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从早晨起来就老想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太太端着碗,有点纳闷又有点怅然地说,“这老头子也是,都多少天了,连个电话也不说打回来,好像不知道咱们有多惦记他,真是没良心!”范磊低下头掩饰自己的难过,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回答老太太:“爸想打来着,可大夫不让。”“噢……”老太太失望地点点头,连喝豆浆的情绪都没有了。她放下碗,望着大门的方向开始发呆。范磊在一旁偷瞧着老太太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的白发,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

“老这么着我看不是事儿!”守了一夜,早晨才回去睡了一小会儿的沈致公带着买给弟妹们的饭又回到医院,跟水兰他们一起在老爷子病床前默默坐了良久,终于沉不住气发话道:“谢言,你给海洋打个电话,看看他什么意见。毕竟他是儿子,这个大主意还得他拿。”

老爷子开春之后新种下的苞米和美人蕉像个进入了发育期的孩子,每过一天就长高一截。乔家的牌局规模也扩大到了两桌,老街坊们闲来无事都愿意过来坐坐,观观战或者自己下场打上两圈,连冯会计也成了家里的常客。日子在三毛两毛的进出和人情冷暖的交流中充满了平淡的乐趣。小小的美人蕉目睹着老人们熙熙攘攘的快乐盛满这个宽敞的院落,突然有一天心花怒放——夏天来了。

时来运转,好事也像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桩一桩接踵而至。海洋虽然一直觉得自己不会就此垮掉,却也没敢想能这么快打下翻身仗。这一切,都是靠着谢言,靠着父母家人的共同的帮助和支撑才得来的。他把借岳母的12万和借自己母亲的8万分别还上,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缓过劲来了,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请他们不用再为自己担心,并且感谢这么长时间里他们付出的辛苦和操劳。

“老太太,来吧。”老爷子说到激动处,深深喘了口气,示意老伴也把酒拿起来:“行了,啥都不说了,都在这酒里了!”他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老太太跟着把自己的酒喝干。儿女们一个个泪流满面,纷纷把杯中酒饮尽,就连沈林和小水也都红着眼睛陪大人们一起把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一年来的波折、磨难,悲恸、伤心,互相的误解、抱怨,全都随着这杯酒流入了已经成为历史的往昔时光,再不复返。

半晌,范磊眼里的泪方才退了回去。他突然也把酒一饮而尽,把酒杯的底亮给大家看,之后,他将酒杯重重地敦在桌面上,也不坐下,就直挺挺地站着,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道:“咱们家除了上头两个老的,下头一个小水,我知道任谁都比我强!我就是咱家一块大抹布,哪儿都能招呼两下,可又没什么大用处!我知道你们心里其实都瞧不上我,对我同情、可怜比尊重多!可我今儿想说句心里话,我他妈一个大男人!我不想要你们这种同情!”他说得有些激动,声调渐渐高昂起来,水灵想拉住他的胳膊制止他,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那只手对她幅度微小地摆了摆,她转头看见哥哥正向她示意让范磊说下去。范磊激动地继续说着,字字句句都仿佛有震山裂石的分量,一下一下打在大家的耳膜和心上:“你们拍着胸脯想想,家里什么难事、累事、苦事不是我范磊冲在前头!我不怕这些苦啊累啊,我就图个你们尊敬我!真的,我范磊不比你们谁差,境界也不比你们谁低!

老爷子说出这些话,谢言并不会觉得特别惊讶,可是老太太竟然有这样的胸怀,是她此前从未发现的。她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说海洋和家人从小地方出来却好端大架子的话,感觉有些惭愧。婆婆是没多少文化,公公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可他们身上有着众多所谓的城里人、知识分子都不具备的正直与纯朴。这些品质是与生俱来的,像胎记一样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就闪耀出光芒。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为了学校里几年浸淫读到的一点死书而看低了他们?她默不作声,只是连连点头,偷眼望海洋,他也和自己一样红着眼睛,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

当务之急自然是找到罪魁祸首李制文。他们像当年找马自立一样寻遍了李制文曾经租住过的每一个落脚点,甚至装成嫖客到李制文那个做三陪小姐的小情人所在的歌舞厅打探他的下落,却都一无所获。在他们谋求最终解决之道的同时,谢言通过台里跑公安口的同事找到公安局里能给这案子说上话的一位王队长,并且约了人家出来吃饭。王队长了解了情况后告诉他们,对范磊的处理能不能减轻,最关键的要看伤者的态度,是他们被动挨打,还是主动寻衅滋事,如果是后者,情况就又更好办一些。他建议谢言让受伤的工人写个书面的证明材料拿给他,也好在重新处理时能更明确地减轻范磊的责任。

“能嫁给范磊,是水灵的福气。”在老太太说出石破天惊的那句话之后,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的老爷子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事儿,水灵跟范磊守了这10来年。既然他们希望这是个秘密,那咱们也就还把它当个秘密吧。”

自身具有的诚信美德使得习惯于将心比心的老爷子主动为那位严经理寻找各种理由,来解释他们提车的电话迟迟不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基本的警惕性在给儿子一辆汽车作为大惊喜的美好愿望面前丧失殆尽。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的时候,老爷子才终于觉得有点不大对劲了。思量再三,按照严经理给自己留的联系电话拨了过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让老爷子的心脏在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对不起,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他定了定神,对着自己曾经反复核对过是千真万确的那八个数字,一个一个重新再按。屏住呼吸,在仿佛长达一个世纪的空白过后,那个女声再一次甜美地重复了同样的提醒。老爷子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拿了大衣就慌慌张张往外走,颤抖的手几乎连扣子都扣不上,急急迈出去的腿也仿佛互相打着拌儿。他走得实在太快,被水灵敦促着去追他的范磊不过晚了个穿鞋的工夫,到楼下就只看到他钻进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再找着他,就是在医院的急诊室——他跑到那家商场,竟然看到前一天还像模像样接待着他的严经理的办公室,就像聊斋里孤魂野鬼的山坟一样,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搬家扔下的废纸破箱子之外一无所有。他惊怒攻心,眼前一黑,便猝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