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那个我走时,还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如今,连我的女儿都出生了,我不禁感慨。时间真如白驹过隙。听他这样说着,我笑着对他道:“叫芍儿姐姐没事带着骏儿进宫来看看吧,我怪想骏儿的。”他点了点头。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消失在汉宫灰灰的长廊下。

他和卫青终日待在上林苑,说是骑射戏耍,暗地里实则在偷偷练兵。培养自己的党羽,可以说卫青就是年轻一党中刘彻最得力的臂膀,掳走他,就等于是提前削弱了刘彻的势力。所以是朝中人所为,一点也不稀奇。那会是谁呢?窦婴?

芍儿!我顿时没了见她的心思,住在卫青家的那些日子,我对这个芍儿姐姐前前后后是一点好感都没有。她这么急地来找我,无非又是她那个混蛋相好的霍仲儒,不是在哪个赌坊就是在哪个妓馆输了钱财又丢了人;又或者是犯了什么事儿,被抓进了县衙什么的。该帮的我也帮够了,我实在是犯不着再做这样的好人。

于是她只好冷笑一声,对太后说道:“哼,到底是不是我刘氏血脉,恐怕不能光凭她的一面之词吧?”王太后闻罢,也笑笑道:“皇后说得极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所以一切还是等彻儿回来了以后才见分晓。”我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来我是猜对了,这个太后是相信了我的话,信了我怀中的骨肉是她刘家的血脉。后宫妃嫔一直无所出,中常侍也说了,我所生的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她这个做祖母的当然很高兴。

中常侍对来人道:“老奴正要向陛下禀告此事。今日是清暑殿上家人子卫氏产下一女,此乃皇家血脉。当日之事,之所以并无彤史记载,也是陛下的旨意。老奴会向陛下禀明此事,还望太后恕罪。”那宫人听后一脸的惊诧,倒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中常侍见他还是满脸的狐疑,于是厉言正色地对他说道:“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老奴自然清楚,可这千真万确是刘氏子孙,怠慢了你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只是他已不再是那个与自己争辩的翩翩公子,他是天子,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着生杀大权,他想要的一切他都会去得到手,无论用什么方式,更不允许别人的觊觎。我翻过身去,缩到床的一边,窗似乎没有关紧,夜风透过窗的缝隙吹进来,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整夜。

我正想着,哪知萱儿却扑通一下给我跪下了,拽着我的衣角,哭着对我拜道:“奴婢求求家人子,如果家人子出宫,可不可以也带奴婢出宫?奴婢家中母亲病重,此次奴婢若是失去了这次出宫的机会,就再也没有办法见到我娘了。求求家人子你大发慈悲,在中常侍大人那里帮奴婢说说好话。家人子的大恩大德,奴婢下辈子当牛做马来报答家人子。”我叹了口气,忙扶起她来,帮她拭去眼泪,无奈地道:“大家都是深宫里的可怜人,又何来的帮与不帮之说?如果我能在中常侍那里说得上话,一定也会帮你说的。”

张骞接过话,对我道:“我来正是要跟你说这件事。是陛下叫我随春长到这里来找你,还叫我交样东西给你。”说着,便从背上解下一把琴来,我惊喜地接过琴,抚摸着根根琴弦。毕竟我在现代的时候,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对各种乐器的好坏多多少少也知晓一些。以前在长乐坊的时候也见过几只好琴,可眼前这一把,绝对是长乐坊任何一只都比不上的。我不由地称赞道:“果然是皇宫里的东西,就是不同凡响,连琴都是上等的材质。难怪弹出来的银质如此轻灵。”

后来因为母后答应了朕和阿娇的婚事,姑母才尽心地辅助朕一步一步从太子走到这皇位上。朕知道,栗姬是因为得罪了姑母才被父皇打入冷宫;朕也知道刘荣哥哥的太子之位也是姑母夺下给了朕。现在呢,呵呵,就连朕晚上去哪个宫里、召哪个妃嫔侍寝她和皇祖母都要过问。朕这个皇帝做着又有什么意义?就像今晚,如果朕一意孤行,执意要留在你这里,阿娇不会死,只怕明天死的会是你。”

第一次对深宫有了深切的感受,难怪无论是哪朝哪代,宫里的女人总是费尽心机地往上爬。因为爬上去不仅仅意味着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更有的是丈夫的宠爱、孩子的【陪伴,得到的是不孤独的一生。是的,与其说后宫里的女人争的是不平凡的一生,倒不如说争的是不孤独的一生。而这种感觉,只有当你真真实实地在漆黑静谧、夜的深宫里,你才能深刻地体会到。

春长一走,绿筠便走过来,扶住我的手,恭恭敬敬地对我说:“家人子请上座。本来奴婢已经收拾好了珞瑛阁,今日才得知家人子又搬到了清暑殿,所以有些怠慢,还请家人子恕罪。”说实话,做了那么多年的奴婢,过惯了穷日子,乍一出来个人伺候自己,还真是不习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大习惯西汉人的这种跪坐在席位上的方式,看来日本人后来的很多生活习惯真的很受中国的影响。无论是喝茶、吃饭还是说话会友什么的,天天这样真是让我站起来的时候连腿都打颤。以前在陈府、卫家都没有这样过,可是现在是在宫里,规矩颇多,不习惯也得习惯。

春长不无同情地看了看我,又转过脸去对江月说:“这清暑殿夏日倒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只是到底是远了些,冷清了些,家人子才刚刚进宫……”“远些、冷清些才好。皇后娘娘说了,刚进宫的新人难免心浮气躁,要的就是清静静养,慢慢调理自己的心性。免得把宫外一些不三不四的毛病都带进宫里来,这宫里可不比府里,那些唱啊,跳的莺莺燕燕的狐媚惑主的功夫,还是省省吧。皇上临朝才不久,哪里有时间处理女人的事?没事少去拽着皇上不放,耽误了朝政大事,才是最大的罪过。”

蓦地,我回头,轻声地对青儿说:“我走了,你保重。”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白裙曳地,长发轻束垂系腰际。一步一步地走在这青石路上,走向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走进一段我完全未知的生活。远远看前面的宫,依旧灰压压的连成一片,就像是天边压过来的乌云,盖过半边天。每一处高墙都盖得跟长城似的,而且都很高,很长,很深,灰色带着青斑的墙砖,绵绵无尽期。原来,好多事情注定是要发生的,逃也逃不掉。我不知道老天这么安排到底是何用意,只是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既然逃不掉,那还不如顺其自然地去面对。

“所以你就推出了我?为了你的胸襟,你的抱负!”我颤抖着,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近乎咆哮着说出了那句话,“苦日子吗?我懂,我怎么不懂?我在馆陶公主府里做了十几年的丫鬟,什么人情冷暖我没有见过?这种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日子我又何尝没有经历过?可是为了这个你就可以利用别人、甚至不惜以牺牲别人的幸福为代价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目的、利用,呵呵,这就是你们精心布置的阴谋。你为了保住你们一家的荣宠、不惜扶我一个卑贱的歌女入宫来制衡阿娇、与刘嫖的势力对抗;刘彻为了那个母仪天下的预言,甘愿冷落自己的结发妻子,接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子入宫做他的女人。是不是连那日在长乐坊的相见也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阴谋?阴谋?呵呵,命运?为的恐怕不是因为我和他有夫妻之缘吧?我这样一个背负着母仪天下预言的女人,倘若是和别的男人成了亲,替谁母仪天下恐怕这才是他真正惶恐的事情。江山,果然是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只是刘彻啊刘彻,你又何必骗我,说什么“平凡夫妻的相濡以沫”?无非是你一句话的事情,又何必这么粉饰自己?让我对你连仅有的一点好感都荡然无存……

他放开了我,露出了那分帝王独有的霸道与专横,对我狠狠地说道:“朕问过卫青你在哪里,他说他不知;而你却就住在他的家里。他欺骗了朕,犯了欺君之罪。朕给你两条路选择,要么跟我回宫,卫青的罪过朕就不再追究;要么,朕放你走,然后治卫青的欺君之罪,到时候,他也好,他娘也好、他的姐姐,还有这个婴孩都不会被放过。朕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我劝你最好不要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朕也不会放过你和卫青一家。”

当娘的为了进宫竟然可以抛弃亲身骨肉,也好,这样的娘即使以后带着孩子,孩子也学不好。既然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我自然是没有力量去阻挡。你要进宫就进吧,大不了骏儿以后交由我来抚养。“哎呀,我也不是想进宫去做皇上的女人,我只是想做那个宫中跳舞唱歌的宫女,能挣几个子儿花花,要不然光指望青儿的那点工钱,我们全家现在又添了骏儿这张嘴,以后全喝西北风啊?所以我的好妹妹,你就帮帮我吧?”

我拉着锦年的手,对她说:“你跟我来,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她跟着我进了里屋。我从床头拿出了那个所剩不多的包袱,自从上次在如意坊救了霍仲儒之后,芍儿就再也没有惦记过我的这包东西。我也就放心地把它搁在床边了,还好她当初没有拿走这个。这只玉钗是白玉做的,通身光滑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一丝花样,搁在这些东西之中最素,其实却也是最好的玉。这是当初我做头牌时,蕙娘送给我的。只有头牌才可以戴这只玉钗。现在,这只玉钗对我来说也没有用了,留着也是浪费。还是留给应该戴的人吧。

他对锦年说话的语气是如此的冷淡,淡漠地让我觉得陌生,一点都不像平日里那个明朗的少年。他碰上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我却有些生气地对他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对一个小姑娘说话呢?平日里你不是这样的。”我更是在心里暗暗骂他道: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面对这样美貌的一个小姑娘,竟然如此冷淡。我还真是佩服他。

我带着十来个家丁,急匆匆地赶到了那片林子。我顺着来时的路,急切地寻找着,呼喊着青儿的名字。到底是沁芝眼尖,她惊喜地指着前方喊道:“快看那棵大树下,好像有个人!”我连忙跑了过去。是他!是青儿!他浑身是伤,英俊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靠在树旁已经不省人事。我无比心疼地抱住了他,哭喊道:“青儿!你醒醒,是我,我是盈袖姐姐啊。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我慌了,前所未有的慌张。我抱着的是我在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你不能走,你真的不能走,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离我而去?把我一个人丢个这黑暗的万丈深渊?

青儿解下小红马的缰绳,把它递给我,对我说:“姐姐,上次我教过你骑马你还记得吗?你骑上马先走吧,小红马认识回府的路,它会把你带回去的。”我忽然心里一紧,急切地问道:“那你呢?”“我……”他朝密林那边望了望,又不无担心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他心一横,牵起我的手,说:“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一个人回去我也不放心。”我们两个都在犹豫着,我的心里也在不断地拷问自己,难道真的要见死不救吗?

“你先坚持一会,我这就去找稳婆。”他急急地跑了出去,我先是听见了他叫芍儿姐姐的名字,随后便是一阵剧痛。原先只听说过生孩子是一种酷刑般的折磨,现在轮到我自己了,还没开始生,我就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痛苦。那真的是一种欲被撕裂的疼痛,我一个人躺在房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痛苦一波一波地袭来,像是要把我吞没。

霍仲儒泪流满面地抱着芍儿哭诉道:“芍儿,你对我真是太好了……”芍儿却不再哭泣,冷冷地推开他说:“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你好自为之。”霍仲儒急了,忙拉住芍儿晃着她说:“芍儿芍儿,我真的没有骗你。等我们的儿子出生之后,我就休了那只母老虎,把你光明正大的娶进门,让你风风光光地做我霍仲儒的夫人。”芍儿满是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推开他的手,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回到卫家,卫芍儿已经在屋里了。她见我来了,不禁有些诧异,随后又是她那副脸色,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呦,这是到哪儿去了?平日里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我没有理会她,冷笑了一声,自己坐到了床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女人,道:“哼,我可没有去什么长巷去见我的什么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