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的意识开始背叛,心已经跳到婚姻之外,像鸟儿飞出牢笼。

“妈,他心眼多着哩。”

水月悄悄进城,找到姨夫时,姨夫已不再是副县长。经过文化大革命,姨夫已离开权力中心,被安排在政协当副主席。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姨夫人太老实,人虽在位上,没有办事能力,或者说没有办这种事的胆量。姨夫作难地对她说:

学校里许多派别,水月哪派也站不进去。无处存放自己,又熄灭不掉革命的激情,还要参加文化大革命斗争,结果哪派游行,她都要去参加,跟着这派喊打倒那派,跟着那派又喊打倒这派,跟来跟去,一天要游好几趟。终于像吃多大肉呕吐一样,她开始厌恶游行。后来干脆回家,不再去上学了。

爹在姨夫面前显得可怜,但只要姨夫一走,爹就活跃起来,到处去对别人说李县长来看他,还给他买了香烟。又不让别人抽,他自己也不抽,只把一根香烟别在耳很夹着让别人看。妈妈却从来不多言多语,不去对外人讲这门亲戚。水月特别喜欢妈妈这做派,像个大人物,心里能装许多事情。

水月的四年初小生活在她的幼年生活回忆里独立不出来,整个湮没在饥饿的大背景里。那时候上上下下人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没有人关心学校。哪个学生犯了纪律,老师就罚他扫地。学生们就喊叫,这个学生是右派。到底什么是右派,学生们并不知道。他们大小,只从大人们口里听说,右派是坏人,是人民的敌人。

“太好听了。”

虽然水月明白说谎不好,但经过“猪死了”的事件之后,她初次尝到了说谎的甜头。她抗拒不了这甜头对她的诱惑。她毕竟还没有自制能力,很轻易就把说谎当成了保护自己的武器来利用。她开始试探用谎言去对抗成人们的虚伪。爹爹如果错怪了她,她就把爹爹的旱烟袋藏起来,让它丢失几天。对妈妈,她就用我头疼我肚疼我到处疼来对付,她现妈妈最害怕她害病,她就用装病来还击她。对小朋友,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要敢欺负我,我就编排你的坏话,让大孩子来揍你。弄得大人小孩都说她是精豆子,是一个白话篓子,不敢相信她,也不敢招惹她。她觉得很开心。

“你说好孩子不要说谎,说谎不是好孩子。”

是这样,水草刚才听到了她儿时的脚步声。她牵着女儿水月去看地方,回忆忽然涌上来,越过时空,在同一个场景把她们重叠在一起。她牵着女儿水月走在这条路上,她把这一切当成了妈妈当年牵着她走在这条路上了。这种重叠使她感到脚下的路热乎乎,心慌意乱,脚步轻,好像脚不是踩在路上,而是踩在对往事的回想上让人眩晕。

“都过去了。”他把烟袋轻轻在空中一划,像扫去许多岁月的尘埃,长长出一口气,又说:

“对头,先生说到老二心里头。”

“话说明了,也算是这个意思。我管大侄子吃穿,另外还付工钱。咋样?”

“差矣差矣,不是当儿子养。当儿子养,咱想养,怕人家也不让咱养。我说是白养。”

他玩她。

这母女两个惊人地相似,都把精神往婚姻上嫁接。

但是,水草还没有对曲书仙有另外的感受。当二房的事已成笑话就觉得不再存在,曲先生年纪太大,就使水草对自己放松了警惕。她没有多想,只是不想回去,想留在曲先生家干活。当曲先生把她叫到书房时,她就直说:“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先生家干活当下人。”

这纯是偶然。她正好那天跑出家门困在雪地里没处去,丁三正好出外办事回来碰见她。她又偏偏生得漂亮,让丁三看惊了眼,一问又是水家姑娘。丁三想带她,她盼着丁三带她走。丁三就把她捡回来。一切全是偶然,水草就这么走进自己命运的偶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