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批斗阶级敌人的大会还比较文雅,阶级敌人们上台后,站在群众对面低下头就行,谦逊谨慎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过了些天,这种文明的风气,就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让阶级敌人们承受皮肉之苦的扭斗、殴打和人身污辱,而且这种批斗还有明显的逐步升级的倾向。首先,阶级敌人是被两个革命青年反扭着手臂,分别把他们押上批斗会场,之后主持批斗会的人宣布,让阶级敌人抬头示众,然后是低头认罪,最初,阶级敌人只要稍微弯腰就行,不久,这种弯腰就发展到九十度鞠躬了,扭押他们的民兵,自始至终将阶级敌人的手臂用力从背后向上抬起,直到阶级敌人逞喷气式战斗机俯冲的姿势,刚入会场时例行的抬头示众,也由从前阶级敌人们自己抬头,改为由民兵从背后薅住他们的头发,猛地将阶级敌人的头向后拉起,让阶级敌人逞展翅欲飞的姿势。慢慢的,这种做法的次数就多起来,每个批判发言的革命群众上台发言前,都要命令阶级敌人“抬头示众”,接着又命令“低头认罪”。

从此,黑风口的夜晚,就失去了宁静,每天几乎在同一时刻,四个青年都会同时被同样的恶梦惊醒。老梁家的两个儿子,都是一边怒骂,一边呼喊,一边嚎哭着醒来;而老杨家的两个女儿,则都是一边哀哭,一边呼救着醒来。那情景,仿佛真的来了强盗,搅得两家人担惊受怕,无法安睡。开始的几天,两家大人都认为儿女们只不过是像人们通常做了个恶梦而已,也就没有在意。直到一天夜里,情况变得更加厉害了,两家家长才认识到了问题的严峻,觉得事情并不像他们想像的那么简单。

在一系列尝试失败后,梁果复忽然想起了被白内障困扰得行动不便的父亲,他恍惚听父亲早年说过,在逃荒的年月里,曾发明过很多充饥的东西,现在,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向不革命的父亲请教,用什么办法,才能抗过眼下的饥荒。

其实香阁根本算不上一个会嘴演戏的人,一举一动都那么生硬,表情也显得不够自然,那么勉强,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不难从那造作、甚至有点滑稽的表演中,发觉充满恐怖的阴谋。偏偏一向聪明的小货郎,在欲火的撩拨下,没有发现这一点,反而对香阁的表演深信不不疑。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当香阁给他端来一杯水时,他伸出的手没去接水杯,而是捧住了香阁的手。

虽说公爹这些话截铁斩钉,道边儿也相信这些话绝对算数,可她还是觉得有必要和丈夫商量一下,毕竟他是孩子们的爹。

“咱们很快就会炼出成千上万吨钢铁啦。”丈夫拿手比划了一下,“可以拿来制造一口一次能做一百个人的饭都绰绰有余的锅啦。”这样说时,他又把家里的菜刀、镰刀、铁铲、镐头、锄头等器物,一应都集中堆到院子里,精心地用一条麻袋装好,扛起到肩上,径直奔往炼钢基地。

“是啊,”迷惘混沌的婆婆说,“像他老爷啦。”

爱毛的这句话,大概有一定根据。因为他所在的工地对面,有一家商店,商店的一个女售货员,曾叫他无法专心干活。一天下午,休息时,趁商店里人少,爱毛就去向姑娘表达了想法,不想那姑娘根本不等爱毛把话说完,对爱毛的痴情视而不见,甚至连一丝儿惊慌羞怯的表情都没显露,那么满不在乎地乜斜着眼睛看着爱毛,眼神中充满了讪笑和挑衅,问爱毛:“你兜里满吗?”

香书体量母亲的苦衷,半个月后,就用自己勤工俭学积攒的钱,给家里寄来一台大屏幕电视机,一台录放机,一台电子游戏机,外加一盒他在美国各地游历时录制的旅行磁带。磁带上,家里人兴奋地看见,衣装笔挺的香书,安闲地漫步在华尔街摩天大楼下的人行道上,看上去,他的表情还那么冷板,一本正经,丝毫没流露出乡愁的样儿,也没有显得怎么兴奋;在纽约海岸高耸的自由女神像下,他和一个碧眼金的美国姑娘相依而立。家里人疑心,这是香书的女友。但当大眼皮母亲在下一封信中婉转地询问香书,他们的这种疑心是否可靠时,香书马上回信断然否认,信中不止一次地郑重声明,那个姑娘只是他的关系相对好些的同学,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妻子,因为早在出国前,他已抱定终身不娶的打算。在尼亚加拉瀑布旁为游人设置的栏杆上,香书悉心倾听那举世闻名的天籁雄响;在科勒拉多大峡谷,香书又一次和那漂亮的姑娘一起,身穿牛仔服,肩挎猎枪,在大峡谷里闲步。这盒磁带缩短了香书和全家人的距离,闲暇时,大眼皮母亲就要看一遍,每看一遍,都会像看第一遍时那样心情兴奋。

“你们是多暂到山里的?”老科学家又问。

小伙子们并不满足这次行动。他们决定从明天开始,就转战山里,在山里足足待上一个月。夜里,他们做好充分准备,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四个年轻人就背上行装进山了。

“别碰我!”姑娘彬彬有礼地拒绝了她,因为姑娘看见,这个流泪涟涟老太婆,伸过来的是一只沾着锅灰的手。这种拒绝让道边儿心里挺难过,站在院子里呆立了一分钟。

“傻子,妈多暂糊涂了?”道边儿不快地说。

元月十五号,距春节还有十三天时间,招财经在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痛苦思索,终于毅然决然地从箱底找出了几个月前起草的遗书,在进行必要的修订后,准备开始付诸行动了。从那天起,为了真正做到像遗书上写的那样,“干干净净地走。”一连三天,她没吃饭,只喝一点白开水。这三天里,她把自己打算带走的东西,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等到第四天晚上,她在仔细地沐浴一番之后,穿上了中学时妈妈送给她的早年和父亲结婚时穿过的红锦棉袄,贪婪地吞下了一小瓶安眠药。

黑风口人没料到的是,这句话,竟成了梁果复革命生涯的结束语。因为第二天,他就被上级派来的拨乱反正工作组隔离审查了。在开始的几天里,梁果复没像以往被隔离时那样显得冲动,而是表现得那么坦然,甚至对工作组表现出一定程度的不屑。“又有人告我的黑状,是不是?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说的真对,过七八年就来一次。”梁果复用审讯者的语气质问工作组,“实说吧,我没有犯过一点错误,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因为我是最听他老人家话的。前几次秘告我的人,都没得到好下场,死的死,蹲蹲。我看咱们还是别兜圈子啦,伙计,告诉我,是哪个混蛋又秘告了我?”

这种现叫梁果复心里特别难过。他不得不心痛地承认,当初幻想出来的宏伟革命蓝图中的最后一点革命计划,也彻底失败了。按照那时的计划,他是准备让招财在黑风口接替他,掌握革命领导权的,现在看来,让一个性情古怪的女人,去领导黑风口革命群众大搞社会主义,是不可思议的。

“不,不!”教授两眼突然瞪大,“绝对不是!完全不是!根本不是!我的罪名是他们硬给我安上的。其实,早年在芝加哥大学时,我的确参加过留学生的自组织‘振华社’,但那只是一个青年华裔科学家组成的非政治性组织,这一切,在我早年刚回国时,就向政府讲清楚了,当时政府还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尽管当时‘振华社’的不少同学都去了台湾,但政府当时还赞扬我回到祖国,是革命的行为,谁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就突然变了卦,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把‘振华社’说成是反动组织,还说我是特嫌分子,因为我常和外国朋友有书信来往。”

李有德死后的第二天晚上,早年梁果复的好友杨维臣,被斗断了一条腿。那天晚上,武斗队在“忠”字舞台上,用三条板凳搭起一个台子,让黑五类分子杨维臣跪到上面,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生养出专门勾引革命家庭男青年的丫头?批斗会进入高潮时,一个武斗队员,猝然狠踹最下面那条板凳一脚,维臣立时从高处摔落下来,跌断了一条腿。岂知维臣因祸得福,用断一条腿的代价,换得在家养病的自由,暂时离开了阶级敌人队伍,免除了不少挨斗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