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又干又黑又瘦的女人送上来了两壶酒,她的脸又板了起来,看起来当真凶得很,但胡铁花托着下巴看着她,眼神痴迷得像是看那九天神女。

一路往西,渐渐的绿色便少了起来,即使在这草长莺飞的春天里地上的草也是稀稀落落,零星可见几朵小花,河里的水带着泥色的浑浊滚滚而下,却是越来越干涸。

阿飞垂眸送了一壶酒上去,转身又忙着给要结账的客人算钱。

花满楼已是习惯了陆小凤这般做派,仲彦秋也没什么所谓,少了个每天来骚扰他看书下棋的人,他只觉得清净不少。

仲彦秋不置可否,将玉佩置于掌心,双掌合拢闭上了眼睛,这块玉佩应该在其主人身边起码十几年,而久戴贴身之物所能反馈的信息远超那些普通的器物。

“你把地板弄脏了。”阿飞说道,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那一小块深色,他知道仲先生是不会做清扫的活计的,所以最后这血迹还得要他来处理。

阿飞低低地嗯了一声,轻巧地扯去酒坛上的泥封为他倒了一杯,而后坐在他前面,黝黑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他撑开伞,素色的油纸伞面隐隐折射着屋内闪动的烛光。

却从没有人敢小看过这里。

姬冰雁并没有固定做哪一门生意,兰州城里有人贩药材,有人卖粮食,有人经营皮货,但他却是什么都要掺和上一脚,只要是赚钱的买卖,就没有姬冰雁不做的。

所以才会有人说,这兰州城里每赚进十两银子,就有二两落进姬大商人的口袋里。

而任何一个有钱的商人,必然也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庞大情报网,因此前脚仲彦秋三人踩进兰州城里,后脚便有人迎他们前往姬冰雁的宅邸。

姬冰雁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头脑精明手腕圆滑,吝啬到会被胡铁花叫铁公鸡,比起一个江湖人他留给人的印象更加偏向于一个商人,而且是逐利又悭吝的典型奸商,简单来说并不是什么第一眼就会让人生出好感的人。

但是仲彦秋却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有趣的很。

直到他坐上姬冰雁那辆和棺材似得巨大马车时,他也还是这么觉得。

一个在沙漠里经历了无边苦楚的人,却愿意为了朋友抛却了万贯家财软玉温香忍着内心无尽的恐惧再入虎口,这样的人他真的很少见到。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仲彦秋就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和那两个老朋友同生共死了。

“你们要去哪里?”姬冰雁问道。

进大沙漠的入口有许多,只有知道了目的地在哪里,才能规划出最佳路线。

毕竟补给有限。

楚留香苦笑:“我也不知道。”

的确,那张字条只写了让他带着仲彦秋到大沙漠来,却根本没说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姬冰雁高高挑起了眉,“大沙漠那么大,你莫不是准备在里头绕圈子不成?”

他脸上的棱角锐利,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傲慢冰冷,有时候你真的会宁肯让他多说两句话,也不愿意看到他那种有些嘲讽的笑。

“说不定那给我写字条的人就是这么想的。”楚留香叹气,“什么都没留下,像是笃定我能找到地方一样。”

仲彦秋打开车厢上的小窗看了看,道:“往东走。”

闻言姬冰雁深深看了他一眼,隔着门对车夫吩咐了一句,车夫便吆喝一声,指挥着马车转向。

“所以我才说,你不带着我是没用的。”仲彦秋淡淡道,对方不是笃定楚留香能找到地方,而是笃定他能找到地方。

还顺便笃定他对女人和小孩会心软几分,只要楚留香开口求他,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那究竟是谁?”楚留香皱起眉头,无论是他还是仲先生,理论上都应该跟大沙漠的势力没有任何冲突才对,虽说他前些日子在海上捡捞到了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的尸体没错,但是还没等他开始查无花偷盗天一神水的事情就被捅了出来,札木合正是死于天一神水之毒。

无论他再怎么难以置信,所有的证据都把无花钉死在了罪魁祸首的位置上。

他至多只跟札木合的女儿黑珍珠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话都没说两句黑珍珠就拎着鞭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去追杀无花了。

这就是他跟大沙漠仅有的联系。

“无花?”仲彦秋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

“是啊,无花。”楚留香的神情颇为复杂,“这次的事情一出,中原武林已无他立足之地,也不知他躲去了哪里”他猛然反应过来,面上的神情却更加复杂,“他——”

至今无花在他心里仍是那个高洁的僧人形象,他完全无法想象对方会做出这种事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仲彦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衣袖上的坠饰,“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看得太清楚是件好事。”

姬冰雁眉梢微微动了动,转瞬又恢复了那副平淡的模样,即便是跑去做了商人,他手下的暗线也是时刻关注着江湖上的一举一动的,眼下也不过是又验证了一次仲先生那神乎其神的手段罢了。

胡铁花在西北小镇里待了三年多,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问,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无花啊仲先生啊之类的传言,不过他也能看出气氛不对,赶忙插科打诨哈哈笑着拿出酒来,“讲那些糟心的事情作甚,船到桥头自然直,来来来喝酒喝酒!”

姬冰雁的马车里装着来自各地的美酒美食,把暗格里塞得满满当当,马车虽然是疾行赶路,车里却一点也不显得颠簸,小几上酒杯里的酒几乎满得要溢出来,却没有一滴漏到外面来。

“喝酒!”姬冰雁举起了酒杯,“喝完之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从现在开始绝不能浪费任何精力。”

马车上的锦榻很大,足够让四个人并排躺着舒舒服服睡一觉。

楚留香喃喃回忆起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说起了他的师门,说起了自己的师傅。

他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过这些事情了。

在他提起自己的师傅时,姬冰雁和胡铁花下意识看向了躺靠在一边的仲彦秋,那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老老老老臭虫!”胡铁花叫了起来,“你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