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似乎还有一种成分在里边。由于水草比他大而比母亲小,他就在心里把水草当成小姨和大姐姐看待。听到水草尖叫,便觉得她在那里受苦受罪,而他不能够帮助她,因而心里难受。不,也许李洪恩对水草的喜欢里,还有另一种潜意识。他喜欢母亲又喜欢水草,通过这种喜欢把母亲的形象悄悄拼贴在水草身上,把水草当成了他母亲的影子和替身。人在孤独中需要找地方存放情感,水草就成了李洪恩放情感的地方。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太太而喜欢二太太的原因。

稳住共产党,曲书仙到月亮河拜会牛老二。以曲书仙的声望和人品,屈身拜会牛老二,把牛老二抬举到半天云雾中。牛老二又是设宴又是敬酒,忍不住激动。

那年月天下大乱。日本人侵略中国打中国人。国民党和共产党打得头破血流,中国人也打中国人。山里的土匪多如牛毛,欺负老百姓。这种社会结构忽然使我产生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回想阅读世界,大凡中国历史上的乱世之年,都是人才辈出的时代。这几乎成为一个规律。那么研究这个规律,我们能获得什么呢?我们现和平和法则在平时将人囚禁和压迫,人才就像监狱里的犯人或笼子里的鸟。这么去想,天下大乱反而充满了生机。如果跳出历史和人世,把人当蚂蚁看,就会看出另一番风景,得出另一番结论。当然,曲书仙还微不足道,他只是这面风景中的一粒蚂蚁。

“客人到家,哪有不吃饭的道理?”曲先生非常热情他说,“不吃饭就是看不起我。”

“李洪恩。”

“不和凡人搭话。”

曲家这么多家产,甚至包括金银饰和衣物,水草都觉得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呆在书房里,对外边的事情不关心。除了书房,她觉得哪儿都不是她的家。她觉得只有这书房才是她的屋她的家。

曲太太对说服水草满怀信心。从她准备说服水草这里,我们猜测到曲先生并没有完全向曲太大托出实情,而是给曲太太办这件事虚设出困难,再调动她克服这虚设的困难的热情,完全把她运动起来。事情虽小,却于细微处显示出曲先生的用人之道。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缩小的国家,作为一家之主也需要知人善用,运筹帷幄。

这种吮吸使她害怕。她感到全身开始抖,自己在变成一杯水那样,就这么让他一口一口喝下去。她感到自己变成一块糖,含在曲先生嘴里,他吃着她这块糖,这块糖在溶化,一点点地溶化,不停地溶化,快地溶化,溶化到快没有了。

“你还小嘛。”

“这样吧,”曲先生说,“水草先在我这儿住几天,你要放心,过几天我让人送她回去。”

在曲先生家,先生的话就是命令。水草被领到一同屋里躺下来。做二房的事不用担心,先生已经解除了她的顾虑。娘要来接她使她感到不安,说什么她是不会再回去的。睡下之后她感到了为难,离开曲先生家到哪儿去?她没有了主意。要能又不当二房,又不回去,留在曲先生家当下人干活就好了。她的这种想法,给通向未来的婚姻暗暗又修了条小路。

“人我看,这还不行吗?你赶快准备去黄村,坏咱曲家名声不怕,去晚了人家心慌。”

“坐下坐下,没有人赶你走,我只是怕你妈着急。”

我一直觉得水月的这种个性,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母亲对她的遗传和影响。

“其实恨我也没有道理。我由不得自己,那是规矩。我心里可想你,总想来看你。”

有人叫苦海无边。

“嫂子,你心就这么狠?”

水草边给他们夹菜倒酒,边听他们说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她生活在阅读世界太久了,不明白外部世界生了什么事情。

外边的风雨声一阵赶着一阵。屋子里一阵沉默。李洪恩慢慢地举起酒杯,站起身来,诚恳地说:

“我不会喝酒,但今夜黑我要喝下这杯酒。我喝了这杯酒、就算谢过曲先生养我,水草姨疼我了。”

他喝下去,呛出他满眼酒泪。放下杯子,他离开书案,要跪下去磕头谢恩,被水草拦住搀起来。

“不用多礼了,”水草说,“又不是外人。”

“我今夜黑就走了,我走之后,还望您们保重。”

曲先生挥挥手,不让他说这些话,他对这些话不感兴趣。他起身去书柜里摸,摸出一个布包包,放在书桌上,一层层打开包布,里边是两支亮汪汪的手枪。曲先生把枪往李洪恩眼前一推,说:

“带上吧,这年头,枪是人胆。往后你要好好干,要钱要枪,我都帮你。”

李洪恩想了想,把枪收起来。

屋外是秋雨,绵绵地感动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