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立于首座,并不心思地看,转眼目光便落到了那天空中的一道影子上。

连城却是执意将那窗子合上锁好了,之后才默默地转身看向赵西楼。赵西楼面上颇为无奈,只是道:“你出去吧,钟太医说这个季节感上风寒最厉害,免得你也同我一起。”

她脱口而出乃是十足的讶异,然而赵西楼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冲着今云笑了笑,要牵着她的手一道进去,一面话中带笑地说道:“饿了没有,本来是做了桂花糕的,陛下不来,只好是我们分着吃了。”

连城冲她一笑:“可我喜欢。”

然而赵西楼终归是被这么戏弄了半生,心态竟然平稳沉着得很,连愤懑的心情也没有,只是冲着赵落梅道:“岭南此去,道阻且长,瘴气湿重,身子弱些的,死在路上的也有,你随宋河汉去了,可不是平日里乘着轿子出游赏花,你可考虑好了。”

连城道:“你不去劝劝她悬崖勒马吗?”

连城终于时松了力道,无奈地一笑:“小赵姐姐,你当真时冷心冷血。”

杨卓一时语塞,不知他的这位最“出息”的学生是来耀武扬威还是专门来找他不痛快的。

赵西楼那装出来的安如山里头脆弱易碎,她心中错乱得甚至不敢看公主一眼。

宋远看着面前略显狼狈的女人,觉得心中快意。

“出了什么事。”赵西楼迈着步子走出了屋子,只听得外头一片喧闹。一个身影忽的掠出,吓了她一跳。

赵西楼心道:“上辈子怎不见他这个性子,难道是我宠过头了的缘故。莫非连城乃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连城却并不在意,兀自笑了起来:“嗯……看上了脸也不是没有可能,她长得可骗人。”

平日里她素来衣着朴素,此时一身留仙裙,发上一只玉脂簪子,便无端让人眼前一亮起来。

赵西楼虽不知他哪来的这歪理,但确乎是觉得杨卓有些迂腐。当日她让杨卓来做太傅,不过是想把当时最有声望的老臣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没有算过此人同连城的八字合不合的来。

她的话并不收敛,一通说完了之后直觉得头疼,心火也上头了。青年见她微微蹙着眉头,也不用她说什么,便贴心地抬手替她揉起了太阳穴。动作轻柔,倒是很快扫开了她眉间的不快之色。

青年眉目亮眼,眸色偏浅,笑时嘴角有个浅淡的梨涡。辩驳胜却了,便扬眉而笑,对着败落的对手瞧上一眼,便是个咄咄逼人的神色,仿佛在说“辣鸡,没有一个能打的”。

他手中捧着盏花灯,只敢将它护在怀里,故而这路途走得格外艰辛。走到总算能舒一口气的地方,连城也未敢懈怠,怕原处的赵西楼寻不到自己了,便加快了步子要走,巷子中却忽然窜出个人形来。

二夫人一听心惊,忙拿着绢子捂了她的嘴,她皱眉道:“那又如何,纵然如此她也依旧活得风生水起,若她不高兴了,碾死你便像碾死蚂蚁。”

一旁的今云先开了尊口:“陛下,这不合规矩。”

赵西楼没有觉得自己有多被冒犯,可能是这种腔调已经在公主这里听惯了,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你又要管我什么事?”

“哀家思前想后,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赏赐给你的,不如让将公主嫁与你,你说如何?”赵西楼揣着试探的口气问道。

另一个名唤阿狸,初来乍到,到底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站在连城对面替他正衣正冠,太后就在一旁看着,那叫个如芒在背。一紧张手便止不住地抖起来,帽子的带子如何也系不好了。

只好退而求次,看着苏鞍山,仔细地思考日后应当如何处理。但明面上赵西楼的口气到底还是温和,丝毫不见笑里藏刀:“那可否请苏公公准备纸笔?”

赵西楼挥手禀退一众宫人,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连城。

赵西楼这才想起他来,轻声道:“方才皇后的话,不要放在心上。”

徐蕊的盖头被揭开,看到她的新郎官时,她便絮絮地想,或许他并非良配。

苏鞍山一行人早已风风火火地叫太医了,可人却迟迟未来。

冬狩的结果并未出人意料,连寒当真是女中豪杰,这第一倒是拖开了魏鹿这个老二一条街来。倒也不知道这是魏鹿有意想让,还是确实他这个王爷混得连剑也不会拿了。

魏鹿最擅长的便是油腔滑调,一拢袖子,站在公主身边,笑道:“这毕竟是公主的场子,我可不能抢了公主的风头。”

听着连城终于在重压之下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感到颇为欣慰,赵西楼道:“方才看你一副吃得很辛苦的样子,你倒是不言不语,这样子可不好。不想吃,就说不吃。”

她转头继续了解情况:“那你大姐脾气怎么样?”

魏鹿穿得并不贵气,一身青色朝服还未来得及换换,即便如此也衬得他英武非凡。他凤眼一扫,便扫到一个美人。

徐蕊笑道:“你也无需管多了,本来三皇子一直呆在惠质园,我也不会和这么一个小孩子多计较,让他安生地多活这么几年。而今这么冒冒失失地闯到了陛下眼中,我也是没有办法。”

老皇帝不悦道:“你们送他回惠质园,老三如此笨手笨脚的,带到哪里都只有出丑的分。”

连城听着这句诺言,正要说什么,便听见一个声音大声呼喝:“小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要我来请你不成?”

她目光一扫落到了上座雍容华贵的女人身上,女人浑身上下都是珠翠,冷天里早早披上狐裘大衣,端坐在那里好似位正妻。

赵西楼脸上毫无心疼的神色,只是不冷不热道:“脏死了。”

她只是坐在桌前,不哭也不闹,对着铜镜发呆。

连城却略略一笑,那笑容中蕴了些晦暗不明的神色,连城从容不迫地接下了她的话,将她不敢说的,藏在口中的东西直接暴露到了空气中:“要死了?”

那笑中的冷意让宋狸无端地打了个激灵,她怯怯地望着连城,连城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朕倒也希望这是在骗朕,那可——大好了,朕自然优哉游哉春游似地回京。”

“可是朕怎么知道她究竟是骗了朕……”他的口气里含了哽咽的意味,同他方才太过决绝的离开,太过沉静的反应太过相违。

他吐出几个字来,到最后竟是吐不出来。他拧着秀气的眉,宋狸几乎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或许真的会哭出来。

可下一瞬间,她便觉得她方才看见的连城眼中的薄雾或许只是错觉,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哭呢?

无人知道连城是怎么抵达京都的,守城将士见到他的时候,他骑在马上,风尘仆仆而至,距离他接到京城中那个信使的消息,也不过两日。

他来时本来想着,或许会有埋伏,一腔热血中存了些赴死的决绝。

死在她的手中,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半生无所有,仅得一人赏识,一人回护,一人眼泪,一人欢颜,便算得岁稔年丰。

然而守城的侍卫放从睡梦中惊醒,见了他有些讶异,忙忙为他开启了清晨薄雾中尚未洞开的城门,未能等到箭雨泼天,只等到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大好京都。

他策着马走过鼓楼与长街,起得早的浣衣妇人们只知道望着眼前那个一身华衣但略显狼狈的公子哥,却不知道他是当今天子,不知道他怀了什么心事走过长街。

连城每走过一段路程,心便凉下半截,沉下一寸,他走走停停,走了大半的路,才终于惶惶悟出并无什么埋伏,并无什么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