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又取出一件物事,恭敬呈了上来,“请王妃过目。”

妆晨望住我笑道:“已经辰时了。”

惇儿跟我久了,连饮食也日趋与我相似,我望着一桌子的菜色,绣夜倒极是有心。我闻不得油腻,见不得浓色,绣夜盛了碗粟米红枣羹来,“王妃尝尝这个,可还忌口不?”

我讶异不已,待要开口详询,妆晨抢道:“胡太医的意思是?”她双目蓦地亮了起来,极快地与我对视一眼,“难道?”

她却不以为然,“你们楚人有句话,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何况我能在疆场上助他一臂之力,你呢?你不过是楚朝为了边疆安宁送来求和的女人,你有什么?”

我反复思索着,此时听他如此分析,只是听见……只是听见……脑中蓦地清明,一个一直被忽略了的细节猛地袭上心头,“是鹦鹉!皇后豢养的鹦鹉!”

我静静地瞧他,唇畔噙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王爷真会说笑,本宫如今已是思贤王妃,论家礼,王爷难道不该称呼我一声王嫂?”

他觑眼瞧我,“你再无别的话要与我说了么?”

我一怔,怪道当时觉得那红袍人身量娇小,总觉不似男子,却原来竟是那高句丽的公主。“王爷所伤之人,是那个高句丽的公主!”

他笑道:“王妃身体不好,哪能用冷水呢,这是我将积雪融了烧热的水,王妃快用罢。”

我仔细为他穿戴好了衣冠,这才得空打理自己,帐中简陋,我只得随意挽了发髻,然而家常打扮瞧着却比浓妆盛彩更多了几分亲切。他一径瞧着我,目光逐渐温软,忽而弯下身去执住我□的足踝,赞道:“据闻楚朝女子多缠足,所谓三寸金莲……倒真是令人爱不释手。”

我见那兵士已然撤开,径直便往里里走去,边走边道:“不过是些浑话,我都不在意,你何苦与他们置气?”

他一怔,“那有什么好听的?每天都是操练,练习射箭、格斗,还有马术。王妃喜欢听这些?”

她静静与我对视着,忽而幽幽道:“宓儿,本宫果真没有瞧错你,你当真是个有胆识的孩子,难怪朔儿对你如此上心。”

他忙应着去了。我转身回了殿中,只见绣夜与静竹正摆弄着皇后送来的一干物品,绣夜见我回来,笑道:“王妃,静竹说这些长白山雪莲,双头人参,可真真是养颜的好东西呢。”

他面色阴沉不定,伸手托起我下颚仔细瞧了瞧,见那一点朱红愈发的明显了,怒道:“好个陈然,竟敢陷害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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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呆,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一只肥硕的狸奴被着火的灯笼吓得蹦开老远,正死死地瞧着我,幽绿的眸子在暗夜中闪着诡谲的光彩。它眼见众人都在瞧它,在石子路上磨了几爪子,扭头便跳走了。妆晨与绣夜眼疾手快忙扶住我,“王妃,您没事罢?”

我不欲见他执拗难安,摆手道:“罢了。若非甘心情愿,不拜也罢。然而只一点,”我望住他,目光炯炯,“若你仍旧如此顽劣,行为粗暴,本宫必不会置之不理,你可仔细记好。”

绣夜面色登时苍白,颤声道:“好王妃,奴婢知错了,您何必说如此话语来吓唬奴婢……”

我无心兜圈,“先生有何话说不妨明言。”

那老者身形一动,转身望向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不知王妃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

他忽然便

我拥被坐起身,面向窗外,今夜月明星稀,玉盘澄净,我心头微漾,不由暗合手掌,阖眼喃喃祝祷:“皇天在上,信女苏宓今诚心祝祷,祈求上苍垂怜,赐我麟儿以全夫君爱子之心,若果得偿所愿,信女情愿折寿十年,有生之年亦必年年焚香祝祷,感上苍恩德之于心,永志不忘。”

我愕然,待见到他眼中促狭,手亦不甚规矩地攀上我腰际,才恍然明白他意中所指,登时红了面颊,推开他大羞道:“王爷好没意思,臣妾哪里是那个意思!”

那静竹叹了口气,又道:“这原也没什么,杳娘娘的丫鬟一向骄纵,奴婢也没做声,只是她起身走了之后,奴婢却见适才她摔跤处掉了一张信笺。奴婢一时好奇便捡了起来,信笺是犬戎文所写,奴婢自幼在天水城长大,这里人群混杂,倒也识得犬戎文字,因此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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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然尽力安慰于我,然而我心头恐慌,何止一句并非朝秦暮楚可以安慰?心意变迁,情爱消逝,又何尝需要朝秦暮楚?以色侍人,终究非长远之计,否则一旦红颜未老恩先断,我的境遇只怕连杳娘犹自不如,起码她尚有亲儿可以倚靠,而我却是真正两手空空。若只我一身倒也罢了,横竖不过是个人生死荣辱,可楚朝安宁怎么办呢?漠国的强盛我已心知肚明,今日拓跋朔可以谈笑间拿下犬戎,明日便可攻我楚朝,到那时,我将情何以堪?我早已不是一人之身。

恭定见状不由冷哼,“我只道二弟素来冷淡,却不知亦有如此体贴心意。只是莫要尽顾着新人笑,也不管旧人哭罢!”

绣夜不过无心之话讨我欢喜,然而我心中一动,登时有了计较。我微微一笑,“若是莫须有的罪孽,还怕不够她生受的么?也罢,再要一味忍让,我苏宓反倒叫她小觑了去。”

我心头烦乱,愈发觉得手中无可实实握住的物事,正自徘徊不安,他却伸手将我揽入怀中,笑意盎然如春水初融,温声道:“宓儿柔善体贴,如花解语,有你在本王身边,实是本王之幸。”

色较之昨晚似乎好了很多,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肩胛处已然绑上了绷带,这才知道他已治过了伤,想来必也是那老者所为了,不由对他又多了几分好奇。然而好奇归好奇,见拓跋朔无恙,心下终究宁定,念及漠歌一行,忍不住问道:“漠歌他们,可都回去了?”

“作什么用处?”他更形好奇,竟重重在我臂上亲了一亲,“猩红一点,倒很是好看。”

一路之上遇到几队巡逻侍卫,全让拓跋朔给敷衍了过去,我来北国已然一月有余,对此间话语亦懂得一二,听得拓跋朔假冒侍卫与其他巡逻侍卫闲聊套近乎的话语,不由心中暗暗好笑。眼看便要走到后门处,不防前方又绕出一队侍卫,正正与我们碰上,本想依样画葫芦照旧敷衍过去,未料那队长却颇是难缠,眨巴着双眼狐疑地对拓跋朔道:“三更半夜,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拓跋朔尚未开口,那队长身后侍卫手中火光一晃,已然照亮了他身前数人脸孔,他面色一变,一手已然按在腰间刀柄上,沉声道:“你好面生,你是哪个营的?”

他说罢,怒而摔门而去,外头的随从亦随即锁上了牢门。已然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能落回原处,我几乎虚脱地躺倒了下去,背脊冷森森的一阵汗湿。

一切发生地太快,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只怔怔地望着他绝尘而去。脸颊上的热度已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却是彻骨的冷寒,有莫名的酸涩浮上心头,我低下脸去,却见门边角落里一处物事金灿灿地失落着——却不是喜杆是什么?我上前捡起,拢入怀中,属于金属的冰凉在我温热的手心一点点蔓延。

心,蓦地鼓噪不安了起来,几乎跳出胸腔而去。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朦胧中我看不到妆晨与绣夜,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门扇阖起的声音,嘎然而止,尔后便是令人呼吸维艰的宁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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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着意选了沉稳内敛的铁锈红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足下一双石青色缎面绣莲生并蒂的绣鞋,一切准备妥当后我缓缓步出内殿,却见拓跋朔一早便在大殿坐着,正端了茶悠悠地品着。

我摆了摆手,肩舆缓缓抬了起来,妆晨与绣夜一人一边,扶着肩舆牢牢地护持住了我。我轻笑道:“妆晨,你便爱说笑,看惊着总管的。”

“小姐您便是恁好心肠……但愿西园那位知道感恩,莫再无事寻事,惹小姐烦心了。”绣夜闻言虽不情愿,然而见我心意已决,亦只得讷讷道。

身子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我听到胸腔里那小小的坚持清晰的破碎声,我望着他清亮的眸子,静静开口:“……臣妾不敢。”

唇角飞扬间,我已扯开一丝笑意,我褪下指上一枚缠丝嵌宝戒递予妆晨,“你且再去府中药房,将这戒子给了药房小厮,便说我要休养生息,那药便是一日亦断不得的。”

绣夜亦忙忙抢上前来劝道:“小姐莫要为那起子没长眼的奴才怄气,等王爷回府,奴婢定要好好告他们一状!”

他惑然扬眉,“你笑什么?”

帐外突然安静了,然而只片刻,很快便响起一个陌生男人的大笑声,他笑完,用生硬的南话道:“本王倒很想见识见识这楚朝公主!”

绣夜面色顿时垮了下来,眼眶也湿了,伸手拉住妆晨哽咽道:“妆晨姊,我——”

我亦明白,她必是心疼我的处境。当下拉住她手笑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落难至此,仍有这美味的果子可吃,有这舒适的山洞可住,可见老天待我们不薄。”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次询问,这一次,我的声音温和,没有半丝骄矜。

妆晨道:“那么王妃便由着他自去寻死罢了,这样的愚人,皇上断也容不得他。”

我听得她左一个皇上又一个皇上地称呼着允祺,一时微觉诧异,忍不住道:“你倒乖觉地紧,看来允祺当了皇帝,却很是合你心意呢。”

她面上一红,忙低声辩道:“奴婢不过是谨言慎行,兼之对故国帝子的一份敬重之意,天下大事,奴婢哪有资格妄自褒贬。”

我见她忽起羞赧之意,一时也有些微微不解,然而当下情势繁杂,因此也未多想,只沉思道:“他要作死我自不会去管,我只怕他打着允祯的名头行此大逆之事,却平白累了允祯的性命!”我走到榻侧缓缓坐下,“哼,他倒是不见外,居然敢来找我共谋此事。”

妆晨道:“奴婢也是深觉可笑,且不说皇上是王妃嫡亲的表兄,太后娘娘是王妃的亲姨母,老爷可是王妃的亲生父亲!王妃纵然与四王爷有故人之情,却难道会为了那早已过去的故人之情而谋逆至亲?”

“王爷不会答应他的。”小指尖锐的护甲不经意自身侧榻上重重一划,我轻笑,“边界十二州郡……哼,他这场如意算盘,终究是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