尘不曾防备,吃了一惊,未及转身已被夜天凌轻伸手臂,护在了怀中。城北方向烧起冲天大火,浓烟四起,很快将天空层层遮蔽。硝烟之中战火隐隐,泛出血染的颜色,整个漠北大地似乎被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让人感觉山峰城池缓缓下陷,天地颠覆。卿尘下意识地皱了眉头,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轻轻将人揽在身前。久违了如此清净的气息,宽阔的怀抱,稳持的臂膀,卿尘静静靠在夜天凌怀中,贴着他的胸膛,耳边一声一声是他的心跳,清晰地盖过一切。突然间动乱的四周缓缓陷入平静,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轻轻飘荡,波光粼粼,静谧的夜色下星子满天,那温暖叫人慵然欲睡。金戈铁马都遥远,唯有他的拥抱如此真实。过了许久,爆炸的声音渐渐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达纳城破了。”卿尘自他怀中轻轻仰,幽静的眸光投往远处,仿佛透过烽烟漫漫的苍穹看到了青山云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对着缈缦天光轻声说道“可达纳城破了,东突厥亡了。”城破国亡,又如何呢?——

【第四十一章英雄肝胆笑昆仑】——

碎石,残垣,断剑,败甲,昔日漠北第一繁华的王都可达纳如今一片战火狼藉,再不复往昔车马如云、商贾往来的盛况,俨然已成一座废城。漠云长,残烟袅袅,日月无光。城郊古道放眼望去,四处横尸杂陈,断石枯木,悲风四起。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夹杂着来自大漠的沙尘,模糊了苍穹的轮廓,带来几分深深的苍凉。轻衣纵马,剑甲鲜明,夜天凌与万俟朔风并骑入城,一个清峻从容,一个谈笑自如,四周战况惨烈都不入眼中,惯经杀伐的漠然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过只是弹指花开,刹那凋零。卿尘静静随行于夜天凌身侧,一路沉默。整个可达纳城在漫天的风沙下分外荒凉,血腥的气息寸寸弥漫,如同死寂的深海卷起暗流,悄然将人笼罩。半明半暗的烟雾下,墙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样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几乎可以看到曾经嬉笑怒骂的眉目,然而再也无声,再也无息。天高地远,生如死域,非是天灾,乃是人祸。到了行营前,卿尘下马驻足回身,风色在她眉间悄悄笼上了极淡的忧郁,明净的翦水双瞳中浮起的那丝哀伤却越来越浓。夜天凌本来已走出几步,觉卿尘没有跟上来,转身寻她。只见她扶着云骋站在原地,纤弱的身影风中看去,竟有几分悲凉与疲惫,他伸手挽住她“怎么了?”卿尘静默了片刻,抬头看他,缓声说道“四哥,我不想看到万俟朔风再屠城。”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动探入她潜静的眸心,稍后,他抬手拂过她被微风扬起的丝,说道“好,我知道了。”卿尘微微一笑,略带着些倦意。她越过夜天凌肩头,看向广袤而寂静的漠原,轻轻说道“空造杀孽,必折福寿,这一城生灵其实是丧命在我手中。”夜天凌眉心微蹙“别胡思乱想,我先送你去休息。”他将卿尘送入行营,独自往帅帐走去,想起卿尘方才的话,心头竟莫名地有些滞闷。“殿下!”冥执迎面寻来,“王妃可是歇息了?”“嗯,”夜天凌点头,“有事?”冥执取出一封密函递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们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现在有些眉目了。”夜天凌拆开密函抬眼扫过,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结盐商,借军需之由贩运私盐,胆子不小。”他将密函递回给冥执,却道“这些事不必告诉王妃了。”冥执一时不解“王妃若问呢?”夜天凌负手前行“她若问起,便说我会命褚元敬等人联名上书弹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见分晓。”说话间又一顿,心思微转,褚元敬这些御史们还不够分量,事情揭出来容易,要扳倒这些阀门贵胄还需费些力气。他略一沉思,再对冥执道“转告莫先生,让他去拜访长定侯,告知此事,然后设法让秦国公得到你们手中的证据。”老而弥辣的长定侯,生性耿直,嫉恶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绝不会坐视不理。而秦国公,早年因旧事与邵休兵不和,怨怼甚深,若让他得到这样的机会,岂会不闻不问?冥执一一记下,说道“只是现在巩思呈那里却半点儿把柄都抓不到。”夜天凌冷冷一笑“巩思呈?他自身行事谨慎,滴水不漏,可惜儿子都不争气,这几年不过是殷家回护得周全罢了,此事不足为道。”冥执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费神了。”“嗯,”夜天凌淡淡应了声,“以后这种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惊动她。”冥执俯身应下,暗地里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么事“殿下,我刚才遇到黄文尚,他说以后不用那么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嘱咐药中不要再用。”夜天凌停步回头,问道“为何?”冥执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天凌剑眉微锁,目光遥遥看出去,若有所思。两人正说着话,万俟朔风大步过来,浑身杀气腾腾,见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颏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夜天凌转身自他身上扫过,淡淡笑道“怎么,吃了亏吗?”万俟朔风皱眉冷哼“不愧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硬朗,若不是中了毒烟,未必能将他生擒。现在死不低头,正在前面破口大骂,你看着办吧!”“看看去。”夜天凌举步前行,突然又回头对冥执道,“过会儿让黄文尚来帐中见我。”偌大的校场中央,木颏沙被反绑在一根粗木柱上。此人身形威猛,面目黝黑,身上战袍虽血污狼狈,却无损他浑身彪悍的气势,此时因愤怒而须皆张,更显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他双手双脚都被缚住,高声叫骂,以示怒意。四周将士因不通突厥语,即便知道他是在骂人,也不十分清楚。万俟朔风却脸色铁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已是忍无可忍,深眸之中杀意冷冷,眼见便要作。夜天凌听到木颏沙言语中尽在怒斥万俟朔风背叛突厥,难怪万俟朔风如此恼怒,他扭头道“南宫竞他们想必已在帅帐等候,你先去吧。”万俟朔风知道他一番好意,强忍下心中那股怒火,抬手躬身,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