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有什么当年?她如今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正是岁月长衣衫薄的时候。她眉眼一荡,心情也轻松了些。

但她不确定三皇子是否听得进去这些,至少赵西楼自己,已经把这些话放到了心上。

他的脸色终于是变了,同方才的风轻云淡很不一样,他看了眼端庄的皇后,但也没有说什么重话:“朕便信你不知,那你的儿子,知道吗?”

一行人在暖宫中慢慢走着,弯弯绕绕竟是来到了方才赵西楼待过的紫竹园中。

语毕便拢了拢袖子站起,望向那文武百官,五陵年少。祭祀大典理应开始,拜社拜稷,求个瑞雪丰年,百姓安康。

银獐出,缟鹿现,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连寒咧开嘴一笑,十足的天真娇气,全然没了方才的杀气凛然:“我方才跳的舞不好看吗?我便是去准备这个了。”

赵西楼与魏鹿一前一后地回了筵席,大殿中央美人们吹箜篌而舞,衣带飘飘,观者有如身处蓬莱。

魏鹿笑了:“老林,这你就不懂了吧?我皇叔那个人啊,女人很多,朱砂痣就一个,可惜啊似乎已经早早过世了。对着其他女人,看上去深情款款的,其实一点也信不得。”

也就是说,只要她暗中观察,不动声色,那么到时候太子依然是太子,皇帝一死,太子就成了皇帝,如今看来如何举足轻重的吃醋斗嘴,都只是笑话罢了。

如果她猜的不错,那宁理人恐怕是皇后那边的人。皇帝这一罚,便是给自己在皇后面前立威啊。

赵西楼听得三皇子这番话,忽然有些惶惑,她一个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生的前十六年里,绝对是没有见过皇帝的,她可那大典上的不信那一面之缘,连脸也看不清,便生了一见钟情。

赵理元见苏鞍山离开,自己那便宜女儿姗姗而来,便急匆匆地上前去问:“方才苏公公同你说了些什么?”

那沉默持续了好几秒,赵西楼忽然大惊小怪起来:“噫……你头上那鎏金的羊脂玉簪子是怎能回事?何时你也戴得起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一心想着爬上几位少爷的床,却被安排到了这样偏僻的院子里来,连少爷们的影子也没摸着过,故而对赵西楼颇为怨怼,认为是她断了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因而私下议论主子时言辞最为刻薄。

只好退而求次,看着苏鞍山,仔细地思考日后应当如何处理。但明面上赵西楼的口气到底还是温和,丝毫不见笑里藏刀:“那可否请苏公公准备纸笔?”

苏鞍山秀眉一挑,将她领去了寝宫旁的书房。房间有些逼仄,一面的架子上尽是圣人典籍。苏鞍山去一旁取了文房四宝,站着安安生生地替她磨墨。

平日里素来是赵西楼站在老皇帝身边红袖添香的,到了此刻赵西楼无疑是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荒诞。

虽然这种荒诞之感难以磨灭,但这并不减缓她的动作。

赵西楼将纸铺陈开来,沉思了几秒,一揽衣袖便提了笔。

苏鞍山站在一旁望着赵西楼笔走龙蛇,脸上露出个算得上是赞许的目光:“娘娘的字同陛下可真像,陛下究竟教了你多久?”

赵西楼道:“不算久,熟识的人——像你或是书法大家都能看出破绽来。”

赵西楼学习老皇帝的字迹,都是硬着头皮临摹的。她基础只有她孩童时期母亲手把手教会她的那么几个横竖撇捺,什么框架结构通通乱来,老皇帝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笔体,也只学到个皮毛,然而基本没有入神。

赵西楼完成整个诏书的时间不过一炷香,她扭头去寻玉玺,头上的步摇便随着她的动作乱晃。赵西楼有些烦躁地往发上一拨,将步摇取了下来放在一旁,从架上拿来了玉玺。

“倒还挺重。”赵西楼将玉玺往那假诏书上一盖,冲着苏鞍山挑了挑眉。

上头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确乎是沉重不堪,其中所载的皇命与权威亦是令人敬而远之。而赵西楼盖完印之后便把它随随便便地放在了一旁,同她那贵重的步摇一起被抛之脑后,一美一威,在她眼中也不过尔尔。

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能激荡她那颗有些被黄金白银弄得麻木的心。

苏鞍山探过头去看她的文章,内容十分简单,废了徐蕊与其子的后位与太子之位,而传位三皇子连城。行文与措辞都是老皇帝的笔法,登时有些奇异起来了:“你若想谋权篡位,恐怕我们也拦不住了。”

赵西楼让他放心:“光是传位三皇子,那群老臣恐怕就已经坐不住了,徐家可同这帮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都是些维护东宫的家伙,这些日子里恐怕折子也堆了许多。若换我登基,估计得被那帮老古董们弹劾到死。”

其实苏鞍山所言,赵西楼不是没有想过,但也只是想想罢了,皇帝这个职务,可不仅仅是个累字可以囊括的。

苏鞍山笑了笑,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并没有在意她的话,从袖中抽出了一道圣旨:“娘娘,接旨吧。”

赵西楼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眼苏鞍山。苏鞍山也没有管现下赵西楼是站着还是坐着还是跪着,自顾自便读了起来,口气腔调一如往日,不急不缓。

赵西楼听罢,终于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锁在了头顶那龙凤呈祥的花纹上。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为什么?”

那道皇帝亲笔的谕旨,同自己所写,只差几个字罢了,好像出自一人之手。

苏鞍山将圣旨放到了桌上,这才抬头望向她,等着她的问题。

“为什么陛下对我这么好?”赵西楼看着屋顶那些斑驳陆离的彩绘,那些神话故事同眼前的事实一样令人生疑。

苏鞍山拢袖而立,回答了她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陛下说你自然会懂。”

赵西楼当然不懂。

一种脱力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涌到她不算强健的心脏。

从入宫一开始她便不懂,不懂为什么这个男人要把她娶到宫中,不懂为什么要纵容她如斯。但赵西楼当然看得出来老皇帝眼中的赤诚,但也很清醒地明白,那并不是男女之爱。

或许老皇帝对她有所求,但他九五至尊,身居高位,对一无所有的自己,究竟有何所求。

赵西楼终于缓过来一般地垂下了头:“我去看看陛下。”

失魂落魄。

她缓步走到帷布缠绕的床边,沉默不语地跪坐了下来,手臂轻轻地支在柔软的枕巾上,目光是低沉的审视。

老皇帝动了动,她愣了几息,便看见他缓缓地扭过头来,目光是同刚才不同的清明,脸上带着些平日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好像一个清朗的少年郎,同他终于走向衰老的面容格格不入。

他冲着赵西楼微笑。

赵西楼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词,叫做“回光返照”。

老皇帝轻轻抓住了赵西楼放在枕巾上的那只手,将一块冷硬的玉石放到了她的手中,有些顽皮地冲她说:“阿婉,这个还给你吧。”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大多数人恐怕听不懂,比如苏鞍山,比如环伺四周的宫人们。

但赵西楼听懂了。

因为她的母亲叫周婉。

赵西楼睁大了眼睛,嘴里想说些什么,但是始终没有说出话来,那是一种如鲠在喉。可是也有很多话,不需要言语便可以表达。

如果我是母亲,我会说什么。

赵西楼抓着老皇帝的手,昏昏沉沉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