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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中卷txt下载时间:20139305:03:48和皇后那里,谁也不敢再做什么手脚,一旦有事,都要担上干系。侍从立刻去办,卿尘狠狠瞪了两个女官一眼,长袖一拂,顾不得碧瑶撑伞,便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残叶萧萧,雨敲长窗,层云阴霾,四处暗沉沉的叫人心烦。殷采倩在屋里踱了几步,往靳妃住处悄悄看了一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真的不让人进去吗?”卫嫣倚在榻前,拨弄着身旁的镂空细藤花银香球,头也不抬“不给她点儿颜色瞧瞧,这府里还都当她是湛王妃呢。”殷采倩常来湛王府,靳妃一向待她亲厚,颇有不忍“万一出事怎么办?”卫嫣扬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软便是给自己留后患,看看我姐姐便知道了,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记着。”一丝冷风透了窗缝袭来,雍容风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自从卫嫣嫁进湛王府,与靳妃便是一山不容二虎。靳妃行事还算忍让,但卫嫣却处处咄咄逼人,若想当初太子妃也和她一般强硬,东宫或许便不是今天这个局面。她突然想起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急忙说道“湛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你帮我和他说,我不嫁给十一殿下!”卫嫣精致的面容之上微笑端庄“好了,你也别闹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谁能说不?何况嫁做十一殿下正妃是光耀门庭的事,你还别扭什么?”明艳锦袖拂在案上,殷采倩柳叶眉一扬,不满地站起来“什么光耀门庭?我干吗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十一殿下出身高贵,俊朗潇洒,哪点儿不让人喜欢了?”卫嫣问道。“他好,自有喜欢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欢。”殷采倩嗔道。卫嫣抬头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礼,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多上门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罢了,偏着了魔似的念着凌王,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训斥。出身仕族,婚嫁系着家族荣辱,岂由得你自己喜好?”殷采倩俏面微红,眼前不由便浮起那个清傲的身影,那日看着他纵马驰入神武门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在了心头。她冷哼转身“姑姑为什么就非要我嫁给十一殿下,你嫁给湛哥哥,难道不是喜欢他?”卫嫣责怪道“胡说什么,别人怎能同他相比?天都之中哪个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话虽如此,眼中却透出一丝怅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又是谁呢?温润之中的疏离,风流之下的落寞,又是谁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为谁?宿立中宵独自望月为谁?明明离他那么近,却觉得如此遥远,完美无瑕的姻缘偏偏叫人无从看顾。心念之中一腔暗恨都转到了靳妃身上,卫嫣狠狠地将手中绢帕一捏,白鸳鸯图扭曲在绿阳春晓中。门帘掀动,掌事女官匆匆进来,神色颇为慌张“王妃,凌王妃派人将靳夫人生产之事上禀太后和皇后,还命人去请殿下回府了。”“什么?”卫嫣怒道,“凌王妃?”“她人已往靳夫人那边去了。”那女官俯身说道。“看看去!”卫嫣拂袖起身。雨打残荷,在水面上溅起清冷波澜。卿尘正走到靳妃住处,迎面卫嫣同殷采倩带着几个侍女赶来。“不知四嫂来了,有失远迎!”卫嫣上前拦了去路,屋中依稀传出靳妃阵阵呻吟。卿尘向她看去“不敢劳动大驾,请让开。”脸上虽淡淡笑着,眼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幽深里一星微锐直逼卫嫣眼底。卫嫣脸色一变,抬眼看卿尘立在阶前。风雨萧萧中玉色纹裳轻飞,容颜似水带着高华傲气,如这灰暗的天地间一抹清色,飘逸出尘。这便是他牵肠挂肚的那个女人,连新婚之夜醉中都喊着她的名字!心底嫉恨翻腾,语出不禁尖刻“四嫂又没嫁到湛王府,何必来管这里的闲事?”“我若是嫁进湛王府,说不定躺在里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尘明澈眸底隐有怒色,恼她狠毒,丝毫不留情面,“一尸两命,即便专宠于七殿下,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吗?”“我与殿下的事哪用你一个外人妄加揣测!”卫嫣怒到极点。卿尘玉容清冷,声音隐寒“靳姐姐若是有什么不测,即便七殿下不追究,我也绝不会饶你!让开!你是想让我进宫去请太后,还是皇后娘娘?”“你……”卫嫣气结,却被殷采倩拉住“接生嬤嬤不是候着了嘛,我们里面坐着等吧。”说着对卿尘使了个眼色,似是让她快些进去。卿尘一愣,不料她来打圆场,却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里走去。殷采倩虽庆幸卿尘赶来救靳妃,却心中亦百感翻杂。伊歌城中哪个女子不想嫁给夜天湛,偏偏她凤卿尘不想,偏偏她要嫁给那个人,偏偏那个人心里眼里只有她。她好不容易等到及笄,想尽办法相胁父亲去凌王府提亲,却只换来寥寥几句顾全场面的婉拒之辞。银牙微咬看着卿尘背影,到底意难平。秋风骤紧,暮霭沉沉天暗。夜天湛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卫,迅往府中走去,披风轻扬,轻甲佩剑一路微响,步履匆匆。方至门前,室中隐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他猛地抬头,眸底忧喜难辨。“殿下,你可回来了!”卫嫣笑意娴柔地上前迎他,亲手接过披风,看到他这身装束突然一愣,“这是……”“怎么样了?”夜天湛问道。“从清早到现在,急坏我们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卫嫣转身接过侍女递上的热茶,“快先暖暖身子。”“你辛苦了……”夜天湛对她温和一笑,伸出的手却突然停住,话音断落,目光越过她肩头凝滞在那里。卫嫣回头,看到卿尘举步出来,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轻涩温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浅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脸上却强自留着笑意。刚刚掌起的茜纱灯下,卿尘一手扶着屏风,低头对御医嘱咐着什么,那御医恭谨地记下。卿尘长舒一口气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颤,眼前夜天湛长剑在身,戎装束甲,墨色战袍给他温文尔雅的风华中添加了一抹罕见的肃锐,整个人如同剑在鞘中,深敛着秋寒。三十万大军虚待主帅,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军情紧急,连日不眠不休布置停当,即刻便要挥军北上。天帝教子从不偏颇,自太子始诸王无人不曾身披战甲历练疆场。虽不是人人如凌王般威震四合,却都是可用之才。亦曾带兵平夷寇,肃边防,夜天湛的军功掩在文雅贤德的名声下,几乎被人遗忘。身后宗族显赫并不需要他将自己放逐征战浪迹边疆,他本已拥有的太多。竟真的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卿尘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愿说。她同凤衍赌,赌天朝的皇权更迭,赌凤家的荣辱兴衰,赌这场战争唯有夜天凌能胜。疆场青冢埋白骨,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她赢,陪送的是否会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卿尘眉宇深锁,原本积了满心的责备停在嘴边。面前那双向来湛然如晴空般的眼眸,此时隐隐尽是红丝,似是彻夜未眠,多有疲累。“恭喜殿下,母子平安。”卿尘终于轻声说道。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劳你。”卿尘笑了笑,转眼看往卫嫣。卫嫣垂头掩去眸中神情翻涌,盈盈拜倒,声音柔软得像是最温顺的妻子“恭喜殿下!妾身已叫人备下了十全汤,靳妹妹生产辛苦,需得好好补养才是。”夜天湛点头柔和地一笑“还是你有心。”雨已停,风萧萧。“那妾身先告退了。”卫嫣盈盈施礼,宫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暗浅影,只能看到一点红唇娇艳欲滴。整日的疲惫骤然袭来,心口泛起的一丝丝隐痛让卿尘无力再去分辨这是是非非,她稳了稳心神,在卫嫣之前举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殿下进去看看吧,我告辞了。”乌云未散,天穹仍灰暗得压抑。却是这冷落秋风带来一阵凉意,舒缓了心中的滞闷。卿尘筋疲力尽地扶着阶栏站了一会儿,手中握着的金针透过软缎微微刺痛了掌心。这忙碌中降临的生命是天家尊贵的血脉,在尚未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背负了如此纠缠的恩怨,生命,究竟是喜还是悲?殿宇连绵的湛王府中,他如春风般的温雅风流掳获了多少女子的心。她们为他痴为他狂,他竟任她们痴,任她们狂。多情总被无情伤。抬眼望去,那片记忆中碧叶连天的闲玉湖隐没在渐暗的天色下,残枝败叶,零落水中。身后靴声微响,一阵寂静后传来温润的声音“卿尘。”卿尘回头,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后,戎装衬托下的俊朗风神,无比熟悉却又陌生。相对无言,自从嫁入凌王府,再未单独见过。眼前这一瞬间,卿尘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这闲玉湖近旁,看夜天湛蓝衫倜傥,笑得云淡风轻。那微笑似极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却更驱散了伤痛阴霾,暖风拂面,夏日浓荫,层层涌上心头。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尘手中金针之上,终于还是先开口道“你的医术越来越好了。”卿尘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时候,靳慧怕是当真危险,她庆幸自己学得一身医术,还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气大伤,需得用心调养。孩子虽然平安,但在胎里受了损伤,眼下还十分虚弱。宫中那些御医也只是中流,不妨让人去请牧原堂的张定水老神医来看,他的医术才是妙手回春,我的金针之术不过是得了他几分传授罢了。”“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应。说了这两句话,卿尘似乎突然再无话可说,看着他束甲佩剑的身形半隐在长天暮色之下,喉间涩涩竟是酸楚。“我明天便带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视着她,目色如玉,透着安静的矛盾。“时间不多,进去陪陪她吧。”卿尘低声说道。“你似乎只惦念着靳慧,急着将我往她身边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说道。“你该比我还惦记着她。”神情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尘眉间眼底流露出一种若有若无的伤感,“你娶了她,为何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样倚赖你,你应该好好保护她。”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么?”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皱。卿尘看着她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在她身边。而不是让别人几乎致她于死地。”夜天湛眼中忽而闪过一丝锐光,看定卿尘,却旋即又归于疲惫的平静,“是我疏忽了。”语中几分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惊后,一切都微不足道。“靳姐姐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说不定会恨你。”卿尘转身拾阶而下,走了两步,终究回头,深深地将他看在眼中,“沙场凶险,你……要小心。”夜天湛微微闭目,脸上慢慢浮现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临走前竟能见到你,我很高兴。”简单的一句话,却叫温热的泪水冲入眼底,卿尘猛地回身避开他“保重。”长裙拂转,快步离去。湛王府的大门突然变得那样遥远,胸臆间的不适渐渐袭来,天地越昏暗,旋转。“卿尘!”夜天湛焦急的声音传来,卿尘一个踉跄,站立不稳,身子落入他的护持中“你怎么了?”抓着他的手待那阵晕眩终于过去,卿尘摇摇头“没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孑然一身,无家可归。很久以前她在湛王府中说过的话突然那样清晰地回想起来,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被抽离,缓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气,他终究没能留下她,以此为家。但他的手仍坚定地扶着卿尘“我送你回去。”卿尘轻轻放开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们,就好好待她们。”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挣扎爱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可怜?夜天湛微微一僵,看着卿尘转身,消失在渐浓的夜幕下——

【第十三章三千青丝为君留1】——

不知是怎么上的鸾车,不知究竟有什么人和自己说了什么话,红罗锦垫已被秋冷浸透,卿尘靠在上面,疲惫自四肢百骸丝丝渗出,缓缓将身心淹没。眼前层层尽是夜天湛身着戎装的样子,只瞬间的一瞥,为何让她恐惧至深。不是从未料知,只是潜意识里一直回避这个可能,似乎不想便不会生。自一开始,她便选择了,从来没有为这个选择后悔过,但并不代表心不会痛。她太了解夜天凌,在这一刻,却因为了解而陷入了莫名的惧怕。不论南宫竞的十二万先锋军和十一的西路军,此次出征三十万精兵之中过半来自神御军营,就连主帅左右先锋也分别是夏步锋及史仲侯。夜天凌早已料到一切,信手拈子,已布好了这局棋。虚坐以候,且待君来。这不合时宜的战事在他翻手之间化为最可怕的利刃,一旦兵动北疆,寒剑出鞘,马踏山河,谁能掠其锋芒?即便是朝堂上步步退让看似艰难,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进可攻,退可守,一切进退都在他的手中,游刃自如。闭目,心底深处是那双清寂的眸子,幽若寒潭,深冷难测。撑了一日神志疲倦至极,一路昏昏沉沉,直到鸾车停下,碧瑶打起车帘轻声叫道“郡主,已经到了。”卿尘自半昏半明间醒来,撑着额头又稍坐了会儿,方下车往府中走去。门前候了许久的晏奚迎上前来,俯身道“殿下回来多时了,一直在等王妃。”卿尘在幽篁长廊处停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说罢独自一人进了寝室。青衫肃淡,夜天凌正在案前看着几道表章,听到她进来,头也未抬,只淡淡问道“去哪里了?”卿尘赤足踩上锦毯,松手一放,微湿的外袍落在地上。她将头上束华盛随手抹下,丢往一旁,人便靠着软榻躺下,闭目不语。夜天凌手中走笔未停,眉心却微微一拧,紫墨至处银钩铁画锋锐透纸。待写完,方回头看去,突然错愕,掷笔于案起身上前,伸手抚上卿尘额头“怎么了,弄成这样?”卿尘脸侧丝散落,仍带着点雨水的湿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定是一身狼狈模样,微微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秋水澄明,似若点漆,更衬得脸色雪白。夜天凌深深皱眉,转身对外面吩咐“备水沐浴!”卿尘瞬目,懒懒抬手拂了下湿。夜天凌眸中猛地掠过暗怒,握住了她的手,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白皙的手上隐隐有几道淤青,是方才被靳慧握得紧了,此时才觉出疼。卿尘躲了一下,勉强笑笑说道“靳姐姐今日生了个男孩,有人不想看孩子出生,我差点儿就救不了他们母子。”夜天凌面色阴沉“你便只知道救人,自己也不管了?”“四哥。”卿尘轻轻地喊他。夜天凌唇角锋抿,眼中虽怒色未褪,却伸手取过一件衣袍罩在卿尘身上,小心地将她抱起,大步往寝室深处走去。伊歌城中多温泉,宫中府中常常引泉以为浴房。转过一道织锦屏风,潺潺水声依稀入耳,迎面水雾氤氲,暖意便扑面而来。夜天凌遣退侍从,直接便抱着卿尘步入泉池。热水的熨烫叫她微微一颤,却驱散了透到骨子里的冰冷。池水不深,坐下刚好及肩。夜天凌让她靠在怀中,为她除去衣衫,动作轻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卿尘闭着眼睛任他摆弄,突然反手环上他的胸膛,长落入水中飘起如丝浅网,明眸荡漾迎着他的目光。“疼吗?”夜天凌握起她的手问道。卿尘摇头,原本苍白的脸上因水气而浮起一层别样的嫣红,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夜天凌清冷的眸底微亮,似是灼灼火焰自幽深处燃起。卿尘伸手环上他的脖颈,夜天凌臂弯一紧,俯身便将她吻住。几乎是狂热的,寻找着彼此柔软的缠绵,呼吸温热纠缠在一起,深深探入心腑。良久,夜天凌将她搂在肩头,长叹一声低头道“野丫头,跑出去一天弄得这么狼狈,回来还不安分。”卿尘在他怀中一转,慵然自睫毛下瞥他一眼“那又怎样?”夜天凌深眸一细,露出丝危险的神情,手臂猛地使力,便将她自池中捞起,大步往一旁宽大的软榻走去,“那本王便要罚你!”流水溅落一地,卿尘懒懒地蜷在那里。烟罗轻纱如雾般泄下,仿佛水气渐浓。雪帛素锦,三千青丝凝散枕畔,清水晶莹点点滴滴,沿着冰肌玉骨流连坠落。夜天凌俯身将卿尘挽在身下,吻住她锁骨处一颗水珠,沿肩而下在那如玉雪肤上挑起桃色清艳。卿尘闭目,身边耳畔尽是他的气息。不由得,那心跳便随着他急促而轻微的呼吸声越跳越快,仿佛被下了蛊咒,控制不住,再也不属于自己。勾着她柔软的腰肢,夜天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卿尘奇怪地张开眼睛,见他正看着自己,眼底尽是疼惜。“累不累?”见她看来,夜天凌低声开口,“若身子不舒服便和我说。”淡淡的,似清流潺湲没过心房,卿尘扬唇浅笑妩媚,伸手抚过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脖颈“凌,我要你!”夜天凌手臂一紧,长叹声中低头覆上她醉人的红唇。暖雾迷濛一室,天地轻转,水乳交融,一切陷入幽沉迷离的梦中。没有试探,没有猜测,没有痛楚,没有嫉疑,没有他,亦没有她。情到深处,心神无尽伸展,探入彼此最隐秘的领域,眷恋纠缠合而为一。身体乃至灵魂,在最深最浓的爱恋中燃烧,欲火销魂成为彼此的一部分,永远不能分开。软帐轻烟,春色旖旎。缠绵过后,夜天凌闭目靠在榻上,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卿尘后背。卿尘慵懒地伏在他肩头,一动不动像只疲倦的小猫,因微微觉得凉,便往他身旁蹭去。夜天凌嘴角淡淡一扬,捞过身旁薄衾给她罩上,她转身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贪婪依偎着他怀抱的温暖,不觉竟昏昏欲睡。夜天凌亦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会儿,外面晏奚低声请道“殿下。”“什么事?”夜天凌淡淡问。“夏将军和史将军都已经来了。”天凌睁开眼睛,“让他们稍等。”“是。”卿尘睡得本不沉,朦胧中听到说话,觉得夜天凌轻轻将手臂自她枕下抽出。她缠住他的臂膀“四哥。”夜天凌抬手拍了拍她的面颊“赖在这儿继续睡,还是我抱你回房?”卿尘摇头“我不要你走。”夜天凌挑眉一笑“怎么今天这么缠人?听话,我很快回来。”“若我不让你去呢?”“哦?”夜天凌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研判,“我的清儿虽然调皮,但却不是那么不懂事的。”卿尘无奈松开手,夜天凌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衣袍披上。卿尘出神地看着他宽阔的脊背,“四哥。”她低声唤他。“嗯?”夜天凌应道。卿尘沉默了一下,终于问道“他,能活着回来吗?”夜天凌手在领口处微微一顿,背对着她停住,不语。“只要……只要活着。”卿尘心底随着他的动作微沉,深吸一口气说道。满室寂然,唯有池边水声琤,格外入耳——

【第十三章三千青丝为君留2】——

夜天凌静默了一瞬间,卿尘微微咬唇看着身前的他,那挺直的后背撑起素青色的长袍,冷然如山。无言等待,分明只是转瞬之间,却似是熬过漫长千万年的光阴。单而清淡的一个字,就像他以前常常答应陪她去什么地方,答应随她品梅子新酒,答应听她弹一新曲那样微不足道。夜天凌将衣衫轻抖,整好,袍摆一掠,回身深深地看向卿尘,目光直迫进她心底。那样熟悉的回答,不问因由,只要是她的请求。他答应她的,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百感交集翻上卿尘心头,然而如释重负的轻松却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过,碎成了喑哑的苦涩扼在胸间。仿佛轻描淡写,她却知道他这一字允诺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迎上夜天凌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道“我欠他一条命。”夜天凌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眼底冷锐隐去,慢慢泛起柔和,闻言一笑“妻债夫还,天经地义。”语气清冽,带着丝倨傲,更多柔情。心如割,偏柔软,泪如雨,却不觉,卿尘轻声叫道“四哥……”暗叹一声,夜天凌坐下将她揽在身旁“不过是一句话,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还有什么意思?”水雾婉转,纱帐轻扬,缭绕在淡白的玉石阶柱之间,恍如仙境般安然缥缈。卿尘伏在他的胸前,看着这梦幻似的眼前,轻轻说道“四哥,谢谢你。”夜天凌在她身畔沉默,稍后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若真的要说谢,或许是我该谢你。直到遇见你,我才知原来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欲,笑也不是很难。你就像是我丢失的那一部分,将另外一个我从很远的地方带来了,如果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只能选一样,我宁肯要你的笑。清儿,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清浅低语,字字情深,眉间眼底,是无尽的轻柔,万分怜惜。卿尘将十指与他相扣,紧紧握住,在他的注视下抬头。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灿,点点照亮了这漫漫人生,她报以微笑,温暖他的喜怒哀乐,携手之处,便是天下。锦衾微寒,灯花渐瘦,已是月上中天。漱玉院中隐隐还有灯光,夜天凌自府外归来,遣退跟随的侍从,缓步往寝殿走去。中庭临水,月华如练映在湖中,带着清隽的柔和。风微冷,他负手望向深远的夜空,地上淡淡地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暗无声息。致远殿中一番长谈,机锋谋略如同这夜色,悄然深长。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带过清矍的痕迹,棱角分明的面容此时格外淡漠,仰间思绪遥遥敞开,这样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关外漠北的夜晚见到。西风长沙,万里戎机,相伴而来的往往是兵马轻嘶,金柝寒朔,面对千军万马铁衣剑戟,每一次抬头都冷冷清清,这二十余载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事心里那种感觉都是一样。在清晰至极的地方,一点模糊的孤独,会不经意地袭入心间。他嘴角勾起冷冷自嘲,五官的线条更添肃峻,然而透窗映来一束朦胧的烛光却出其不意地在侧时覆上了他的脸庞,将那份漠然轻轻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室内罗帐轻垂,淡淡地萦绕着凤池香的味道。卿尘只着了白丝中衣,手中书卷虚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战伏在她身旁蜷成一个小球,睡得香甜舒服。夜天凌迈入寝室看着这样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扬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尘手边的书,目光一动落到了她的脸上,一时间流连忘返。红罗轻烟,那微微散乱的青丝如瀑,细致长眉斜飞带入乌鬓,睫毛安静丝丝分明地衬着梨花雪肤,挺秀的鼻梁下淡淡的唇,衣胜雪,人如玉。他看着她,竟有些深夜梦回的错觉,异样的轻软温柔地生遍心间,淡去了一切惊涛骇浪。烛花“噼啪”一声,夜天凌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宫灯,起身脱掉外袍。然而再回身,却见卿尘已经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懒而温柔地看着他。“总是这样睡,小心着凉。”夜天凌无奈笑道,将被角一扯替她盖好,神情平常。“谁让殿下总彻夜不归?”卿尘撑起身子故意嗔道,声音里却分明是心疼。夜天凌眉梢轻挑,目光中微带歉疚,淡笑道“怎么,王妃独守空闺,心生寂寞了?”卿尘红唇微抿白他一眼,见他眉宇间带着几分闲淡不羁,甚至更多满足的安然,不似前几日凝重,便问道“皇上怎么说?”“准了。”夜天凌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启程。”奉旨入蜀,明为壅江水利,实为安定西蜀,乃是撤藩的一步妙棋。自从虞夙起兵之后,朝中一团忙乱,夜天凌却带卿尘游山玩水,钓鱼品酒,对北伐之战不闻不问,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态度。然而多年领兵征战,他早已是天朝军中之灵魂,凡动兵锋天帝必有倚重,几乎已是一种习惯,也是不争的事实。削藩,乃是天帝毕生之政愿,此时执意而行未尝不是有一了夙愿的意思。面对夜天凌的退,天帝虽不多言,却如何不是无可奈何。数日前开始,天帝每日昭夜天凌入宫下棋,夜天凌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数天的棋。如今棋下完了。既然要动兵,那便必然将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势而成,处处可为己用,这便是夜天凌可怕之处。卿尘舒了口气,侧头见夜天凌手臂垫在枕上静静地看着帐顶,方才的温柔褪去,脸上连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见,极漠然的,没有丝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后依稀竟似慑人的杀气,如锐剑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将这几个字做到何等地步?弑父夺位之仇,看似无动于衷,夜天凌对天帝始终维持着父子君臣的相处,只因二十余年,他们本便是父慈子孝。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那从来不说的恨,他所失去的,因为太深而不愿提起。爱亦到极处,恨亦到极处。卿尘看着他闭目皱眉,眉间的那道刻痕如同揉进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样伸手,轻轻地抚上了他的眉心。夜天凌微微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卿尘那双潜静的眸子时怔住,仿佛被她自某处深暗的梦中惊醒,心中竟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卿尘淡噙着笑意,轻声说道“回家了,就不想了,总皱着眉头心里会累的。”夜天凌握住她的手抚在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清儿,人人都说我无情,我若让他一无所有,是不是当真无情无义?”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锋利,寂冷的声音淡淡自他口中说出,似悲似恨,一丝压抑在骨髓里的痛楚极其隐约,却叫人心头一痛。卿尘知道他心中抑了太多的东西,无从开解,只温柔说道“不管你要做什么,都有我陪在你身边。”夜天凌扭头看她,眉宇清隽,眼中却带着丝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时回京,将你一个人留在天都,总觉得放心不下。”卿尘唇角弯起淡淡弧度,安静说道“不管你到哪里,我也都要陪在你身边。”夜天凌微愣,眉头再次皱起“此去征战难免,沙场凶险,你不能去。”卿尘问道“若我有理由,你会带我一起吗?”夜天凌扬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尘起身披上外袍,执灯说道“四哥,你跟我来。”“去哪儿?”夜天凌不解问道。“天机府。”府中静悄悄一片,卿尘手中宫灯淡淡,朦胧遥远沿着回廊轻转,她在天机府的偏殿停下,回头对夜天凌一笑,推门而入。随着殿内火光微亮,夜天凌看到卿尘站在墙壁之前举起那盏琉璃宫灯,灯火摇曳,映着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浅,身后隐约悬挂着一幅军机图。他上前一步凝神看去,心中微微一震。卿尘回身将身旁的烛火点燃,听到夜天凌头也不回地伸手道“把灯给我。”卿尘将宫灯递到夜天凌手中,一一燃起殿中明烛。烛光大亮,那幅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军机图如画卷轻展,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万里疆原,山河格局,尽在这卷下一览无余。无数繁华都郡。边防重镇随着那熟悉的字迹缜密铺展,历历清晰,细致处点点滴滴,杂而不乱,将四境尽收其中。笔下精准奇巧,轻重得当,绘揽六合指点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对于行军打仗这是无价之宝,反复看察,不能置信地回身“这是你绘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会再有第二人。卿尘淡定一笑,将一盏宫灯托起,看着面前。灯火清亮,在她潜静的脸上映出稳秀从容,她傲然说道“四哥,我说过,你娶了我,定也不负这天下。”夜天凌眼底深深映着卿尘白衣倩影,那目光中是惊是喜,像望向一件梦寐以求的珍宝。宁静的灯火下他执著的凝视,叫卿尘只能痴痴回望,竟忘了自己是谁。他抬手,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叹一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低声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卿尘靠着他,手掌处传来他稳健的心跳,那切实的温度带着动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传入她的心房,让她觉得永远也不愿离开,“带我去,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她柔声说道。夜天凌将她身上裘袍轻拢,抚摸她散在肩头的秀,目光柔软“我何尝不想时时有你在身旁,只是北疆苦寒,行军征战难免颠簸,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了。”这并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啊!她因为这颗心而来到这里,是否也会因此而分离?卿尘心头泛起一缕凄涩,静静伏在他怀中说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费一天一日。”夜天凌因她语中的哀伤猛然皱眉,脸色瞬间微变,低声道“不准胡说。”灯下浅影明暗,卿尘被他狠狠握住,却露出从容淡笑。纵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后悔赴这前世的殇恋,义无反顾。“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好歹我也是个大夫,哪有那么容易死……”话未说完,夜天凌手臂一紧,俯身便封上她的唇,斩断了她的话语。极为霸道的炙热和深柔的怜惜随着他的呼吸搅进心湖,碎起千层浪,散入心神醉浓。直到卿尘觉得自己几乎要融在他的气息当中,化成飞沫淡烟,化成他的一部分。夜天凌轻轻放开了她,眸中沉淀下深深担忧。他低语“你若要陪着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卿尘笑着环上他的胸膛,猛地拉着他在殿中旋转,俏声笑道“我会的,四哥,我要陪着你,看你君临天下,看你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缔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着和我在一起!”她笑得那样清脆,那样开心,仿佛整个世界的欢乐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后长长地撒开,迤逦秀美,大殿里回荡的余音随着轻纱飘扬,烛火摇曳,舞出耀目的绚丽。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声感染,清寂。冰冷。忧痛。伤恨都化作无形,纷纷碎淡。这一刻他情愿与她做一对痴男怨女,坠入红尘万丈,梦醉神迷,永远也不要醒来——

【第十四章千古江流百回澜】——

大江东流,波澜千古。蜀中平原天府之国,田畴万顷,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东蜀壅水汇三江之流一路开阔,接沧浪江而贯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天晴万里,云淡,风冷。深秋寒浓,迎面江风拂来,吹得裘袍猎猎,凉意袭人。卿尘随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侧,江岸数十万征夫往来挑抬,以竹笼装石截水筑堤,数月之中壅水渐缓,十二道陡门分布江上,将这滔滔江水扼于指掌之间。斯惟云自堤头回身,迎上前去“殿下。王妃!”夜天凌微微点头,沿江放眼而望,赞许说道“不过数月之间,如此浩大的工程完工在即,惟云,我没有看错你。”斯惟云深深一揖,笑道“惟云幸不辱命,更要多谢王妃奇思妙想,若无这十二道陡门,届时要毁堤放水,损失也不小。”卿尘迎着江风往远处极目能见之处看去,青州郡城立于壅水下游,隐约可见,她浅浅一笑,说道“筑堤不易,能保全自然要保全。这陡门我不过信中这么说说,谁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亲眼看到,还真不敢相信。”斯惟云随着卿尘目光远望,神情中却略见忧虑“殿下,尚有一事……”天凌淡淡道。斯惟云迟疑一下,说道“壅水拦坝截流将在分水塘中逐渐蓄水,水量不可小觑,陡门一开洪峰泄下,将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将有半数成汪泽一片,惟云斗胆,请殿下三思。”一边说,一边看往卿尘。卿尘自前些日子斯惟云的来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顾虑,另有原因便是筑堤的百万工匠多数是来自青。封两州郡属,若亲手截江水淹家园,恐怕民愤难平。她曾试着与夜天凌提过此事,却并无结果。夜天凌负手静立前方,远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浑身上下散着一股深冷的气度,叫人不敢逼视。他眉峰微锁,眸间一片深沉,久久不语。西岷侯的势力与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险,易守难攻,不出其不意剿灭东蜀军,则极有可能是将这天府平原拱手让与西岷侯自立称王。即便是战而不能一举毁其主力,整个蜀中早晚亦将沦为杀场战地,若容他与北晏侯叛军的势力合而为一,比起水淹两州或许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卿尘对斯惟云微微摇头,让他暂且不要提此事。事关行军胜败,斯惟云清楚夜天凌做此决断之前是经历深思熟虑,也不能再枉自开口,只得静候身旁。夜天凌转身看了他一眼,于此事未置一词,只说道“回行馆吧。”方入别馆,卫长征入内送上前方军报。十一同南宫竞等人几乎每日都有密信用快马送至,夜天凌虽人在蜀地,却对北疆战况了如指掌。连日兵马交锋,十一大军迎击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军,拒敌于幽州,铁马横枪封锁西线。南宫竞先锋军增援肃州,与叛军主力遭遇黄岭谷。双方短兵相接,南宫竞兵锋精锐,以少敌多巧计周旋,突破敌军防守抵达肃州。肃州守将何冲率军出城接应,内外夹击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双方连日血战多次,肃州兵士死守城池,终于候得湛王大军杀至。虞夙久攻肃州不下,转走景州,取定州。湛王趁机挥军北上,收复辽州。随即整顿大军,兵分两路成合围之势,于墨勒原大败叛军,俘敌一万四千人许。平叛大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虞夙且战且退,回军临安关据守不出,已与湛王相持多日。夜天凌接过军报随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勾,卿尘抬头“怎么了?”夜天凌将军报递给她,卿尘看了笑道“夏步锋还真是员猛将,竟连斩虞夙三员大将,无怪你如此器重他。”负手闲步立于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扬,神情倨傲“虞夙此番损兵折将,倒知道收敛些了。”“相持着也好,这边能腾出时日来。”卿尘看着案前的军机图道,“四哥,惟云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青州封州两处壅水河段狭窄,陡门一开,江水暴涨,必定会酿成水祸的。”阳光微闪,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明锐的光泽,他看着窗外风卷落叶淡淡说道“两害相较取其轻。”卿尘知道他说的在理,轻叹一声站起来“不如我去惟云那里看看吧。”夜天凌回身看着她“惟云和你比较谈得来,你同他聊聊也好,否则他总是难以释怀。”卿尘点头道“我知道,这也在所难免,不能怪他。”世事总难全,卿尘心中倒对斯惟云极为赏识,他虽多有顾虑却深明大局,日夜监工修筑大堤未有丝毫懈怠。夜天凌识人用人非但使其各尽其才,亦能使他们忠心不二令出必从。秋阳自高远长空铺洒而下,卿尘转身看着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阳光中,淡淡金光洒落在他青色长衫之上,那逆着光阴的深邃轮廓如若刀削,沉峻锋锐,坚毅如山。眼前这个使天下贤能者俯称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尘眸底淡淡转出一笑,没有什么能动摇他的心志,一个同样让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这便是她情愿一生随他的因由吧。独坐轩中,埋层图长卷,斯惟云抚额皱眉,忍不住心生烦躁,推案而起。封州,那是故乡所在。少时嬉戏江畔的情景犹在眼前,不想如今此处竟要亲手毁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壅江水坝之下,情非得以,却是情何以堪?他踯躅良久,喟然抬头,猛地看到卿尘白衣轻裘,面带微笑站在身前,正看向那一案凌乱的图纸。斯惟云吃了一惊“王妃,惟云失礼了。”卿尘习惯了陆迁的少年潇洒,杜君述的疯癫不羁,总觉得斯惟云工整严谨,倒还有些不习惯。“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对斯惟云一笑,展开一卷图纸。字如其人,斯惟云的字瘦长有力一丝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风,却处处透着风骨严整。若不是这样的人,如何能将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划?卿尘看过那繁杂的图纸,不禁慨叹。她在千百年后曾经听过看过的东西,有时只是个大概轮廓,但和斯惟云提起之后,他却真的能在大江之上将其变成现实。这番奇巧心智,当世之中怕是无人能出其右。斯惟云无意一瞥,眼前秋阳穿窗,淡映在卿尘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风华从容,那周身透着的潜静气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时掉不开眼。他滞闷在胸口的那股郁闷在她明净一笑中烟散云淡,心底便无由地安静下来。见他久不做声,卿尘奇怪抬眸,斯惟云忙将目光一垂,不敢与她对视,说道“王妃,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仍不甘心。”卿尘微微点头,细长的手指在斯惟云精巧的水利图上划过,思虑片刻,问道“我记得日前信中曾与你商讨过,开山凿渠,支分壅水,穿定峤岭绕两州而过的构想,你有没有想过?”这数月来书信频繁,斯惟云自那日天机府中与卿尘笑谈算数到如今共商水利构建,早已深深为之折服,几乎凡事必与她商讨。俯身抽出另外一张图纸,指给她看“此法确可使壅水分流避开青。封两州。原本为平衡水量趋避洪峰,亦会在此设筑分水坝相连南北二渠调节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涨季不溢。但北渠虽早已动工,却进程缓慢,只因定峤岭岩石坚硬,整个水道才开凿了小半,即便日继夜赶也来不及。”卿尘注目看察,而后笑了笑“殿下其实也希望你能设法筑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峤岭那边一直没停工,不是也一言未吗?”斯惟云抚过手下图纸点头道“殿下尽予我临机专断之权,如此信任,我又岂能辜负?壅江水坝绝不会耽搁行军大计,只可惜事到如今,恐怕难以两全其美了。”卿尘转身问道“你对蜀中甚为熟悉呢。”斯惟云神情悠远,似带着些怀念,却隐着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处民风淳朴风景怡人,是极美的地方,加之物产富饶,年有丰余,若眼下这筑堰引渠的构想完成,则蜀地水旱从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国的美称。”“所以殿下才必取蜀中。”卿尘抬眼远望,别馆临江不远,耳边依稀传来江水浪声,“蜀中乃天下粮仓,至关重要,绝不容失。”“我知道。”斯惟云凝重答道,“我可以只想一个封州,殿下却要兼顾四域,所以我并无怨言。”卿尘自他清瘦的脸上看到一丝笃定,壮士断腕豪情在,令人佩服赞许“水利乃农耕之本,农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实是系着我朝根本,待蜀中安澜,尚有沧浪江水患待整,殿下对你甚为倚重。至于青。封两州也已有安排,调百万之资重建两郡,或可略为补救吧。”斯惟云疑惑看来,百万之资,即便是国库征调也要大费周折。卿尘却只是淡笑,不再多言。离开天都之前她已将莲妃所赠的紫晶串珠交于莫不平,着冥衣楼暗备军资粮草以防战中不测,更要以此善后蜀中。“何不相信殿下?”她扬眉举步,“走,陪我去江边看看,这功在千古的水利构筑只听你在信中频频提起,既然来了,我倒真想仔细见识一番。”斯惟云自愣愕中回过神来,即刻命馆内侍从备马。一路指点说谈,卿尘同斯惟云到了江岸之前。定峤岭山高险峻,如削锐屏峰直插云际,截挡大江。山风江水料峭而来,扑面冰寒,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卿尘扶着风帽策马缓行,岭前北渠并不甚广,只约有一人之深,十余步宽,较迂曲小冲积平原而过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这三分江水,尽可将良田化作泽国,房屋毁为废墟。临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凿山穿渠,抬挑艰辛。自古以来,庶民所知政情不过了了,生死变迁无不是掌于当政者手中。这江畔近百万民众,有几人知道家园将毁,甚至性命堪危?他们不过是靠劳力养家糊口,期求丰年盛世,能安度生活。在位者玩弄权术覆雨翻云,纵然有幸处于施政一方,心中又岂能不生感慨?若无坚硬如山的心志,所谓天下,不过只是苦累折磨罢了,不苦自己,则毁苍生。斯惟云随卿尘并羁而行,见她仍往深处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开山凿岭甚为危险,莫要再行了。”卿尘微勒马缰,举目遥看,耳边已能听到“叮当”不绝的斧凿之声,她看了会儿,突然问道“这开山凿渠用的是什么法子?”斯惟云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岩之上架柴灼烧使之炙热,而后取冷水或醋猛浇其上,则岩石淬裂,再以铁凿开剥。如此逐层烧凿,周而复始,则贯通山岭。”“那岂不是很慢?”卿尘诧异抬头。“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斯惟云道,“这已是最省时省力的法子了。”“为何不以炸药开山?”卿尘再问。斯惟云一愣“用什么?”卿尘恍然,火药在此时应该并没大为应用。心中电念飞转,催马道“走,回去!”扬鞭转回行馆。斯惟云路上相询,都被卿尘抬手阻止,只对他道“你去给我找些炼丹的书来,还有,把冥执叫来。”不过一会儿,冥执同斯惟云来到别馆,见卿尘正在案前翻书查找。“王妃!”卿尘抬头,对他们一笑,问道“冥执,江湖上可有火雷弹之类的东西?”冥执说道“有,王妃何故此问?”“你可会制作?”“虽不精通,略知一二。”卿尘在纸上抄了些什么,她记得火药乃是古时道士炼丹求仙时无意现的,果然在这种书上查到了蛛丝马迹。她将笺纸拿给斯惟云“书中自有千般计,惟云,看我设法保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封州。”——

【第十五章惊雷动地移山海】——

别馆清幽,后院忽然“轰隆”一声巨响,远近可闻,震得栖鸟惊飞,屋宇簌簌作响。一座小假山被炸飞一角,卿尘不想这东西如此猛烈,虽自觉站得够远,却仍被飞石击得睁不开眼睛。匆忙回身举袖遮挡,面前突然人影一暗,却是斯惟云快步挡在了她身前。冥执满身狼狈地自不远处飞掠过来,抖落飞灰尘土“王妃,不用木炭果然也行。”卿尘躲过沙石,对斯惟云投去感激的一笑。斯惟云微微怔忡,却低头抚拍衣衫,避过了她的眼睛“此处太危险,王妃还是避一避吧。”卿尘却只凝神思量“去掉木炭,这次加的是清油。松蜡和干漆,我们不妨再加桐油试试。不过这引信不行,常人没你这般身法,谁躲得过去?”边说边指着冥执灰扑扑的一身笑道“看你都成什么样了?话音刚落,卫长征带了几个近卫匆忙过来,夜天凌身形出现在拱门处,看到院中情形,目光往卿尘身上一带,剑眉蹙拢,眼中生出丝惊怒。卿尘吐吐舌头心叫不妙,刚对他露出个笑容,已听他沉声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夜天凌上下打量卿尘无恙,眸中怒色褪了几分,但看向四周乱石狼藉仍旧神色未霁。卿尘伸手抹了抹间灰尘,笑道“没什么,做个试验而已。”她白裘之上覆满灰土,再怎么整理也够狼狈。夜天凌语气峻冷“整个别馆都快让你们拆了,岂能如此胡闹?”先前多次失败,并未料到这次真能引爆炸,卿尘自知理亏,早知如此,便该去外面寻个开阔的地方才对。她对斯惟云和冥执使个眼色让他们先走,免得一并遭训斥,笑着说道“妾身知错,殿下大人大量,还请息怒。”身边众人退尽,夜天凌怒瞪她一眼“没一日安分,哪有点儿王妃的样子?”卿尘撇撇嘴“我若不安分能保全青封两州呢?”夜天凌眸中闪过诧异“此话当真?”卿尘被灰尘呛得皱眉咳嗽了几声“虽未成亦不远矣!”夜天凌揽她走到廊下避开浮灰,审视她那花猫一样的脸庞,突然失笑“你若真能保全两州,本王重重有赏!”卿尘耸耸鼻子“谁稀罕!”夜天凌不以为忤,伸手替她抹了抹脸颊“还不洗把脸去,看黑一道白一道的,不知道还以为登台唱戏呢。”卿尘抿嘴笑着,突然想起和十一在竹屋生炉火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是眼前。那时萍水相逢,夜天凌有伤在身,形容清冷,言语淡漠,却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她像是坠入百世千生宿命轮回,无端地沦陷在那双眼睛中,一切便在不经意间注定。当胸一箭,竟成了千年姻缘,此时想起仍然会心疼。那一箭伤得那么重,他却不知好好调养。卿尘回身抬眸,看向夜天凌的目光溶溶浸浸,不禁多了几分柔软。夜天凌触到她的眼神,心头微微一荡,静阳深秋风中回暖,在他清冷眸底洒下温柔淡定,浮浮沉沉,“什么呆?”他笑问。卿尘抬手抚上他的胸口,柔声道“四哥,不管身边事情多忙,还是身子最重要。”夜天凌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早就不碍事了,我自有分寸。”秋阳澄明,他洞察明锐的眸光耀目,卿尘扭身含笑一避,手却被他握着挣脱不得,也不由挂念起十一来,问道“十一今日有信来吗?幽州可好?”“只要虞呈不妄动,十一镇守幽州有山有水,比在天都逍遥多了。”夜天凌道。十一这番“逃婚”可真不枉此行,卿尘扬头向着湛湛秋阳呼了口气“哈!多日未见,还真有点儿想他了呢。”“哦?”夜天凌眼波动了动,隐带微笑,“竟当着自己夫君想别人?”纤眉高挑,卿尘转眼妩媚,挑衅道“就是想,怎样?”夜天凌不动声色地笑着“小女子恃宠而骄,看来不立点儿家法不行了。”卿尘眼中狡黠,魅惑地盯着夜天凌,笑意盎然,趁他不注意猛然抽手,竟让他一把抓了个空,“遵殿下令洗脸梳妆去,换衣服啊,你不准进来!”夜天凌倒也不追,只负手闲闲走去,戏谑道“还怕我看?”趁卿尘闻言脸红,身形一动便将她逮到怀中,反手掩了房门。屋中笑声轻扬,秋叶随风,金灿灿地沐着阳光翩跹而下,舞尽缠绵。一夜秋风紧,壅江水冷,长浪微退,露出峥嵘岸石。自那日后,夜天凌下了严令,不准卿尘再靠近那火药分毫。令出如山,从斯惟云到冥执人人严守,自到山边去改进试验。卿尘几次想偷跑去看,夜天凌却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无论何事都将她带在身边,害得她也只能跟着他,听他和唐初。卫长征等商量如何布兵,如何行军之事。夜天凌此次只带了一万玄甲铁骑,加上本城守军,不过三万有余。他却要以这三万兵马,破西岷侯十五万东蜀军,奇谋险兵运筹帷幄,直叫卿尘看得咋舌。蜀地秋冬并不十分寒冷,夜天凌理事的室内却因卿尘怕冷早早生起了暖火。卿尘倚在窗前坐了会儿,不耐烦地将手中书卷丢下,去拨弄铜炉中烧得通红的银炭,一边叫道“四哥!”“嗯?”夜天凌看着案前文卷淡淡应道。“我去看看他们弄得怎样了吧。”卿尘将目光从铜炉上空朦胧流动的热气中投向夜天凌。“不行。”“那你和我一起去总行了吧。”卿尘仍不死心。“前几天不是去过了吗?”“可是又过了几天了。”卿尘可怜巴巴地托着腮,看着他。夜天凌抬眸一瞥,眼中掠过丝笑意,“心浮气躁的,自从到了蜀中怎么竟不像在天都那么安静了?”“你指望我待在别馆深闺画眉窗前描绣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啊?”卿尘说道。“你?”夜天凌失笑,“你昨天刚和唐初热火朝天地将我此次行军方略大肆研究了一番,各说各有理,哪有时间画眉描绣?”“最后还不是都被你给否了,害我白操心,再不管了!”卿尘道,“坐得久了会冷,得出去活动一下才好啊。”“冷吗?”夜天凌身上只着了件云青长袍,看了看那铜炉。卿尘丢下盖子,绕到他身后环着他脖颈,不由分说便将手塞进去“你试试看!”指尖冰凉,夜天凌却只微微躲了一下,便任她暖着“怎么这么凉?”倒是卿尘反而抽手出来“凉你干吗不躲?”夜天凌一笑,伸手握着她“此处离东蜀军驻地太近,何况今日外面风大,你在这里陪我不好?”卿尘被他语中那若有若无的温柔圈住,只能贴着他耳边笑说“好好好,我不过是看他们还没有进展着急嘛。”夜天凌微微侧头,说道“等此间大事落定,我再抽空带你好好游玩。”卿尘点头,越过他的肩头往案上看去“四哥,这一仗你有几分把握?”夜天凌眉目不动,淡淡说道“十成。”“哦?”卿尘撑着身子打量他,“战事百变,岂能如此夸满?西岷侯手中可是有大军十五万呢。”夜天凌目中掠过一丝微冷的光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西岷侯善勇无谋,一举一动尽在我眼中,十五万大军又有何惧哉?待他兵葬壅江,才知后悔莫及。”沉敛里那份桀骜如兵锋慑人,西岷侯若大军一动便惨败收场,恐怕这四合之内无人再敢随虞夙妄图天庭,对北疆叛军将是沉重的打击。案上散放着南宫竞今日快马传书,大军兵攻临安关数次不下,双方皆有损伤,卿尘心中泛起丝矛盾的苦涩。夜天凌见她目光落在那军报上突然默默不语,倒笑说“放心,他定当破得了临安关。”卿尘微微一震“为何?”“大军兵在优势,破关不过是个时日而已。何况,虞夙亦会让他破。”夜天凌淡淡说道。“临安关是蓟州之咽喉,一旦关破,大军长驱直入,北藩岂不是兵败如山倒?”卿尘不解问道,“虞夙怎会容他破关?”“临安关外北疆寒冬,届时胜负难料。”夜天凌微微闭目,“虞夙此人老奸巨猾,又岂如西岷侯这么好相与?”“但久攻不下,粮草补给都将越艰难。”卿尘说道,“这临安关,不破也得破。”天凌只简单说了一个字,便不再言语。卿尘亦沉默,却听到外面卫长征禀道“殿下,斯大人求见。”“让他进来。”“殿下,王妃!”斯惟云自外进来,步履匆匆,神色似惊似喜,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定峤岭赶回来。“坐下说。”夜天凌道,“定峤岭那边怎样?”“谢殿下。”斯惟云在下落座,说道,“那火药威力非常,比起烧石开山快了不下数倍,如此一来,南渠指日可成!”“当真好用?”卿尘问道,“究竟是怎么弄的?”斯惟云道“七分硝,三分硫,不用木炭而加清油。桐油。浓油。黄蜡。松蜡及干漆。初时也只能像那日在别馆一样炸开些松散山石,后来我寻了蜀中一家善作烟花的老工匠来,他研究过后,便改了些工艺,一旦点燃,当真石破天惊,开山辟岩如无阻碍。只是那引信和烟花的引信不同,老工匠还在改进,近日着实辛苦冥执了。”“那照此来说,开凿南渠尚需多少时日?”卿尘问道。斯惟云微一沉吟,说道“怕是还得两月左右,殿下!”话虽如此,但若军情不容耽搁,也无可奈何。卿尘和斯惟云同时看往夜天凌。夜天凌自案前站起来,负手静立,将墙上军机图看了半晌,稍后说道“我给你五十日时间,此已是极限。”“多谢殿下!”斯惟云长身而起,深深拜下,神情激动。时间虽极为紧迫,但青。封两州终于有望得以保全。人定胜天,这破山开渠之下,是两州百姓数万性命百年家园,亦是泽被蜀地功名千古的浩大水利构建,思之便令人热血沸腾。“惟云,若你能精测细量,自两端同时穿山开凿,或者可事半功倍。”卿尘伸手找出夜天凌案前备份的水利图,展开看道,“穿过定峤岭后的此段亦可同时开工,真正实地测量这些东西我就不懂了,便看你自己有几分本事能抢在西岷侯动兵之前。”“臣知道!”斯惟云语出坚定,“定峤岭快得一分,殿下这里便多一分胜算。”夜天凌微微点头“五十日,只少不多,且不能耽误大堤完工,你去吧。”斯惟云长身一拜,不再多做停留,立刻动身赶回定峤岭。案前的军机图上勾着几道浓重的红色,乃是连日来商定好的行军路线。几道箭头锋锐,蹙于壅水古浪河河段,转而与两路兵力相合,划往幽州,将同十一的西路军会师,过合州,取横岭,入北疆,兵锋直指临安关。卿尘站到夜天凌身边,看着军机图上辽阔疆土,目光落在蜀中古浪河,“四哥,如此无论如何也要引西岷侯出动,在此处渡江了。”先前即有弃卒保车的想法,只要西岷侯兵马在壅水河段,哪怕窝于青封两州不出都可一举歼之,但现在很多地方都要重新思量布置。“不错,若要保两州无恙,唯有这道河段可行。再往下游,水分两渠汇入他途,便无用处了。”夜天凌深邃的眸底锋锐微绽,唇间掠出一刃淡笑,“待我亲自引军陪那西岷侯练练兵,给你看出好戏。”——

【第十六章三愿如同梁上燕】——

常年带兵,夜天凌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卿尘以前随侍在天帝身边日日早朝,被逼得不能懒睡,嫁入凌王府后倒没了这个规矩,早晚随她。但她却不知自何时起,竟养成了个每天清晨都要亲手为夜天凌整束衣容的习惯,只要夜天凌起身,她便再难入睡,已经许久没有贪睡的时候了。这日却不知为何,夜天凌起身后见卿尘懒懒地窝在那里不动,半睡半醒朦朦胧胧地看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卿尘散在额前的丝,俯身问道“怎么了,今天不跟我去校场?”卿尘轻声说道“不去。”夜天凌微微一笑“我看你这几日是越偷懒了,前些时候还闹着总要出门,如今倒安分起来。”卿尘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安分,你岂不是省心?”夜天凌替她将被角轻掖“如此便饶你再睡会儿吧。”卿尘“嗯”了一声“四哥,今日若没什么要事,就早些回来。”天凌答应一声,起身出去。天光轻淡,远远透出晨曦,几名玄甲近卫早已等在门外,翻身上马,便往校场去了。夜天凌此次带来蜀中的玄甲军乃是军中精锐,天色未亮便早已装束整齐,对阵操练,十余年寒暑如一日,从无间断。别馆所在的江水郡城中驻军两万三千,自夜天凌到后,便日日随玄甲军一起操练。开始将士们都颇有些吃不消,但因底子还不错,到现在逐日习惯,似是阖军换颜,大有长进。夜天凌一到校场,大将唐初同江水郡督使便自点将台迎上前来,“殿下!”这江水郡督使正是当年曾冒险相信卿尘,使百姓避过地震之灾的怀滦郡使岳青云。他本就是武将出身,那次震灾后夜天凌看好他带兵之才,借封赏之机设法将他调放外官到了蜀中。这一步棋安排在蜀中,事事料先,环环相扣,也是十分关键之处。岳青云到任之后,整顿民生勤练兵马,倒真未辜负夜天凌一番赏识。夜天凌登上点将台,唐初抬手施令。玄甲军闻令而动,瞬间集于台下,行动之迅纵使岳青云已不是第一次领教,仍旧暗中慨叹。校场中轻尘飞扬,肃静无声,映着点点铺洒开来的晨光,玄甲慑人,兵戈耀目,军威如山。唐初抬眼一扫,扬声问道“何故缺了一人?”领兵副将出列答道“禀将军,神机营张争昨天不慎扭伤脚骨,是以在营中休息,今日未曾随军操练。”唐初点头,回身道“殿下。”夜天凌自阵中收回目光,问那副将“伤得可厉害?”那副将答道“回殿下,只是普通的扭伤,并无大碍,但为不耽搁过几日出兵,特稍事休养。”天凌挥手令他归列,“待会儿一起去看看。”那副将俯身道“谢殿下!”后退一步,自行入阵。岳青云目露诧异之色,不想一个士兵受点儿小伤,夜天凌以王爷之尊竟也要亲自垂询探视。昔日从军不在夜天凌帐下,只耳闻其治军极严,这些日子随行在侧,亦深深领教,如今见此恩威并施,如何不教将士人人死心尽忠。他却有所不知,眼前这些玄甲军将士都是夜天凌自带兵以来便亲手挑选训练的精锐,多年来随他纵横边疆征战南北,几乎从来不离左右,攻城掠地立下汗马功劳。这支精锐之师曾如利刃长驱奇兵突起,一日之内攻陷南番重镇百色城,未伤一兵一卒,反而将夷族援军杀得丢盔弃甲,狼狈弃守。曾仅凭七千兵力驻扎潼阳关,震慑西突厥八万大军不敢轻举妄动,连夜退兵。更曾深入西域,周旋于大小三十六国战乱之间,平息干戈,使西域诸国多数臣服为天朝属邦,亦使吐蕃控制西域的想法落空,长久以来只能友好相交,不敢有所妄动。无论北疆西陲,玄甲军皆威名远扬,锋芒所指,闻者色变。铁血征战中,夜天凌与之同生死共患难,名为部属,实胜兄弟,诸将士亦深感他知遇之恩,追随身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万兵马此次入蜀,神不知鬼不觉,连岳青云这个督使都丝毫未曾察觉。事后思及,若这是攻占江水郡的敌军,当真防不胜防,惊出一身冷汗。莫说夜天凌有调军龙符在身,便是没有,谁人又能逆其行事?而甫入蜀地十日之内,玄甲军中的神机营已将青。封两州驻军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沿江山岭城郡各处地形也尽在掌握,纤毫不遗。冥执依夜天凌之命归入神机营,一身轻功来去无踪,有日竟将西岷侯送给爱妾的玉锁环佩取了来挂到雪战脖子上,不过自然遭了夜天凌训斥,还被雪战极为不满地吼了一通,直把卿尘笑得不行。神机营本便集中了军中善工事。机关。间谍的顶尖人物,再得冥执调教点拨,更是如鱼得水。便如前几日,照斯惟云用来开山的火药方子,弄出个名为“玄甲火雷”的东西,一枚轻弹随手丢出,爆炸连连,瞬间便浓烟四起烈火焚烧,极具威力。卿尘同神机营这些年轻将士处得极熟,不时偷偷出些鬼点子让他们去研究,总有意外收获。幸而这帮小子深知轻重缓急,军纪严肃,决不误事惹祸,否则还真会叫夜天凌头疼。江水郡所属两万三千士兵遵夜天凌之令,每日沿江边负重快跑以增强体力,这时候已在操练中。夜天凌便对岳青云道“走,到江边看看去。”唐初却道“殿下请留步,兄弟们今日有话对殿下说。”夜天凌微觉奇怪,回头道“何事?”唐初俊面带笑,转身步到夜天凌面前,扬手挥下。校场中玄甲军一整军容,突然随他一起单膝行军礼,齐声道“玄甲军十营将士恭贺殿下寿辰!”天际晨光万里,朝阳破云而出,映出万道金芒。贺声自万名将士口中齐声喝出,如同出自一人之口,气势慑人,撼天动地,震入肺腑。饶是夜天凌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亦看着校场中一片玄色面露惊诧,但只愣了一瞬,便扫了眼唐初“什么时候竟也学会这些花样了?”唐初俯身“今日是十一月壬午,兄弟们都记得殿下寿辰。呵呵,不过也得了高人指点。”夜天凌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场中这些随他刀林剑雨过来的将士,深为感慨。若许年并肩征战,似是已血脉相连了,平日不想还真不曾察觉,此时面对众人,不由一股铁血豪情凌云而生,直破九霄。但他平日在军中人前肃冷惯了,仍是面如平湖不波,负手淡淡道“起来吧,近来大家都辛苦。唐初,晚上备美酒犒劳兄弟们,畅饮无妨,但不可醉酒生事,听清楚了?”“谢殿下!”唐初及众将士轰然应命。岳青云拱手道“不知今日是殿下寿辰,未曾备得贺礼,不如今晚这酒便让末将预备如何?”夜天凌薄唇微挑,似是想到什么事而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道“难得你有心,你们商量着办吧。”出了校场,夜天凌巡看江水郡驻军操练,后同卫长征等人去了定峤岭。五十日时间已过大半,定峤岭这边昼夜不停地抢筑水渠。斯惟云测量精妙算计准确,自两端同时开山通渠,并在山岭至江水间设了一道横空铁索,炸开碎石就地装入竹笼,沿铁索运至江边,即刻乘船送上壅水堤坝。如今大堤已成,北渠也进入收尾,只南渠还剩一小段,照此情形,不日亦将完工。事多不觉,转眼过了大半日。夜天凌在山岭间立马,突然记起卿尘嘱咐他早些回去。一旦思及,心里竟不知为何格外想她。练兵筑渠,无论多大的事情,周遭这忙碌似是便在这种情绪里远远地荡开了去。这些日子无论何事形影不离,乍然一日不见,她的轻语浅笑缠绕心间,出其不意地竟如中了什么毒一样,百转难解。夜天凌迎着山间冷风不由一笑,清寂的眼中略带自嘲偏又深软幽亮,十分无奈不敌情浓。斩不断理还乱,此般滋味不亲身尝得永远也无法想象,七情六欲竟是如此惑人。何况今天这一日最是想同她一起啊!便是立时回程,到了别馆也已近黄昏。夜天凌下马步往房中,走到门前突然一停,推门的手半空中顿了顿,眼中笑意微绽,方将房门推开。刚刚迈入门槛,立刻有双柔若无骨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身边那熟悉的淡香若有若无,衣衫窸窣,不是卿尘是谁?“四哥!猜猜面前是什么?”夜天凌身形高挺,卿尘勉强踮脚才能从身后捂着他的眼睛,清声笑道。夜天凌嘴角扬起个愉悦的弧度,微微侧头“很香!有酒……”“还有呢?”“这味道极是熟悉。”“是什么?”“葱姜爆蟹。”“还有。”“鸡茸金丝笋?”“还有?”“猜不到了!”夜天凌失笑。卿尘笑着引他去案前,一下子放开手,夜天凌避了一下突然入目的光线,眼前冰盏玉壶伴着几道精致菜肴,赏心悦目,香气扑鼻。卿尘俏盈盈环着他的腰,秀长垂,自身后探身出来“看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夜天凌眸含笑,反手将他揽过来,鸡茸金丝笋。葱姜爆蟹。荔枝肉。素八珍。班指干贝。油焖鲜蘑,六道菜肴盛在一色的水纹冰色透花浅碟中,佐了几样素淡开胃小菜并一品膳汤,色香味俱全。“观之不错,却不知道味道怎样。我倒不知道这别馆的厨子竟也会做宫中的膳食。”他笑道。卿尘扬眸看他,却哂道“咳,味道大概马马虎虎,这是我做的,那小厨房已经被我折腾得人仰马翻了。”“你做的?”夜天凌惊讶,随即恍然道,“怪不得今天赖床不随我出去,原来是想偷偷弄这些。”卿尘俏然浅笑“今天特别嘛。”“今天特别?”夜天凌故意板起脸,“特别到连我帐前大将玄甲铁骑你都敢私下支使了?”卿尘吐了吐舌头“我不过出了个主意,反正他们早便要给你贺寿,是唐初自己来找我讨法子的。”夜天凌修长手指一动,在她额角轻弹“再这样下去,谁还管得了你?”卿尘不理,伸手拉他坐下“我第一次做菜,尝尝看!”夜天凌目光锐利,一眼瞥到她白玉般的手背上微有几星红肿,执到眼前问道“烫着了?”卿尘抽手,若无其事地笑叹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原来没有做菜的天分,手忙脚乱地溅了油出来呗,不碍事。”夜天凌心疼道“这些事自有人伺候,何必你亲自去做?”卿尘抬眸看他,目光清亮,柔声说道“别人做的不一样,我就是想亲手做来你尝,只做给你一个人。以后只要你不嫌难吃,我便常常给你做。”夜天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宫中府中山珍海味无数,此时都不如眼前简单几道菜肴,他伸手取过象牙筷“那让我先试试看你的手艺。”卿尘目不转睛地看他脸上表情,见他尝了一块竹笋,故意不语,便催促道“好不好吃?”夜天凌露出一点儿悠远的神情,道“让我想起儿时在延熙宫的日子。”卿尘雀跃道“那便是不难吃了?”夜天凌笑道“我的清儿是最聪明的女子,做出来的菜哪里会难吃?”卿尘知道自己这临时学来的手艺也就是勉强说得过去,不过仍旧十分开心,执壶将酒替他斟满,说道“这酒今天你得好好喝,这可是十一差人从幽州快马送来给你贺寿的”冽泉“酒。十一还带信来,说自小至今未得逞的心愿便是看他四哥一醉,只因战事无奈不能前来,要我借着好酒怎么也把你灌醉看看。”盏中琼浆如玉,微带着带点儿冰蓝颜色。酒香清冽,似是撷了山间灵气水中精魂,飘逸悠远透彻清明,未饮已入肺腑。夜天凌执杯笑道“不见你这样的,要将人灌醉还先说出来。”卿尘浅笑妩媚,嫣然说道“反正我酒量又敌不过你,只好说出来,看你是不是自觉了。你不是说自己酒量不大吗,怎么就不见醉过?”夜天凌挑挑眉梢“饮酒过度,伤身乱性,昏聩者为之。”“人生得意,纵酒一醉也不为过。”卿尘反驳道,“总是醒而不醉,岂不无趣?”夜天凌将盏中酒香深嗅,扬眉畅笑,一饮而尽“你怎知我没醉过?”“咦?”卿尘顿时好奇心起,“十一都没见过?快说什么时候?我好告诉他。”夜天凌把玩手中冰玉盏,目光一动,极专注地看她,那眸中深邃处清光幽灿,静静无声却铺天盖地,“我自娶了清儿那日便早已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他淡淡笑着,不无感慨地说道,又饮一杯。未沾酒香,却红飞双颊,卿尘被他看得羞怯,垂头小声嘀咕道“这种话怎么和十一说?”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夜天凌耳中,他促狭笑道“你便和他说,我若醉也只为一人,让他此生惦念着吧!”卿尘娇羞,抬手捶他,却被他握住,低声道“陪我喝一杯。”卿尘眸光含笑,以手托了玉盏,“冽泉”入喉,如同一道炙热的暖流直润肺腑,这酒果然如十一所说,清澈中性烈无比,饮之回味无穷。酒之纯冽叫她微微闭目靠了会儿,转而款款起身,夜天凌亲手为她做的那张“正吟”琴安然放在窗前。她步到琴前,拂襟而坐,按弦理韵,指下一抹澄透清音悠然扬起。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月色初起,伴着一丝轻云如缕,清光淡淡流泻满院,斜窗而入。七弦琴,红酥手,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卿尘随性弄琴,低吟浅唱。这琴声,似有似无,如仙如幻,仿佛空彻浩渺又自四面八方萦绕飘来,处处不在处处在,丝丝扣着神魂,牵着心弦。夜天凌知道她没酒量,不敢让她多喝,只静静看着她,把盏独饮。不知是这酒当真性烈,还是眼前人太美,歌太柔,琴太妙,月色朦胧一片,心间已没有任何事情可想可念,只愿此情此景一生长伴。玄甲军中设宴,卫长征受命来请夜天凌,方走入院中便听到这里琴声清绝伴着悠雅低歌,深情缠绵,柔肠百转。他伫足不前,低头思量一会儿,忽而一笑,转身退了出去——

【第十七章但愿长醉不愿醒】——

酒微酣,人初醉,夜天凌略饮了几杯,便知这酒确是烈酒,亦是好酒。前劲清润而后劲深醇,那五脏六腑间恍惚的香绵,叫人纵醉也值得。诚然从不醉酒,却并不是他海量,不醉只是因不能醉,不愿醉,亦没有人让他醉。卿尘抚琴而歌,玉箸布菜,轻声低语同夜天凌谈笑。夜天凌撑着额头安静地听她说话,面色清冷如常,薄锐的嘴角乍一看就像平日遇到事情时不经意地凌起,然而那却是一丝淡淡的笑意。卿尘也曾见过无数人醉酒,就连夜天湛那样温文尔雅的人,酒至酣处亦会有三分狂放不羁。而他偏偏如此安然,静静地一言不。你若说他醉了,他真要答你话时清晰如许,你若说他没醉,他已不是平常的他。中宵月影,朦胧入室,卿尘倒是真的不胜酒力,自己早已迷蒙,拎着酒壶一晃,笑道“又空了,四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便真的醉了!”夜天凌淡淡一笑,低头看向她“你不是想见醉酒的我吗?”“那你醉了吗?”卿尘问道。夜天凌望向窗外月色,停了片刻,握手成拳,又在自己面前伸开,修长的手指干燥而稳定,若握上剑,叫人丝毫不怀疑可以一剑封喉。他静静看了半晌,说道“酒,确已经喝得太多,但却不像,是吗?”“没有这样醉酒的。”卿尘轻声说道。“嗯,或许没有。”夜天凌眼中黑得清透,淡淡说道,“但我从第一次喝酒便告诉自己,不管喝多少,人不能醉。喝酒对我来说,从来只是一种定力的练习罢了。”“为什么?”“因为醉了,便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夜天凌说道。“一直清醒着不会累吗?”“醉而复醒,实则更累。”夜天凌缓缓闭目,轻嘲道,“何苦自寻烦恼。”卿尘专注地看着他,眼前那刚毅的轮廓因唇角浅浅的笑意而柔软,叫她看得痴迷。她伸手触摸他的唇“在我面前,你也要这样控制着自己吗?”夜天凌睁开眼睛,眼底浮起神色温柔“有你,我不因酒醉。”卿尘笑着站起来,身子却软软一晃,她伸手去扶桌案,不料落入了夜天凌的怀抱。夜天凌俯身看她,戏谑道“灌酒的人自己先醉了,等我告诉十一去。”卿尘伏在他怀中嗔道“你敢!”夜天凌盯着她的眼睛“这天下,还没有我不敢的事情。”便是醉眼朦胧,卿尘也被他那夺人心魄的狂傲所俘虏,人人是但求借酒醉中狂肆,他这份傲气却是生在骨子里,醉或不醉,又怎样?卿尘伸手挽住他脖颈,扬眉笑说“好吧,那即便你要毁天灭地,我也跟定了你。”夜天凌眸间泛起惊喜的星光,瞳仁深处如有魔力,叫人晕眩迷失在里面。他略一用力,便将卿尘横抱起来步往烟罗帐里,锦被柔软丝滑,触到因酒意而烫热的肌肤,温凉如水,划过心扉。月光如同轻纱,淡淡地铺泻窗棱,洒了一地,清亮而幽静。卿尘身边尽是夜天凌身上熟悉的气息,他的体温如同深沉的海洋,无处不在地包容着她,叫她几乎溺毙在这样的温存中。夜天凌靠近她,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拥着她靠在榻前,静静看她。卿尘亦没有说话,那一刻的宁寂中她能听到他心脏的跳动,那轻微的声音在她的心灵间如此清晰,没有任何的隔阂,他属于她,就如同她也属于他,完全地毫无保留地拥有彼此。一室静谧,此时无声胜有声。不知过了多久,夜天凌自卿尘微笑的容颜上移开目光,闭目长叹道“清儿,希望此生此世我都能护佑你,让你永远这样笑着,远离人间悲恨愁苦。”“若悲恨愁苦里你都在身边,那其实也无妨。”卿尘轻声低喃。夜天凌缓缓摇头,唇边似有似无荡起微笑“我在的话,便只给你欢笑。”“那你得宠我疼我爱我,便更管不了我了。”卿尘俏然说道。夜天凌抬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要是开心,我管你做什么?”卿尘抬眸“你不怕我闯祸?”夜天凌剑眉微挑,却道“不怕。”卿尘故意叹道“殿下果然是善用兵谋之人,欲擒故纵,这样一来我倒不好意思闯祸了。”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失笑,突然夜天凌目光一动,掠往窗外。卿尘听到一阵远远的破空声,随他看去,夜空中绽开一声轻响,银光洒落,竟是耀目的烟花。“哎呀!”卿尘起身叫道,“险些忘了,四哥,我们去看烟花!”夜天凌见她步履还踉跄,就要往外跑,一把拉住“刚喝了酒便出去吹风,什么烟花?”卿尘道“是斯惟云请老工匠做了送来的,说是极为精巧,只有蜀中才能得见。我让神机营送上壅水大堤,今晚给你贺寿,也是贺堤坝落成!”“就你花样多。”夜天凌无奈笑着,同她一起向外走去。壅水江畔,神机营几个年轻将士已将斯惟云特地送来的烟花安放在大堤之侧,偶尔随手点上一支穿云箭,啸声清锐破入夜空,带出一道似有似无的烟火。时至戊半,空中几朵花炮先亮起,层层开放,映照江水山岭。岳青云立在江畔仰望去,转身对卫长征道“还未见殿下同王妃过来,要不要等一会儿?”卫长征一笑,回头示意。岳青云沿他目光看去,山岩临江不远处一块高起的岸石上,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两个人,白衣轻裘,携手相依,正是凌王与王妃。一朵巨大的烟花高高升起,在半空骤然爆开数层,金银两色交织,映得四方夜色有如白昼。烂银碎金,炫耀长空,清晰地照在凌王妃的脸上。江风飒飒,吹拂白裘微动,她双手合十似是在默默祷祝,雪琢玉雕的面容带着圣洁与虔诚,炮声热闹的夜风中显得如此淡静,似乎一切尘世喧嚣都寂灭在她的温柔中,如此深刻的温柔。那是一个妻子想起丈夫时的神情,柔软而宁静。岳青云恍然失神,曾经在怀滦郡府不让须眉的果断锋锐,曾经在太极殿上俯瞰朝臣的从容高华,曾经在壅水高岭指点山河的奇谋聪慧,曾经在军机图前挥洒谈兵的运筹帷幄,似乎都根本是一种错觉,让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清平郡主,凤家嫡女,御前修仪,这一切都不曾存在。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安静地站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同他并肩而立,不离不弃的女人。或者,便是那只挽在她肩头稳定而温暖的手,让她的神情如此沉静,让她的微笑如此炫目。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绚丽烟火满天,唯有凌王,静静看着自己身边的妻子,少有情绪的眼中映着淡淡火光,一片柔情无边。命中注定,只有这个谜一样的女子,才能让凌王的无情万劫不复,也只有凌王这样的男人,才会让如此女子倾心相许。更是只有这两个人,才值得他,值得斯惟云,值得唐初,值得卫长征追随左右,誓死相从。岳青云深深舒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定峤岭,暗中遥祝。人世间总有些事情不尽人意,说不得,却偏偏亦叫人终生不悔。“许了什么心愿?”见卿尘那样认真地合十许愿,夜天凌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不告诉你。”不知是被一朵烟花映红,还是突然害羞,卿尘脸上掠过淡淡的娇红绯色,妩媚动人。夜天凌笑了笑,也不追问,只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刚刚也许了个心愿。”卿尘抬眸询问,夜天凌道“要不要交换听听看?”女人天生好奇,怎经得住诱惑,卿尘咬着红唇想了想,终于踮脚在夜天凌耳边悄悄说了一句。夜天凌眸间笑意隐现,臂弯微收,低声说道“这个不难,咱们今晚便努力就是了。”低沉的声音,暧昧的呼吸逗得卿尘颈间痒痒的,躲又躲不开,挣扎道“轮到你了,快说!”夜天凌抬手替她将一缕秀遮回风帽中,清峻的眼中深亮无垠,微微扬眉,淡看这漫天烟火,缓缓说道“但愿长醉不愿醒。”心有灵犀,情意绵绵,卿尘明白他话中之意,含笑不语。烟花耀目此起彼伏,似是绽开了无数的喜悦,丛丛簇簇,天上人间。夜风激荡飘摇,江水带着无数流星般的光芒流逝东去,滔滔拍岸,浪声高远。逝者如斯夫!卿尘微微仰,看着彩亮光明洒照长空,绚丽多姿,绝艳惊人。如此的夺目明亮,却又如此的短暂。星辉流火,将最灿烂辉煌的一刻尽情绽放,转瞬即逝,陨落凡尘。美丽的悲哀,最是叫人痴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间喜悦骤然落入一点哀伤。江风寒凉,刺得双目微酸,不觉竟有两行清泪悄然流下。夜天凌像是立刻感觉到了她心绪起伏,俯身问道“清儿?”卿尘却转眼带着泪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太高兴,总觉得不真实。”她拉着夜天凌的手“四哥,你陪我去放烟花好不好?”边说着就拉着他向大堤那边举步跑去。“慢点。”夜天凌无奈道,“没有人和你抢。”岳青云他们见两人突然过来,纷纷俯身见礼。夜天凌抬抬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卿尘从一旁侍卫手中取过香火,笑着准备去点引信了。“我来!”他一把将她抓回,“不准你胡闹。”“那我们一起。”卿尘和他一同持了香火,触上引信。火花轻闪,夜天凌很快带着她后退几步,那烟花冲天而起,星星点点落得四处尽是光芒繁亮,却是那种近看的火树银花。层层星光似是将周围化作了神奇的花火世界,璀璨明炫,卿尘拍手笑道“太美了!”斯惟云送来的烟花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精工巧做,品样繁多,卿尘挑挑拣拣,一个个亲自燃放来看,一时间笑闹嬉戏,玩得不亦乐乎。夜天凌始终陪在她身边,光影此起彼伏,在他清淡的脸上投下若隐若现的笑意。卫长征在旁新奇地看着,忍不住同岳青云相视而笑,突然有神机营中兵士寻到他身边,说了几句话后将一样东西交给他。“殿下!”卫长征上前一步,低声请道。夜天凌回身,听他轻声禀报了什么事情,复又接过他手中一张信笺就着烟火明亮浏览看过,略一思索,交待了几句,便又回到卿尘身边“还有哪个没试过?”唐初和岳青云都立刻离开了大堤,卿尘知道定是军中有事,虽是意犹未尽,却懒懒说道“我累了,不想玩了,咱们回去吧。”夜天凌俯身一笑“正在兴头上,怎么就累了?陪你再玩会儿。”卿尘摇头“真的有些乏了,留几个以后玩。”夜天凌岂不知她的心思,说道“并无大事,不过神机营截住一个虞夙遣来蜀地的密使,自有他们审着,明日再去也不迟。”卿尘柔声道“事关军情,怎好耽搁?还是去看看吧。”夜天凌却接过她手中的香火,说道“今晚哪儿也不去,就陪你。”眼中清光淡淡,一片干净的深黑,似是真的丝毫不挂心那些军务。卿尘见他当真不打算过去,倒有些诧异,夜天凌剑眉一挑“怎么,整日都是这些,竟连一晚也不容我歇歇?”话说得随心,卿尘却蓦然心疼。他一年到头眼前心中尽是朝事军务,且不说那些艰难险阻,纵能事事游刃有余,也叫人十分疲累了。就这特别的一刻奢侈放纵,又如何?那一夜,夜天凌陪卿尘燃尽了所有的烟花,夜色无边,似是永远会这样炫美,留在记忆深处,经久不褪。后来真的累了,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别馆,夜天凌却待卿尘睡熟后仍去了军营,回来已近清晨。卿尘醒来时,只知道她依旧睡在夜天凌的臂弯中,百年修得共枕眠,他和她,已是修了万世,千生——

【第十八章奇谋险兵定蜀川1】——

圣武二十六年冬,长风,晴冷。青州西岷侯府,两名便衣侍卫携西岷侯廖商的密信手令,护着北晏侯来使秘密出城,行至江边临岸雇了舟楫,顺水东上。壅水悠悠,过尽千帆。长楫入水轻点,不急不慢。船上舟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身量挺瘦,形容朴实,招呼客官进了舱中避风,自在船头掌楫。客船杂在往来行舟间,远远看去似是大江之上一落飘叶,行了几程,悄无声息不见了踪影。河道愈窄,渐渐入了密林山岵。一个侍卫自舱内出来,“咦”了一声,回身对舟子喝道“这是何处?为何离了主江?”“这是一段近路,大爷没走过?”那舟子漫不经心地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随意说道“此程尽处,便是丰都鬼城。”前途曲幽,杳无人迹兽踪,寂静得叫人心底悚然。那侍卫隐约觉得不妙,突然看到舟子眼中闪过与身份极其不符的精光,惊觉后方要作,猛地脚下船身晃动,身体失衡的片刻,眼前微花,一杆竹楫已迎面袭来。侍卫骇然抽刀,那长竹如附鬼魅,挟着劲风锐利,千重虚影中一点淡光疾驰,破入他匆忙抵挡的刀势中,不偏不倚穿喉而入,骤然带起一蓬细微的血花。手中之刀似是戛然被斩断生机,凝空僵住。他双目圆瞪,不能置信地低头看着身前,喉间“咯咯”两声哑嘶,伏地倒毙。另外一个侍卫察觉有异,匆忙持刀扑出舱外。身形未稳,背后杀机袭来,猝不及防时颈间轻电般带过一丝冰凉,回头处,见那北晏侯密使手中寒光闪过,白练耀目,锋芒之上的那抹鲜血,变成了他看到的最后景象。举手之间,一切悄无声息。小船依旧沿水行驶,平稳悠然。那北晏侯密使顺势一带,身前侍卫倒入舱内,反手亦将另一具尸体拽入。抬手在面上抹了抹,露出本来面目,身上长袍抖落,底下是件粗布衣服,杀人的剑早不知隐往何处。他自一个侍卫身上搜出什么东西,躬身出了船舱,捞起搭在近旁的竹竿笑道“卫统领好枪法。”卫长征亦笑道“冥执兄的快剑,叫人看得手痒。”边说边伸手在船篷之上摆弄几下,乌篷客船化作渔船,再看不出先前痕迹。冥执道“若不是殿下有令军中不准私斗,倒真要讨教几招。”卫长征无奈地耸肩,两人相视一笑,长风顺水,转过几道河湾,施施然往江水郡城中去了。三日后,虞夙接到入蜀密使飞鸽传书,报说已与西岷侯达成协定,一切依计而行。白纸黑字加盖朱红信印,确凿无疑。与此同时,蜀中壅水双渠穿山越岭大功告成,命名“安澜渠”。十一月壬辰,西岷侯廖商以“正君位”之名自青州起兵举事,与虞夙两相呼应,兵分水陆沿渊江而上,欲取壅江水道南攻帝都。当日,虞夙叛军出临安关迎击湛王大军,一反避退之势,行动狠辣,北疆战况立时吃紧。虞夙长子虞呈率西路叛军猛攻幽州,幽州地势平原坦荡,不易死守。十一皇子率幽州将士化守为攻,与叛军多次激战,将虞呈叛军生生阻于城外二十里。双方日有交战,战事不定,频频多变。各处消息传至帝都,举朝惊忧。两路平叛大军被北晏侯攻势缠住,无暇兼顾蜀中,不过数日,青州。封州。岳州。衡州等几处重镇已完全落入西岷侯手中。朝臣各执己见,太极殿朝议,竟有大臣上书天帝言议和之策。天帝震怒,连贬中书郎奉恒。按察使成纶。都指挥同知唐匡等几名重臣,即刻降旨革西岷侯廖商世袭爵位,撤西侯国,讨逆檄文,却未动一兵一卒。廖商兵取扼于雍。渊两江咽喉处的江水郡城,江水郡督使岳青云拒绝归顺,率将士两万迎击叛军于丰岭,寡不敌众,且战且退。西路叛军声势夺人,兵锋大盛。烽烟四起,西北皆乱,中原数十年安定分崩离析。军报战情频频飞奏入城,时日渐寒,江水郡似是极为冷清,城中军禁,坊肆街道空无一人,倒真显出几分冬季的萧索来。卿尘同斯惟云遥立在壅水高处,风冷刺骨,长浪击岸。斯惟云虽是身着裘袍,却仍不住咳嗽,卿尘极为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惟云,你这病是思虑忧劳过甚,兼之外感风邪,着实不易在此吹风。”斯惟云原本便清瘦的脸上此时更添苍白,强忍下胸中不适,说道“不在这一时,事关重大,岂能让王妃一人在此承担。”卿尘叹了口气,常人道呕心沥血,这一坝双渠工程之大时日之短,令斯惟云倾尽心神,如何能不伤身?安澜渠一成,他便是一场大病,今日非常之时,他硬是挣扎起身与她一起前来江上,否则要她自己掌控这长堤陡门助夜天凌行兵,说是无碍,心中倒也真有几分忐忑。千古江水,在人的卓智慧下蓄水成湖,改流入川。眼前战事成败在即,自此蜀地水旱从人,斯惟云所做之事,不敢说后无来者,但确实前无古人。卿尘知道斯惟云刚正严谨,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劝而不得,只好说道“待此间之事落定,不管这渠坝还有什么未曾完结之处,你必须歇息些时日,按昨日我说的方子先服用着,好好调养。”斯惟云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偏偏亦杂着酸楚,低头微微咳嗽,再开口时声音已平寂无澜“惟云遵命。”卿尘无奈摇了摇头,斯惟云似乎永远不会如杜君述或是陆迁一般在她面前谈笑自如,不过这正是杜君述之所以为杜君述,斯惟云之所以为斯惟云。每个人都会用不同的方式生存于世间,这便也是人生精彩之处。沿着这山河远远望去,斯惟云心中似乎豁畅了许多。目所能及之处,壅水大坝截江而立,十二道陡门交错分布扼于各处,分水湖蓄水拦洪,安澜渠穿山过水,蜿蜒长流。自然山川广袤的力量是人所不能及,却也能处处为人所用,造福苍生。人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用于自然,眼前一切看来都如此和谐平静,却又暗藏生机。浮生短暂,多少人荒唐虚度,空过蹉跎。而自己却能将毕生心愿付诸现实,这番作为足以为傲,他迎风一笑,不由说道“今生不枉来世一趟,斯惟云虽死无憾了!”卿尘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话,难道人世中再无留恋了吗?今后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去做呢。”斯惟云闻言怔忡,人性有七情六欲,苦苦执著,岂会真的了如浮云无牵无挂?他与卿尘清隽的目光微微对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方说道“此后王妃但有用得着惟云之处,请尽管吩咐,惟云在所不辞。”卿尘眸光通透,在他脸上一顿,淡淡笑说“怕是难,此时要你卧床静养都不行。”斯惟云语塞,正尴尬,卿尘却放过了他,静静转身望向前方,俯瞰山峦,眼底是一片幽深的清肃。斯惟云心中轻轻一震,她这神情竟似极了凌王,叫人几乎不敢逼视的风神中沉敛的是深稳与从容。一身冲淡平和下仿佛看尽一切,一切又都不在心中。惶惑时醍醐顿悟,他眉心舒展,同卿尘一并望向远处,削瘦的身子如松柏迎风挺立,风骨肃然。这世上还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能共同处事,得使天下安澜,亦何其幸也!人只应该做自己该做之事。前方突然响起破空之声,一道烟花升上半空,爆开鲜明的血色,刺人眼目。“来了!”两人同时一震。烟花为信,表示己方兵将已撤出江岸。卿尘与斯惟云对视一眼,纤眉微扬,目中掠过清光明锐,回身断声喝道“传令开闸!”令出,隆隆声响,几乎同时传入耳中。江上十二道陡门水闸缓缓升起,分水湖中所蓄江水应势而出,洪峰奔腾,夹着千军万马之势铺天盖地地泻往江中。飞流激溅,白浪滔天,如同十二道怒吼的蛟龙,撼动江河。辽阔江面上激起猛烈的水雾,脚下大地亦微微震动,声势惊人。平静了许久的壅水瞬间卷起洪浪咆哮怒吼,再不复往日温柔风貌,似乎要毁灭一切,狰狞万分。谋出于智,成于密,败于露。称病不朝,暗中入蜀,筑堤蓄水,练军调兵,一切都行得极为隐秘。夜天凌将西岷侯一举一动看在眼中,但连朝中近臣也鲜有几人知道他已到了西蜀,多少人还在猜测凌王失势,甚至更有凌王已被天帝幽禁的传言。此处,西岷侯起兵之机,朝中不早不晚传出凌王奉旨治江的旨意。岳青云亦适时散布消息,令西岷侯得知凌王到了江水郡军中,而后引兵节节败退,诈作不敌。西岷侯果然下令水军骑兵两路夹击,紧追不舍,务必要将凌王生擒活捉。以凌王在军中威信,手中领兵不败的神话象征着天军常胜之势,他若被擒,必然将给天朝军心带来致命的一击,这正是叛军迫不及待想要的效果——

【第十八章奇谋险兵定蜀川2】——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对与错,成于败,生与死,往往便在这一步之间。等待十五万东蜀军的,不是匆忙迎战的玄甲军,而是壅江沉寂了多时的大水。西岷侯部下五万骑兵贪功冒进,自水流浅缓的古浪河段渡江追击退往江水郡的天军,却不料遭逢灭顶之灾。洪水无情,往日脉脉江州化作猛兽深渊,同时将陈列江中的十万水军千艘战船瞬间吞没,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岳青云待洪水稍退,挥军反攻,紧追穷寇。西岷侯在亲卫拼死救护下幸免于难,率残兵往青州方向退去。丛林荒野,萧零于瑟瑟寒冬。曾威震西陲的东蜀军残部尚余三万人许,深夜仓皇回军,行至桐岭飞仙渡,离青州已不足百里。一路行军,人马皆疲,几近极限,领军方传令安营暂歇。散兵疲将狼狈歇于林间,为怕引来追兵,一律不得燃火照明,但黑夜中尚秩序井然,倒不愧历来训练有素。高石嶙峋,枯树残叶,黑魆魆一片瘆人的死寂。忽而不远处夜鸟飞起,掠得深林一阵微响。廖商一生戎马生涯,此时纵精力疲惫却警觉犹存,手按往剑柄,沉声喝道“传令警戒,以防有变!”像是呼应他这句话一般,四周本来沉寂黑暗的山林突然亮起火光,几乎是在一瞬间照亮四野,将东蜀军余部所处的地方映得清晰无比。如此迅捷整齐的火把,看人数不在万人之下。而最可怕的是两边山崖同时燃亮,陷他们于居高临下的包围之中,这悄无声息却又分毫不差的行令,普天之下唯有一支军队可以做到。前方微微伸出的山崖之上火光最盛,映出百名玄甲战士,肃然而立。当先一人傲然立马崖前,火光明暗,一身利落的轻装武士服在黑夜中削出清拔轮廓,神色清冷俯视过来,正是叛军欲先擒之而后快的凌王。“侯爷别来无恙。”夜天凌面无表情,遥遥问候。廖商此时既反,早已废了臣属之礼,凌王灭他十余万东蜀军,此时仇人相见,恨不能生啖其肉,喝道“夜天凌!你竟敢蓄水淹城,与老夫使诈!”夜天凌嘴角徐徐轻挑,似是带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兵不厌诈。”廖商骁勇善战,此生经历大小战役无数,极为自负,今日虽经惨败,却仍不将对手放在眼中“以巧为谋,侥幸得胜,何足称道?如今既狭路相逢,正好一较高下,让老夫看看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匹夫之勇。”夜天凌不屑一顾,淡淡说道,“你自己束手出降,本王或者可以留你一命。”廖商仰天长笑“小子狂妄,以眼下你我兵力,胜负尚且难料,你口出狂言为时过早。”夜天凌冷眸扫过东蜀军,黑夜深沉,他锐利的目光却凛然洞穿人心肺腑,眼前溃败之军退而不乱,倒颇叫人欣赏,便是这样的对手才有趣。“若本王所料不差,侯爷定是想杀回青州,东山再起吧?”面对依旧三倍于己的兵马,夜天凌似在谈风论月,显然未将其放在心上。廖商冷哼道“老夫兵归青州,必先取你级祭旗!”“哦?”夜天凌轻描淡写应了声,随意抬手。身后暗处纵马转出一人,廖商一见之下心中大震,此人正是青州巡使罗盛。“见过侯爷。”罗盛拱手,上前致礼。不过数日之前,罗盛将青州城拱手让与廖商起兵立事,供兵械。粮草辎重之物,出谋划策左右随行,不料此时竟出现在凌王军中。廖商在此见到罗盛,只道他因己方兵败而归顺凌王,既惊且怒,怒极拔剑,长指罗盛喝道“反复小人!无怪你青州守军不出一兵一卒,原来私下背叛于我。”罗盛神情肃穆,扬声道“侯爷此言差矣!我罗盛受君之恩食君俸禄,岂会当真纵逆叛乱?我等不过是遵凌王殿下密令行事罢了。”青州既是如此,封州亦不远矣。此时东蜀军由进可攻退可守顿时变做进退两难,廖商本欲据蜀中天险重新立足的方略再不可行。夜天凌漠然道“本王遣工匠军民抢修水渠保全青州封州,并不打算白手送与侯爷作乱。”壅江大水,沿江重镇原本绝无幸免,东蜀军众将士不少当地人氏,此时听得青封两州居然无恙,多数暗中松了口气,惨败之事倒成了其次。罗盛趁机说道“侯爷若体谅这些跟你的将士,便莫要执迷不悟。如今多少父兄妻儿翘盼归,何必去同逆贼虞夙一并送死?”东蜀军阵后突然掀起骚动不安,廖商喝道“何事惊慌?”有士兵飞奔来报“北面追兵临近,约有两万人许,请侯爷示下!”这正是岳青云率军追至,前后夹击,东蜀军残部已入合围之势。一方初逢大败,兵疲马倦;一方乘胜追击,士气长足,优劣之势立判。天边月上东山,波澜清冷。夜天凌早已料到此时,眸中深寂不现喜怒,只淡淡问道“侯爷可知本王为何要在这飞仙渡拦你?”随着他的话音,身后火光高亮,那方山崖之上原来雕凿了几个大字。蜀中安澜。银钩铁画,每字如有丈余,刻于高耸岩石之上,年岁过尽,风雨犹坚。这岩壁石刻乃是开国之初安定蜀中后,蜀中民夫工匠自所凿而成。既是昭显天朝盛世,亦希望自此始蜀中安靖平定,永无乱日。东蜀军中一阵寂静。山风强劲吹得火光招展涂满高岩陡壁,摇摆不定的明暗映入人人心底。“这四个字侯爷应当熟悉。”夜天凌语中从容,“自古战者,胜败百姓皆苦。你既镇守川蜀天府之地,却为何不体恤蜀中军民,偏要枉自兴兵,倒行逆施?”廖商冷笑“冠冕堂皇之言,蜀中兴亡都在老夫掌间,你休想以三言两语乱我军心。”夜天凌语锋微冷“以一己之私,陷百姓于不安,陷将士于不忠,你若不降,便莫怪本王无情了。”“休得胡言!”廖商人老脾气弥暴,“老夫生平不识降字!”“好!”夜天凌眼中精光骤盛,“本王佩服,便凭此言留你全尸无妨。”抬手处,长剑离鞘斜指天峰“东蜀军众将士,廖商叛逆欲乱川蜀,本王念汝等无知被惑,不欲深究。此时弃械投明,一切既往不咎,若负隅顽抗,杀无赦!”话音落时,万剑出鞘。杀气,玄甲军疆场浴血的狂肆杀气弥漫于黑夜之中,慑人心魂。东蜀军气势完全被压制,其中突然有人扬声道“我等已然作乱,此时纵降也是叛军之名了!”夜天凌剑峰侧处耀起一刃寒光“你等能保得性命至此,足见皆是东蜀军中精锐之兵,本王素来惜才,愿归顺我军中之人,本王以夜天凌三个字保其无恙。”夜天凌三字,乃军中之信,兵中之义,凌王言出素来无悔。廖商幡然醒悟,再拖延下去,手下之兵军心必乱,不觉又中了凌王之计,挥剑喝道“三军听令,与我杀出重围!”话音甫落,身侧几名部将对视一眼,扬剑而出,竟齐齐难将廖商挟持在手。廖商身旁的亲兵猝起反抗,却寡不敌众,数合之后便被斩杀拿下。唐初传下军令,玄甲铁骑强驽戒备。东蜀军阵前生变,乱作一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廖商性情暴烈刚愎自用,众将中早有不满。罗盛得凌王授意,暗中设法笼络,致使廖商起兵难以齐心合力。壅水一战,廖商又一意孤行几乎葬尽东蜀军精锐,如何能再使众将为之卖命?游刃有余,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之上者。夜天凌居高临下看着眼前骚动,面如平湖,漠然冷肃。“我等愿归顺殿下!”几名东蜀军将士率部属俯身请降。身后军中数处响起呼声,“西岷侯已然被擒,都降了吧!”夜天凌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挑起,罗盛安插进东蜀军的这些人倒很懂得如何把握时机。东蜀军残部经此大劫,皆不愿再为叛乱而战,此时主帅已然被俘,一旦有人呼吁,纷纷附和,去剑解甲就地跪降。夜天凌驰缰纵马,率玄甲铁骑缓缓行至阵前。廖商横遭大将叛变,破口高骂众人无义,须皆张怒到极处,直骂得几名军将神色尴尬。夜天凌眉目冷然,眼中寒光微慑“廖商,他们既愿归降,便已是本王部属,本王帐下将士岂容你辱骂,再不收声莫怪本王无情。”廖商被兵将压持却依旧暴躁如雷,白眉竖扬骂道“老夫兵定西陲之时,你还不知身在何处,如今竟敢如此同老夫说话!满腹阴谋诡计,有本事真枪实剑一见高低!”“北王阴,西王烈,果然名不虚传。事到如今还是这副口吻,便是不败在我手中早晚亦斗不过虞夙。”夜天凌俯视他道“你可叛我天朝,如何怨他人叛你?”廖商双目圆瞪,突然哈哈大笑“天朝夜氏一族又是什么好东西,你叛我我叛你,你们这些皇子们哪个不是包藏野心!”夜天凌不怒反笑,目如惊电掠往廖商眼中,慑得他猛然住声。他在马上低身于廖商耳边,淡淡道“那你就更不妨留着性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谋事。”语中孤绝,气度狂傲,廖商愣在当场,夜天凌挥手道“押下去。”眸间冷冷一瞥“本王耐心有限,你若再敢口出妄言,马粪灰土总够你吃!”凌王言出必行,此乃人尽皆知。倘若在人手中受辱还不如战死,廖商想到此节倒收了斥骂,立刻被人押走。夜天凌看了看东蜀军,淡声说道“东蜀军仍是蜀中重兵保障,自此时起既入本王麾下,本王一视同仁。罗盛,协助众将即刻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分补给,整顿休息,天明前前来复命。”话声淡淡却透着凛然霸气,传遍三军。东蜀军将士早折服于凌王手段之下,此时稍整队列,数万人单膝跪俯行军礼,齐声道“东蜀军愿追随殿下,将功折罪!”夜天凌傲然回马,遥望天际,风飞大氅,峰峦尽处薄云飞扬,天,便要亮了——

【第十九章昨夜西风凋碧树】——

七日之功定川蜀,以三万轻骑破敌十二万六千人许,降两万八千,损兵仅一百三十二人。八百里战报飞来,一时间帝都上下震惊于凌王精兵奇谋,争相传说。当初持议和之辞的朝臣皆尽汗颜,无怪天帝对蜀中军情丝毫无动于衷,原来是早有安排,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却更有多少人依稀觉得,凌王,似比眼前高高在上的天帝更为难测,看不透,摸不着。夜天凌在奏章中详述壅江水利大事,战况却写得极为简略,无非两州诈降,引水破敌,乘胜追击,蜀军倒戈之语,明列众将之功,并为东蜀降军请赦旨。朝中一片惊疑赞佩声中,天帝降旨加凌王为三公昭武上将军。军中将士论功行赏,为定蜀中人心,东蜀军叛乱之事不予追究。江水郡督使岳青云平叛有功,擢升麓州巡使,暂领东蜀军。与此同时,十一皇子夜天澈以奇兵诱虞呈叛军入幽州城北峰指谷,大败其军,晋封澈王。加镇军大将军。湛王大军不急不躁,表面稳扎稳打与虞夙叛军主力步步交锋,却暗中兵分两路偷袭临安关。虞夙匆忙回军自守,被两路骑兵趁虚猛攻破关而入,平叛大军临于燕州城下,深入北疆。捷报频传,湛王由征北将军衔加晋武卫上将军,增赐一万食邑户。连日颓废之局幡然逆转,乾坤朗朗,冬日阴霾的天色云退雾散,透出许久未见的晴天。轻烟,淡幔,莲池宫依旧冷冷清清。这里似是寒冬最深最远的地方,尘封的寂寞令岁月退避,光阴荏苒,亦不曾驻足。斜阳已暮,穿透宫闱长窗散照在白玉地面上,清美的浮雕间,莲花百态落上了层层淡金,呈现出庄严的华妙风姿。莲妃如往昔每一个傍晚,独自在殿前静堂诵念着古源经,从来不曾间断。沉木香安寂的气息淡淡缭绕,伴着低浅的诵吟声盘旋,飞升,消失在高深的大殿尽处,烟过无痕。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莲妃身侧出现了一双金丝绣飞龙的皂靴。诵经声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停滞,莲妃也未曾侧目半分。那靴子的主人便站在那里,不动,微微闭目,耳边低缓的声音传入心间,一片宁静祥和。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天际橙云飞彩,暮色渐浓,最后一丝暖色缓缓收拢,退出了雕梁画栋,留下无边无际的清寂。光滑的黑玉石珠衬着莲妃纤长净白的手指,微微地落下一颗,经声余韵低低地收了。莲妃睁开眼睛,玉石如墨倒映着她绝色的容颜,也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臣妾参见皇上。”她静静起身,再静静对来人福下。纤弱的身子因跪得久了而微微一晃,一只持稳有力的手已扶上了她的胳膊。“爱妃平身。”“公主请起。”那只手的力度叫她恍然错觉,每一次时光都像重复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只手,在千军万马前将白衣赤足出城献降的她稳稳搀起,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明亮惊慕的眼睛。那双眼睛,撞入昆仑山的冰湖,融化了寒冰积雪。那一望,望过了万水千山,遥遥岁月。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双苍锐深沉的眼睛。眼角几丝皱纹刻下年岁如梭,唯有不变的目光仍旧透过眼底掠入心间。相对一瞬,似穿过过往万余个日夜,将红尘光阴定格在那风沙漫漫的大漠,定格在长云蔽日的日郭城前,定格在铁马兵戈的血泪中。眼底那抹白衣身影,从来都没有变过,极淡,却又极深。她在这个男人的身前拜服,举起族人的降表。她随他的大军千山万岭离开故土,一去便是一生。“这静堂太清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久待。”天帝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惊回,本该是柔软的体贴,却仍带着君王的威严,不觉早已入了骨髓。她退身,垂眸“谢皇上体恤。”天帝眉心一拧,原本兴致高昂不知为何便淡了下来,看了看她,说道“凌儿此次带兵出征又大获全胜,朕很是高兴。”莲妃心里深深一震,墨玉串珠在指间收紧,带兵出征,不是单单的督察水利。所幸是胜了,却不知人怎样,有没有伤着,是不是疲累,什么时候能回来。千头万绪不言不说不问,仍旧垂眸“恭喜皇上。”天帝站在面前等了一会儿,见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恢复了沉默,问道“你就不问问儿子怎样,毫不关心?”莲妃静静道“皇上教子有方,不会差错。”“从领兵打仗到大婚立妃,这么多大事你都置若罔闻。”天帝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朕有时真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他是皇上的儿子。”莲妃的声音低而淡,如同这竹节香鼎中透出的烟,不待停留便逝在了大殿深处。天帝垂俯视着她,面上难以掩饰地显出一丝不豫“抬起眼睛看着朕。”随着这不容抗拒的命令,莲妃优美的脖颈缓缓扬起,睫毛下淡淡眸光对上了天帝的视线。那双眼睛,如同雪峰轻雾下千万年深静的冰湖,几分清寒,几分明澈,带着幽冷远隔着缥缈。分明看着你,却遥远得让人迷失其中,以为一切只是入梦的错觉。天帝黑沉的目光将她深深看住,久久揣摩,终于开口说道“你知道朕为何要将凤家那个女儿指给凌儿?”“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莲妃道。天帝伸手一抬,将她慢慢离开的目光带回“就因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你的,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和你一样,敢这样看着朕!”莲妃目中平静“皇上识人,断不会错。”天帝手下微微一紧,随即颓然松开,那丝不悦的神情慢慢地化作了哀伤,隐约而无力,“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莲妃轻轻后退一步,俯身请罪“皇上若不喜欢,臣妾可以改。”“莲儿。”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唤了她的乳名。灼灼之仙姿,皎皎于清波。因为这个名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嫂为妃,兴天下之精工修造寝殿,莲池宫中美奂绝伦雕满清莲,前庭后苑遍植芙蕖。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残荷已潇潇。这两个字,在莲妃心头轻轻划过,极隐约地带出丝痛楚。“你恨了朕这么多年,连凌儿也一并疏远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天帝长叹一声,说道。“臣妾并不恨皇上。”莲妃淡淡道。“是吗?”天帝语中颇带了几分自嘲的讥诮。妃安静起身,“若恨过,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悦道“你忘不了谁?”她看着天帝,竟对他转出一笑。尘封多少年的笑,有着太多的复杂纠缠,也无笑声,也无笑形,一径地暗着,“我忘不了你。”不是臣妾,而是我;不是皇上,而是你。我忘不了你。甲胄鲜明凌然于马上的大将军,抬手遮挡了跪服的羞辱,帅旗翻飞,蔽去漫天飞沙。雄姿英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肠寸断离别的泪,俊然朗目,抚平愁绪万千。木槿花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温暖的衣衫,神色轻柔,暖暖一笑。就是这一笑,俘虏了谁,迷惑了谁,沉醉了谁,或许终生都不能相忘。天帝浑身微震,伸手握住莲妃,“你都记得吗?多少年了,我以为你都忘了。”不是朕,是我;不是爱妃,是你。莲妃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凝视着天帝双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铁骑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伤,我的父亲,在跪降后饮下你送来的毒药,柔然族已是苟延残喘,遭突厥大举围攻,你作壁上观按兵不救。”渺渺的柔情,铁血的心。何处的因由,此时的果。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渐生悲戚“原来你记得的是这些。”“只有这些吗?”莲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层水雾深浓,“你给我希望,却又亲手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怀中,我认了,可你连他也不放过……”“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莲妃面无表情说道,“你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我,那些丹药我都认得。”天帝容颜寒冷,而后缓缓说道“你怎会不认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带来中原,亲手进献给先帝的。”一道清泪自莲妃面颊潸然滑落,她极凄惨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个罪人,我从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对我那样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却令他沉迷于仙炼之术,频频服用丹药,他还能活吗?”“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天帝语气越冰寒。莲妃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活该受到惩罚。”长风微动,扬起宫帷淡影,穿过莲妃的长,吹动白衣寂寥。香炉中点点明红燃到了最后,挣扎几下,灰飞烟灭。天帝的脸色便如这漫长的冬日,极深,极寒,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静到了极致。昏暗中两人面对面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多少年的日子,对视的双目了无生机。无力的哀凉生自心底,久久存留。很久以后,天帝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屈于人下的感觉,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别人怀中。我做了的事,从不后悔。”“便是后悔,又有何用?”莲妃淡淡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诵念经文,或者可以为你我恕罪。”“你何必要自苦于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儿。”天帝说道。莲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皇上。”天帝看着身前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渐渐地失去了清晰,在殿前熏染上晦涩的浓重。他长叹一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我今日是想来告诉你,凌儿很好,让朕极为放心。朕一直以来总觉得愧疚于他,不知现在是否弥补了一二,上一代的怨痛莫要再在他们身上牵连重演了。”莲妃柔弱的身姿一动未动,泪却早湿了衣襟。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钩。天朝《禁中起居注》,卷八十,第二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四日。圣武二十六年十二月壬申,帝以凌王军功显赫政绩卓然,母以子贵,晋莲池宫莲妃为贵妃,六宫仅别于皇后一人之下。御旨出,中书。门下两省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礼部及十三道言官奏表谏言,非议激烈,以为制所不合。帝置谏不闻,一意行之,贬斥众臣,以儆效尤,举朝禁言。北疆军营,大地冰封,飞雪处,万里疆域苍茫。夜天凌将那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掷之于案,站在帐前放眼看向长风送雪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

【第二十章却说心事平戎策1】——

幽州位于天朝北疆边缘,东系涧水,西接勐山,南北两面多是平原,中有低山起伏,阔野长空,连绵不绝。北风过,苍茫茫枯原无尽,远带天际。万余人的玄甲精骑穿越勐山低岭,出现在一带开阔的平川,马不停蹄急行军,遥遥看去像是一刃长驱直入的剑锋,在半黄的山野间破出一道玄色锐利,将大地长长划开。当先两骑却是白马白袍,率先奔驰于众骑之前。十数名近卫落在身后,分做两队如同鹰翼般展护左右,激起尘土飞扬。奔上一道低丘,众人收勒马缰,停下略事休息。云骋在丘陵前兜了一圈,停在风驰之旁。卿尘因方便穿了男式骑装,轻裘胜雪意气从容,一双秋水清瞳深若点漆,顾盼间竟别有一种风流俊俏潇洒的美。她在马上纵目看察四野,见前后尽是连绵不绝的平原,不禁说道“幽州这地势无险可守,真难为十一竟能在此挡下虞呈叛军。”“所以要尽快收复合州,合州凭祁门关天险,乃是幽州以南各处的天然屏障。”夜天凌遥望平川,眼中隐有一丝深思的痕迹。卿尘道“只可惜守将投敌,合州轻易便落入叛军手中,恐怕失之易,得之难。”“无妨。”夜天凌神色沉定,“这世上没有攻不下的城。”说话间目光自远处收回,转身问她“累不累?”卿尘摇头“不累,不如咱们比比看谁先到幽州城怎样?”她俏皮地笑着。夜天凌眼底划过有趣的神色“你可知多少年来,天朝上下无人敢和我比试骑术,更别说是女人?”卿尘凤眸清扬“所以她们都不是凤卿尘,更不是凌王妃。”夜天凌淡峻眼中清光微闪“说得好!”此时忽见前方轻尘飞扬,有先锋兵飞骑来报“殿下,前方探报,虞呈叛军轻骑偷袭幽州被守军阻截,现下双方短兵相接,正在交战!”“所在何处?”“城西二十里白马河。”“地图。”身后侍卫立刻将四境军机图就地展开,夜天凌翻身下马略一察看,问道“我方何人领兵?”“十一殿下亲自带兵阻击。”“兵力如何?”“各在五到七千之间。”“传令。”夜天凌战袍一扬,“全行军,抄白马河西夹击叛军,若见虞呈生擒活捉!长征,率四营兵士护送王妃先入幽州城,不得有失。”“得令!”将士们领命声中,卿尘对他深深一望,“一切小心。”夜天凌微微点头“先入城等我。”尘唇角带笑,目送他翻身上马,率军而去,回头命卫长征整队,微一带马,当先驰出,四千将士便随她往幽州奔去。澈王大军驻扎于幽州城北,卿尘等人过幽州城不停,直奔军营。营中将士同凌王部将一向相熟,留守副将闻报出迎,却见玄甲军中多了个白衣轻裘。眉清目秀的人物。凌王妃随军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领先的左副将柴项对卫长征打了个询问的眼色,卫长征俯身说了句,柴项神情一震,看向卿尘,卿尘在马上对他颔微笑。柴项知晓分寸,亦不多礼,即刻安排驻军扎营。方安置停当,便有侍卫来报凌王。澈王已领兵回军。卿尘远远见夜天凌同十一并骑回来,身后将士井然有序,略带着些气血昂扬兴致勃然,显然是得胜而归。十一一身戎装轻甲,外披绛紫战袍,身形挺拔,英气潇洒,待到近前,打量着卿尘笑道“哪里来的俏公子,怎么我都不认识?”数月未见,心中着实挂念,卿尘亦笑着望他,闻言潇洒作揖“见过澈王殿下。”十一扬眉长笑“大战归来有美相迎,人生快哉!”卿尘刚要反驳,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臂上。长风翻飞处带起战袍,下面的甲胄之上竟有血迹,她眉梢弧度尚未扬起便蹙拢“受伤了吗?”“没事。”十一轻描淡写道,“不过一时疏忽,那虞呈倒聪明,竟让他走脱了。”夜天凌对十一道“去让卿尘替你看看,这里有我。”十一点头“四哥来了我便轻松了。”笑着下马入了营帐,将军中事务尽数丢给了夜天凌。卿尘命人将帐中火盆添旺,小心帮十一解了战袍,一见之下便皱眉“再深几分便见骨了,流了这么多血,你定是伤着以后还逞强。”十一未受伤的手撑在军案上,闭目养了养神,睁开眼睛依旧是明朗带笑“身为主帅,便是这条臂膀废了也不能露怯。”卿尘边替他重新清理伤口,边轻声埋怨“你是皇子之尊,何必这么拼命?”十一道“军中一视同仁,只有将士兄弟没有什么皇子王爷。”“倒不愧自少便跟着四哥,说话口气都一样。”卿尘无奈。淡淡清凉将伤口火辣辣的疼驱退几分,药汁的清香盈于身边,十一笑说“还是你这伤药灵。”“走前不是给你带了吗?”“赏给受伤的将士了。”十一随意道。卿尘知道他便是这般性子,也没办法,取来绷带敷药包扎,突然看到他肩头一道淡淡的伤痕,随口道“这是以前的旧伤。”十一侧头看去“也是你上的药,不过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温柔。”卿尘不怀好意地将绷带一紧,十一“哎哟”一声,满脸苦笑“真是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女人!”卿尘挑着眉道“不怕受伤就别喊疼,十一殿下现在会生灶火了?”十一抚着伤口,目光往她身上一带,突然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抬起胳膊活动一下,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案前“我不会生灶火,却总比有人不仅不会生火烧饭,还不知家里有什么没什么,进屋被自制的蛇酒吓着,出门找不到回路,甚至家住什么山,在哪一州哪一郡也不清楚,要好得多。”他长长说了一通,卿尘微怔,眸底轻波,淡淡半垂眼帘,薄露笑意。原来有这么多破绽,看十一平日随意率性,其实事事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清楚明白。十一眼光扫至她身前,黑亮而带着点儿笑谑“我说四嫂,就凭你这持家的本事,当初在那竹屋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卿尘抬手便将药瓶丢去,十一侧身避开一手接住,放声大笑。卿尘将睫毛一扬,迎着他的注视带出流光微转,眼眸弯弯含笑将药瓶要回来,“要你多管闲事!”她将手边的东西收好站起身来,却突然间身形一顿,抬手按上胸口。十一见她脸色瞬间苍白,忙扶住她“怎么了?”卿尘缓缓摇头,心口突然袭来阵闷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她靠着十一的搀扶慢慢坐下,自怀中取出个白色玉瓶,将里面的药服下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十一剑眉紧锁,满是担忧的看着她,问道“还是那病症?”卿尘淡然一笑“已经习惯了。”十一道“定是这些日子随军奔波累着了。”“没有。”卿尘立刻否认。“不必瞒我。”十一道,“四哥的玄甲军我再清楚不过,没有多少人吃得消,何况你这身子。其实我早便想说,你跟来军中太辛苦了,何必呢?”卿尘沉默一会儿“别告诉四哥,一路上他已经很迁就我了,我不想拖累他,但我一定要来,这时候我要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便在他身边一天。”十一眉头不由得一皱“这话说得叫人心里不自在,像是……”他顿住不言。卿尘眉梢微微一带似笑,苍白里透着明澈,将他未说完的话说出来“有今日没来日,所以有一日便紧看着一日。”十一抬手止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天下名医良药总能找来,宫中还有御医,待回天都好生调养,怎么还会治不好?”卿尘扬唇笑了,抬头看着帐顶半晌,清静的眸光落在十一眼中“你和四哥一样,总不把我当成大夫,其实我不比这天下任何大夫差,这病在这里治不好,此话我只告诉你,你该信我。”十一只觉得面对她的平静心中莫名的沉闷,许久才问道“四哥不知道?”“他只知道这病难医,但这些我没对他说过。”卿尘答道。十一突然在她刚才的话中想起什么“你说在这里治不好,那就是有能治好的地方?”卿尘眸色极深极远,始终安然地笑着“有,但我不会去。”——

【第二十章却说心事平戎策2】——

“为什么?”“如果要冒着再也不能见的风险,那和不治并无区别。”卿尘淡淡道。“卿尘。”十一十分不解地道,“你在和我打什么哑谜?”“十一。”卿尘喊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答应过我三件事,你说过无论何事都可以。”十一道“我说过的是只要是你托的事,我一定尽力做到。”卿尘平静地看定他的眼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便把他托付给你了。不管他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对是错,请你在他难的时候帮着他,在他危险的时候护着他。”十一眼中那丝深黑的明锐被苦笑一掠而过“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个”如果“,他还能活吗?”卿尘压着衣襟的手微微一紧“能,他比任何人都坚强。”十一叹了口气“四哥与我是长兄如父,亦师亦友,这些你不说我也会做,换成四哥对我,也会如此。”“那我便放心了。”卿尘道,唇边勾起笑容。“但我担心。”十一道。“嗯?”“你最好是给我保证没有那个如果,否则我也不知会生什么事情。”十一认真说道,“四哥无情,是因他不轻易动情,你比我更清楚。那种痛苦,你叫我怎么帮他替他?”“我会的。”卿尘微微扬头,眼中透出潜定的坚韧,“我也答应你。”十一向她伸出一只手,两人在半空击掌为誓。过了会儿,卿尘笑着说道“这病虽不能痊愈,但也不会轻易致命,调理得好一样会长命百岁。你也放心,我毕竟是个不错的大夫。”十一靠在案上闭目,神情略有些疲累,再睁开眼睛,对卿尘道“你心里害怕。”卿尘闻言笑容一窒,十一坦亮的目光直看到她心底,将她看得透彻。她深吸一口气,静静道“知我者,十一。”情到深处即生忧怖,她确实是怕,却不是怕生命的消亡。这种怕,无处可说无法可说,悄无声响地盘踞在一处,似有似无,她往心底深埋着不去想,不去想便当没有,却被十一一眼看出。“卿尘,你心里存了太多事情,你可记得我和你说过,莫为明日事愁。”十一说道,“你只要相信你看定的人,也相信你自己,就足够了。”看着眼前和往日略有不同的十一,卿尘报以清湛的微笑。可以在一个人面前不必顾虑和遮掩,包括一切情绪的起伏,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她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一个春夏秋冬日升月落都不会改变,有夜天凌,有十一,她知足。“你们都好,我便无忧亦无怖。”她低声说道。十一脸上浮起既往俊朗的笑容“对了,有东西给你。”“什么东西?”卿尘问道。十一自案前取出个小锦袋,卿尘打开一看,惊讶地抬头“你从哪儿弄来的?”托在她掌心的是一道小巧的绿幽灵串珠,清透的水晶体中生长着神秘的暗绿色的花纹,相得益彰,幽雅而美丽。第七道玲珑水晶,卿尘白皙的手指轻轻握起,指尖触到水晶冰凉的温度。“听四哥说你喜欢这些串珠,收集了不少,偶尔得到便给你留着了。”十一道。卿尘月眉淡扬,低声笑道“若是让四哥知道你给我这个,怕是要怪你。”“嗯?”十一奇怪。“什么事背着我呢?”随着清淡的声音,营帐被挑开,夜天凌进来正听到卿尘的话。卿尘将那串珠一握,往身后一藏,巧笑嫣然“保密!”夜天凌眼光掠过她眸底轻轻一停,她不说他便不问,只自己抬手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坐下来。终于是卿尘忍不住“你怎么不问十一给了我什么?”夜天凌中指轻动弹上茶盏,淡淡道“过会儿把你们两个分开审,才知道说的是不是一致。”卿尘撑不住笑了,十一亦笑道“我看还是招了吧,倘被带到神机营去审那可吃不消。”卿尘便将那串珠拿出来,夜天凌幽黑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敛,薄唇轻抿,意味深长地瞥了卿尘一眼,说道“很漂亮。”十一对夜天凌心情神色再熟悉不过,立时知道这串珠关系着什么,而且是夜天凌颇为在意的事情,一种隐而不故意淡去的在意,不提不说却放在心底的在意。卿尘不待他问,便说道“东西我笑纳了,事情便有时间让四哥慢慢说给你听,到时候方才你问我的也就明白了。”夜天凌看看十一“改日再说此事,只要届时你不大惊小怪。虞呈今日虽侥幸逃脱,但损兵折将也够他消受。”十一听谈到军务,便略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仗虽是胜仗,但虞呈六千精锐骑兵险些全军覆没,以后要引他出战便难了。我此次是费了不少功夫把他诱来,他们似是想用拖延的法子。何况虞呈此人原本便谨慎多疑,现在既知玄甲军也到了幽州,怕是更不会轻易出战。”将西路大军拖在此处,中军过了临安关便失了呼应。兴兵之事拖得越久,天下人心便越乱,人心不定,必生新乱,如此下去步步将入艰难。但于叛军,却是恨不得四境皆兵灾祸迭起,就此动摇天朝皇族的统治。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扣,陷入深思,稍后道“虞夙生有两子,长子虞呈率西路叛军,次子虞项可是随他在燕州?”一道,“听闻二子素来不和,虞夙自不会将他们放在一处。”“不和便好。”夜天凌神情肃淡,“不妨派人散消息,便说虞呈率军久无功绩,虞夙欲以次子虞项取代西路指挥权。”“逼迫虞呈急于建功,引他出兵。”十一接着道,“这消息最好是从燕州那边过来。”“便让左先生设法成就此事。”夜天凌突然想起什么事,“你这几日将柴项闷得可以。”平业将军柴项乃是十一军中一员骁将,近几日总不能率兵出战,着实郁闷得无法可施,几乎每日都来请战,却都被十一轻描淡写地打回去。十一呵呵一笑“他胸中那股气憋到这份上,届时定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我自有重用他之处。”卿尘这边将拟给左原孙的书信递来,一边调侃十一“可怜柴项不知道有大功在前等着,还得再苦闷几日。”夜天凌一眼扫过,道“便是这个意思。”卿尘见无异议,再提笔写了几个字,取出一枚小印蘸了朱红印泥清晰地压在下方。十一看她纤细的手指收笔执印,觉得整个军营里肃杀的铁血气氛都在她举手投足中慢慢沉缓着,稳而不戾,静而不躁,本来因战事而飞浮的心就这么沉定下来,恢复了清宁。他静了会儿,不禁叹说“改日我也娶个这样的王妃,才不输给四哥。”卿尘微笑,白玉般的脸上若隐若现安静的温柔,夜天凌抬眼看十一“天都还有人等着你大婚呢。”十一愕然失色,卿尘不禁莞尔,极促狭地笑着,十一狠狠瞪她一眼,郁闷。出了十一的营帐,有军将前来禀报事务,夜天凌便站在营前略做交待。卿尘静静立在他身旁,握着那绿幽灵串珠举目望向已然灰沉的天际。落日低远,在幽州军营起伏的原野间暗入西山,傍晚的长空下大地模糊了轮廓,一种昏黄的空旷弥漫其间,显出遥远的苍凉。北风萧索,她的目光追随着长野落日微微有些恍惚,收回来落在手中的串珠之上,她一颗颗拈着那冰凉的珠子,若有所思。突然手边一紧,袖袍下夜天凌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加大了力道,叫她觉得微微有些疼,却拉回了游离的心神。抬眼看去,夜天凌依然在和副将说着什么,神情清淡目不斜视,唇角微微抿成一道薄锐的线条,暮色下看起来却异常鲜明。他似乎有意用这种方式打断她独自思想的空间,提醒她或者亦有些强迫的意味,要她将心思收拢至他处。一丝浅笑不期然覆过容颜,卿尘便将目光流连在他的侧脸。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底轻微地一动,事情也差不多交待清楚,副将行礼退了下去。夜天凌转身,握着卿尘的手放开,却揽上她的腰间,目光审视她的眉眼慢慢落到了她手中的串珠上,停住。营帐四周已燃起了篝火,水晶的通透在火的妖冶里闪过光泽,映在夜天凌深寂的眼中。他似乎看了那串珠很久,才伸手从她指间挑起,淡淡道“你还是想要这些玲珑串珠?”冷风吹起丝,卿尘的笑在火光下微微有些魅惑“很漂亮,不是吗?你刚刚也这样说。”夜天凌抬头望向已经黑下来的夜幕,深眸入夜无垠,再没有说话,只是挽她往他们休息的营帐走去。进了营帐,夜天凌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直到卿尘忍不住问他“四哥,你不喜欢?”夜天凌静静地看着她一会儿“你想回去?”卿尘眉梢往鬓角轻轻掠去,一双凤目便挑了起来“如果……你欺负了我,我便回去。”夜天凌眉目间不动的清冷,却望穿她的眼睛透入她心间,慢慢说道“那么这些东西你永远也不会用到。”“谁知道呢?”卿尘神情带笑,“听说男人都不可靠,誓言更不可靠。”夜天凌终于紧起了剑眉,沉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隐含着温柔的话被他用如此霸道的语气说出来,卿尘眉眼一带,流出妩媚的笑,她轻轻靠上他的臂弯,嘴角的弧度越扬越高,终于笑得肩头轻颤——

【第二十一章不意长风送雪飘1】——

一夜北风轻,小雪点点飘了半宿,细盐般洒落冬草荒原,不经意便给严寒下的萧索添了几分别样的晶莹。翌日,天空意犹未尽地低云暗压,冷风扬扬洒洒卷起夜间积下的薄雪,偶尔一紧,打在衣袍上似是能听到细微的破碎声。十一立在右军营帐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因臂上有伤,他并未穿战甲,只着了件玄色紧身窄袖武士服,腰间紫鞘长剑嵌了冰雪的寒凉安静地置于一侧,远远看去,人便像一把明锐的剑,英挺而犀利。三军左都运使许封押送的粮草辎重卯时便已抵达,正源源不绝地送入大营,车马长行肃然有序。行军打仗粮草向来是重中之重,身为主帅自然不能忽视,必要亲自到场加以巡查。然而如同既往,十一脸上很少见所谓主帅应有的凝重,调兵遣将。军马筹略都在那轻松的笑意间,不经意却无处不在,明朗中长驱直入。此时他也只闲立在一旁,目光穿过营中猎猎招展的军旗落在极远的云层之端,与其说他在思量什么,不如说他在欣赏平野落雪的冬景。北方入冬日益寒冷,呼吸之间,眼前凝出一片白白的雾色。冰冷的空气使人头脑越清醒,他扬唇一笑,这场战事顺利地在眼前扩展,得心应手。他毫不怀疑最终的结果,并享受着走向这结果的过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的眼睛似是看透到离此不过几十里的敌方军营,少年豪情让他俊朗中时时带着意气风的神情。不过须臾,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起初并未在意,但来人一直走至他的近旁,他心底微动,突然回身看去,倒将那人吓了一跳。卿尘臂上搭着件貂氅站在他身后,微微吸气后,毫不客气地抱怨“吓死人了!”十一顿时哭笑不得,但看着她显然不打算讲道理,只好说道“这么说是我该道歉?”“那是。”卿尘说道,将貂氅递给他“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不在营帐歇息怎么自己站在这儿?”十一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貂氅,却没有披上,目光往她眼底一落,将手一伸“还我。”“什么?”卿尘不解相问,但她心思灵细,随即便领悟了他的意思,将手腕上的串珠在他眼前一晃,立刻藏到身后“送了人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十一剑眉一拧“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给你。”卿尘调侃道“堂堂王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十一看着身前白衣翩然的女子,薄薄的雪色深处莽原连天,风过雪动,忽而竟有种遥远的感觉,想起夜天凌所说的离奇之事,眸色深了几分“平白给四哥添堵,快些还我。”“是吗?”卿尘漫不在乎地看他,手在身后把玩那串珠。“你说呢?”十一瞪她一眼,却在看到她眼底一掠而过那灵黠笑意时,终于耐不住笑了。清扬的笑声破开寒冬初雪轻轻荡在两人之间,卿尘觉得大概只有在十一面前她才会这样的笑,一时间极为开心。却突然见十一看往她身后,眼底笑意一凝,上扬的唇角骤然停住,随之而来的是明显的诧异。她顺着十一的眼光回头看去,十一出声喝道“郑召!带你身边的人过来!”他声音极为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满。卿尘甚是困惑,她很少听到十一这样呵斥帐下将士。不远处刚刚经过的两人闻言停住,其中一个身着参将服色的军士抬头往这边看来,面露犹豫之色,但却不敢违抗命令,立刻来到近前。“末将参见殿下!”两名将士一前一后行礼。十一并未命郑召起身,目光落在后面那名士兵身上,声音微冷“你抬起头来。”那士兵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反而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卿尘心间顿时浮起疑惑,凝神打量那士兵。因深深地低着头,军服铠甲将那人的模样遮去大半,看不确切,卿尘的眼光掠过那人的双手时突然停住,长眉淡淡一拢,眸底微波。那是一双小巧的手,指甲修长而有光泽,肌肤细嫩柔滑,交叠在黑色的军甲上显得异常白皙,像是陈列着一件美丽的艺术品,此时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军服的皮革,因用力隐隐透出玫瑰样的血色。“抬起头来!”十一加重了语气,在他认真起来的时候,那种天生的贵气与威严便叫人无法抗拒。那士兵迟疑片刻,终于慢慢地抬头。卿尘看清那张过于清秀的脸,心底着实一惊。这人既不陌生也算不上熟悉,正是殷家嫡女,湛王的表妹,十一内定的王妃殷采倩。十一面色一沉,剑眉飞扬,喝问郑召“这是怎么回事儿?”郑召慌忙俯身谢罪“殿下恕罪,这……这……”他不知该如何措词的解释被殷采倩打断“是我逼他帮我隐瞒的,与他无关。”十一猛地扫视她“军营重地,岂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殷采倩却也将柳眉一剔“本来没想来西路军营,我是要去找湛哥哥!”“七哥中军难道不是军营?”十一冷声道,“郑召,你竟敢任女子扮作士兵私自滞留军中,该当何罪!”这郑召亦是天都贵胄之子,平日里常与殷采倩等仕族女子相邀游猎,自来便相熟。殷家因急于笼络苏氏阀门,一心欲使长女联姻。殷采倩对此事坚决不从,尽日和父亲争闹,知道终有一日违拗不过,竟索性来了个一走了之。她溜出天都后本想去湛王军中,天高地远也不会被父亲现,谁知阴差阳错混入了西路的粮草大军。郑召现她后原本也想即刻送她回天都,但经不过她软硬兼施的请求,竟帮她一路蒙混至此。郑召知道此事再也隐瞒不下去“末将知罪,请殿下责罚。”“杖责三十军棍,就地执行!”十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仿佛将这严寒风雪深冻,没有丝毫温度。夜天凌带着数名将士不知何时到来,郑召暗自叫苦,此事在澈王手里或还有商量的余地,但以凌王治军的手段,今日算是撞上了刀锋。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并未做声,十一面色未霁,犹带怒色。玄甲军侍卫一声应命,就地行刑。殷采倩看到夜天凌,本来心中泛起一阵惊喜,此时却大惊失色。战甲摩擦的声音伴着军棍闷响将她自一瞬间的冰封中惊醒,刑杖已动。“住手!”她往前一拦,挡在郑召身旁,“此事不能怪他!”刑杖在离她身子半寸处生生收势,玄甲侍卫目视夜天凌,等待他的指示。夜天凌面无表情,那道娇俏的身影撞入眼帘,未在他眸底掀起丝毫波动。他将战袍一扬,一声命令即将出口,三军左都运使许封匆匆赶来,至前行下军礼“末将参见两位殿下!”夜天凌道“你可知生何事?”许封往殷采倩处一瞥,眉头紧皱“末将刚刚得知。”“该当如何?”“末将自当受罚。”“为何领罚?”“驭下不严,部属触犯军法,将领当负其责。”“本王着你同领三十军棍,可有怨言?”“并无怨言。”说话间许封扶右膝叩,自己将铠甲解下,露出脊背坦然准备受刑。夜天凌始终不曾看殷采倩一眼,冷冷说道“继续。”“慢着!”殷采倩以手撑住军棍,倔强地道,“要打连我一起打!”夜天凌漠然道“你以为本王不能吗?”天空阴云欲坠,浓重的灰暗压向大地,凛冽长风吹起细微的冰粒,刮得人肌肤生疼,眼见一场大雪将至。夜天凌玄色披风迎风飘扬,在殷采倩面前一闪而过。她曾在梦中无数次细细描摹的清淡的身影在战袍下透出峻肃与威严,整个人冷然如冰峰,和想象中的他完全不同。殷采倩来不及细想,坚持护在郑召身前“凭什么这么重地责罚他?”“军中私留女子,依律责三十军棍,除三月俸饷。”夜天凌给她明白。“那他便是因我而受罚,我不能坐视不管!”殷采倩道,“要怎样你便免他惩罚?”“军法如山。”夜天凌扔出了简短的四个字,挥手。殷采倩还要争论,夜天凌抬眸扫视过来,她猛地被他犀利的眼神震慑住,心头一震,话竟再难出口。卿尘瞬目轻叹,眼前这般形势,恐怕得下令将殷采倩拖开方能实行军法,但硬要士兵把殷家大小姐架开的话,传到皇后耳中怕不妥当。她往夜天凌看去,却见夜天凌也正将目光投向她这边。她会意地将眉梢轻挑,上前拉开殷采倩“别再胡闹了,这是在军中。”殷采倩反身质问道“你也是女子,为何便能在军中?”卿尘淡淡道“我是奉旨随军。”身后军棍落下,声音干脆,毫不容情。殷采倩大急,无心同卿尘分辩,转身欲拦,但手却被卿尘紧紧握住,不大不小的力道,让她挣脱不开。面前那双眼睛潜静中微微的清锐透入心间,她听到卿尘低声说了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四殿下治军无情?若再闹下去,这三十军棍怕要变做六十,届时生死难说。”她闻声停止挣扎,迟疑地往夜天凌处看去,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容冷如严冬,怜悯或是宽纵丝毫不可能显现其上。面对着这份冷酷,除了顺从,她分明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郑召和许封两人背上从白变红由青生紫,而至皮开肉绽飞溅鲜血,滴在衰草薄雪之上灼人眼目。殷采倩何时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景象,惊怒惧怕,更掺杂了无力与不甘,顿时眼中泪水圈转。她扭头一避,眼泪断珠般落了下来,只狠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三十军棍很快打完,许封同郑召咬牙俯身“谢殿下责教。”“扶他二人回帐,上药看治。”夜天凌道,“长征,调派人手,明日送她回京。”说罢,拂衣率众而去——

【第二十一章不意长风送雪飘2】——

积了终日的大雪到底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山川原野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瞬间便将整个军营掩在了纯净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银妆素裹,风光肃穆。寒冷在雪的阻挡下似乎收敛了些,卿尘靠着一方紫貂银丝垫,微笑看着对面兀自生着闷气的殷采倩,她伸长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肤衬得火色越艳红。炭火的暖意将风雪带来的潮气逼得如水色般浮上半空,飘漾着镜花水月般的迷濛,素色屏风一清如洗,随着空气微微地涌动。殷采倩抱膝坐在那里,只是盯着眼前愣,或许是累了,一言不语。这一路虽有郑召护持,却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混在将士之间风餐露宿行军千里,现在轻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无声地抗议。夜天凌既下了军令,便是令出必行,卿尘思索着该怎样劝她才好。“王妃!”帐外有人求见。卿尘将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开,淡声道“进来。”随军医正黄文尚入帐,躬身向卿尘请教几个关于外伤医治的问题。殷采倩闷闷坐在旁边,倍感无聊,不由得抬头打量起卿尘来。只见她闲闲而坐,白袍舒散身后,丝轻挽,束带淡垂,周身似是笼着清隽的书卷气,平和而柔静。她时而伸手为黄文尚指出一些穴位脉络,玉色指尖如兰,纤白透明,似是比语言神态更能表现她的从容和安然。不知为何,殷采倩忽然便想起了夜天湛。风神照人的湛王,每次谈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总会用一种悠远的语调,飘离的神情,意味深长而带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她曾听夜天湛坐在王府的闲玉湖边反复地吹奏一曲子,玉笛斜横,临水无波。那笛音落在碧叶轻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转多情。她曾因好奇追问这是什么曲子,夜天湛只是笑而不语,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然而在夜天湛大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那曲子,确切地说,是再未见夜天湛的玉笛。她很怀念那笛声,后来靳慧告诉她,那是一古曲《比目》。待黄文尚离开,卿尘觉得有些累了,重新靠回火盆前静静翻看一本医书,却见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问。殷采倩犹豫了一下,问她道“我听说你的医术很好。”卿尘点头“还好。”说话间眸色静澈,带着淡定的自信。殷采倩睫毛微抬“那你有没有好些的伤药?”卿尘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你想给郑召他们治伤?”殷采倩点头,颇有些懊恼“我并不知军中会有如此重的责罚,是我连累了他们。”卿尘道“我已经命人将药送去了,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都沉默了下来。卿尘斟酌片刻,婉转问道“你此次是私自离开天都的?”一提到这个话题,殷采倩顿时带了几分戒备,不悦道“我不回天都。”“难道你还能此生都不回去吗?”卿尘目光落回书上,笑说,“殷相岂会不担忧?”殷采倩言语冷漠“他们若还是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这倒和十一的逃婚如出一辙,卿尘抬眸,淡淡一笑“殷相此举并没有什么错,你是族中嫡女,也应当多担待些。”殷采倩一眼横来,卿尘不急不徐又道“当然,我并不想你嫁给澈王。”殷采倩眼中似是带出些嘲讽“族中嫡女,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嫁给湛哥哥,辜负他对你一片深情吗?”夜天湛的名字骤然在卿尘心中带起几分楚涩,丝丝散开,化作百味纷杂。她半垂下眼帘,嘴角仍旧噙着丝幽长的笑意,说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立刻说道。“你想嫁给谁?”卿尘淡声相问,眸色幽远,略带一丝清锐,看往她眸心。殷采倩神情一窒,杏眸略抬,却在那道从容的目光下立刻避往一旁。卿尘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殷采倩幽幽问了一句“你不怕他吗?”卿尘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殷采倩竟然没有矢口否认,望向别处的目光透出些迷茫的色泽,夜天凌刚才杖责将士的冷酷不期然浮上心头。然而她脸上很快出现一抹倔强的痕迹,直言道“我喜欢他。”尘淡笑,不见惊怒,“我不介意你在军中多留些时日,只要你能违拗他的命令。”她好整以暇地将医书翻到下页,容颜淡隽半透在水色微濛之后,如隔了一片琉璃世界。殷采倩深深呼吸,压下无端加快的心跳,几乎有些挫败于卿尘的无动于衷,心底不由生出些恼意。就在她微觉不快的同时,卿尘忽然抬眸,展开一笑,清流恬适缓过碧野山林,微风带醉,碧空如洗。如白云过境,她的衣袖轻轻一拂,合上手中的书,含笑道“你不妨多了解他,再言喜恶。军中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这帐中歇息吧。”天幕入夜,冷月半上东山。夜天凌回到帐中,低头将落在肩上的轻雪拂去,卿尘正以手支颐看着那张展于案上的军机图。案前燃了熟悉的撷云香,轻云出岫,丝缕淡雾在略显空旷的大帐中盘旋,眷然沉散。帐外寒光清照,铁马冰剑,关山万里,浸着苍远而豪迈的深凉。这幽长的夜色如同漫漫岁月,流淌于春来秋去。夜天凌已记不清曾有多少个独宿军帐的夜晚,此时帐中安然的暖意仍旧多少让他有些不适应,军营中竟会有家的感觉,这想法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