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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玲珑中卷txt下载时间:20139305:03:48——【作品相关出版信息】——

书名《醉玲珑》上卷作者十四夜开本书号isB978-7-5054-749-定价元出版社朝华出版社出版日期2007年9月书名《醉玲珑》中卷作者十四夜开本书号isB978-7-5054-774-8定价元出版社朝华出版社出版日期2007年月书名《醉玲珑》下卷作者十四夜开本书号isB978-7-5054-750-2定价元出版社朝华出版社出版日期2007年月内容简介完美的现世爱情支离破碎以后,宁文清无意间启动了九转玲珑阵,回到古代,成为天朝凤氏仕族女子凤卿尘,卷入江湖与庙堂的纷争。一个帝王的驾崩之谜,一脉皇族的混乱血统,一件上古巫族的镇族之宝,精彩情节纵横交织。凌王之冷。汐王之稳。湛王之雅。溟王之魅。十一之俊。十二之狂,面对各样的情感攻势,卿尘如何选择?在接踵而来的皇位争夺战中,卿尘又如何与四皇子夜天凌并肩作战?而当夜天凌想要隐居避世,她也会欣然同往吗?当九转玲珑阵再次启动,命运又将生何种颠覆呢?作者简介十四夜,水瓶座女子,98年生于山东青岛,现居美国波士顿。因做古董家具生意,对中国古典文化尤感兴趣,除了写字,爱好看书散步,摆弄花草——

【我看见的爱情作者溪鱼】——

追文这么久,一直很想给夜夜写一篇长评的。前些日子写了一个,但是字数似乎不够,郁闷了好久的。反正我是没有在长评那一个边角看到它的身影,我为此还很是反省了一阵子,最后把原因推给字数。不要说我罗嗦,咱言归正传小女子是普通人一个,看《醉玲珑》就是冲着爱情来的。我很好奇,好奇一个水晶心肝九转玲珑的女人心理上的,我们卿尘是一个坚强独立的成熟女性,绝对不是一般言情文章里面的只会哭泣撒娇闯祸外加给男人添麻烦的累赘如何用她的才华折服一个男人,让他甘心沉醉。果然,夜夜铺排了这么久,现在终于渐趋稳定,就让我回顾一下。一,初见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卿尘是在初初踏入这个陌生的时空之际遇见4和这一对兄弟的。第一次见面真是够狼狈,被人追杀,落水,我估计卿尘在前世的时候都没这么狼狈过。这个时候4伸出手搭救了落水狗一样扑腾的卿尘在的配合下,还很体贴的扔过来披风免掉她的尴尬,真是标准的英雄救美!我原本以为故事就要向一见钟情生死不渝上展了,谢天谢地,幸好没有!!然后是疗伤过程,卿尘的表现绝对是冷静客观果断细心,临床的好手我原谅她中途的小小手忙脚乱,毕竟卿尘不是专业干这个的,还有退烧和治疗没什么好说的,夜夜的文笔是我一贯钟爱的清淡素雅,详略得宜。厨房那一段也没有特异为了噱头写得多耸动,但是该写的都有了。很有生活情趣。但是凌这个时候显得太过沉闷,简直一块木头,太太太深沉内敛了。不过揭开面具的时候和星空下的陪伴充分说明凌还是很细心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相交寻常事,萍水江湖点头而已。可是我真的很好奇凌的气质,居然可以在初见的时候就让卿尘有亲切感,真是不容易。要知道卿尘刚刚受过感情的伤害,虽然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也很难过的,按理来说正应该对人比较有防备,居然会一见如故。凌应该是很有安全感的男人。那一句“面具是戴给敌人看的”极大的安抚了卿尘,卿尘,再坚强也是需要归属和认同的。我原本以为有可能看到点感情萌芽的,结果不咸不淡的,友情都只是勉强的,只是好印象,相互信任相互钦佩,可以挂怀可以担心,很微妙的暧昧,我喜欢。二,变故一种秋怀两地知,十年踪迹十年心突来的混乱追杀,甫去,凌伤势未愈,卿尘好像没有学过防身术的样子无法自保,分开了实属正常。如果就此不见也没什么吧。凌可能只是内疚,后续可能就没戏了。事实后来证明凌也是很有心的,他很生气,只是可怜了草原民族,往枪口撞,倒霉替罪羊但是夜夜,我可以了解你为了情节需要让卿尘到京城,但是,再不济也不应该用这个理由吧,居然是很丢脸的被人掳走而且意图卖到妓院,这这这,太要命了。而且,居然让我们卿尘遇见了“李唐”,也就是七王爷夜天湛,前世背叛的男一号,虽然他解救了卿尘的危机。记得那个地摊一样的举动就是为了这个家伙舔伤口的时候做出来的。我是坚决不原谅的。而且卿尘居然也产生了移情作用,认为这是一种补偿。我承认谦谦君子的确温润如玉,但是身为皇子,他就不可能是干净的。何况我对于这样的男人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戒备和敌视不要打我,这是看了大量言情小说到了近乎反胃的时候收获的血泪经验。相处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气得我反驳都不可能!!但是卿尘真的很粗神经,不过我原谅她,把现代的朋友相处模式带过来不完全是她的错误,引起夜天湛的高度注意更是没有办法的,换成谁都会误解的,何况二人在一起确实赏心悦目,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佳偶天成。旁观的人乐观其成,卿尘浑然不觉。怎一个乱字了得?三,尴尬一缕茶烟透碧纱,堕泪羊公却姓杨这一段算是小高潮,天帝和男配角二号都出场了,就是那个漂亮到一塌糊涂的阴森男九王爷夜天溟恶寒,名字都和阴间有关系,难怪每次读到有他的章节我都一身冷汗,引出我最是又爱又恨的情节,卿尘居然是凤家的女儿,而且是左相的女儿。爱情之中的利益是逃不开了。有人说过人活着就是政治动物,真是我最无奈的注解。尤其是夜天溟的一句“是像纤舞”更是让我心惊肉跳。从后面我充分了解这个变态的偏执狂的可怕性,不知道夜夜是不是受到琼瑶言情《情深深雨蒙蒙》的不良影响,我当初现那个父亲的时候就一阵恶寒,这种男人绝对是痴情中的可怕者,个人认为是需要心理治疗的。整个在七王府中不问世事悠闲茶酒的日子到头了。要命的认祖归宗,要命的夜天湛的表白都来了。夜天湛无论如何是对卿尘有企图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他也就把卿尘当作一个红颜知己充其量纳为偏房。但是加上背后的凤家他决定表白,左相凤家对哪一个对皇位有想法的皇子都是有利的。右相不必提了,太子妃的娘家,绝对一个太子派。我无法骂他世故,我是他我也会那么做说不定做得还没有他漂亮。不说别的,就那一串手链起码让卿尘一辈子记得他,好歹有一个救命之恩在,又加上这个所谓的王妃信物,卿尘想断也不干净。这一招真的很高明。毕竟名花未有主,来日方长。所以我说这个身份真的很要人命,不过要是没这个凌和卿尘日后的展就更加坎坷了。总的说这一段纷纷绕绕,对我来说惟二高兴的就是凌的身份即将证实还有云骋的情谊。云骋是要配风驰的,所以那些男配就一边站吧,气势上已经落了下风。四,再见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卿尘离开了七王府,极其潇洒。四面楼的创办,经营的忙碌,对于生死与共的人的牵念充斥了她的生活。凌果然是四王爷。千军万马中的那一眼,那人如山屹立,读来风尘满眼辛苦经年,我居然觉得风华绝代。真是英雄阿。我大概还是做梦的心态,这才是正宗的白马王子风驰的颜色不在考虑之内,牡牝骊黄的鸡毛蒜皮是俗人的,我不管马的毛皮。见字欣喜,听音辨人,多么让人激动。但是为什么,夜夜,再次见面依旧是相似的美救英雄?捶胸顿足啊!算了,看在好歹又见着面的份上我不计较了,鱼狂吐泡沫。然后是冥衣楼问题。4和两个及时赶到郊外帮了卿尘一个大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交待的有一点不清不楚。后文中卿尘和莫不平的谈话提到过冥衣楼遭过暗袭,即有可能是天帝派人干的,如果不是凌和抱歉,我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名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根本不知情。那么冥衣楼就是一个地下组织。我觉得有点悬。无论如何这一段两个人的爱情在展中,飞的暧昧着,剪不断,理还乱。太后寿筵的合奏绝佳的阐释了什么叫做灵犀一点,什么叫做高山流水。凌再冷淡,终究是这十丈软红尘中的凡夫俗子,终究是动心了,只是居然当场拒婚!!!我我我我,我绝对不原谅他!多么好的机会阿,就这么生生错过了。这个时候身份都相对单纯。有时候,爱情,单纯一点的比较甜蜜比较美丽,复杂的虽然可能稳固,但是总要差一点,是需要小心经营的。五,入宫庭院深深深几许,不辞冰雪为卿热太后欢喜要了卿尘,对卿尘而言喜忧参半。卿尘从这一刻开始彻底卷入了这个王朝的争斗。山顶的剖白,4的疑似身世,太子私奔事件,传染病事件,一件件接踵而来。凌的感情终于明朗化了。不容易啊,夜夜,你终于让这块冰山解冻了。然后为了进一步给这感情加温,夜夜小小虐待了一下,卿尘跑到皇帝身边,一大段乌七八糟的事情过后,诸子夺嫡,夜夜你居然让7请旨赐婚。我原本就想着7怎么没有动静了,搞半天在这里等着呢。表面越温文尔雅的人肯定就是越坚持的人,果然,真是自己往枪口上撞,我就不相信他没看出来卿尘对凌的情愫!!他绝对是故意的。这个时候我们的冰山凌不负众望的吃醋了。朝堂上,四面楼旁,都快失去理智了。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误会之后一个忙于政务让自己忙碌,一个在桃花树下借酒消愁。人说杯底人是解语花,我是没看出来。不过感情是终于飞跃到新的阶段了,小小的欣慰一下。六,未来这就难说了。照着现在的情景展下去,肯定是有情人成眷属,但是多少年呢?五六年的话流年偷换,物是人非,又如何?最是无情帝王家,凌和卿尘的爱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凤家,冥衣楼,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个皇后卿尘是当定了,可是她忍受得了佳丽三千吗?我看不出来她可以,要是可以的话就不会对李唐事件那么不舒服。所以强烈要求,夜夜,不要让卿尘等太多的时间了,最多两三年就够了,碧梧栖老凤凰枝。至于凌登基,那个时候手链应该收集好了,卿尘的去留就在凌的一念之间。不过我还是对于帝王家的爱情不抱希望。君不见,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我是混乱了。但是仍然有希望,我抱着希望祝福他们。夜夜,加油!但是要保重身体,注意眼睛,别累坏了——

【喜欢的理由作者夏之花影】——

喜欢这篇文章,从人物到情节,从构思到行文。可惜自己对行文和构思尚嫌浅薄,刚刚到达“可察人而不可观己”的程度,因此只能凑合着聊聊我眼里的玲珑女子――卿尘。各位觉得我的中心思想尚能看明白的,请允许我仰慕一下,您真是神人啊。如果觉得我纯粹是在自言自语的,汗,恭喜你答对了。狗尾而已,希望不影响美丽的貂皮大衣。我说吧我说吧,开场白了这麽久都没有到达正题的,一定是个罗嗦鬼。自己再Bs自己一次。清清喉咙,赶紧开说!一开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卿尘身份,一个千金小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别的不说,那一堆玉石手链就足以让我觊觎久,受着良好的教育,交往着近乎完美的男朋友。一切都像一个童话。既然是童话,自然会破碎。而把其完全颠覆,这是破碎的最好方式,不必再纠缠不清,不必还心存侥幸。这里,夜夜说了一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d,卿尘这妮子对路!“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的感觉,只是心底有点儿过于清醒的麻木。她自嘲似的笑了笑,人太清醒了不好,尤其是女人”。那么作者的态度是认为这样不好吗?如果继续看下去,你就会知道,这是夜夜所坚持的一种态度,不止是对待男人,包括了对待自己,对待生活,对待困境和所有逆境。不由得暗暗想,做女人当如是!然后,是很背的一段经历,从父母以及一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身边瞬间剥离,变成了另外一个不可知的女人。可是,卿尘依然是清醒的,夜夜把这叫做“鸵鸟”,其实,这只不过是迅认清了现实之后的理智反应。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活着,有人却要魂飞魄散于心不忍,真是善良的女子啊。然后,便是相逢了。四哥和十一,让人不由得不喜欢。那样生动的十一,那样冷淡的老四,偏偏让我喜欢到了心里,或许,不是因为我的喜欢,而只是夜夜造了那样的一个场,让我觉得自己便是卿尘,卿尘喜欢的便是我喜欢的。而卿尘,必然是要喜欢四哥的。不必问,也不必解释,问的是参情不久,解释却是口不及心。一切都是在心里盘旋的感觉,长了翅膀,存在着却抓不住。一切也都是注定的缘。老四的心思,现在表露出来的还比较少,除了大家都能体会得到的部分性格之外,心思未明,只能算作有些暧昧。但是,谁能拒绝这种暗隐的暧昧呢?十一和四哥这段描写的很是生活化,我不否认自己经常被生活所感动。因为,我们的人生都不是传奇,我们只是凡世女子,有着普通的喜怒哀乐。夜夜写的卿尘,感觉就像身边的一个朋友,笑容淡淡的,不够嚣张,但是倔强;不够活泼,但是从容;不够泼辣,但是淡定的让人心安理得。没有翻云覆雨的大开大合,但是,有着我们梦想中的生活,仿佛一触手就能碰到,却又仿佛,隔着不同的时空,让你只能用心灵去交汇。她似乎一直就站在那里,微笑着望着你。不用等你挥手,只要心里一想到,她就会摇曳着走过来,走到生活里,走到梦里。这该是如何晶莹的奇葩美玉,该是如何剔透的七窍心思详情请参阅红楼梦,该是如何含蓄的悲欢离合啊。总觉得写出这样女主的夜夜也该是个身边的挚友,不必经常见到,但是,心思,永远在一起。她会有一些娇憨,会有一点野蛮,会有一些倔强,温柔的却又象一潭清泉。想起来,心里就会软软的,嘴角也会不自觉的上扬。写到这里,我已经分不清我写的到底是卿尘还是夜夜了。“那人不再说话,卿尘伸手,轻轻将他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因为伤势的关系不见血色,显得略有些苍白,清峻而淡定……没有想像中的英俊无比貌赛潘安,但是卿尘一下子呆呆愣住,仿佛在千万年之前自己见过,见过这清峻的面容。那一刹那的恍惚,让她仿佛沉沦梦中时光流转,再一次落入了无尽的轮回里。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看到这里,我想,已经不需要再去计较原因或者未来了。只是为了遇着你,只是为了和你的这段相遇,只是为了,从此以后和你在一起。再往后的失散被卖以及遇到老七,都只是上苍为了考验这对男女而设定的磨难。有些人,尘缘未断,尚有些放不下的事情,比如李唐。总需要给大家一段时间来考验彼此的心思,来考验彼此的缘分,来考验,是否真心想在一起。后面的一些章节,让人非常开心。尤其是莫不平那段,为当时增添了跳跃的音符,为未来增添了无尽的想像。更让大家看到了卿尘的另外一面。面对挫折的困境,卿尘是镇定的智慧的;面对美丽的生活,卿尘是快乐的跳跃的。这两个卿尘,我都爱!——

【第一章落花流水春去也】——

《醉玲珑》上卷地址为韶乐悠扬,琴瑟和鸣。主婚仪官宣布谒礼毕,请王爷。王妃入内殿,卿尘随着交入手中的灿彩红绫往前走去,突然远远传来一声通报“湛王殿下到!”只一停的功夫,一个温雅的声音由远而近,立刻便到了正殿“四哥今日大喜,也不请我们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声音淡朗,说得欢娱轻笑,韶乐声中,给这殿前更添热闹。卿尘心中微紧,怀滦赈灾,连着楸。荥两江春汛疏治,夜天湛奉命监察,天帝并没有旨意召他回帝都,他怎么会此时到来?尚未待人思量清楚,平日里往来甚密的皇亲贵族已经一呼百应,闹着要看新王妃。夜天凌清冷的眸子往众人身上一带,卿尘感到他回身过来,手扶在自己腰间微停顿了下。她敛眉,柔唇淡淡勾出抹轻盈的微笑,面前细细密密的珠帘轻挑,那笑便如同琼宇天光落在了众人眼底。大殿中的哄闹顿然一静,卿尘大方抬眸,两痕秋水潋滟映着凤冠霞帔,妩媚明丽,从容中带着温婉,矜持里透着隽秀,如一朵娉婷清兰,绰约淡雅处偏偏慑人心魂。而这清水眸光却只落向了一人。夜天凌薄唇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亦看着她。相对凝望,全不知身前还有一人已痴到了骨子里。逆旨回京只为这一眼,夜天湛定定看着轻彩娇红中的人。九翚凤冠,珠玉累累,半掩面前似水容颜,如隔重山深梦。广袖翟衣上繁复的花纹红得夺目,美得绝艳,似一片飘逸的红云,却化作利剑,瞬间猝没心房。面上温文如玉的笑掩了锥心之痛,他起手斟酒,举杯勉强笑说“我来得匆忙,没备下贺礼,便敬……敬你一杯酒……”一盏喜酒,斩不断理还乱。卿尘看着夜天湛递来的金盏,眸子微抬,清澈里映出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颜。总有一日,你会把我当我。曾几何时,早已忘却了前尘。纠错爱恨,繁华一梦,今宵酒醒。那双俊朗如斯的眼眸却也从此印在了心中,刻上了今生。她不想亦不能拒绝这杯酒,静垂的鸾红广袖微动,便要接过来。突然身边伸来一只手,在她之前将酒杯接下“多谢七弟,卿尘不善饮酒,这杯不妨由我代她。”夜天凌淡淡说着,将那酒抬头饮尽,照杯一亮。夜天湛深深望来,笑容下复杂。隐忍。不甘。痛楚种种神情合成杯中苦酒,扬头时宽袖遮下,尽数随这辛辣烈酒呛喉入腹,抑回了心底。酒入愁肠,深底里烧心地痛。亲贵之中,夜天溟饶有兴趣地看着几人,脸上突然逸出抹妖魅冷笑,细眸轻娆上挑,也端杯道“大喜的日子,不如我们也敬四嫂一杯?”兄弟闹喜堂,这在行礼之时并不稀罕,便是皇家规矩森严也难免。年轻的皇族子弟便有人跟着起哄闹酒,纷纷自案前举杯而起。夜天凌眸底深沉,掠过丝冷然神情。十一早觉气氛微妙,方要设法阻挡,却见夜天湛剑眉一挑,回身一笑,抬手揽住夜天溟,挡下面前众人,俊朗笑容中带着几分薄醉“还是咱们兄弟先饮几杯的好,莫要误了新人吉时,稍后再敬四哥不晚!九弟,你说可是?”俊眸望去隐着丝微锐,静冷中和夜天溟无声对视,仍是那翩翩儒雅。玉树临风的湛王。卿尘静静望着夜天湛,看着他一如既往地袒护,心海波澜顿起。夜天溟眼中魅光一动,意味深长地笑道“七哥说的也有理。”回身对卿尘端了端杯,倒也没再纠缠下去。主婚仪官正怕这些皇子们闹起喜堂来不好收拾,见机忙再高喝“入洞房!”珠帘轻落,再度遮挡了卿尘的秀颜。夜天凌却将红绫微收,握住她的手往新房走去。卿尘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悦,丝丝柔情悄然盈绕,暖入了心底。龙凤花烛高照,一室流光溢彩。入了内殿,几个侍女托着金盘上前,伴着吉利话将五色花果撒入凤帐鸾榻,红枣。栗子。桂圆。莲子。花生,圆圆地滚动着喜气,藏入了各个角落。待到安床过后,执事女官便请王爷王妃并坐玉案之前,将两人衣角牢牢打了个结。紫玉盘捧上如意秤,夜天凌伸手接过,轻轻将那道珠帘挑开,再放回盘中。白夫人看着新王妃轻赞了声,红妆粉黛,只周身那潜定的书卷气,淡然而幽静,清隽而高洁,便叫人形容不出她的美。再看自家王爷,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视的俊冷潇洒,在这红烛下更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情。这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纵已看过千回万回,夜天凌仍醉在那一瞬的抬眸中。红烛微动,似是带出了流光四射的美,远远如旧梦前尘浮光若影,化作一缕幽香覆上他的心头。金钗凤冠的华艳都不及那双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里带着点点温柔和羞涩,自细羽般的长睫下看向他。极静的,极轻的,似是一触便濛濛漾了开去,然那微藏在水色清光后的灵黠便这么一带,偏偏勾起心中深深涟漪,漾得人心口震荡。执事女官手托金盘,将合卺酒跪送到身旁。夜天凌含笑取过那成双的镂雕青玉盏。湿湿楚璞,既雕既琢。玉液琼浆,钧其广乐。冰纹玉盏鸳鸯丝,柔柔绾做同心结,纤细如缕,却牢牢牵扯丝丝柔韧,跨过这万世千生山高水长,在大红的幔帐前生出枝叶缠绵的连理。卿尘静静望向夜天凌,一抹灿亮炫目的笑在他的凝注下漾起,倒映在轻红如醇的美酒中。朱唇微抿,琼浆入口,是你中有我的盟誓,是同甘共苦的约定,似苦而甜,缕缕缠绵。酒未沾唇已微醺,夜天凌只觉一道清凉甘冽带着胭脂的幽香直润肺腑,千回百转心神俱醉,忍不住轻轻抬手,将卿尘落在鬓角的一缕青丝挽起。女官上前跪请了两道丝,以五彩帛丝系成如意同心,笑道“恭贺王爷。王妃,喜结连理,百年好合!”白夫人带着几个侍女并碧瑶等亦贺道“恭喜王爷。王妃!”说话间见晏奚在影壁外探头探脑的,笑说“哎呀,这就等不及来请了!”夜天凌微一叹气,站起来,眼光却始终没离开卿尘,只觉她是如此牵绕心神,低头柔声道“我去去就来。”卿尘知道外面华宴张设,多少人等着他,轻柔一笑,亦殷殷叮嘱“别让他们灌酒。”短短数字,激起万丈柔情,直如那朝阳旭日般喷薄而出。夜天凌几欲开怀畅笑,深深回头再看她一眼,方往前殿去了——

【第二章斗转星移奇算数】——

待到房中只剩下碧瑶,卿尘松了口气,由碧瑶帮着将那凤冠取下,去了沉甸甸的钗钿,只插一道紫玉呈凤华盛在间。碧瑶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云髻。”卿尘理着身前垂下的秀,回头笑说“坠得人脖颈都酸了,便饶了我吧。”碧瑶拿玉梳替她理顺头,抿嘴道“这可是规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况郡主成了王妃,得束才行,哪能这样散着。”一边说,手中轻巧地替卿尘挽着长,自镜前挑了一双蝶翼穿花步摇,又配了缀玉细钿,坚决说道“已经不能再少了!”铜镜中映出个妆容清美的影子,步摇上盈盈颤颤的蝶须自间流泻下来,韵致别样,妩媚动人。卿尘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规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快说,是不是早想着出阁成亲了?”碧瑶俏脸一红“我还不是生怕今天错漏了哪样,郡主倒来取笑我!”卿尘笑着放过了她,起身打量这新房,却见窗边摆着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叶三星蝶,娴雅清致,都是兰中上品,随口说道“这花开得正美,难为他记得,选了放在新房中。”碧瑶“哎呀”一声道“郡主可是没亲眼见着那鸾舆,竟全是拿兰花装扮的呢,满街的缤纷引得蝶舞翩飞,当真美不胜收。”卿尘问道“方才外面是什么样子?我在鸾舆上,什么都看不到。”碧瑶帮她将沉重的喜服换作一身水红色贡绢轻罗流云纹裳,不停地将路上看到的场面说给她听。卿尘听到天都。平隶。怀滦等地的百姓红绸铺地之时,微微愣住。当日治疫救灾,并没想有如此回报,却不料百姓都记在了心里。碧瑶说到进了王府,“后面入了正殿,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说了吧?”卿尘无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静立着看了会儿窗外,说道“碧瑶,你去趟前厅,悄悄带句话给十二殿下,让他无论如何今晚也要将七殿下送回怀滦。”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来,也足以降罪了。碧瑶正将喜服收折好,颇有些不满地道“七殿下方才……”卿尘微微摇头,碧瑶撇嘴,稍后轻声叹道“其实七殿下对郡主也是一片痴心,当时都说郡主是要嫁给七殿下的。”“这话以后不要再提。”卿尘淡淡道,她不能违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压抑不了他的心一样。她能体会他的心境,却什么都不能给他。碧瑶便去了前厅,她刚走,门外便轻轻传来笑声,原来是素娘同冥魇来了新房。素娘给卿尘道喜之后说道“天机府中设了宴,等着敬凤主和殿下喜酒呢,殿下既在前厅走不开,大家便要我二人来请凤主,不知凤主肯不肯去?”卿尘笑道“你们有心,我岂能扫兴?”说话间见冥魇一如既往漠然地站着,看向这新房的神情有些复杂的怅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立刻便避了开去,像是在躲着那耀目的红妆。卿尘望一望冥魇,举步向天机府走去。同是女人,她岂看不出冥魇对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么都能让,却唯有他,只能属于自己一个人,此生不二。天机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七宫护剑使,陆迁。杜君述都在,还有上次未见着的几位,南宫竞。夏步锋。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将。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云,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镌和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孙。卿尘听这左原孙的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斯惟云正同陆迁在争论什么,左原孙亦在旁看着。一见新王妃,大家丢下话题都上前来贺喜。卿尘知道能在这儿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并不拘束,笑问道“看陆迁愁眉苦脸的,在说什么?”陆迁摇头笑说“斯兄方才谈水利,给出了几道算题,正不得解呢。”他对斯惟云道“今天是喜日,我改日再和你论断。”卿尘无意瞥了眼他们划算的题,见一道是以数理形的“治河图”,一道是“双盏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术,随口道“陆迁,他这是诓你呢,这后两题好解,但第一题计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数,若要解怕得用上月余,谁能现下便解出来?”“王妃也懂算数?”斯惟云是痴迷算数之人,立时便来了兴趣。卿尘摇摇头“只是略知一二,这治河图曾在先贤书中见过。”“求教王妃何解这双盏十箸算?”陆迁文章绝天下,于数术上却欠精妙,这题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颇不甘心。所谓双盏十箸算便是后世数学中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换。卿尘以前数学便学得好,因为有兴趣,在宫中也常研究这些奇门算数解闷,当下执笔列了几个算式,将题开解。斯惟云虽早知题解,却从未见过这样精练简单的算法,看了半晌叹道“妙解!妙解!然这治河图又如何?”卿尘默想了会儿“这要用演段法推算,虽不是不能解,但却颇费时日,现下是解不了。”这题斯惟云已演算了多日,也知道非常繁复,当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请教。”卿尘笑道“我也只是初窥门径,谈不上请教。”见斯惟云喜研算数,便道“前些时候见了道有趣的题,你若有兴趣,不妨研究一下。”说罢在纸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题来,此题一出,身旁左原孙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卿尘暗中奇怪,这题是她在宫中文澜阁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经》中看到的,左原孙怎会知道?脑中突然一闪“是了!《九周算经》之后有一章附论,将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题演出一列阵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迹?”这《九周算经》本是当今圣上胞弟瑞王府上的藏书,圣武十九年瑞王因事获罪,流放客州死于途中,府邸被查抄后多数藏书流入宫中。左原孙当年是瑞王府席幕僚,素有军中智囊之称,因事瑞王曾被收监三年,后来其人便不知所踪了。左原孙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动“多年前一时兴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卿尘取了几道象牙银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将阵法列出“我对那阵法很是好奇,但有些许不明之处,还请先生不吝赐教。”南宫竞等人都是带兵的武将,于阵法多有研究,一同围上来看。左原孙短暂的惊讶过后,依旧气定神闲,一袭长衫衬着鬓角略见的几丝白,周身沉淀着闲淡的自信,立在桌旁,“王妃请说。”抬手将几支银箸挪动了位置。卿尘见他移阵,凝神看去,稍后叹道“左先生这三支银箸,将我要问的弥补了。”“哦?”左原孙不禁看向她,“王妃先前可是要问那阵法几处破解?”“正是。”卿尘道,“先前那阵法虽精妙,但却有几点死处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阵怕需费周折才行。”说话间她将几只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随意地摆放下去。左原孙不语,手指拨动原先的银箸,阵法忽变。卿尘眉梢轻动,立刻撤了两箸。左原孙道声“妙!”手下再动,银箸围成的圆阵忽然开裂,形如鹤翼。卿尘却不以为惑,诱敌之计,若按鹤翼阵去破说不得便全军覆没了。金箸兵马紧合,成八卦状而列,却暗藏机锋。左原孙微微点头,阵归浑圆,立时将金箸困在其中。卿尘稍思片刻,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周旋,几合之下,却有两路兵马忽往左原孙阵中巽门杀去。此处正是左原孙阵中帅位隐在,他嘴角一挑,合阵而成锋锐之势,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心驰神摇,似乎这小小木桌化为纵横沙场,陈兵列马刀光剑影,一时惊心动魄。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卿尘突然以箸点桌,笑道“不行了,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阵尚难,我认输了!”左原孙抬头,语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将在下逼得甚苦!”卿尘看着那满桌筷箸,摇头道“是先生承让,战场之中敌人岂会待我这般思量布阵?先生这阵势既来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请莫先生开解了几个星相上的问题,再请教先生高明。”左原孙呵呵一笑,笑中亦带着几分爽朗,隐约透出当年戎马驰骋的豪情。夏步锋此时方从阵中回过神来,叹道“不想一道算术也能化成如此阵势,今日当真见识神奇!”“天数之中自与物合,夏将军可知这道大衍求一术的算题中也藏着点兵的学问?”卿尘笑问道。“愿闻其详!”“大衍求一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卿尘将算题重复,随即铺纸润墨,笔走龙蛇,边写边道“三岁孩儿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会,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诀,点兵之时,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默察阵势便可反推兵员总数,瞬间即知。”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赞了一声“不想王妃写得一手好行书。若再锋峻些,竟和殿下如出一辙。”卿尘笑着搁了笔“这字当初便是随他学来的。”一边将那点兵之道细细说与夏步锋等人听。道理听起来简单,但用起来却难之又难,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几人之中反是不曾带兵却精通算术的斯惟云反复一推便得心应手。过得稍会儿,南宫竞亦入其门径,演示几遍后,兴奋说道“果然奇妙,兵贵神,这点兵的法子甚是有效,当要好好研究才是!”“南宫什么事大呼小叫的?”话音方落,门厅处传来夜天凌沉稳的声音。众人自一处抬起头来,才知看得专注,竟连夜天凌来了也不知道。倒是冥魇原本望着外面出神,第一个看见夜天凌进来,先叫了声“殿下”。夜天凌点头,眼底似洒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尽数落在了卿尘身畔,嘴角笑意轻荡——

【第三章芙蓉帐暖度春宵】——

“殿下不是在前厅吗?”史仲侯刚从那点兵奇法中回神,随口问道。“都什么时辰了?”夜天凌似是语带微责,却掩不住那丝笑意。众人方觉已至亥时了,素娘笑道“殿下定是回了新房现不见了王妃,看我们只顾闹,竟忘了时辰,今晚可是洞房花烛夜呢!”南宫竞一拍大腿“哎呀!被这阵法算数迷住了,这真是罪过,还请殿下和王妃恕罪!”“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谁让你们此时去研究什么算数。”杜君述失笑,“如此喜酒也不能闹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卿尘低头,红唇轻抿,夜天凌笑骂“一群没规矩的!”众人再道了喜,纷纷笑着辞出,一时间便走了干净。夜天凌见他们神情暧昧,无奈摇头,回身却见卿尘立在桌旁,笑盈盈地看着他。她一身鸾服换作了烟霞流云般的轻绢纹裳,那明红的颜色是一道醉人的浓烈色泽,却又偏偏浓浅回转透着些烟雨朦胧的隐约,捉襟绣着对翩跹蝴蝶,和间那微颤的步摇相映生辉,只衬得人款款淡淡,明明滟滟,微微一动便笼在了烟云之后般,动人心弦。他上前执了她的手道“哪有这样的王妃,新婚之夜便找不见人了。”卿尘侧头看他“他们事先没知会你吗?”“说了。”夜天凌挑挑眉梢,“前面闹得厉害,一时竟没记起来。”“那不怪人家了。”卿尘柔柔说道。夜天凌微微一笑,不与她说辩,只道“别动。”“嗯?”卿尘刚一愣神,却被他一把打横抱起在臂弯,眼角看到外面伺候的侍女都笑着低了头下去,急忙轻声道“还有人呢!”夜天凌只往后一瞥,晏奚早知趣地挥手将众人遣开,自己也一溜烟地迅消失在长廊那端,刹时便静静地只剩了他们两人。“现下好了?”夜天凌低声笑问。卿尘双颊飞红,轻声道“你抱着我去哪儿?我自己会走!”“回新房!”夜天凌被她娇羞的模样惹得大笑,几分薄醉畅然心怀,微醺在这柔静的春夜里。卿尘被他笑得嗔恼,却偏又无计可施,只能任他抱着自己沿回廊往漱玉院走去。一路上夜天凌低头看她,也不说话,仿佛看也看不够。卿尘便安静地环着他的脖颈,依偎在他温暖坚实的怀中,那刻温存,浓浓的,深深的,眷眷的,将这天地也沉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浩瀚耀目的星空中,一道天光漫漫的银河清晰划过,飞星碎玉,绚丽如织。星光落处,一叶叶梧桐轻碧浅紫,风微动,点点坠了满地,落下一声淡淡温柔。夜天凌自身后挽着卿尘站在窗前,侧脸微动,碰到了一点清透的玉坠。“玉琢锁兮,充耳诱莹,玉制铛兮,充耳诱矣……”他低声说道,那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卿尘耳边,轻轻的,激起阵阵神妙感觉。削薄的唇自那玉石上掠过,沿着她修长的脖颈一路流连而下,带来醇酒入喉的酥软和炽热。卿尘轻轻仰头靠在他怀中,浑身柔若无骨,在他温柔的攻陷下缓缓沉沦,眼波到处,是醉人心神的烟雨迷濛。夜天凌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笑意,仿佛耀目的阳光穿透冰凌,绝峰雾散,微微用力便将她带入帐中。芙蓉帐暖,龙凤花烛流光溢彩,轻纱一般笼在人的身上,朦胧而妩媚。卿尘静静看着他,星眸微醉“四哥……”夜天凌峻朗的身影倒映在那湾清光灿渺的深潭之中,手揽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低声在她耳边道“叫我的名字。”那半命令半诱惑的声音像一道倏忽而至的锋锐,轻轻掠入了她心底,攻城掠地,悄然便将人掳了去。“凌……”卿尘低声呢喃,环上了他的脖颈。红酥玉指带来微凉的碰触,却点燃了满腔爱恋。夜天凌一抬手,将最后那道半拢的丝绢掠开。青丝婉转散覆,流泻在香肩枕畔,隐约掩映了一抹清丽桃色。夜天凌静静望着卿尘,幽深的眼中满是惊艳,修长手指带着无尽的疼惜和怜爱划过莹光雪肤,抚上那只冰清玉洁的银蝶。丹纱帐影春宵醉,那银蝶灿烂,破茧而出,化作了华贵明丽的紫翼凤蝶,轻舞招展,翩跹流连在花间帐底,云池琼宇。此生与君共,万世千生,比翼双飞,不思归。金殿,明烛,孙仕立在朱红的九云盘梁柱旁,眉眼低垂。堂高殿深,是望不尽的迷暗。烛芯“噼啪”一声轻响,琉璃灯罩上映出一抹奇妙异彩,那龙纹栩栩似欲升云腾空,却转瞬便没了去,叫人几疑看花了眼。安息香缭绕的沉静中,礼部官员匡为一丝一板有条不紊地呈报着凌王同清平郡主的婚典。天帝一身青缎闲衫,斜靠在云锦软榻上,手中暖着盏温热的君山银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在茶盏上,为臣子的不免越谨慎了几分。待说到三地百姓红绸铺街送婚祈福,天帝指下微微一顿,半眯的眼睛略抬了抬,一道威沉的目光掠来,叫匡为语下微滞。悄眼看去,却只见君王闭目养神的龙颜,便深回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孙仕略带灰白的眉毛不自觉地动了下,虽是晚春了,夜里却还带着丝寒,将睡意驱得全无。他怔忡,父子君臣,这一局棋愈走愈深了!“你方才说湛王自怀滦回来了?”匡为停了说话,似是过了许久,天帝随口问了句。匡为略一斟酌,据实回道“臣今晚确实在凌王府见到了湛王。”帝挥挥手,“跪安吧。”“臣告退。”匡为见状,躬身退了出去。天帝闭目深思,直至内侍托了个嵌金木盘进来,孙仕恭声道“皇上。”见皇上睁眼看来,内侍跪着将诸后妃的名牌呈至近前。天帝目光一动,停在莲妃的牌子上,手指由那处缓缓掠过,似是滞了下,却转而在殷皇后那凤翔展翼的牌子上点了点。孙仕上前将那牌子翻过来,内侍便俯身退下,自去传旨接驾。孙仕侍候天帝看了会儿书,轻声提醒道“皇上,时候不早了。”将手中书稿合上,“列国奇志”四个字高华飘逸,映入了眼帘,天帝一时有些出神,稍后方对孙仕道“还不困,随朕走走去。”淡月一痕,掩入了如织星空,御庭春径繁花余香。天帝颇有些不耐地看了看亦步亦趋跟在身旁的内侍们,说道“叫他们不用跟着。”孙仕回身摆摆手,内侍们退了开去,却不敢散,只远远伺候着。再看着方向,竟是往莲池宫去了,孙仕心知不能劝,唯有快步跟了上前。甫至宫门,便听得一阵低低的吟诵声入耳,在这原本静谧的夜色下婉约恍惚,却又带着十分的虔诚和庄穆。如此熟悉的《古源经》,天帝在一棵木樨树下站定,遥望莲池宫正殿。依稀曾记得那日,他的西征大军带回了柔然最美的女子,送至宫中等待皇兄的召见。那一夜,他也是在庭中树下站了许久。一晃经年,每每心头仍会浮起那淡寂的经文,似是哀伤,似是轻愁,伴着三更细雨,落花纷纷飘碎了一地。一路征尘南北,这《古源经》的吟诵曾日日相伴军中,如绝如缕,如泣如诉,一丝一波早已乱入了神魂。三十余年前那抹冰山雪莲样圣洁的身影,同如今大殿中清灯下白衣素颜依稀仿佛。尽了千般岁月,依旧能勾起昔日年少气盛铁血柔情。浮光掠影,仿若褪至了极轻,极淡,却又丝丝韧韧,纠结如许。静谧的夜中木樨树悄然招展,绽吐了枝叶芬芳,带着些蛊惑似的迷离。多少年隐忍,步步为营,如今坐拥天下,却换不见伊人一笑,天帝眼中不自觉掠过一丝深沉精光。眼见站得久了,孙仕谨慎地上前说道“皇上,皇后娘娘那儿怕是还等着呢。”天帝眉头一皱,望向四周层叠起伏的殿阁,突然吩咐道“告诉皇后,朕今晚不过去了。”说罢袍袖一甩,大步走往莲池宫中——

【第四章比翼连枝当日愿】——

自大婚之后,告祭太庙。入宫谢恩。相府回门,尚有不少礼仪要做。夜天凌分寸不差地陪着卿尘,处处滴水不漏,只是两人于众人面前却显得疏离,当真应了那相敬如宾之语。夜天凌之清冷,卿尘之沉静,落于人眼难免竟有些若有若无的生分。一时间,帝都中流言蜚语明起暗传,当初凌王拒婚,如今湛王伤情,都如同亲见一般说得有板有眼,倒成了段天家风流秘事,绘声绘色惹人遐思。卿尘偶有听闻也只付诸一笑,云鬓广袖宫装矜持,与夜天凌同进同出,风姿高华中总带着抹清澈却又隐约的潜静。也遇上那宫闱仕族中无聊地欲搬弄口舌,却不是慑于夜天凌峻冷凝视,便是惑于卿尘淡定浅笑,往往消遣话语到了嘴边竟生生咽回腹中,反成了落远轩中不时玩笑的话题。却有一日,五皇子设宴汐王府,王侯公卿多在其间。汐王侧妃郑夫人颇受宠爱,一同随侍在席。酒过三巡,许是带了几分薄醉,郑夫人同卿尘话了几句家常,忽而瞥了夜天凌一眼,半酸半笑说道“听说湛王殿下自怀滦回来在府中闭门思过,近日微染风寒。都知道四嫂精于医道,怎也不过去看看,说不定便药到病除了呢?”按天朝历来祖训,皇子领命在外不得御诏严禁私自回京。夜天湛怀滦的差事虽办得出色,却因卿尘大婚那日私回天都为天帝所斥责,不但没有嘉赏反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一月不许出入。为此殷皇后甚是着恼,卿尘颇为无奈,但心中因着对夜天湛一份挥之不去的愧疚,也只能处处退让着。郑夫人之话方落席,夜天凌微锐的目光往汐王处一掠。如同巧合,卿尘也抬眸似有似无地看定汐王。席间陡静,来去无人答话,郑夫人怔在那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惊觉失言。汐王面色一沉,不豫喝道“还不下去!”卿尘眉梢微挑,一抹淡笑便悄然在唇边轻漾,虽不悦有人出言无状,却也是酒后,便笑挽了郑夫人的手道“方才那个绣描的法子,我还没明白呢,还要请妹妹再说给我听。”夜天凌闻言,嘴角处清锐的线条微微一掠,便往汐王处举了举杯。席间秦国公。长定侯等忙笑着圆场,汐王妃也跟着对卿尘说“郑妹妹一手刺绣,四嫂若有喜欢的样子便叫人拿来,让她绣给你。”郑夫人自知闯祸,尴尬说道“四嫂……四嫂尽管画了样子给我,我绣好了给四嫂送去。”言下尽是赔罪的意思。卿尘也不咄咄逼人,便道“我对这些甚是外行,改日有空还要向你请教。”三言两语笑着便过去了,汐王妃在旁谨慎地觑了卿尘一眼,宫府里百花齐放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这样行事。方才若说恼了,竟直然将眼神往汐王那里问罪,一句言语都不同郑夫人说论,再看却偏偏又不似着恼,水波不兴地清静笑着,一径地淡然,叫人不疑有他。还好没计较下去,汐王妃暗中舒了口气,早听说是个柔中带锐的女子,跟在天帝身边时朝堂上也从容不畏,这倒真和凌王登对,若让湛王娶了回去,怕还吃不消。隔了两日,卿尘都将这事忘了,郑夫人却特地差人送了幅并蒂花开的绣屏来。做工精细,栩栩呼之欲出,卿尘心想若要她绣上这么一幅,怕是还不知要几年。想自己总是将线丝绢布并手指弄到惨不忍睹,她只好挑挑眉梢,反正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雪战趴在卿尘身边似是知道她心思般,就眯眼瞅了瞅她,尾巴扫扫,盖住鼻子继续埋头假寐。卿尘不意捉到这小兽一丝目光,丢下湘绣别有用心地伸手揉它脑袋。雪战惨被蹂躏,无奈抬爪拨弄她的手,卿尘袖口一滑,露出条深红色晶莹的珠链。大婚时太后赏赐的石榴石串珠,碧玺。海蓝宝。月光石。紫晶。石榴石,这已经是她有的第五条玲珑水晶了,金丝钛晶在殷皇后手中,卿尘不由自主回身往夜天凌那边看去,还有一条黑曜石在他那处。因大婚的缘故,这几日放下政务并连早朝都免了,夜天凌这平日处事不误分毫的人竟心安理得,闲散得出奇。除却外面那些虚礼,他每日只陪着卿尘,青衫淡淡,浑身透着股叫人新奇的闲逸,仿佛以前如影随形的清冷只是种错觉,眉间眼底的一带,往往被那意气风的潇洒冲淡了去。目光沿着他的手腕慢慢落到他坚实的胸膛,稳持的双肩,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和那双沉淀了幽深的眼睛上,卿尘一转便忘了为什么扭头,索性只托了腮看他。夜天凌无意抬头,正落入那湾她的注视中,一径的温柔带得人心头微暖,犹如暗香浮动的黄昏,透着柔软入骨的桃影缤纷,落了满襟。修长手指一动,手中书卷虚握,安静地回望过去,浩夕相对,此生静好,竟似永也不见厌倦。四周人事竟都成了虚设,这情形也不是一天一日有了,于是碧瑶。晏奚甚或白夫人,常便低头抿嘴悄悄退了出去。凌王府那严肃中渐渐透出些玲珑的和美来,翠荫微浓,和风清畅,阳光下便一日日温暖了这暮春如画。闲散的日子没过几天便依旧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朝中诸事繁多,夜天凌原本一天都要到晚上才能回府,今天却格外早些。窗外花轻,阳光半洒席前,卿尘靠在窗前正对着棋谱解一个古局,见他回来了,有些奇怪地问道“这么多日没上朝,竟没什么事缠身?”夜天凌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抄了几颗棋子把玩。玉色棋子跳动在他修长的指间,清脆作响,“怎么,难道盼着我忙?”卿尘笑道“也不是,只是好奇,前些时候忙得什么似的,怎么今天却能闲下来?”夜天凌弹弹衣袖,闲闲地靠在了案上,看向那棋盘,淡淡道“我将虎符交了。”卿尘闻言愣住“什么?”“今日朝上,我将神御军的兵权交回了父皇。”夜天凌重复了一遍。卿尘手顿在半空,抬头看他。兵权,那是多少人想而不得的东西,又有多少人对夜天凌手中的兵权讳畏甚深,他竟这么潇潇洒洒的一句话,交了?她细想了会儿,便大概明白了其中缘由。在湛王和溟王都请旨赐婚时,天帝偏出人意料地将她这个凤家的女儿指婚给凌王,看来是想以凌王抑制湛王,同时分化外戚势力。夜天凌手握重兵,太过忌讳,此时只有主动退步,才能使得天帝安心。“是因我们的婚事?”她问道。夜天凌不甚在意地说道“也算是吧。”卿尘将几粒静凉的棋子缓缓收握在掌心,不由便蹙起了眉梢“没了兵权,等于失去半边天下,我这个妻子竟让你失去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夜天凌见她认真了,薄唇微扬,不急不徐地道“带了这么多年的兵,难道调兵遣将还非用那一道虎符?莫要小看了你的夫君。”卿尘凝视他片刻,面前他深邃的眸中一点星光微绽,极轻,却慑人夺目般傲然。她心间豁然开朗,眼波轻漾,转出一笑,将手中棋子缓缓放在棋盘之上,一子落下,盘中纠缠不明的局势隐有变动“如此的话,溟王神策军那边不是也得交了?”夜天凌道“那要看他是不是聪明。”“聪明,只可惜有时候聪明太过。”卿尘一直不喜欢夜天溟,“我赌他不交。”“他交还是不交,都无关大碍。”夜天凌语气略有些锋峻,“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陷害大皇兄,更不该对你有不轨之心。”说话间他将一颗白子“嗒”地丢入局中。黑白双子散落经纬,那黑子原本攻势凌厉,咄咄逼人,但此子入局,一大片黑子顿时成了死棋。黑子长驱直入的锋芒受阻,再兼后方空虚,顿时有些难以为继,白子先前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格局瞬间反占了上风。这时候,夜天溟若交兵权,则失了手中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在军中他断没有夜天凌这般影响力;若不交兵权,那么除非起兵夺位,否则天帝也容不了他几时了。显而易见,天帝如今也是有了一步步上收兵权的打算。卿尘微笑挑起了几颗黑棋,却忽然一愣,夜天溟那些非分的举动她并没有对夜天凌提过,探询地看去“你怎知道他对我……嗯……嗯?”“嗯?”夜天凌剑眉轻扬,继而淡淡冷哼,“他每次看你,便如当年看你姐姐纤舞,我岂会不知?”卿尘突然笑道“你知道他在看我,那岂不是你也在看着我?”她丹唇微抿,眸中灵动,颇有些调皮的意味。夜天凌将手中剩下的几颗棋子随意丢下,一局棋顿时乱了套。他似笑非笑中有些不明含义的暧昧,低头在她耳边“嗯,我一直看着你。”卿尘本来揶揄别人的神情毫无抵抗力地转成羞涩,往他臂弯里躲去。夜天凌环着她,嘴角挂着丝调侃的微笑。卿尘嗔他一眼,靠在他怀中,“四哥,过些时候我送你样东西,或者也能弥补一二,只是要费些时日。”夜天凌低头问“什么东西?”卿尘微笑道“先不告诉你!”夜天凌倒也不追问,只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道“能换得你在身边,莫说什么兵权,即便倾尽天下又如何?”淡淡一句话,直撞入心湖,倾覆了神魂。卿尘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痛快的感觉,眉一扬,如他般傲然说道“我可为你深闺添香,便能同你披荆斩棘,你娶了我,定也不负天下。”夜天凌眼中一波,转而笑说“这样的女人也只有我敢娶,别人谁要?”卿尘不服抬头“你不要,总有人要!”夜天凌臂弯一紧,缓缓道“他敢。”卿尘见他那霸道,却开心不已,扬声清笑,夜天凌也抑不住,笑了起来。笑声依稀,穿窗而去,连走过外面的晏奚都感染了几分,不禁咧开嘴,只觉暮春熏然,人生如斯,竟是无比的美好。天机府是夜天凌每日必到之处,今日同卿尘一并前去,正巧冥执自外回来,带了他前几日要的东西来,问道“殿下看看这些可够齐全?”夜天凌接过来翻了翻,往案上一掷,面上竟带了几分薄怒“混账东西,竟至如此无法无天!”卿尘伸手拿来,见都是些官员欺民霸世贪赃枉法的罪证,有些当真出人意料的可恶,也难怪夜天凌动怒。陆迁他们已看过了,说道“殿下,户部不整国将危矣!我等虽知阀门腐朽有官必贪,却谁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夜天凌眼光微利“我此次将兵权暂放,便是要腾出手来拿这个毒瘤开刀。”杜君述问道“殿下终究是将兵权交了?”夜天凌点了点头。“那殿下之后打算从何处动手?”左原孙问道。“便从这些人身上。”夜天凌指着案上,冷冷道。“为不惹人注目,殿下还是不出面的好。”杜君述道,“也最好不要从户部查起,否则恐怕千难万难。”“那便从军饷查。”卿尘将手中东西放下,淡淡说道,“查军饷,一查一个准,既面上在兵部已经放开手,便正好由兵部来,借刑部的手整顿兵部,从而往户部插。”杜君述道“军饷也不是没查过,但因为根还是在户部。别说下面官官相护,就是皇上那处似是也没那么大的决心去动,之前也整过几次,都只能点到为止。”“这次能走得远些。”卿尘凤眸微挑,“事情一定要从神策军营里起,闹大了到皇上那处,现在皇上正盯着兵权,一定会顺水推舟。”她点了点案上的纸页,“至少这些,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而此事的关键在于可以动他。”“他?王妃是指……”陆迁看过来问。尘点头,“人人自顾不暇时,是最好的时机。”“倘若他自己将兵权交出来呢?”陆迁道。卿尘笑着摇头,看向夜天凌“还是那句话,我赌他不交。”夜天凌道“军饷不得严整,以后的硬仗就更难打,正好借此时机一并办了。”说话间南宫竞。夏步锋等夜天凌手下几员大将求见。夏步锋进门几乎连礼数都忘了,只问道“殿下,您这是何故放了军权和兵部的事?”夜天凌扫了他一眼“嚷什么嚷?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还是一副急躁性子!”夏步锋打仗是难得的猛将,但天生性急率直,为此也没少遭夜天凌斥责,当下没敢再做声。南宫竞这些事上比夏步锋要稳当,但也存着疑问“殿下,您放了军权和兵部的事,神御军将士们听谁的?”夜天凌淡淡道“听你们的。”南宫竞错愕,随即便恍然,郑重道“我等定不负殿下所托。”夏步锋问道“殿下,那北疆的事要等到什么时候?”夜天凌负手立在窗前,说道“若我所料不错,过不久诸侯便会有自行请撤的折子来。届时若处理不当,他们必反,如今业州。定州。燕州。景州。肃州这几处尚都在北晏侯控制中,此时兴兵怕是事倍功半。”左原孙点头道“战火方平,国本空虚,大江沿岸今春又有洪灾,似乎不是时机啊。”陆迁道“此时若削藩,的确胜负难料,弄不好前功尽弃。”左原孙斟酌道“若能拖到明年,业州等便无大碍,只是燕州……殿下,那柯南绪恕我无能无力。”夜天凌看着他道“柯南绪此人和你并称双绝,看来很快便可一见高低了。”左原孙闭目一笑,卿尘瞬间从他眼中看到了闪逝而过的痛恨,那样闲逸潇洒的人身上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厉,那一刻冰寒,竟是杀气。然而左原孙的语气仍是平静的“殿下可有想过,若是朝廷硬要此时削藩,该当如何?四国诸侯,尤其是那北晏侯,怕是早也耐不住了。”旁有制肘,胸有良策而不知是否能得以行,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夜天凌脸上投下分明浅影,却有一道凌厉自他眼中透出“他耐不住了?本王也没耐心再和他耗下去了。数次与突厥之战都因他从中作梗而难尽全功,他倒知道一旦没了异族之患,诸侯国便形如鸡肋,削藩势在必行。此次便颠倒过来,先靖内后攘外。”他缓步站到案前,在那摊开的地图上一点,修长手指沿北直上“削藩的仗是必打的,早来便有早来的打法。安了内境直接指兵漠北,毕其功于一役,我要让东西突厥一并再无翻身之日。”数人无语,都凝神在那图上打量,南宫竞看了半晌,说道“燕州,易守难攻,怕是最难的一处,不过在这图上还看不出究竟。”夜天凌对左原孙道“这些还得劳烦左先生。”左原孙微笑着看了卿尘一眼,道“殿下还有……”卿尘忙悄悄摇头,左原孙话锋一转“还有时日,殿下便放心。”陆迁从图中抬起头来“便是全胜,之后休养生息也大费年月。”杜君述亦道“虽说不是不能打,但只苦了将士百姓们,实乃下策。”夜天凌眉峰微锁,众人不说,却都清楚知道,握权,也是势在必行的了。各自心中细细斟酌,前方后方,都得有最坏的打算,亦要十分稳妥才行。养精蓄锐,志图高远,等了许久的一刻,如今箭已在弦上——

【第五章善恶悲欢其心苦】——

度佛寺庄穆的钟声下了舟船便听得清晰,山门迎面,镌刻两条石联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寺中主建筑以迎面大佛殿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对寺门的中轴线上,规模雄伟,整齐划一。大佛殿阔达百丈的平台广场,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两丈的钟楼,安放着重达千斤的古钟,这每日音传四方的钟声便是自此而来。广场四方除了四道石阶出口外,分布着以金铜铸制的五百罗汉,睁眼突额,垂目内守,各个神态迥异,栩栩如生。广场中心放置了一个大香炉,长年檀香不断,弥漫于整个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处便有出尘离世的庄缈感觉,心底自然宁静。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广场为中心,井然有序地往八方分布,林道间隔,自有一种严谨肃穆的神圣气象。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层佛塔,挺拔突出于山林之上,几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后行,渐有僧舍掩映在山林之间,石道蜿蜒,渐渐收窄,两旁崖壁依山势而雕凿成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来便生在这石崖之上。愈行愈高,路分为二,一条通往天家禁院“千悯寺”,点缀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历代未能诞育子女的妃嫔出家之处,亦是关押皇族待罪宗人的地方。一条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于崖沿处,佛道行尽,眼前却豁然开朗。苍松翠柏,点缀岩层,禅院庄宁,菩提荫绿。黄竹山舍中,一道月白色起暗云的清淡素衣将那蒲团轻轻遮住,外罩的素银浅纱缀着几点细纹流泻袖边,朦胧中稳秀的长襟微垂,从容而淡静。卿尘素手执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独有的“其心”茶,纤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齿的清甜,一缕送入喉间化作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齿间尚带着些酸涩,再一回味,却仍是萦绕不觉淡香。百味纠缠,浸得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饮。真不知是什么制的茶,竟将七情六欲都占了去。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寿眉长垂,静坐在卿尘对面,要不是看向她时眼中透出一丝深睿的笑意,几乎叫人当作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这茶都几欲皱眉,却又为何每次都要饮呢?”卿尘将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许,若非一旗一枪浮了几片枯叶,便只觉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这茶苦得出奇,却又为何要制?”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这茶岂止是苦。”卿尘唇角微扬“五味俱全,这茶品得说不得。”敬戒方丈展颜道“此茶便是为知其味者而制,只可惜人们往往一沾唇便觉得苦不堪言,即便饮完也是勉强。这么多年来,王妃是第二个喝过这茶后还愿再喝的人。”卿尘一时好奇,便道“敢问方丈,那第一个人又是谁?”敬戒方丈合十“有缘之人。”卿尘会意,不再追问,只道“茶中滋味,人间诸境,若众生皆得其真,世间又怎会有佛祖?”敬戒方丈道“众生皆佛,佛亦为佛。”卿尘道“佛上有进境,云外有青天。”敬戒大师淡淡说道“佛法无边。”卿尘笑着扬头,挽在脖颈后的坠马髻稳稳一沉,那柔顺的乌丝丝如墨,随着她的笑动了动“我不和方丈论佛,那是自讨苦吃,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说便要亵渎佛祖了。”敬戒方丈望着面前案上一方锦盒,说道“王妃不信佛却行佛之善事,资助度佛寺活人无数,如此信或不信,又有何干?”此时碧瑶自外面进来,对敬戒大师恭敬地一礼,在卿尘耳边轻声道“郡主,信已经交给紫瑗了,她说想见您。”卿尘点了点头,眼中静静的一抹微光淡然,对敬戒方丈道“方丈这么说,我还真是受之有愧,我非是善人,是救人还是害人,我心中只凭自己的善恶。便如当日我请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不要养些不务正业的懒人,方丈怕是不以为然吧。”“阿弥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佛号,“佛度众生,所谓存者去者,是非公道如何评说?”卿尘微笑“既不能说,不如不说。”说罢站了起来“打扰方丈清修,我该告辞了。下次再来还要叨扰一盏方丈的其心茶。”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十送客。卿尘步入度佛寺后山鲜有人迹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垂眸,虔诚祷祝,一袭淡碧色的绢衣衬着窈窕的身形,纤弱而柔美。卿尘没有惊动她,轻声走到她身侧,微微闭目,香火宁静的气息萦绕身边,悄无声息。紫媛抬头看向高大庄重的佛像,目带祈求,忽然看到卿尘站在身边,吃了一惊“郡主!”卿尘淡笑道“看你如此诚心礼佛,都不忍出声喊你,许了什么心愿?”紫媛低声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卿尘道“多谢你了。”紫媛笑容中有些许的愁绪,垂下眼帘,却欲言又止。卿尘看在眼里,说道“有什么话便对我直说,何以如此犹豫?”紫媛轻咬嘴唇,突然跪下求道“郡主,您能不能……放九殿下一条生路?”卿尘淡淡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莲,宝相庄严,拈指微笑处,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悯,芸芸众生无边苦海都在这一笑中,过眼如烟。她回身,缓缓问道“紫媛,我让你做这些事,你恨我吗?”“不!”紫媛立刻摇头,“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们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会为郡主祈福,岂会有所怨恨?”“即便我要你害人?”紫媛抬眸道“郡主不会害人。”卿尘轻声一叹,问道“他对你好吗?”面对这一问,紫媛神情迷茫“他若要对人好,能将人都化了,可他偏喜怒无常,转眼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比地狱的修罗还骇人。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看得出,除了溟王妃以外,谁也入不了他的眼了。王府中的女子虽多,他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他平常在人前那么张扬,可我在府中常常看到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却觉得他很孤单,很可怜。”卿尘抬手燃了香,静静奉于佛前,说道“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不想告诉你他都做过什么,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得承受后果,所种何因,所获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或者便是他的业障。我要你做的事,自有它的理由,你明白吗?”紫媛沉默了半晌,低声道“我明白。”“你愿意?”紫媛点头以答。卿尘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华淡凛“紫媛,抬起头来,你真的愿意?”紫媛抬头看着卿尘,眼中有些忧伤,但却并不能掩盖肯定的神色“我可以为郡主做任何事情。我求郡主饶过他的性命,只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他的痛苦,于心不忍,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对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敌人。”卿尘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欣喜,浅浅蹙眉,说道“我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愿,便照我说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会怪你。”紫媛俯身道“请郡主放心。”紫媛走了后,卿尘独自在佛前站了会儿,才举步下山。未至山门,她无意抬头时在来往的香客中看到一个人。一个人,一身墨黑色的武士服,匀称而修长的身形如剑,然而剑入匣中,锋芒平敛。与往日长街奔马的恣意放肆不同,他沿着青石台阶一步步独自走着,神情奇异的安静。卿尘不由停下了步子,驻足在不远处的大殿前。夜天溟原本看着大殿上方一片浮沉纷扰的青天缓步前行,忽然若有所感地扭头。卿尘这一次没有避开那双眼睛,隔着人来人往,青烟缭绕,她看到了他,他也现了她。芸芸众生,浮尘过眼,熙熙攘攘,擦肩而过,如一幕幕无声的画面,轮回眼前。听不见纷扰与嘈杂,半幅红尘,万丈烟云。一双魅异而平静的眼睛,一双纯净而清锐的眸子。青山深处庄正的钟声遥遥传来,夜天溟似是恍然惊醒,忽然眉眼一吊,那种妖媚的光泽刹那间从黑暗中迸射,明耀刺眼。他举步往大殿走去,穿过了人群纷攘,几乎是瞬时便到了卿尘面前,暗光异亮的眸眼一垂,“四嫂。”语调微长。温热的呼吸几近眼前,卿尘羽睫轻扬,不露声色地缓退了一步,“不想殿下也会上山拜佛。”夜天溟盯着她“我也没想到四嫂是吃斋念佛之人。”卿尘一笑“吃斋念佛我做不来,不过上山叨扰方丈大师一盏清茶罢了。”夜天溟背着手侧头打量她,“方丈大师?他那里只有苦茶其心。”卿尘想起方才敬戒大师提到的喝茶人,心中一动,说道“其心何苦?”夜天溟细眸轻眯,微光浮动“其心皆苦。”卿尘道“善恶其心,悲喜其心,苦乐其心,是非其心,其心百味,如何只有一苦?”夜天溟道“百味如一,其心自苦。”卿尘道“殿下的茶斟得太满了,杯满茶溢,百味难入,是以独具其苦。”夜天溟唇角勾着抹似明似暗的笑“观一切境,若暄若寂,若物非物,若欣若厌。苦满空溢,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卿尘淡声道“大悟无言。”夜天溟道“大悲无泪。”卿尘凝神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上有种异样的东西如轻羽点水般一闪而过,人却往前一倾,低声在她耳边道“本王独爱此味,时时心存惦念。”卿尘微微斜眸,两人近在咫尺“殿下既读经论禅,想必也听说过,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夜天溟突然仰头哈哈大笑,神情狂妄,惹得周围不少人往这边看来“佛国又如何,地狱又如何?本王难道还怕了他?相由心生,命由我立!”卿尘方要说话,突然见他从自己脸上收回目光往旁边看去,原来却是紫媛从度佛寺的大殿中沿阶而下,想是在正殿上过香后,此时才下山。紫媛初时没有看到他们两人,只是低着头步步缓行,待走到快近前猛地见到夜天溟,着实吃惊,停住脚步匆匆福礼“殿下!”夜天溟转身,“你怎么在这儿?”紫媛轻声答道“妾身见殿下这几日事多心烦,想来此敬香拜佛,求个吉利,只是不知殿下竟也在。”夜天溟望着她柔顺娇怯的模样,抬手将她带到身边,言语听起来格外温存“我倒不知你也有这份心,忘了该见过王妃了吗?”被夜天溟挽着,紫媛略有些慌乱地抬头看卿尘,心中“砰砰”乱跳,“紫媛……见过王妃!”忽然身边暖气扑面,夜天溟魅亮迫人的眼神在她面前一落,手底微微用力将她拉近,紧靠在她耳边道“你在抖。”紫媛心中存着事情,不敢看他,只是柔声道“殿下……”“你在害怕什么?”夜天溟继续问道,神情有些阴郁,“害怕本王吗?”他阴晴不定的性情紫媛向来是知道的,定着心神回道“紫媛怎会怕殿下,只是觉得殿下的手很凉,山高风冷,殿下出府该添件衣服,这样一件单衣怎么能行?”山风飘荡,确实是有些凉意,夜天溟眼中暗鸷的颜色缓缓收敛下来,倒没再说什么。此时卿尘忽然对他笑道“很久没见着紫媛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让紫媛乘我的船回天都,我们一路也好说说话。”夜天溟闻言,深眸之中笑意蛊惑,衬在那张完美的脸上有种勾魂夺魄的美“那么便有劳四嫂了,改日请四哥四嫂来我府中宴饮,还望四嫂赏光。”卿尘静静说道“多谢殿下。”紫媛暗中长松了口气,夜天溟转身离去时,卿尘已经伸手握了她的手,她掌心全是冷汗,“郡主!”卿尘道“委屈你了。”紫媛缓缓摇头,看着夜天溟远去的背影,说道“此后一生,我愿为他抄经颂佛,只求若能赎那万一的业孽,便也知足。”佛钟如诵,山寺渐远,卿尘与紫媛一路缓行,步出山门,佛界尘世交临的一线,她驻足回头遥望寺阶高起。登山祈福求经的善客步步攀登,俯低身,神情各异。大佛殿中释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见,镏金重彩庄严肃穆,深檐飞阁下缭绕在青烟之后。她微笑敛襟,飘然往山下而去,佛度众生,偏偏又有多少轮回难解,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执著,舍近求远,难怪佛总是垂眸浅笑静而不语了——

【第六章千帆过尽长江水】——

禁宫北苑,击鞠场上长杆飞月,球似流星,一片人马奔腾。莺飞草长春光明媚的日子,一年一度的击鞠赛又到了近期。往年这时候,夜天凌若要击鞠一般都去神御军营,顺便督促将士们练习交战技巧,今年却因为交了兵权,不愿去招人眼目,便被十一拉来了这里。他并不十分沉迷击鞠之戏,只下场玩了两局,便将球杆丢给侍卫,自去外围观战。夜天湛已经连战几局,正想出场略作休息,纵马和他并行,一边说道“四哥的球技是越来越厉害了,十二弟他们这回可输得心服口服。”夜天凌翻身下马,侍卫忙上前接了马缰,他微微一笑道“刚才若不是七弟配合得好,也攻不破他们的球门。”场内掀起欢呼,却是十一带球攻破了对方球门。夜天湛喝了声彩,突然听到除了场中的热闹外,不知何处传来阵阵喧嚣。夜天凌也听到了,扭头往开仪门方向看去。击鞠场因在宫城外围,离开仪门特别近,此时留意去听,那些吵闹声便越清楚。夜天湛召来侍卫“去看看什么事。”那侍卫领命而去,不多会儿小跑着赶回来“启禀殿下,神策军的将士在开仪门前闹起来了!”“所为何事?”侍卫答道“听说是因为军中传出了有人侵吞军饷,将士们气愤不过,要面请皇上圣裁。神策军三品以下的将士差不多都到齐了,简直就是……就是兵变!”夜天湛吃惊,帝都之中守军兵变,这是自开国来从未有过的事,非同小可,脑中第一念头便是神策军既然如此,不知神御军情况怎样。扭头往夜天凌看去,却听他问了一句“溟王人呢?”侍卫道“没有见到九殿下。神策军大将都到了开仪门,但还是镇不住场面,已经派人去找九殿下了。”夜天凌微一点头,夜天湛瞥见他的神情,心间蓦地闪过丝异样。虽说这位四皇兄向来遇事冷淡不惊,但作为统领军务之人,这也太过镇定了,他眼梢一挑,“事涉军饷,凭几员大将恐怕压不住,四哥要不要去看看?”夜天凌已命侍卫退下,道“神策军向来归九弟统调,此事应该由他处理。”“倘若神御军也闹起来呢?”“那便该尊请父皇圣裁。”这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夜天湛心思敏锐,已将此事大概料到了几分,“四哥言之有理,出了这等大事,想必九弟很快便到了。”正说着,致远殿传旨内侍匆匆寻来,传天帝口谕宣凌王。湛王即刻入见。天帝这边得报神策军兵变,偏偏四处找不到夜天溟的踪影,正龙颜大怒。尚书令殷监正早已被宣见,刚递给夜天湛一个颜色,便听天帝质问下来“私吞军饷,激起将士叛乱,你们兵部和户部都干什么去了!”夜天凌和夜天湛分别领着兵部和户部的职责,先行请罪。天帝刀锋般的眼神带过去,盯住夜天湛“越来越不知收敛了,朕高官厚禄养着他们,他们还不知足,连军饷都敢动,你给朕说说,想怎么办?”夜天湛不慌不忙,从容奏道“依儿臣之见,此事非严办不可。当务之急应先稳定军心,对将士们承诺将此事彻查到底,然后从兵部始,清查户部,绝不能有所姑息。将士激变虽触犯天威,但若能借此清正吏治,则焉知非福?还请父皇息怒。”他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都意外至极。清查户部,必然牵连百官,谁都知道湛王是朝臣仕族遮荫的大树,按道理他保还来不及,谁知竟主动提出清查。他这样的态度,顿时将眼前火药味甚浓的场面压下去几分。夜天凌不动声色地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天帝未做声,目光中深带思忖,脸色却渐渐有所缓和,“照你这么说,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该让谁去查?”夜天湛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哦?”天帝返身坐下,抬眸看向夜天凌,“你觉得呢?”夜天凌道“儿臣附议。蠹虫噬木,久必断梁,硕鼠食粟,终可空仓,贪吏窃国形同此二。今天既可因军饷激起兵变,日后就难免国将不国,请父皇降旨严办。”天帝合目沉思,稍后说道“既如此,朕便将此事交与你二人。凌儿代朕去开仪门告知诸将士,军饷一事,朕绝不姑息!”几人退出致远殿,夜天凌先行赶去开仪门。殷监正待他一走,便问道“殿下,我们为何要自行清查户部?”夜天湛遥望着夜天凌远去的背影,神色静如冷玉。方才夜天凌在殿中警钟一般的话语,让他心中颇有些不谋而合的感觉,但这场兵变的真正目的,恐怕远非表面这么简单。“自己不查,难道等着让别人一网打尽?”殷监正沿着他的视线看去,已有些明白他此举的用意,却又道“可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自毁长城?”正午骄阳照在夜天湛的朝服之上,嵌丝银线轻微的光泽一晃,同那白玉龙阶的耀目混了去,恰如他眼底的一丝锋利,“蠹虫噬木,久必断梁,硕鼠食粟,终可空仓。你没有听到这话吗?不查才是自毁长城!告诉他们,若再不知收敛,就谁也别怪本王无情。”殷监正被他语中的严厉震得一顿,没有立时接话。夜天湛似乎轻叹了声“欲则不达,我们失策了。”说完此话,他淡淡一扬眉,眼光往开仪门方向瞥去,俊雅的微笑又回到脸上“走吧,为时不晚。”无论何时,莲池宫总是如此安静,卿尘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沉木香的缭绕青烟婉转直上,伴着静垂的纱帐偶尔飘摇。凝眸看去,眼前每一栋金丝木梁上,都细细雕刻着幽美清莲,鬼斧神工极尽精巧,千姿百态地深深镌铸了整座宫殿,历经数十年岁月却没有分毫改变。莲妃合目靠在绣榻之上,清丽绝伦的面容依旧带着辽远和缥缈,透明的白皙,几乎不见丝毫血色。接连病了多日一直不见好。卿尘将搭在她关脉的手指收回,担忧地说道“母妃……”这病分明是由心生。莲妃微微睁开眼睛,摇摇头“陪我坐会儿,说说凌儿这几天都干什么了?”卿尘淡笑了下“看书,写字,也练剑。还在王府里四处走看,说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样景致。”一抹慈爱在莲妃眼角微晕。迎儿进来轻声禀道“娘娘,皇上又有赏赐来。”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莲妃脸上微微淡了。她只点点头“知道了。”迎儿又道“这次是孙公公亲自送来的,还有口谕说皇上今日晚膳来咱们宫里用。”一边将那赏下的东西呈给莲妃过目。一对玉光通透的翡翠镯并同色莲花玉簪,这是年前南使朝贡的贡品,极难得的成色质地。如此赏赐连皇后都不曾有,天帝竟将一整副都赏了莲妃。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赏赐频频,常来莲池宫,更连晚膳都要到这里来。莲妃只看了一眼那些东西,便让迎儿拿走,静静叹了口气,对卿尘道“如今凌儿有你,我便放心了。”卿尘说道“母妃只要把身子养好,不必多虑挂心。”莲妃眼中有些迷濛,轻声道“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儿,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锋上过来的。这些年因着我,宫里朝外多少人不待见他,但是他更难的还在后头,你以后要多帮着他,也多劝着他。”话中说不清的一抹疼惜,混杂着沉积多年的爱。恨。伤。悲,起伏沉寂,此时听来却似过尽千帆,落木萧萧,无限凄怆哀凉,仿佛已经无力再想再看。卿尘道“母妃放心吧,四哥他心里都清楚得很。”莲妃咳了几下,卿尘忙轻轻替她抚背,莲妃却握住她的手道“卿尘,你记得一句,若有那么一日,你便告诉他,天帝……天帝待他还是不薄的,无论他要做什么,千万莫让恨迷了自己的心。”卿尘一时间有些怔忡,夜天凌虽从未对人表露出半点儿,什么都不变,就连那句“父皇”也从未私下改口,但他心里恨着天帝。弑父之仇,逼母之恨,他那样的人,若恨起,便会恨到深处吧。顺风而上,船行稳健。楚堰江天堑平阔,江面之上船只密集,两岸坊间盛设帷帐,檐宇如一,繁华楼市,商贾如云。凌王府的舟驾一路出宫回府,卿尘在船舱坐了会儿,便站到船头。江风长起,吹得她衣衫飘摇,白江如练,远远能望到苍茫天际,有如一线。她靠在船头,沿着江岸随意看去,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一回头,迎面横陈江面的跃马桥上,正有人勒马伫立,往船上看来。众多侍卫拥簇的中间,一人身着银色武士服,贴身修长,衬着江上反射来的斜阳有些耀眼,几乎看不清是何人。但卿尘很清楚地感觉到那双眼睛,妖魅而邪气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种饱含侵略性的目光如影随形,几乎想将她吞噬。夜天溟,她淡眉微扬,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隐着三分怜悯的伤感。夜天溟面色沉沉,煞气浓郁,隔着江水长流,目光始终锁定在她身上。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目光,卿尘却突然想起度佛寺前,浮烟影中踯躅独行的那个人。江水滔滔自两人之间奔流而去,夕阳下空寂的青天,在帝都喧哗的背后呈现出一片奇异的琉璃紫色,浮云游荡在天底,如无声的梵音缥缈缭绕,凡尘一世,纠结不休。每一次偶遇,每一次相望,她总觉得他那魅异的眸中隐藏着太多的东西,浓得仿佛可以燃尽一切。沉重的炽热和灼烈总叫人不愿去看,憎厌之后亦会涌起极深的怅叹。桥上行人见到夜天溟当中停马阻路,只能趋避,沿一旁通过。夜天溟身旁的侍卫远远见到凌王妃的风姿一时惑得出神,却听夜天溟厉声呵斥“勒马低头,再有偷窥王妃的立斩不饶!”侍卫们骇得急忙收摄心神,不敢出声。船缓缓地穿过桥洞沿江前行,将“跃马桥”三个大字抛在身后。江流渐远,夜天溟与卿尘的目光亦同时消失在对视中,但卿尘知道他依然在看着这边。她将目光投向天际,斜晖脉脉,已近黄昏。日暮之下,伊歌城渐渐笼罩在一片柔和的余晖之中,雄伟的大正宫背倚高山,俯视着这片繁华的人世。卿尘瞬目叹息,如果所料不错,夜天溟应该是刚从宫中出来。方才船只路经开仪门时,神策军的将士们虽已散去,但宫城四周重兵戒严,紧张的气氛仍在,可以想见前时万人拥聚。愤慨激动的情形。这一场兵变,不知夜天溟会作何感想。便在几日前,鸾飞顺利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做了母亲的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前多了几分温柔,然而她对夜天溟的恨并没有因此停止,甚至更多了难言的决绝。冤冤相报,情缘孽缘,事到如今又会有怎样的终了?上九河两岸宽阔的街道旁皆是华坊高阁,王公府邸,不时见到仕族子弟纵马驰乐,男子呵呼女子娇笑交错扬起,绝尘而去。王府船驾在栈头停靠下来,卿尘举步而下,正巧遇上凤衍亦乘船回府。凤衍迈步下船,老眉微拧,负手前行,似是有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一时没有看到旁边是凌王府的舟驾。卿尘略加思量,主动招呼道“父亲!”凤衍乍闻声音,一怔,见是卿尘,随即停步笑道“王妃。”卿尘命碧瑶原地等候,抬眼看了下凤衍身边跟着的人。凤衍会意,回头道“你们在此候着。”便同卿尘往一旁慢慢走去。浩荡江水,轻涛拍岸。走了几步,卿尘道“父亲,皇上往后还是有很多事要靠着凤家的,些许事情何足为虑?”凤衍花白的眉毛微动。他也是刚刚入宫回来,天帝因神策军的兵变余怒未消,他和卫宗平皆遭斥责,同时得知天帝已派凌王和湛王平乱严查。他一路上正权衡此事,卿尘的话到了他心里不知又有了几番思量,自然品出个中滋味。这话自然是实话,只是此时此刻,说话的人是他的女儿,凌王妃。凤衍呵呵轻笑“天恩浩荡。”抬眼看卿尘“大婚也有些日子了,凌王……可好?”这试探的一问模糊,卿尘报以浅笑“殿下待我很好,请父亲放心。这段时间朝事不那么忙了,他正说要陪我回府探望父亲母亲呢。”“哦衍点头。卿尘清亮的凤眸淡淡那么一挑“有句话,父亲请多斟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凤衍何等城府,闻声知意,但不露声色,再行探问“王妃这话是指?”“咱们凤家。”答是答了,却答非所问,让凤衍没摸着半点儿确切的说法。凤衍看过去,只见暮色下一张水波不兴的淡颜,隐隐含笑。卿尘停住脚步,如今这关系,总还是要护着凤家才行,毕竟面上有一份血缘在。凤家已因夜天溟断送了两个女儿,她不打算做第三个——

【第七章一池波静小屏山】——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时节,草木历了暖风润雨,郁郁葱葱地舒展开来,遮了骄阳当空,只洒下淡淡光影斑点,静里透着细碎的明媚。天机府前安沉峥峻的青岩稳稳牵了石桥,只一转,便园色阔朗,一波莲池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觳波,如金似银,耀得人睁不开眼。睡莲娇嫩,粉白淡红轻缀了几点,含苞待放地依偎在那碧叶田田中,池鱼锦丽,密密丛丛,花箭阴中喁喁细语,悄然可爱。左原孙立在门前,细柳依依绿荫深处,一抹淡淡的轻罗烟色渐行渐远,凌王妃临去时那一笑似乎还在,叫人不由得也随着她透出几分笑意来。左原孙回身不无感慨地看了眼案前,卷轴宽密,尽览山河格局,平铺开来,将眼前一方屋子占了小半去。由东而西,由南往北,绘的是天朝及四境军机图,山关海防。重镇边城历历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这一角,却也是最难的,还要再费些时日。图中各处皆是一手清隽的蝇头小楷,锐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点点如星火燎原,收揽这万里疆原入画。很难想象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然她随手指点细细而谈,又叫他不得不信。再看那些书简资料,已在他这里堆了小山样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着频频翻阅的痕迹,不知凝聚了多少心思在其中。这些日子同心研究,将这图中不足之处勘正弥补,竟叫他也痴迷了进去,仿似当年纵横疆场的心又回来了。左原孙笑了笑,这些都瞒着凌王,天机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陆迁无意撞上,硬是被逼着誓保守秘密。左原孙摇头,认真往那北端幽蓟十六州处看去,一时又陷入沉思。这军机图有左原孙相助,事半功倍,眼见便可完成。卿尘抿嘴浅笑,转过临水回廊,迎面见白夫人同两个女子自园中过来。她看到那两人形容衣着,在一丛紫藤花前停住了脚步,繁花投影悄然暗上心间,遮住了骄阳煦暖。风过,掠着几丝淡紫色的飞花扑上逶迤绡裙,夜天凌的两名侍妾千洳和写韵见到卿尘,同着白夫人一起俯身行礼,话音略有些娇媚,带着点儿吴女的酥软动听,低眉柔顺,颇楚楚动人。大婚之后白夫人带着阖府女眷叩拜王妃时似是见过一面,卿尘凝眸,打量过去,其后再未想也未见,更无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只当是忘了这两人。这府中尚有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分享她的丈夫,这个念头带给她一阵些微的不快。白夫人抬头,见她迟迟不语,轻声再道“王妃。”卿尘将目光轻带,投向姹紫嫣红深处,蜂蝶翩跹,丛丛花香薰人欲醉。她微微颔“起来吧。白夫人,你随我来一下。”白夫人往身后一瞥,起身随在卿尘身后去了。待到漱玉院,卿尘却只坐着不语,眸中远带着窗外清碧一色的流水出神,直到碧瑶奉上两盏泛着翠香的太湖云峰,方抬头问道“她们两人来府里多久了?”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来得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写韵,也服侍殿下快两年了。”“这么久了。”卿尘没想到,一时无语。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极安静地绕着那竹林,澄澈明净。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浅浅远远近近,珠玉琤,水声衬了修竹茂林,总叫这院中带着三分清幽的静寂。白夫人说道“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早,像济王。汐王府里的,连子嗣都诞下了呢。湛王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子嗣。”卿尘别过了头,“为何她们这些年却没有?”靳慧前些时候有了身孕,她倒很想去看看,但想起夜天湛,却又总有些犹豫。白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每次总会有药赐下,为此还惹得太后很不高兴。”卿尘淡锁眉心“殿下常去她们那里?”白夫人道“殿下每年最多也不过三五个月在天都。以前太后派女官催,他便去,只这次带兵回来,却半夜里都常在书房,也许是太忙了吧。”卿尘听了,修长黛眉轻微地一挑,低头啜了口云峰,细品那茶香,略带着微渺的清苦。白夫人侧面看着,那茶清袅的水气在卿尘面上淡淡缭绕,整个人似是笼着一抹烟云般的轻愁,浮光婉转只略作流连便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继而被周身的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却无由地比那些容不得闹起来的还叫人心疼,她微微叹了口气。待白夫人走了,卿尘便一直倚在窗口静看着那片幽幽青竹。日前春时几场雨后,竹林里齐齐地冒出几多嫩芽,细翠地清爽地破开了黑土,如今有力地伸展着。夜天凌喜欢竹子那份清傲,她喜欢竹子那份幽静,两人常常就站在这里看着。他会从身后环着她,她靠在他怀里。她轻微吐气,将掠到腮边的一缕丝吹开,心中若有若无地怅然,似乎又清楚地远离了这里,便如当初,迷茫而无助中暗藏的孤独。如此盼望他怀抱中的安定,他清淡却熟悉的语气,甚至他平静到寂冷的眼神,那里总有一点幽远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时候微微地将她拢住,告诉她,她属于他。那样的怀抱。语气和眼神,可曾为另外的女人有过?她不知,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正如他对她曾有的世界无从探寻。碧瑶见她在窗边待得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们园子里水多,虽入了夏也总还是凉的,可别着了寒气,否则我怎么向殿下交代?”卿尘回过身来,问道“你交代什么?”碧瑶笑道“殿下说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记着,一旦有个不舒服便唯我是问的。”说罢添了杯暖茶过来“前几天郡主要的药材送了来,要不要看看?”卿尘将茶盏轻叩着,说道“先放着吧。”语中淡淡,不是平时的清静,略带倦郁。碧瑶跟她日子久了,多少也能摸到她的心思“郡主,您若是不喜欢她们两人,只消一句话打出去便是了,殿下绝不会说什么的。”卿尘略皱眉,淡声说道“打出去吗?一个王爷的侍妾,进了王府几年又被送出去,定会遭尽冷眼闲言,怕是连家人都未必容她们。”碧瑶沉默了会儿,说道“郡主行事向来果断利落,怎么今日遇上了这事,竟会心软?”卿尘似是笑了笑,笑意隐约在唇边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事有可为不可为,这与果断利落并无关系。同为女人,将心比心,又何苦如此为难?”这也是个道理,碧瑶倒再说不出什么,只叹气道“那郡主这到底是怎么了?”卿尘但笑不语,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漫无目的地随手抽了卷书,却一翻,掉出张纸来,上面密密列着些人名。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几个字上,郎中令李暄,说起来倒是个可用之才,只可惜投了溟王麾下,浊中难独清,此次自是难免牵连了。不过两个月,兵部原是溟王的人已撤办了十之八九。查饷,自然跑不了户部,夜天凌早将户部摸得一清二楚,一根线牵起,雷霆手段步步紧逼,竟牵出了数百万的亏空。一时间朝中官员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没睡上安稳觉了。神策军的叛闹让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皆失,事情到了这地步便已足够。卿尘默默看着这笺纸上娟秀的梅花小楷,当一个女人的爱被无视和践踏后,曾经爱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没有人比鸾飞更了解夜天溟,她几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动作,步步为营,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鸾飞,恩断义绝,她用这样的了解将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穷水尽。卿尘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时空荡无着。夏日蝉声细细地吟唱着,此时听起来格外的烦躁,“我去园子里走走,你不用跟着我。”她吩咐了碧瑶,举步走出房门。闲步踩过石径,竹荫幽林在阳光下细影斑驳,草木秀润远带碧水三千,湖光濛濛。漱玉院中流水百转,最终都聚在了这处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镜,遥遥倒映着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净人一身机锋,满心凡尘便落了碎淡。卿尘俯身下来,在这深静的湖水中看着自己的影子,那样切实,却又隔着千山万重。她将衣袖挽起,伸手进水里,阳光透了水波有些圣洁的光泽,腕上的碧玺折射了天水浅影,出灵动的七色微彩。水波静谧不见异样,她颇有些沮丧地收回了手,坐在了湖边。岸边浅波打湿了绣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浓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纹的繁美色泽。她索性赤脚弄水,纤袅白衣静展于石上,似有流云之姿。抬头仰望晴空淡云,风微过,云带逍遥,无拘无束。湖光一晃,孤单的影子旁多了个人,身形颀长,青衫磊落,夜天凌俯身问道“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卿尘回答道“这里清静。”夜天凌一握她的手,眉梢微拧“会着凉的。”不由分说便把她拎了起来。卿尘拉他“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她语气中少见的央求的意味让夜天凌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处渺远空濛的痕迹,点头了块平石,挽她坐下。卿尘反手环到他身后,紧紧将他搂住。夜天凌低声问道“怎么了?”卿尘只靠在他身上,过了会儿闷在他肩头说道“你是我的。”“嗯?”夜天凌将她的头抬起来,“什么?”卿尘扬眉,凤眸微吊“你是我的!”简短字语,说得清晰。夜天凌薄唇无声地扬起弧度“谁说不是了?”卿尘在他的笑中盯着他眼睛,极认真地道“谁也不准说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统统都是我的。”声音清雅。低柔,却带着分决然的味道。夜天凌从未听哪个女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微微眯了眯眼睛,打量眼前人“怎么,想霸占着我?”卿尘点头表示正确“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既然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别人,我就碰别人;你要是爱了别人,我就爱别人;你要是再娶别人,我就也另嫁别人。”夜天凌眼中映着淡淡波光一亮,犹如剑芒般慑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动我的女人?”卿尘从他怀里挣扎出来站好,回眸看着他“你霸道。”夜天凌依旧坐在石上,双手撑在膝头。卿尘此时站在他面前,赤着脚,裙衫半湿,秀垂腰。依旧不耐烦那繁复的钗鐶,散散泻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黛眉清远,翦瞳似水,垂眸时柔静的闲定,闲定里偏偏带着一丝月华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静,有种清傲而从容的东西让他感到异样,异样的不谋而合。依稀便从那时候起,这个来历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里下了一道蛊,慢慢地,一丝丝地蚕食着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头只容得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觉得她的一切都是谜,仿若曲径通幽,每一转都惊叹着,这一生都能让人心醉神迷。他眼底饶有兴趣地带着抹笑“我倒还真不知道,原来我的王妃这么霸道。这样的女人有一个就够人消受,难道我还自找麻烦,再去招惹其他人?再者说。”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得到,你也要做得到。”轻言淡语连消带打,去弭了一丝铮然。卿尘忍不住笑了,用一只脚尖去触湖水,夜天凌抬手将她扶住。卿尘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手,保持平衡,玩心忽起,突然用脚尖将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溅去。水珠在阳光下洒开道晶莹的半弧。凭夜天凌的身手岂会让她这小伎俩得逞,只往后一闪便让水滴尽数落了个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顺手轻带,将她一把拖了过来。卿尘惊叫一声被他稳稳地接在怀里。夏日的温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过,夜天凌淡淡说道“怎么,不信我?”“不是。”卿尘只回答了一下就撑起身子,“你怎么躲得这么快,以后不准躲!”夜天凌实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还真不讲理。”卿尘眼中烟波轻横,撇嘴以示怀疑“怎么可能躲得这么快?”夜天凌悠然道“人体经脉交错牵连,牵一而动全身,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你转那小心思的时候难道不知自己手上在用力?”卿尘好奇地在石上趴下,享受着那微烫的温热,如同一只收起爪子的小猫“你教我啊。”夜天凌轻轻伸手轻抚她的秀“你要学什么?”卿尘道“我不会的那些,还有箭术。剑法……很多的。”“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说了句,执起她细长的手指,“这手还是弹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卿尘随他一路往四学阁去,迈入室内,一眼便看到窗旁静静摆着张古琴。她颇为意外,走上前去仔细抚看。那琴古朴,典雅中正,阳桐圆而为面,阴梓方而为底,天地方圆,阴阳召和。琴身前广后狭,下喻六合,上应周天度,龙池为八风,凤池聚四气,腰腹法四时,五弦如丝,冰莹洁长,凛然峻华中透着一股清逸之气。她惊叹“好琴!”“喜欢吗?”夜天凌道,“本来说了要给你找来那张”一池波“,寻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州席家收藏着,人家爱如性命怎么也不肯出让,也不好夺人所爱。不知这张你是不是中意?”卿尘将手指轻过琴弦,如龙吟低绕,似凤鸣婉转,带出一道清越圆润的弦音,只觉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中,静静叹道“很喜欢。”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没白费心琢磨,还真想不到制琴有这么多讲究。”“你做的?”卿尘再次讶异。“怎么,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着笑意。卿尘眸光映着他深溺的温柔“那这琴就来得珍贵了。”夜天凌笑了笑,说道“琴还没有名字呢。”卿尘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纸润墨走笔写下“正吟”两字,其后书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夜天凌立于身旁,一手挽了她纤腰,一手将她执笔的手握住,续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清兮。一柔一峻,一笔一锋,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笺纸上,神里髓中,一丝不乱的清傲峻远,锋锐暗隐。卿尘微微一笑“他们都说我的字像你的。”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见的时候好得多了。”卿尘将笔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夜天凌将她揽得紧紧的,笑说“那你走吧,看你走到哪里去。”卿尘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真的走不了?”夜天凌在她耳边轻笑,淡淡却又万分笃定地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这一生一世你都别想。”卿尘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幽幽的叹了口气“四哥,只要你一日属于我,我便不会走。”夜天凌不语,若有所思,以一种深静的眼光凝视她,很久——

【第八章乱生春色本无意】——

凌王府,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宽阔,绿树成荫。一个内侍快步出来,步履慌忙,走得甚急。夜天凌刚从外面回府,正将马缰丢给侍卫,那内侍见了他,忙收住脚步“殿下。”夜天凌点点头,随口问了句“干什么去?”内侍躬身答道“白夫人遣小的去请王御医。”夜天凌眼底一动,站在阶前回身“什么事宣御医?”“府里没说。”王御医是素来给王府女眷诊病的,夜天凌担心卿尘,入府便往漱玉院去。漱玉院水色宁静,几个侍女在洒扫殿院,卿尘却不在,也无人知道去了何处。得知夜天凌回府,凌王府总管内侍吴未赶了过来。夜天凌问他“王妃呢?”吴未垂手答道“回殿下,王妃在思园两位夫人那儿。”夜天凌有些意外“怎么回事儿?”“千洳夫人……悬梁自尽了。”夜天凌闻言,眸中掠过隐隐诧异。吴未低声道“殿下昨日吩咐将两位夫人送去别院,今日差人去请千洳夫人时便见夫人寻了短见。幸好现得及时,王妃正在以金针施救。”“王妃怎么说?”“什么也没说。”“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吴未觑了觑夜天凌脸色,极冷,如高峰峻岭,无动于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还是往思园去了,却见白夫人掩门出来摇了摇头。“怎么,救不了?”吴未心里一沉,问道。“人倒是救过来了。”白夫人朝屋里看了一眼。吴未隐约听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别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别逐我出府。”一时间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声,吴未轻声道“说起来,王妃也不像计较的人。”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鬓,说道“依我看,王妃和殿下真是一个性子,那股子傲气半点儿不输。若是根本没放在眼里,还谈什么计较?”吴未亦愣愕,摇头道“我是看不明白了。”“只一样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气,“我看咱们殿下对王妃可是着紧到了心里。”说着眼角竟带着丝笑,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个人呢?两人心领神会,同时看了看屋中。像是过了许久,一个低婉的声音淡淡说道“你愿意留在凌王府,我也不会赶你走,但性命珍贵,往后不要用这种法子轻贱自己。你这样做,先就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再者,殿下身边那些朝事军务已够他劳神了,不管府里以前是什么规矩,现在既然有我在,我不想有这样的事再给他添乱。”千洳那柔软的,带着丝微哑的声音凄然说道“千洳知道,千洳可以永远不让殿下见着自己,只求王妃别赶我走。”极深的一丝叹息,那淡雅的声音又道“好好歇着吧。写韵,你跟我来。”门帘轻响,卿尘带着碧瑶和写韵出来。见白夫人和吴总管都在,站下说道“白夫人,差人好生照看着这边,别轻待了。”白夫人答应着,卿尘回头问写韵“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写韵敛眉答道“但凭王妃做主。”卿尘不语,蹙眉看她。写韵一愣,顿时醒悟,以前的路是身不由己,现在生死去留,所有的都是自己说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动,道“写韵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卿尘微微一笑,点头道“好,需要什么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里我会送书信过去。”想了想,又将手中那包金针递给她“这个送给你,你很有天分,以后好好学。”写韵双手接过了那金针,竟像是在梦中一般。天都最大的医馆,有着最好的名医。牧原堂开医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学的,难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学医术吗?写韵抬头,正遇上那双清澈的凤眸,秋水潋滟,潜静里带着丝鼓励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医科还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无用之人。回头我叫碧瑶给你送几本医书过来,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来问我。”写韵俯身便拜了下去,语中哽咽“多谢王妃!”卿尘挽手将她扶起来“既然选了这个,以后定然还要吃苦,到时候别为今天后悔。”“写韵绝不会后悔。”一声坚决的回答,似是充满了希翼,让一旁的白夫人看得疑惑,眼前这双向来温顺的水杏清眸竟是从未有过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认这时的写韵,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刻。夜天凌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远远水榭上杏黄的纱幔被微风扬起,金线绣成的细纹游走在清淡的云中,湖光潋滟,倒映着琉璃般的天色。他的心思一时还没自朝堂上收回,转瞬又想了过去。殷家,竟如此根深势大,千层万层密不透风。亏空看起来查得一帆风顺,但从上到下都有人护持得滴水不漏,竟没有一个多余的人能动。溟王的党羽一一落马,不过是湛王也乐得见此情形,顺水推舟罢了。初时汹涌波涛如今化作细水缓流,更何况天帝也有了撤手之心。权倾百年的仕族阀门,天帝要动他们也得斟酌万分,一个不好,便是进退两难的局。夜天凌眼底掠过冷芒肃杀,然冰冷如斯的神色却在抬眸时微微一敛,明淡水色中卿尘沿着水榭静静走来,竹廊低影在她身后清远曲折,回绕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画卷。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时候,卿尘似是无意抬眸,潜静的一丝星光微锐,如水,幽幽一晃,掠过几丝飞花飘旋在望秋湖上。“不去看看?”卿尘抚开缈缦轻纱走到夜天凌身边,淡淡开口问道。“不必了。”夜天凌亦颇不在意地道。“那我便做主了。写韵喜欢医术,也颇有些天分,她想去牧原堂学医,过几天便送她去。千洳还是留在府里,就依旧住思园吧。”卿尘转身在旁边坐下,轻咳了一声道。夜天凌垂眸看她,轻轻将手抚上她后背“为什么?”他手心温热的顺抚让胸臆间的滞闷松缓许多,卿尘道“千洳说,她来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个月二十五天,你什么时候去过她那里,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她每次都记得清楚。她知道你不在乎她,但她可以记一辈子,她心里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对一个以死相胁的女人,我厌烦,一个哭着在我面前这样求着的女人,我亦不喜欢,但我也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她可以不让你见到她,只求留在这府里。”卿尘微挑着秀眉将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有人这么迷恋我的夫君。她既愿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别处送了。”夜天凌静静回望她,唇角略扬“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卿尘一笑“所以你把她们送走?如此便能将之前都抹煞吗?我不在乎你曾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我要的是,此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娇百媚姹紫嫣红。”夜天凌的手轻轻沿着她的耳侧抚过,说得极轻,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随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转,划过心扉。卿尘回头妩媚一笑,淡淡容颜晕着丝浅绯,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桃色清艳。她抬手将丝理顺,“好了,这府里上下,难道我还管不了了吗?”夜天凌将她掠着鬓的手捉住,手指在腕处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蓝晶,突然问道“为何带着这个?”卿尘素手微垂,那冰蓝晶自腕上脱下,挂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这个又叫做海蓝宝,含地。水。火。风四大元素,具有强大的治疗净化和灵通力量,是最具疗效的晶石,尤其对应人体喉轮。早晨喉咙不太舒服,便随手拿来带了。”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声道“这是殷氏阀门的珍宝,湛王妃的信物。”卿尘不想他竟知道此物由来,微微垂,却突转而扬眸看他,笑说“你在吃醋?”夜天凌指尖微松,冰蓝晶落往花梨木案上。他顺势将她下巴轻轻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经心的声音说道“是又如何?”卿尘脸上露出丝狡黠的意味,似是极得意,孩子般地笑着。她将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过来“那你把这个给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戴这串冰蓝晶了。”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对这串珠很感兴趣?”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见底的眸中却掠过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样深锐的探究,叫卿尘不由得垂眸避了开去。“我有吗?”她矢口否认。“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着这个呆了。”“我喜欢。”卿尘道,却没听到夜天凌说话,一抬头,见他只静静地看着自己,一言不。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眉宇间如那渺远的静湖烟色,笼上了一层轻愁。极轻的蹙眉,几乎未来得及在眉心留下一丝痕迹便逝去了,却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处浓浓一窒,眼中锋锐不由得便换作了淡淡柔悯。隔了一会儿,夜天凌清冷的声音在卿尘耳边响起“不想说可以不说,若想要什么便直接告诉我。”他将那串黑曜石取下递给卿尘“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谁知卿尘却摇头“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诧异,卿尘又道“至少现在还不想要,放在你那儿也是一样。”夜天凌蹙眉,卿尘却微微笑着,取过铜镜,反手抽下间的簪子,丝如瀑,衬在雪白轻绢上,黑白分明。夜天凌扶在她肩头的手顺势接过玉梳,替她梳理着长。丝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锦缎般垂泻在他指间,这种温凉的感觉异常熟悉,隐约在灵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过如此景象,一丝一梳,久远而宿命的纠缠。“卿尘。”夜天凌看着镜中淡影成双,“我们是不是,这样过了很久了?”铜镜微光,映着缱绻柔情似水,卿尘扬起笑颜“嗯,很久了。”她认真地说道。听着这颇带点儿傻气的答话,夜天凌薄唇优美而舒展地扬起,整个人似是笼在了一层异样的柔软中。卿尘微微垂眸,窗边风淡,远远送来水的气息。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时的一抹神情却浮现在眼前。极复杂的眼神,他不仅仅因那串冰蓝晶而不满,是六部之中夜天湛的手段开始显现了吧。她沿着那水榭远远地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笼着如烟水色,若是植上荷花,倒有几分像湛王府中闲玉湖,想必轻粉玉白露珠凝翠,闲玉湖中的荷花今年也是开得极好。领仕族之风骚,聚天下之贤德,夜天湛岂会容人动摇了那些阀门的根基?他与夜天凌,之前还算携手对抗溟王,待到道路渐清,恐怕便再也没有理由齐心协力。卿尘将目光投向清远的一片天际,看似温润,看似清冷,这两个人,却是谁也不会轻易罢手——

【第九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入秋过了几日,日头依旧似火的炙热,风中似是偶尔带了几分微凉,却被晒得不及一转便全无了踪影。倒是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干燥的气息,不时送来身畔,叫人觉得还真是晚夏近秋了呢。卫府宽逾数亩的庭院,南麓珺白石砌的一片颇具峥嵘之态的假山将西北角占了大半。奇花异草间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溅着珠玉飞泻,飞阁建檐,有高亭成临渊之势,俯瞰之下山水并成美景,可谓煞费苦心。秋风带着高爽水意荡入掩在树荫影里的相府居室,卫宗平却正着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胆子别那么大,你倒好,如今兵部到户部两面查下来,你还来和我商量什么?趁早自己去投案痛快,省得丢我卫家的人!”那声音抑着怒气,连着燥热的空气一并冲卫府大公子卫骞去了。卫骞扭头避了避老爷子的大怒,手里拿着块雕坐佛的玉佩扔着把玩,却拿眼觑着母亲。卫夫人瞪他一眼,说道“老爷,话不能这么说,骞儿可是咱们的亲生儿子,哪有不管的道理?”“管?”卫宗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管的好儿子,上次他做下天舞醉坊的事,湛王和凤家双双盯着不放,若不是我着人咬死了郭其替罪,你今天还能见着这个儿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敛,反变本加厉地放肆,弄出这么多亏空来,你叫我怎么管!”卫夫人道“不就是几十万的空缺嘛,咱们又不是拿不出来,补齐了不就得了。”“妇人之见!”卫宗平叱道,“那也得由你补得进去!你知道这次是谁在查?那殷家身后又是谁?怎么补?”卫夫人急道“又不是就咱们一个挪用,自上而下朝里多少人都这么办,怎么偏偏就骞儿这里查得紧!”卫骞将手里坐佛一扔,不耐烦地弹着身上精制的云锦长衫“户部也不是整过一次了,我就不信,这次还能往死里整?”卫宗平冷哼一声“这等事落在凌王手里,什么时候见过轻办的先例?朝中唯一能抗得住他的便是殷家,咱们同湛王历来便是两边,哪一个能让你好过?你当这还是太子在的时候?”提到太子,卫夫人便想起惨死的女儿,哭道“我不管,老爷,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这个儿子说什么你也得想办法。”这一哭更是添堵,又不好斥责。卫宗平紧着眉头想,户部这亏空查得确实蹊跷,明明天帝都有收手的势态,偏唯有卫家被盯着不放,说不得还真得从湛王那里寻出路,凌王处是想都别想。却听外面侍从禀道“相爷,殷尚书来了,见不见?”“哦?”卫宗平倒一愣,“请去前厅奉茶,我稍后便来。”“老爷,这殷尚书此时来,会是什么事?”卫夫人不禁停了啜泣问道。“我如何知道?”卫宗平敲了敲长案,“来得真巧啊!”“不管是什么事,老爷便从他身上想想办法,说不定便有转机?”卫夫人急忙叮嘱,“对了,前几日秦国公夫人倒提起件事,那殷家小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老爷若觉得殷家肯松口,不妨这事上拉拢着他们,倘真成了亲家,他们难道还见死不救?”卫宗平点点头“待我先去见见他再说。”客厅里殷监正品着上好的冻顶乌龙,贡窑冰纹白玉盏,微微地润着抹茶香。剔透白瓷衬着澄明,观色已是一品,入口香久而醇回,清中带着三分绵厚,是南王今年新来的春贡,宫里有的也不很多,卫府却是拿来待客用的。他眯着眼往那三脚檀雕镶青石的低架上看去,一尺余高的珊瑚树成对摆着,天然奇形衬在正红的色泽里极为抢眼,映得近旁几件玉雕都没了光彩。但若近看,便知那是整块翡翠琢成的青瓜缠藤,但看瓜下嬉戏的孩童眉眼传神栩栩如生,手笔定是出自“一刀斋”的刻功。单这几件拿出去已是价值不菲,更不要说其他陈设,这主人还真是奢华不敛的人呢。想卫宗平当年若不是力保天帝登基即位,相臣中也轮不上他,却也就是这一注押对,赢得半生富贵。殷监正忍不住捋了捋颌下微须,在朝为官是务必要选对了主子才好。一抬眼,见卫宗平迈进门来,起身拱手迎了上去,“卫相。”“呵呵,叫殷相久等了。”“是我来得冒昧。”起手端茶润了润喉,卫宗平将茶盏搁下,开口道“殷相此来……”却正瞥见殷监正看了看刚奉茶上来的侍女,卫宗平会意“你们都出去吧。”看着客厅的透花门微微掩上,殷监正一笑,声音压了压“卫相,宫里出事了。”“哦?”卫宗平只抬了抬眼,宫中若有什么大事,难道他还会不知道?“今日皇宗司封了溟王府,溟王被软禁在府中了。”殷监正沉声道。“什么?”卫宗平明显一惊,“所为何事?”“谋逆。”沉沉二字,如重锤敲入卫宗平心里,几乎叫人一抖,这是重罪啊。听殷监正继续道“说是溟王身边一个叫紫瑗的侍妾在府里现了魇镇祺王的巫蛊,那侍妾原是延熙宫的侍女,便入宫上禀了太后。皇上即刻便下令锁拿溟王,皇宗司接着在王府里搜出了紫金九龙朝冠和明黄龙袍,这不是谋逆是什么?”卫宗平只觉得手心凉透,此事他事先竟毫不知情,立时想起最近溟王很是拉拢卫家,难道因此失了天帝的信任?想到此处,浑身一阵冷汗。见殷监正正看着自己,道“你来告诉我此事,又是为何?”殷监正不慌不忙道“七殿下常说卫相乃是元老重臣,向来行事明白,此等事情得同卫相多商量啊。”“七殿下?”“七殿下。”这是向来不算和睦,却亦是不得不留心的主。自前些日子为众人举荐之后明明被压制着,谁知不声不响便扳倒了溟王,现在又分明是不计前嫌的行事。想必最近户部的事也是握在他手里,难怪只有卫骞身上查得严。湛王,看去一身温煦风雅,处处透出的凌厉可真叫人喘不过气来!卫宗平深深地饮了口茶,抑住心里波动,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叹了口气,转了一下话题“最近朝堂上诸事杂乱,人心惶惶啊!”殷监正却像能知道他心思一般,“听说卫相问过户部的事?”卫宗平道“还不是那逆子惹祸,着实叫人烦心。”“户部里怎样,全在七殿下一句话。”殷监正笑道,“不过小事一桩,卫相大可放心。”“不愧是七殿下。”卫宗平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请殷相先代为回话,改日我必当亲自答谢。”殷监正领会了话中之意“如此甚好。”卫宗平却想起夫人刚刚所言,正好探问一下,便道“听说府上千金正当妙龄,不知可许了人家?”殷监正却摇头叹道“别提小女了,都是被我宠得无法无天,婚姻之事也要自己做主,这几日正闹着呢!”“这是为何?”“天都多少英俊才少,她偏偏看上个不能招惹的人,愁煞我也!”殷监正倒不似做戏,看来是真的毫无办法。卫宗平笑道“小女儿家难免闹闹脾气,不妨让她和骞儿多去游玩,说不定反而能成了一桩喜事?”“呵呵!”殷监正一愣,笑说,“说得是,说得是。不过若说喜事,皇后娘娘前几日倒提起为七殿下纳正妃的事,卫相府上的二小姐还未许配他人吧?”卫宗平听出言下有意,说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殷监正笑道“卫相,咱们两家看来倒是真有儿女缘分呢。”两人心照不宣,卫宗平极感慨地抿了口茶,湛王,眼下看来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第十章红绡帐底卧鸳鸯】——

秋夜清浅,月色隐隐地笼在云后,一片淡淡暗寂。溟王府中早已下了灯火,除了夜天溟被禁押在内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殿看守,进进重院悄无声息,黑暗里掩着沉闷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卫职责所在,偶尔能听到长靴走动的声音。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偏静的侧门处微微响动,一人悄然推门而入,周身罩在件黑色斗篷里,连着风帽遮下整张容颜,丝毫看不清晰。几乎是熟门熟路地入了内院,那人微微抬头,廊前一盏若隐若现的风灯轻晃,在她苍白的脸上掠过丝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院里香桂坠了满地,风过后,丝丝卷入尘埃。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盛时花开飘香砌,零落又成泥。那人伫足,似乎看了看这花木逐渐凋谢的庭院,伸手将室门推开。秋风微瑟,随着她卷入屋内,带着片早凋的枯叶,吹得本已昏暗的烛火一晃。夜天溟却还未睡,神色微见憔悴,抬眼处,一抹魅冶却在烛火中显得分外美异。见到来人,他略有意外“是你?”那人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不,是我。”她将斗篷的风帽向后掠去,露出张消瘦的容颜,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动的眼底。夜天溟长眉一皱,将她打量,突然神情大变“是你!”“对,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很诧异吗?”夜天溟眸中满是惊骇“不可能,你……不可能!”“你太低估凤家了。”那人极冷地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壶酒,“没想到今日是我来陪你饮酒吧?”夜天溟此时已然镇定下来,走到案边再次将她打量,终于说出两个字“鸾飞。”鸾飞提壶斟酒“殿下。”“怪不得他们事情策划得如此周详,原来是你。”夜天溟眼中阴鸷的目光骤闪。“殿下应该亲眼看着我死才对。”鸾飞目光微寒。“你来干什么?”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声道。“来陪殿下饮酒。”鸾飞面上却带了温柔的神情,将斗篷解开丢在一旁。她身着一袭绛红云绡宫装,其红耀目,似血般浓浓婉转而下,流云裙裾衬得身姿俏盈,轻罗抹胸,长襟广带,似是整个人带着回风起舞的风情,惑人心神。鸾飞托着酒盏,步步轻移,丹唇微启“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歌声妙曼,勾魂摄魄,夜天溟瞳孔猛地一缩,听她说道“殿下,你可记得这支《踏歌》舞,在这府中的晏与台上,你见过的。”低低的声音,幽迷而怨恨。夜天溟却似乎已被魇住,痴痴地看着她转身,起舞。鸾飞回眸一笑,笑中透着刻骨缠绵的寒意“像吗?穿上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从七岁那年便看着你们俩,我学着她的一举一动,她走路,她跳舞,她皱眉,她欢笑,只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盏已托到夜天溟面前“殿下!”“殿下!”秋波温柔,是纤舞的呢喃击在心头。夜天溟一把将那盏酒握住,倾酒入喉,呛烈灼人。鸾飞托盏的手带来一阵幽香,罗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过炽热的焰火,疯魔了一样将她攫住,狠狠地吻了下去。红唇轻软,“纤舞!”他低唤,唇上却重重一阵剧痛,瞬间鲜血长流。夜天溟猛地松手退开,迎面那双眼睛如此强烈的憎恨,似是化作了尖刀,要将他寸寸割透。“很像?是不是?”鸾飞再问。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鲜血流下,阴鸷的目光带着几分狂乱,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纤舞,永远也不是,你是凤鸾飞!纤舞死了,你也该死!你为什么还活着!”“因为你说过和我同生死,共富贵。”鸾飞伸手将沾在唇上的血缓缓抹去,在灯下抬手细细审视,“我若死了,你怎能活着?你若活着,我又怎能去死?”唇间那抹血色将夜天溟一双细长的眸子衬得分外妖异“好,不愧是凤鸾飞,所以你永远不可能是纤舞!”“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样?”鸾飞冷冷地问道,“被自己身边的人出卖,即将一无所有。”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却突然一阵晕眩,“你……”他踉跄扶了长案,“你给我喝了什么?”鸾飞笑着,“你应该很熟悉,离心奈何草。”夜天溟愣了愣,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不由便笑出声来“你应该用鹤顶红!我早就活够了,纤舞死了,我活着又如何?”他身子摇摇晃晃,面前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却变得如此熟悉。红衣翩跹,轻歌长舞,玉楼宴影,上阳三月新春时,风正暖,花正艳,娥眉正奇绝。“纤舞……”鸾飞静静看着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泪水,“我爱了你一生,随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后,你想着的念着的爱着的,还是纤舞。”她跪下来,伸手抚摸夜天溟的脸“不过现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们一起还了欠下的债,等见到了纤舞,我也把你还给她。”她执起那盏明灭不定的烛火,慢慢地划过纱帐。窗帷,艳红的舞衣在骤然明亮的火焰中带出一道绝然的风姿。火起势成,她在夜天溟用过的酒杯中斟满,就手饮尽,轻轻念道“常来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齿琼液香,笙歌满春院,横波媚明霞,轻飞牡丹裙,临水看君来。”秋夜风高,烈焰长飞,终于映红了上九坊的天空。圣武二十六年秋,溟王谋逆,事败,畏罪纵火,焚府自绝。帝诏,溟王出皇宗,除爵位,眷属七十六人入千悯寺。溟王府一夜大火,如同当年东宫焚毁,风流落去,只剩下了断瓦残垣。因前几日微有不适,卿尘一直便未进宫,再次踏入这殿宇连绵的宫阙,突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是一夜秋风,已换了世颜。宫闱生变,朝政纷乱,北晏侯虞夙却恰在此时上了道称病请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预料,四藩趁隙欲乱,已是迫在眉睫。卿尘自致远殿中走出,有些出神地立在那里,御苑中不知何时开了盏盏秋菊,摇曳纤弱,素色如雪。她将手掌轻轻伸开,湛湛秋阳在指间映出近乎透明的莹白,隐约可以看到丝丝血脉川流其间。或许这个身体里真正流淌着的便是权臣阀门的血,怜悯亦或优柔如此的轻渺,翻手亦可覆雨为云,将别人的命运倾覆于指掌。只是即便罪有应得,究竟谁有权利去审判,去惩戒,这审判与惩戒又究竟是对是错?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阳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几个常侍女官引着在苑中玩耍。远远看着那小巧的身影蹒跚学步,卿尘心底有一丝酸楚微微泛上。金檐丹壁的宫廷,在孩子眼中似是华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长大后,历尽红尘万丈,是否依旧记得这琼宇仙境中曾有的嬉笑与欢闹。多少人困在其中,为权痴,为情狂。鸾飞之痴狂,宁愿与夜天溟同归于尽,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遗书托孤,以身还情,以命抵债,却又种下新的孽缘轮回。她从未想问夜天灏是不是会原谅她,亦从未看到同样的痴恋心碎,只因爱情的眼中只能容下一人,即便早知错已终身。那孩子似是能感到母亲的离去,终日哭闹不休。卿尘无奈,只得同夜天凌商量去请夜天灏。许是血脉相连,孩子见到夜天灏竟然停止了哭泣,张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瞳仁乌黑清澈,映着隽雅面容苍白如死。狠心弃子,她终究还是爱着九弟。夜天灏语出哀痛,却当即入宫请求天帝准许收养婴儿,天帝没有追究只语片言,默然应允。鸾车离开宫门,驶在回府的路上。卿尘轻轻掀开繁华重绣的锦帘,秋阳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谈,或叫卖,或闲暇。盛华风流的坊肆间,天高云淡,迎面秋风飒飒。如此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禁宫朱墙里,却是一片片刀光剑影。万里江山锦绣下,亦是烽烟将起。回到府中,卿尘颇有些神不守舍地往天机府走去。雕花长窗半掩,几人声音传入耳中。“此时若联姻殷家,倒也并非全无益处。眼前殷家先提出嫁女,只不知殿下怎么想。”“殷家既请冯老将军来提亲,殿下多少也会给个情面,究竟怎样,待会儿问问便知道了。”卿尘心谷遽沉,然而推门的手已收不回了。屋中杜君述。陆迁等人见到她都是一愣,顿时停止了说话。气氛微僵,白绡裙裾逶迤而过门槛,身后紫薇花正落了末期,飘零廊前。“王妃!”杜君述起身叫了一声。卿尘强抑着心底翻腾,淡淡看了他们一眼“殷家是湛王的直亲,岂是嫁一个女儿便能改变的?让冯老将军回去告诉殷采倩,莫要一时糊涂,免得往后夫家娘家进退两难。”语中微寒,说罢拂袖而去,留下诸人愣愕当场。苑中秋风起,黄叶满地,一路踏碎在脚下,传来枯枝残叶纷纷断裂的声音。卿尘渐渐缓了步子,一股难言的孤单兜上心头。她并不是责怪杜君述等人,他们有这样的打算并没有错。皇族阀门,联姻。娶妃。纳妾,对他们来说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此时此地,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高贵的皇子而至天朝的帝王,哪个身边不是粉黛佳丽如云,百媚千红无数?何况与殷家联姻,若成,则胜算大增;若不成,则无非是牺牲一个殷采倩,凌王府中多了一个女人而已。只是对她来说,那不仅仅只是一个女人。将丈夫与她人分享,别人容得,她容不得。他是他们的皇子王爷,她,不过是误入此间的一抹游魂罢了。回到漱玉院,卿尘只身靠在榻上,怔怔地瞧着紫绡云纱帐。屋中很静,他不在身边,没有人在身边。隔着烟罗轻纱,眼前是锦席低案,雕窗画栏,往日看似熟悉的景象突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到恍惚,无依无靠的感觉一丝丝从心底渗透出来,逐渐包围了她整个人。没有归属感,也没有安全感,仿佛自己不是自己,一片迷茫,一片惶然。她差一点儿就忘记了那样的痛,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两情弥坚,统统都可以在一句话中化作飞灰,这世上最脆弱的是爱情,最不可靠的是男人。或许无论到了何时,无论到了何处都是一样。她苦笑着闭上眼睛,思绪纷乱繁杂,一时想到从前,一时想到以后,却都空无着落,在这样混乱的疲倦中,不觉竟昏昏睡去。梦中似睡似醒,依稀见到好多熟悉的人,然而周身都模糊,一个个地消失离去。伸手欲留,却无论如何呼喊都不出丝毫声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物是人非。四处陷入陌生的暗潮,夹杂着孤独。绝望。恐惧层层涌上,如影随形地缠绕上来。黑暗中仿佛有人站在面前,一双寂冷的眼睛淡淡看着她,可是当她向他走去的时候,他却渐渐消失在无尽的暗处。“四哥……”她似是听到自己喊了出来,脸上冰凉全是泪水,身边立刻有人叫她“卿尘,醒一醒。”猛地自噩梦中惊醒,卿尘周身冷汗涔涔,只觉得心脏似是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抚了胸口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挣扎的痛,那恐惧压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夜天凌将她拥在怀里,见她脸色煞白,急忙吩咐道“传御医来!”“不要!”卿尘紧扣着他的手指,使劲摇头,“我不要御医!”“好,不要。”夜天凌对赶进来的碧瑶一抬头,转身柔声安慰道,“没事,只是梦魇着了,醒了便好了。”所有的东西满满地抑在心头,卿尘见了他却恍然如梦。泪水潸然而落,湿了面颊,湿了衣襟。夜天凌静静环着她,目光中隐约带着歉疚和疼惜,轻轻替她抚着胸口,良久说道“卿尘,你心里究竟要装多少心事,难道连我也不能说?我并不想要一个柔顺隐忍的妻子,在我面前,你可以随心所欲,怎样都行。我要那个真实的你,曾经的,现在的,以后的,我要你的全部。我是你的丈夫,有什么我不能替你承担?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强迫自己坚强,你在想什么,告诉我。”他的话语低沉在耳边,引诱着卿尘心中所有的秘密。她俯在他的怀中,含糊不清地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找不到家……”浑浑噩噩,断断续续,她也不知到底在说什么,夜天凌却一直认真地听着,眼中慢慢由惊诧变为柔软的怜爱,只是将她越抱紧。纱帷清浅,曳地静垂,朦胧中只见相依。碧瑶轻声转身出去,将赶来的御医请去偏室暂候,悄悄掩上房门。过了许久,仿佛所有的东西都在他温暖的怀中化作一片轻鸿,淡淡飘远。尘埃渐落,归于熟悉的平安和清寂。卿尘耳边传来夜天凌低声叹息“清儿,上天何其眷顾,竟万世千生将你送来我的身边!”清儿,已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唤她,卿尘蓦然抬头,正落入夜天凌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他淡淡一笑“对吗?清儿?”卿尘只怔怔地看着夜天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夜天凌抚过她微湿的面颊,语意温柔“怪不得你总是在意这些串珠,是我不好,从今后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样?”他的目光幽宁而深亮,灿若星辰,照亮了漫漫黑暗。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尘的纤细的手腕,依稀带着他的体温,温凉地圈上心头。“你……不怕我走?”卿尘迟疑问道。夜天凌剑眉微挑,似是说得轻描淡写“家既在这里,你要去哪儿?何况,你走了我怎么办?”戏谑调侃异于常日,显然故意逗她。卿尘垂眸侧“联姻,你还有天下。”短暂的一阵寂静,她听到夜天凌缓缓说道“我夜天凌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变的清淡的声音,却带着丝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镌上心底“我刚刚便是如此和冯老将军说的,以后再有提亲的人,咱们就还这样告诉他们。”黑曜石沉光潋滟,映在他深邃的眸中,卿尘在他的凝注下闭上双眼,笑着,泪水却如断线之珠。情切至此,再复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荆斩棘又如何,这一生,已注定随他——

【第十一章往来姻缘谁是非】——

黄叶轻,暮山凝紫,云影天高,秋色连波。北雁南飞携了相思,是玉门关前征尘万里,离人轻愁。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笔画出的清远水墨,一丝钓线轻轻落入水面,荡起几圈觳纹,转瞬又恢复了平静。白衫如玉,不沾闲尘,紫竹长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极稳,不慌不忙的适然。身旁的十一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开口道“四哥,不过被父皇训斥几句,你便躲来此处闲情钓鱼?”夜天凌不语,只向他抬了抬手,十一无奈回身去看卿尘。卿尘立在他们身后亭中,正写些什么。此时收了最后一笔,将轻挽的衣袖放下,对十一一笑说“来看看,我的字现在比四哥怎样?这道手本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写的。”十一起身,低头一看,眉头便皱起“此时奏请去东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职中。”“那便更该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么不好?”夜天凌淡淡说道。十一将折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侯国为十六州,北晏侯兴兵在际,你却称病连朝都不上。”卿尘衣袖一拂,不着痕迹地止住十一,轻轻摇头“四哥确实身子不适,前时在朝上不过硬撑着罢了,便让他歇会儿吧。”十一一愣,卿尘将他手中的折子晾了晾收好“几句饬语虽非皇上亲口所言,但是什么分量,难道你不知道?”常年拥兵,居功自傲,多行专断之权。十一冷哼一声“若不是四哥常年拥兵,哪来的他们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聒噪!专断之权难道给这些连北疆是何等模样都不知道的人来行?”卿尘垂眸,眉梢无奈轻蹙。无论如何,此次他们是绝不会将军功再拱手让给夜天凌了,却不知这军情之险,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她温柔地看着夜天凌,想起他昨日回府时眼中的疲累,心底仍泛起丝丝的疼惜。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推波助澜,终究还是走了最坏的一步,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在隐忍中等待最佳的时机?边陲烽火难平,征战连年,又将有多少将士英魂,埋骨他乡?水面一声轻响,一尾斤余重的鲤鱼随着夜天凌手腕微扬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将它从竿上取下,却又随意丢回湖中。长身而起,瞥了眼那折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十一弟,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这折子。”卿尘将石青披风搭在他肩头,他眸光轻柔,望向她一笑。亦带了多年的兵,十一思索一下说道“壅水驻堰地处东蜀,下临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军驻兵所在。”天凌负手北望,“一旦堰成,则可数日而截壅水,青。封两州便在指掌之间。”“四哥是提防东蜀军?”十一目光一沉。夜天凌深邃双眸精光微现,带着深思熟虑的沉定。西岷侯近年来聚蜀地精兵设东蜀军,沿壅水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北疆一旦战起,西岷侯退可入川蜀据守自立,进可与北晏侯联手,由渊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帝都,两面夹击,实为心腹大患。湖州春汛一过,夜天凌便遣斯惟云入蜀,暂停修堰导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坝。左原孙也早已于数月前动身北上,此时已入合州。一连月余,夜天凌抗着各方压力一力拖延争取时日。济王。汐王。湛王却联手即刻撤销侯国封地,殷家。靳家。卫家各处官员亦层层上表,甚至公然弹劾。天帝今日终究准了北晏侯的奏折,降旨撤北侯国,依南靖侯属地之前例,分封为十六州都护府。圣旨不日即将到北疆,帝都六军待命,兵马暗集。天狼星动,是久违的兵锋杀气。夜天凌极冷地一笑,微微扭头,马蹄声轻沿湖而来。夜天漓翻身下马,将缰绳一丢,来到近前“十一哥!你果然在四哥这儿。”十一仍在想着西北军事,答应一声“何事找我?”夜天漓剑眉微挑“母妃让我找你进宫。”“哦?”十一并未在意他语气中的异样,随口问道,“什么事?”“似乎是……”夜天漓顿了顿,“要将殷家长女殷采倩赐婚与你。”“什么!”十一猛地抬头,夜天凌同卿尘皆尽愕然。皇子封王后开府赐婚虽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却谁也没想到十一的王妃会是殷采倩。“怎么又是她?”卿尘不禁有些恼怒。前事方隔不久,殷家的女儿难道是急着出阁,人人可嫁?殷家曾向凌王联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却清楚,一时哭笑不得“胡闹什么!我找母妃说去!”“十一哥!”夜天漓拦住他,“是皇后的懿旨。”十一一怔,停下脚步。不论莲妃,后宫之中苏淑妃最受天帝宠爱,因此早惹得皇后不满,常为些小事便招来斥责。苏淑妃向来柔顺,处处忍让,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样,但若因此事违抗懿旨,恐怕往后便有委屈可受了。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殷采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后的苏家吧。仕族之中,苏氏一族历来最为清高,门庭严谨,一向同殷家生疏,自然是殷家最急于笼络的对象。天家阀门,无论男女都逃不过这联姻的命运。从天帝后妃三千到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记得有哪个不是综错了门庭权位。思及此处,忍不住看了卿尘一眼,目光到处心中总有柔情似水,对于她,这个阴错阳差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无比的珍视。卿尘却正不悦“是殷家的主意吗?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强娶强嫁吧?”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听说殷采倩不知为何被皇后召进宫中狠狠训斥一番,随后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所因何事几人心知肚明,十一对夜天凌苦笑道“四哥,这真是阴魂不散。”夜天凌拍了拍他肩膀道“少安毋躁,先进宫看看情形。”十一虽随性却不鲁莽,点头道“也好。”夜天漓陪十一进宫,十一心情恶劣,路上皱眉不语。到了宫门,夜天漓突然站住叫他“十一哥。”十一在玉阶之上回头,夜天漓笑嘻嘻地对他说道“你若不愿娶殷采倩,不如我向父皇求旨赐婚好了,反正他们要的是联姻。”十一剑眉微拧,“你娶她?难道你喜欢她?”夜天漓似是一本正经地想了想,笑道“人长得不错,脾气娇蛮了点儿,但想必应该比我那几个侍妾有趣,我无所谓。”十一看他吊儿郎当的模样,瞪了他一眼“胡闹什么?”夜天漓自宫中出来,便已知这事很难有转寰余地,懒洋洋笑说“苏家毕竟是阀门之重,他们不会轻易罢休,这点你比我清楚。别的不说,单说应付这种女子,我可比你容易得多。”“你趁早打消这主意。”十一冷冷向远处一望,秋风过,阶前落叶微卷,“我已经想好了,北疆一开战我便请命带兵出征,到时候哪里还有时间大婚,让他们等着去吧。”这倒是个能拖延一时的办法,夜天漓问道“倘若北晏侯按兵不动呢?”“北疆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还要多谢他!”满阶黄叶瑟瑟,又是秋来,夜天漓负手身后摇头跟上十一,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圣武二十六年十月庚寅,北晏侯虞夙斩杀朝廷北疆镇抚使,自蓟州起兵。蓟州守将皆尽归附虞夙,唯有副帅常立不服叛逆,据理抗辩,终于激怒虞夙,被当场斩祭旗,血溅辕门。虞夙谋划叛乱已久,此次布置充足,两路叛军趁夜奔袭,连取合州。原州。辽州。中军至燕州与其谋士柯南绪所率兵马会合,一路南下直逼肃州。肃州守将威远将军何冲率军布防抗敌,千里烽烟冲天,急报帝都。天帝诏告天下,出兵平叛,长定将军南宫竞率十二万先锋军星夜驰援肃州。十一皇子夜天澈领十万兵马即刻入防幽州,迎击西路叛军。另有三十万天军集于平州,整装待命。六军待,唯有主帅悬而未决。秋雨缠绵,淅淅沥沥已下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停的意思。黄叶翩飞转眼零落泥中,天地间灰濛濛一片,秋浓,已是寒意袭人。凤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马,两尊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静卧在朱门两侧。卿尘沿那青石长阶走下,凌王府的鸾车已经候在门前。碧瑶收起紫竹伞,打起车帘,待她上车便递了暖炉过来。偎着手中一团暖意,卿尘闭目在锦垫上靠了会儿,车行渐远,相府朱门已消失在连绵雨中。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静的微笑,凤衍,真是个不错的对手。名门钟鼎,多少风雨起伏,凤家稳列仕族之果然有他的道理。这一番密谈似是父女叙话,实则明枪暗箭相互试探,最终做了一场赌注。赌局是这场形势未明的战争,赌的是凤家的去从。卿尘睁开眼睛,明净的眸中掠过好笑的神情。联姻,皇族名门以姻亲交结,巩固势力,掌控朝政宫闱。而夜天凌这个王爷娶了她这个凤家嫡女,却仍与凤家形同陌路。既然已成姻亲,何必浪费?她笑了笑,凤家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族,族人门生遍布朝堂,根植深广,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无论如何,岂能容凤家相助他人?眼前浮起夜天凌听她说到凤家时的样子,满不在乎极傲然地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么都没放在他眼中。这问鼎逐鹿的游戏中,他根本是想将这百年风流的仕族挥手抹掉,越是难为,他竟越是乐在其中。凤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仅仅是凤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驰骋疆场的锋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无人能近其身。而这场豪赌中,卿尘唯一的赌注就是对他的了解。因为了解,所以毫不犹豫地信任,可以赌上她的一切。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时,饶是凤衍稳如泰山亦忍不住惊诧万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孙。杜君述。陆迁……这任何一个名字都足以令人侧目。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凌王麾下又岂是只有精兵猛将而已。细雨轻轻打在鸾车之外,车中显得格外宁静。卿尘随手掀开虚遮的垂帘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时的上九坊笼在雨幕中,风流清冷。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气,大军齐,整个伊歌城一片肃然。殿前请战,堪堪避开那荒谬的赐婚,国事为重军情紧急,连皇后也毫无办法。卿尘随夜天凌在城门之上遥遥相送,烟雨迷濛,不觉离人断肠。却看到十一回身向这边一笑,仿佛天空又恢复了秋高飒爽,再看时,银甲骏马已率大军没入雨中——

【第十二章心痴至此意难平】——

卿尘正要放下车帘,依稀听到有声哭求自近处传来。她奇怪地看去,原来是路过了湛王府,有两个人正将一个女子拖往府中,那女子面容熟悉,竟是靳妃身边随嫁的侍女翡儿。“停车。”她对外面吩咐,“去看看什么事?”翡儿正在两个掌仪女官手中挣扎,一见凌王妃的车驾,喊道“王妃救命!”卿尘步下鸾车,纤眉一蹙,低声喝道“放手,这成何体统?”那两个女官见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礼。翡儿扑至卿尘面前,满脸焦急“王妃,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请您救救我们家小姐!”“出什么事了?”卿尘伸手扶她。“府中一点儿小事,不敢惊动王妃。”一个女官赶在翡儿之前说道。卿尘淡淡瞥了那女官一眼“我问的是翡儿,什么时候要你回话了?”声音清淡,目光中却含着冷然的意味,那女官微微一震,不敢再说。“王妃,我们小姐要临盆了,求您想法救救她们母子!”翡儿松手给卿尘磕头。“为何不宣御医?”卿尘问道。“王妃……王妃不准……”翡儿话说到一半,被身旁那女官抬手一掌掴在脸上,“胡说,还不闭嘴!”这些宫中出来的女官自幼在掖庭司中受教,专门训诫侍女宫人,下手都十分狠厉,翡儿脸颊顿时肿起,人便跌往一旁。“放肆!”卿尘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她心中顿时明白,夜天湛三个月前娶了卫家的二女儿卫嫣为王妃,定是卫嫣容不得靳慧,趁她临盆之际暗施毒手,翡儿情急护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却被掌事女官抓回。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卿尘心底恼怒“七殿下人呢?”“殿下朝事缠身,已有几日未回府了。”翡儿哽咽哭道。“去宫中宣御医,将靳妃临盆之事奏禀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尘回身对侍从吩咐“还有,将七殿下请回来!”那两个女官脸色一变,事情奏禀到太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