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招财气得说不出话,憋了一刻钟功夫,才质问香书:“你说,你是跟我一起革命,还是要你反动的家庭!”

以后的一段时间,梁果复一直瞪着铮亮的灯泡似的大眼睛,密切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高度警惕着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的捣乱,时不时从革命队伍里,揪出一两个反革命,不断地扩大阶级敌人的队伍,短时间内,黑风口的阶级敌人队伍,就得到壮大。无疑,按照老人家的说法,全国百分之九十五的群众是好的,是革命的,显然易见,还有百分之五是不革命的。那么,照这个比例,黑风口的阶级敌人队伍,还差十三人。维臣就是在这时,世袭了历史革命,被赶进阶级敌人队伍,关进黑房间。梁果复娴熟地掌握了如何给新发现的阶级敌人拟定罪名的玄妙技巧,并且很快就对此产生了兴趣,把黑风口人吓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不小心,有个闪失,被梁果复赶进阶级敌人行列。

两家人充分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两家母亲开始对各自儿女的反常行为进行一番繁琐认真的研究。早晨,儿子上工后,道边儿摆脱了一群毛的缠绕,独自走进两个大儿子的房间,想从儿子们的炕上,发现一些有益的启示。她首先看到的是,儿子们的被子胡乱地放在炕上,已经很脏了。道边儿随手把儿子的被子掀了一下,马上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两个儿子的被子,已经污迹斑斑,比浆糊浆过的被单还硬实。霎时,道边儿脸上出现了做母亲不应有的红热,她恍然记起,公爹的服孝期限眼看就要过去,公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给给孩子们订下的婚事,看来已经到了非办不可的地步了。道边儿心里滋生出一种内疚,觉得对不住儿子们,这门亲事实在拖得太久了。她顾不上眼下一大堆的家务活儿,也没顾得换件干净的衣服,就到老杨家去了,准备和老杨家商量商量,赶快把孩子们的婚事办了。由于加紧走路,她的腿显得比以前罗圈得厉害了。

两个月后,黑风口人身上出岁现的症状,令人信服地证明了科学家们的理论是多么正确。那时,每个黑风口人,都将腰带紧缩到最后一个扣眼,面部青瘦,骨骼凸出,活像刚出土的木乃伊。往日合体的衣服,这时显得肥大得不得了,往日肥胖的人,这时都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减肥,皮肤明显松驰下来,一串串挂在肢体上,活像吐绶鸡脖子上的那堆下垂的皮。全村人佝偻着身子,愁眉苦脸地在村中慢挪着步子,谁也无力大步走路。

山里的晚霞是迷人的,这一点,小货郎几乎延迟半个世纪,今天才发现。从前他把全部精力,用在经营神仙丸上,后来又全力以赴地在黑风口和别人展开阴险狡诈的权力角逐,长期殚精竭虑的争名夺利,使得他心力交瘁,过早地衰老了,全身除了那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再没有一点地方,能证明他才刚满五十岁。从前,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他是黑风口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公子,凭着神仙丸给他带来的暴利,使他享受过各色各样的女人。但过去的那些纵欲行为,只能算是发泄肌体里排生出的欲望而已,只有今天,他才真正体味到了年轻时被他践踏了的爱情,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上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心情那么愉快,步履也变得轻盈,偶尔竟仿着幼儿园的孩子做游戏时跳的最简单的舞步,一蹦一蹦地往后山里奔。入目的一切,都叫他觉着可爱,他甚至还在路边,像喜欢鲜花的少女那样,掐下一朵野山菊,准备亲自给香阁戴在头上,他相信,香阁俊俏的脸庞,在这朵野山菊的映衬下,准会越加娇艳,他不时哼着一支有点淫荡的情歌,准备到水塘边,像电影里男女相约时那样,唱给香阁听。他是在太阳落山以后,才赶到水塘的。晚风拂过,一阵花香,他相信香阁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因为香阁身上也是发出这种香味的。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他轻喊一声“宝贝。”果然,在一丛山里红后面,有人发出应声,他辨得出来,那正是香阁的声音。由于心里过于激动,他根本不愿按照香阁的嘱咐,环视一下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急匆匆地蹿了过去。那时,香阁正侧身躺在水塘边那丛山里红后面的一片绿草上,身穿带有小黄花的新衣服——这衣服准是很久以前做成的,却一直没舍得穿,现在穿着,未免显得过于短小了;她头上扎着粉色围巾倒挺合适,此刻,正用一只手托着脑袋,朝水塘里望。

“咳。”道边儿被孩子们的做法弄得心烦意乱,她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对孩子们做耐心细致的说服,“有话你们说出来嘛,这样哭鼻子算咋回事呢?”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大财兄弟才把各自的伤心事讲了出来。因为父亲当初答应他们的婚事时,是有苛刻的条件的,那就是只共产主义在黑风口实现的那天,他们的婚礼才能举行,可是根据“大跃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说法,共产主义至少得二十五年后才能实现,二十五年哪,也就是说,大财必须在四十六岁那年才能结婚,而得财那年恰好四十五岁。这还是最乐观的估算。大财呢,除了和弟弟共同遭受一个无法踰越的时间障碍,更要命的是,前不久,他和香阁的婚事竟被父亲给判了极刑,“永远不准结婚!”永远!你听听。果然,道边儿也觉得这事挺为难,只好找公爹商量。

黑风口的泥瓦匠绝对天下无双。他们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根据高炉模型设计者的要求,尽善尽美地砌成黑风口第一座高炉。第三天清晨,黑风口村漾溢着节日的气氛,大人孩子簇拥到黑风口红专大学南面空地上的钢炉旁边,直愣愣地看着古代贮酒罈子似的硕大高炉,几个炼钢工人正在往高炉里添加烧柴,指望尽快把高炉烘干;十个强壮的莽汉,动作协调地推拉着皇帝棺材一样的风箱拉杆,劲猛的风力,把高炉里的火舌吹出炉膛。梁果复精神饱满,一一检查了开炉前的各项准备;炼钢工人们表情严峻,宛若老朽者弥留之际,围拢在炕前的孝子。一阵“哔哔啪啪”的爆竹声后,梁果复作了一次深呼吸,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开炉!”

大眼皮母亲无心理会儿子的种种解释,她只关心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因此,一封封罗里罗嗦充斥矛盾的规劝信,仍一个劲儿地飞过太平洋,直抵芝加哥。直到失去耐心的儿子,在一连中断了几个星期的复信后的又一个星期六,在一封简短的来信中,短短的几句话,打消了大眼皮母亲的一切规劝。信中的措辞相当冷硬,读后叫人好生难过。香书说,对他这样一个年过四十,尚一事无成的科学家来说,每天把时间耗在讨论党的政策会不会变这件事上,未免太残忍了。他冷冰冰地告诉母亲,想让他改变已经决定的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这时他才知道,因为他的锒铛入狱,在家中引起了那么多的变故:风烛残年的父亲老货郎,和习惯于逆来顺受的妻子,因承受不了这些打击,短短的几年工夫,就相继去世了;两个儿子在几经较量,妥协;再较量,再妥协后,相对公平地分配了家产,只把临街的一间破门房,留给凯旋的父亲。但,这并不影响小货郎良好的创业精神,在对作古的亲人略致哀悼之后,小货郎就掀开了儿子们的不孝在他心里引起的不愉快,以创业者筚路褴褛的大无畏精神,尽心收拾了勉强容身的破门房,利用门房临街的有力条件,很快办理了营业执照,用自己从劳改队带回的一点有限的资金,重新开张了黑风口的老字号——秦家店铺。只是眼下不能经营神仙丸,生意也就显得挺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