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他拉了拉软榻上的矮几给仲彦秋腾了个位置出来,语气温和亲昵,就像根本没听到仲彦秋刚才的话一样。

陆小凤嘴里咬着半个虾饺打开信封,里头一沓信纸约莫有个七八页的样子,仲彦秋显然写得很急,字迹飞扬飘逸几乎完全连在一起,好些地方墨迹时断时续,错字之处便草草划上一道,七八张信纸字迹毫无停滞之感一蹴而就,而且越到后面越急,最后一张信纸上写在末尾的勿念二字尾巴几乎拖出信纸。

按理说无论是谁知道了这种事,都不应该还这么坐得住才对。

“陆小凤!”女人的声音尖锐刺破了空气,陆小凤脸一僵,抬头就看到欧阳情身后穿着侍女衣服的女人正瞪着眼睛用锐利的眼神剜着他。

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仲彦秋在前院梧桐树下支起了小桌,六子给他准备了很好的酒,放在很大的冰盆里,酒是用西域的琉璃瓶装着的,细颈的瓶子晶莹剔透,用杨梅塞着瓶口,喝的时候把杨梅往瓶子里一捅,掉进酒里的杨梅汁水四溢,连带着酒里也掺杂上了水果的鲜甜。

副总管眼神闪烁抬眼瞧了瞧南王父子的脸色,吞了吞唾沫垂下脑袋道:“丢的是是王爷书房的那把。”

宫九一边吃一边看着宴席上熙熙攘攘的闹腾,忽地道,“真热闹。”他这么说着,眉眼间带着些看猴戏一样的兴味。

六子站在他身后满脸困惑,他不是第一次办这种把人带进寿宴之类场合事情的了,往往那些人找他都是为了攀关系或者找靠山,带着一车车的珍宝做贺仪,求着有那么一件两件能叫主家另眼相看便是谢天谢地,进了屋里更加像是看到了的苍蝇围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乱转,有时候那谄媚的作态他看了都觉得丢人。

只不过那鬼神阴阳之事太过惊世骇俗,掩住了这一身高绝武功的光彩。

“仲?”常漫天眼神一厉,“白玉京的仲先生?”

“惩恶扬善本是大大的好事,又怎能算是黑锅。”仲彦秋说道。

他们已经找了仲彦秋有一段日子了,奈何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那小酒馆一关人就像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偶尔打听到一点模棱两可的消息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也已经是人去楼空。

姬冰雁将怀中的判官笔掷了出去,重重打在兀鹰的翅膀上——这大大降低了兀鹰的飞行速度,兀鹰哀啼一声,脚爪仍旧紧紧抓着木箱不放,奋力拍动着翅膀往天上飞。

更为可怕的是那个伤口不像是之前那样,这次不论如何也无法痊愈,不管她用多好的药都没有用。

“石观音。”仲彦秋叫出了女人的名字。

而比他反应更加激烈的是石驼,明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当鹰唳响起时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恐惧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跳起来想要逃跑。

事实上不仅仅是石驼,骆驼队里的骆驼对他也很是亲近,平素那领头的骆驼连姬冰雁都不愿意带,一见着仲彦秋立刻就蹭了上去,主动屈膝让对方坐在自己背上。

姬冰雁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头脑精明手腕圆滑,吝啬到会被胡铁花叫铁公鸡,比起一个江湖人他留给人的印象更加偏向于一个商人,而且是逐利又悭吝的典型奸商,简单来说并不是什么第一眼就会让人生出好感的人。

“那你是为了什么?”楚留香扬眉问道。

不过就算是仲彦秋手上没有放吃的,那两只雀鸟也很乐意和他亲近亲近,蹦跳着落在他肩头,用喙去蹭他的脸颊。

“只是想着他也长大了。”仲彦秋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阿飞跑前跑后地擦桌子整理桌子,见花满楼来了也就是招呼一声,便让他自行上楼去了。

“天一神水!”陆小凤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是什么,天一神水是一种无色无臭的剧毒,只需极少的分量——甚至一滴都用不到,就能使这江湖上最一流的好手全身爆裂而亡,乃是神水宫的不传之秘。

阿飞歪歪脑袋,眼神无辜,“先生会解决的。”他这么说道,百分之一百地相信着仲彦秋的能力。

血就像是生锈的铁,但血多了,就更像是锈铜。

剑光雪亮。

仲彦秋似乎也习惯了被人所质疑,都懒得多说些什么,歪着脑袋看着楚留香的眼睛。

不知道。

然后弯月一样的弧光又扬了起来,这一次是对着他的。

他抬头,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人可怖的面容,几乎遮面的胡子,眼睛里闪烁着贪婪恶意,扭曲着的癫狂赤红了双眼。

啊,原来是刀啊。

仲彦秋无比迟钝地从大脑里得出这个结论。

原来是刀啊。

他缓慢地扯开了嘴角,虽然现在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明白,但打到了眼前,不礼尚往来,可是有失礼数的。

黑暗里他的身形飘忽几不可辨,拔身而起踩在马背上,立掌如刀,掌下之人就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低哑的闷哼声压抑在雨水惊雷之下,灯笼从马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蜡烛被雨水淹没,转瞬熄灭。

一匹马,两匹马,一个人,两个人,灯笼一盏盏落下,那死亡预告一样的光点一个个消失不见,直到最后收拢于一片黑暗之中。

一切又归于了黑暗,只有天上雷声隆隆,带起些微电光。

鲜血的味道弥漫,昭告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怎样的屠杀,人们看不见地上深深洇进泥土的血色,身后消失的灯火与追兵,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只怕一停下来,就会丢掉性命。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这是北疆,国家疲弱外敌强横,每年入冬总少不了邻国大金的烧杀抢掠,金银财宝,粮食美酒,这些在他们贫瘠土地上并不出产的东西,需求全部转嫁到了已显出颓败之相对他们步步退让的邻居身上。

朝堂之上战还是和吵得翻天覆地,边疆军队的粮草给养充实了官员的腰包,还有人在叫着削减边疆军队开支,叫着赔款议和。

因为打不起,因为不想打。

只要不打到京城之下,他们何曾在意过边疆百姓的死活。

仲彦秋骑着金国骑兵的马,虽说他刚刚杀了它的主人,但是马匹也不曾多么反抗,温驯地带着他离开了那里。

他听得到这块土地的悲鸣,这条搁浅将死的龙还想要活下去,还想要庇佑自己的子民。

“我出手可是很贵的啊。”仲彦秋喃喃道,一骑绝尘往着金国而去。

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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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下得让人心烦,苏梦枕做了个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准确的说,自从他的身体开始再次衰败走向死亡,每晚他连入睡都极为艰难,常常夜半就喘不上气手足痉挛惊醒,有时一夜要醒个四五次,醒来便再难睡去。

但是今天他极为难得的很快陷入了沉眠,更为罕见地梦见了往事。

多久之前了呢,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