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荡的年轻人,是把自己打扮成独身主义者的模样,来到黑风口的,强装成历经坎坷、饱经沧桑、看破红尘的山野道人,努力使自己显得目光深邃,表情冷峻,却无法遮掩嘴角那丝轻浮的稚气。这种稚气,足以使所有和他们接触的人相信,他们对任何事情都缺乏恒心。为了摆脱眼下的尘世烦恼,他们打算把整个身心转移到山林之中,斩断和任何女人的藕断丝连,尽量做得像古代临溪而谈的隐士逸民一样。他们肩扛一杆老式猎枪,带来十三子弹,野地账篷,旅行充气睡袋等野营物资,同时还带来一批黑风口人从未见过的旅行食品和饮料,准备在山里尽情享受一个月。

“那可是个邪恶的国家呀!”和老朋友维臣一块干活时,梁果复不失时机地提醒维臣。但一个月后,香书在太平洋彼岸的一封来信,却让梁果复又烦恼不安了。这封信中,香书只简单地提到了第一次乘飞机的激动和飞机飞过太平洋时,从舷窗鸟瞰太平洋蔚蓝色的洋面时的感受,信中更多谈到的是,他第一次踏上美国国土之后的见闻。香书说,他一走下飞机,就立刻感受到这里是他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好地方,人们生活富裕,人与人之间坦诚热忱,很少见到整人的事儿,气氛自由融洽,不像在国内那样,神经随时都处在高度紧张状态,时刻都要提防别人在背后整你,在这里,人们可以轻松愉快地生活。他说,他已花了很便宜的几个钱,买了一辆旧汽车,作为自己上学的代步工具。维臣兴奋得两手抖,把信的内空告诉给好朋友梁果复,结果把老朋友听得越困惑迷惘。

比香书稍晚一些时候接到一般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是敬毛。他是一个月前高中毕业,参加完高考后回家的。小伙子一回村,就告诉大家,他已考上了大学,表现得那么自信,甚至连住校的行李都没带回,只等着一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就直截把行李,托运到大学去。不错,六年的中学生活,完全改造了敬毛的性格,使他和从前在家时不一样了。他不但继承了老梁家人骨骼硕大的基因,长成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汉,而且给自己塑造了一个老梁家人所缺乏的清醒的头脑,同时摆脱了爷爷去世后,在他心底紧箍了十年之久的负罪感,成为一个思想敏锐,勇敢自信的知识型青年。因为学会了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使他认清了从前那种遭受父亲的训斥、全家人奴役时逆来顺受的性格,纯属残酷的现实,强加给他的一道无形枷锁,同时,他还弄明白了,爷爷根本不是他害死的,凶手同样是残酷的现实。这种认识一经形成,敬毛心里不但排除了负罪感,而且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报复心,这种心态促使他痛恨一切现实存在的事物,利用一切机会,泄心中的愤懑。在学校,他曾偷偷砸碎教室窗上的玻璃,点火烧掉老人家和蔼的画像,从中寻得一点报复后的畅快。他以受骗者的态度,抵制当局颁的所有法令,觉得那些法令制度,只不过是一些骗人害人的把戏。但当政府颁布了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制度时,他就愉快地报了名。

“别、别,香书,我不能再这样,一切你都不懂。”招财急得想哭,用指尖掰动香书铁钳子一样箍着她胳膊的手,企图挣脱离开,直到香书用力搡了她两下,表情变得严厉了,她才勉强安静下来。

招财心不在焉地走进考场,在坐下之前,甚至忘记了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考场里坐着三十个年龄和她相仿的考生,渴望通过这次得来不易的机会,补偿革命斗争给他们耽误的时间。考生们个个表情冷漠、沮丧,像正在倾听法官对自己宣判的嫌犯,唯有招财显得从容不迫,像来听牧师布道的信众。香书是最后一个走进考场的,仍那么一本正经的死板样儿,像冷漠中却隐伏着一颗雄心的野心家。尽管报考前,饱经沧桑的父亲曾反复告诫:“凭你历史反革命子弟的头衔,就足以让你白费工夫。”但固执的香书仍像当初相信招财不会抛弃他那样,坚决地报了名,暂时放弃了高等物理学和导研究,用一个月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拚命地复习。

不知是受梁果复恸哭的感染,还是自内心真正的悲痛,整个黑风口,沉浸在一片苍凉的哭声里,哭声像海啸,一直漫延到深夜才逐渐消停。

“哦,不用,”香书刚刚开始松弛的心情,立刻又紧张起来。他相信,长期的革命斗争生活,已经把招财身上原本就不太丰富的温柔,完全给吞噬了。香书匆忙捡起放在河边卵石上的衣服,装进洗衣盆,说了句:“我已经洗完了,挺干净。”随后仓皇离开了。

“他不行了。”心火盛手拍着屁股告诉香书,“恐怕就这一两天。”

三个大毛当中,敬毛已经十六了。这少年虽说继承了老梁家人的特征,个头长得挺高,眼睛又大又明亮,但和弟弟爱毛相比,未免显得有些单薄,给人的印象是,长期营养不良。确实,敬毛对饥饿,有着刀刃般的敏感,直今还没克服一小养成饭后舔碗的习惯,看他舔碗时那种贪婪劲儿,让人感到他从未体验过吃饱饭后餍食的滋味。其实,比饥饿的痛苦更厉害的折磨,是敬毛心里别人无法知道的良心自责,这种内疚是爷爷去世时开始的,从未间断过,而且内疚的程度,令人难以相信,使敬毛常常常从梦中哭醒,因为他老是梦见,久已去世的爷爷,还像从前那样躺在炕头,在饥肠辘辘中呻吟,不住气喘吁吁地问他,生产队大食堂开饭的时间到了没有,为了安慰爷爷,他一再说“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给你领饭。”在领饭时,为了稀粥不溢洒出来,他就不住地用嘴在碗边吮吸,然后回家把剩下的半碗粥,送给被白内障遮住了眼睛的爷爷,而自己的两眼却紧盯着爷爷的粥碗,一当爷爷把碗放下,他就仓皇地捧起空碗,贪婪地舔食碗边粘着的残粥。不久,敬毛又现,爷爷接过粥碗,仅喝几口,就把粥碗放下,碗里总剩下一些粥,并气力不足地告诉敬毛,说自己已经吃得很饱了,虽然敬毛心里非常清楚,爷爷在这样说话时,额角不住地流着冷汗,是对饥饿的另一种诉说,而实际上,是要把剩下的残粥,留给这个等着舔碗的孙子。但那时,敬毛总是违心地相信,爷爷真的吃饱了,甚至连劝爷爷再吃一口,哪怕一小口的话都不说,就把爷爷放下的粥碗捧起来,疯狂地吮舔。直到爷爷阖然长逝,敬毛才愕然悔悟,现自己原来竟是杀害爷爷的凶手。从那时起,敬毛的良心就没有一刻安宁,却又不敢把这种不安对任何人诉说,害怕别人的谴责,会迫使他过早地死去。敬毛变得孤僻冷漠了,然而,和一般性格孤僻冷漠的人相反,身上没有那种傲慢和偏狂,在这个家庭里,敬毛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阶级敌人,模仿村里遭受父亲批斗的那些阶级敌人的模样,成天低三下四,屈从于家里任何人对他的指使,连最后出生的小毛的命令,敬毛都不敢违抗。

以后多天里,香书在担惊受怕的观察后,这种印象就得到更加充分的证实。教授每天夜里,总是睡得很早,往往天还没黑,他就睡下。可是一天半夜,香书起身小便时,现教授屋子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香书心里有点紧张,认为教授这时准是在干什么特务勾当,诸如正在用袖珍报机拍电报,或者用隐形墨水在书写什么情报之类,因为小说里就这么说,特务们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活动的。香书身上渗出一层冷汗,甚至想打消小便的念头,可是膀胱已经胀得难受,逼迫他打算尽量小心地溜出房门,在不引起任何人警觉的情况下,撒完尿就回来。他真的像特务一样,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向门外摸索,就在绕过锅台的一瞬间,不小心碰响了一只碗,刹那,静夜里出一声悲凉的瓷器碰撞声,把他吓得头皮紧,心都快蹿出嗓眼儿了。几乎就在声响同时,古怪的教授屋里的灯,倏然灭掉,紧接着,就从屋里出一阵窸窣的搔动声,仿佛同时有几个人在那间屋子里伧促忙乱着,差点没把香书吓晕,小便禁不住从裤裆里流下来,大腿间一道热流缓缓滑过。他想哭喊一声,以便把家里人叫醒,却又觉得喘不出气来,只好流着眼泪摸回自己的房间,慌乱中钻进自己的被窝。这会儿,他感到是大腿间的一片凉湿。这一夜,香书没敢再睡。

傍晚,有人在村口老榆树下,架起两根木杆,中间扯起一块白布,谁也没觉得有什么新奇,老人们甚至相信,这只不过是早年秦货郎在这里卖洋货一类的玩艺。可是到了夜里,掌灯后,当白布上突然变得辉煌灿烂,上面人影幢幢,谈笑风生,黑风口人就惊得浑身抖。更叫黑风口人闹心,的是梁氏父女的张牙舞爪,狂呼乱叫。因为影片中出现了老人家和他的亲密战友并肩站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的场面,梁果复就控制不住自己,从人群中站起,指着面带微笑的林副主席,大声告诉黑风口人:“看,我们的林副统帅,跟当年给我挂奖章时,一模一样!”而招财则干脆跑到银幕前面,指着慈祥的老人家直叫:“我在天安门广场,离他老人家就这么近。”

“哈!看见了吧?”梁果复觉得挺有成就感,指着躺在地上的李有德,兴奋地告诉黑风口人,“反动的东西都这么狡猾,还会装死呢。妈了个巴子。”武斗队领会梁果复的意思,将李有德重新吊起。这次李有德没再嚎叫,武斗队把这种沉默,看作是李有德无声的抵抗,打得比刚才更加凶狠,直到一个武斗队员向梁果复报告,说李有德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梁果复才意犹未尽地命令武斗队把李有德放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在确认李有德已经死亡后,梁果复也没显出一丝的惊讶,而是得意地指着横躺在地上的李有德,威严地告诉黑风口人:“看,这就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谁敢和我们对抗,就砸烂他的狗头!”霎时,黑风口上空爆出一片“毛主席万岁!”“打倒李有德!”的口号。在一片忙乱中,小货郎趁机从李有德手腕上捋下金表,揣进兜里,同时,多年以前患上的神经性胸闷症,也彻底痊愈,呼吸不再困难。

招财的嗓子已经嘶哑,但革命的精神弥补了这种不足,她依然能口干燥,在不喝水的情况下,沙哑着嗓子,从下午一直讲到深夜,把都人民的革命斗争经验和他老人家一句顶一万句的最新指示,传达给黑风口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迷惘懵懂的黑风口人,把灾难推向疯魔的深渊,看来已是注定无可挽回的。

在接二连三的不幸的袭击下,道边儿越变得比从前迷惘懵懂,两道泪水,成天像永不干涸的山泉,无休止地从眼里流下。在几次到坟地劝说大财无效后,她就渐渐弄不清现实与梦幻的界限了,陷入一片混沌中,成天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很快,她又养成了夜里做恶梦的习惯,又总是梦见不在家的三个大孩子。她梦见大财扒开香阁的坟墓,自己钻了进去,而后又将坟墓很好地重新筑好;她梦见二儿子得财和香琴,在山里遇上了狼群,一群恶狼正在撕啃他们的心肝;招财在城市街道上,被车轧死了,却无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肯把她的尸体收起来。在做这样的恶梦时,她常常会在梦中突然惊起,大呼大叫,结果就遭到忙于革命的丈夫一通始斥。但只要躺下重新睡着,仍然免不了做这样的恶梦。

维臣一回到家里,立刻解脱了全家人的苦恼。大眼皮妻子原想马上宣布取消对女儿的禁令,重新拟定孩子们的婚期,只是当她现丈夫脸色灰白,流着眼泪,一句话不说就躺到炕上时,便知道,长期的隔离生活,已经毁坏了丈夫的身子。在这种情况下,研究女儿们的婚事,简直是对传统的伦理道德的一种亵渎。没有办法,大财兄弟只好借口探望未来的岳父,主动到老杨家和香阁姊妹见面。孩子们对未来岳父的关心,出了应有的分寸,每天至少到杨家三次以上。未来姑爷子出乎寻常的关怀,感动了躺在炕上补养身子的维臣,连他自己都感觉到,身体正在奇迹般地康复。这一点没躲过妻子大眼皮下的眼睛。根据这种康复的度,她就把预测丈夫应当完全康复的那一天,确定为孩子们办喜事的日子,指望把各种喜庆的事儿都集中到一块儿,从而结束老杨家的不幸时运。

“反正要结婚了。”他们彼此一点也不羞臊地为自己这种行为开脱,结果,刚从建房的疲劳中走出来,很快又把自己推进恋爱的困顿深谷。利用这段时间,香阁香琴分别给自己的亲戚了信函,甚至包括正在中学读书的香书和招财,把结婚的日子通知他们,巴望亲戚们届时光临。大财兄弟在本地无亲戚可以通知,只好协助未婚妻们,帮她们誊写信稿。

这一夜,是历经三年三两粮的黑风口人永生难忘的。多年以前,打劫大车店得手后的心情,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叫梁果复激动。一连吃下三个玉米面饼子后,他立刻就感到浑身又恢复了三两粮时消失的力量,一只大眼睛里又闪烁出早年那种亮光,谁见了都害怕,嗓音兀然洪亮起来,一说话,就能把窗棂振得咯啦啦直响。就在这天夜里,躺在道边儿身旁时,忽然觉得浑身灼热难耐,心里又勃动起新婚时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在三两粮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梁果复恍然大悟,原来饥饿,会使人丧失欲望。

“野驴进的!”弥留之际,老海南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力量,居然在咽气前五分钟,骂出了一句很响亮的脏话,惊得正在为公爹赶制寿衣的道边儿失了神儿,针尖一抖,扎破了手指。道边儿在一群毛的簇拥下,走进公爹的屋里时,公爹眼里正滚落下两颗泪珠。

一当姑娘话音落地,小货郎立即用刚挖过鼻孔的手,给她递过一大碗水。姑娘无法拒绝这种热情,同时又确实渴得厉害,马上闭上眼睛,把一大碗水喝光。黑风口人暂时还无法理解眼镜姑娘的高深理论,但人群中却无一例外地在认真听,人们都被姑娘娇啼啼的声音弄得浑身酥麻,许多男人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她说话时蠕动的小嘴,那么密心可人,没有一个男人不梦想去吻那小嘴,甚至有几个野蛮的家伙,竟下流地幻想着在方便的时候她。

所有搜山的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认为黑风口人和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外国记者则莫明其妙地大摇其头,纷纷打点返回的行装;只有黑风口老梁家和老杨家人,被这一消息激动得热泪盈眶。

“天哪!”道边儿尖叫一声,来不及把鞋子穿好,就冲出门去,边跑边喊:“我儿子没遭狼群!”由于跑动时加,腿罗圈得比平时格外厉害。奔到直升飞机旁,她挤开人群,来到铁笼边儿。这时,得财一家已经被放出铁笼。尽管得财的样子完全像野人,但泪眼模糊的道边儿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没错,女的是香琴琴,那双眼睛,从她一出生时,道边儿就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两个小野人,道边儿可是从没见过。“儿呵!”道边儿一把搂住儿子的脖子,高兴得用头蹭着儿子多毛的胸口,老半天才放开儿子,去搂站在一边的香琴。接着去搂两个野孙子,这时多少遇到点麻烦,两个小家伙由于恐惧,在奶奶搂他们时,竟用手像老虎扑食一样,揪住头使劲推开。

老杨家人跑来时,又把刚才道边儿的做法重演了一遍,只是当香琴大眼皮母亲在搂得财时,忽然感到有点不自在,因为这会儿,还处于非法状态的女婿,除了腰间裹了一块貂皮,全身赤裸裸的。道边儿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招乎大家到家里。正是从这时开始,道边儿流了十多年的眼泪,终于止住了,以后多年里,再没流过一滴眼泪,直到死。

在走到家门的时候,得财忽然然怔住了。“俺爹呢?他能让我们进家吗?”

“你爹现在不革命啦,开始正经过日子啦,连党费都好几年不交了。”尽管道边儿反复的劝说,得财香琴进门时,心里还是不免疑虑。直到在家门旁,得财夫妻诧异地现,往日金口玉牙的革命父亲,完全失去了早先的革命家风采,现在像一个被丈夫从小揍大的童养媳似的,站在门边,咧着嘴,垂着头,木讷中透着羞愧,傻子似的迎接儿子一家的归来。

得财和妻子香琴完全不再适应乡村生活了,躺在热炕上,竟感到那么不舒服。两个孩子比大人还固执,坚持躺在墙角不动弹,眼睛滴溜溜乱转,闪动着绿光,像小狼一样环顾着新的环境,嘴里不住地嚷着要回家,死活不肯睡到炕上,最后,道边儿不得不找些狗皮,给孩子们铺在地上,才勉强解决了孩子们的睡觉问题。这一夜,得财和香琴没睡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我看咱们还是回山里吧。”实在睡不着时,得财和香琴商量。

“我也这么想,”香琴说,“不过一旦那样,家里人又该受苦了。你听他们是怎么向咱诉苦的,都是因为这些年咱们进山。”

“可现在不同啦。”得财争辨,“咱们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每过一段时间,还可以回家看看。”

香琴被说服了。

道边儿听到孩子们这种想法后,吓得直叫:“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走。”她威胁孩子们,“如果你们实在想回山里也行,但得先把我杀了,让我看不见你们才行。”孩子们拗不过道边儿,便不再提回山的事了。为了彻底打消孩子们回山的念头,道边儿把所能想到的事都做了。她让梁果复买回一匹布,给孩子们做上合身的衣服,取代了他们腰间的兽皮;拿来一把菜刀,削掉了孩子们头上野马鬃一样的长;请敬毛当说客,用他那高谈阔论,打消哥哥的回山念头。

不久,道边儿就现,得财和弟弟敬毛,很快就产生了共同语言,兄弟俩尽弃前嫌,像很久没见面的老朋友,促膝长谈。在这种交谈中,得财夫妻像姗姗而至的外星人,惊讶于地球上在过去的十年间生的巨大变化。

“在苏联,”敬毛口若悬河,“赫鲁晓夫被赶下了台,接替他的是勃烈日涅夫,后来接班的安得罗勃夫和契尔年科都死掉了,现在掌权的是戈尔巴乔夫,此人远见卓识,智勇双全,上台伊始,就改变了整个世界。苏联已不再是苏修社帝国主义啦,现在又成了我们友好的领邦;美国现在也再是美帝国主义啦,尼克松总统水门事件下台后,是福特总统,福特后是卡特总统,卡特后,现在是里根总统;越南也不再是我们唇齿相依的兄弟了,现在南方边境上,正在和我们打仗,打死了我们很多士兵;万寿无疆的老人家永垂不朽了,他的木乃伊,现在就安放在天安门广场;老人家尸骨未寒,他的妻子就成了阶下囚,文化大革命随着就结束了,咱爹就是从那时开始,对革命不感兴趣了,离开了革命,回到家里来;文化大革命中的牛鬼蛇神,一下子都成了好人,连早年村里的方和尚,也回宁远寺修禅去了;现在,国家的最高领导人是胡耀邦,正在改革开放,在他之前接替老人家上台的华国锋,现在不知哪儿去了……”

争得道边儿的同意,以后的几天,敬毛又陪同二哥一家,在黑风口四周转了转。他们先到的是坟地。在爷爷的坟上,孙子们一道跪下叩了头;在大财和香阁的坟前,得财他们菊了躬,随后夫妻又摁着小狼一样的儿子们,给早死的大伯叩了头,叩完头,现两个小狼一样的家伙,气得流了泪,得财得香琴也禁不住流了泪。他们想起很久以前,和大财香阁在一起时那些既快活又痛苦的时光;在妹妹招财的坟前,得财香琴默立了好长一会儿,两个小狼一样的孩子,再次被父母强摁着脑袋,给没见过的姑姑叩了头,然后他们来到十多年前筑起的准备作为结婚洞房却终未成为洞房的安乐窝。这里早已被人忘记了。几年前,有几个村里的孩子,到这里打柴时,惊奇地现了这里的残壁断垣,一口咬定,这里是人类古文明遗址,甚至打算清理这些废墟,期望找到甲骨文之类的古董。安乐窝四周丛生着野草,坍塌的墙壁爬满了长藤条,一棵大树,长在他们往日建炉灶的地方。睹物思人,感慨系之。多年以前,这里给了四个青年人多少痛苦和快乐啊。得财好容易控制了眼泪,他不愿被别人看成一个感情脆弱的人,便从地上拣起一块卵石,向头上飞过的一只小鸟掷去,小鸟应声坠地。在山里,他就是靠这种石头,为一家人备足食物。

道边儿仍担心儿子的一家,有一天会回到山洞里。为了阻止儿子的这种可能,她又像以前那样忙碌了。先,她要做的事,是把两个小狼一样的野孙子,改造成一对文明人,因为这两个小家伙身上表现出的野性,实在令人吃惊。小家伙们完全像野兽一样,在村子里乱窜,不肯在哪儿安静地呆一会儿,吃饭时不用筷子,野蛮地用手抓东西吃,不会端碗喝水,只会像小狗似的用舌头舔。

“瞧,”道边儿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孙子们使用餐具,“筷子是这样握的,这样夹菜。”一边讲,一边给孙子们示范。有时,她把孙子们惹烦了,小家伙们眼里就冒出小狼一样的绿光。一当这时,道边就识相地停止授课,她知道,孙子现在已经厌烦到了极限。不但如此,小家伙们嗜肉成性。一旦几天没吃着肉,就会显得痛苦难耐,嗷嗷直嚷嚷要肉吃,逼得道边儿在短时间内,就杀光了全部家禽。家禽吃光后,小家伙们的食肉欲再也无法满足了,但这难不倒他们,几天后,道边儿就看见,两个野孙子,从街上提回来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鸡,其中那个小的,边走边用舌头去舔舐鸡脖子上的血。“哪弄来的?”道边儿惊慌地问。

“捉来的。”野孙子毫不掩饰地回答。

“天哟,我的小祖宗,”道边儿抱怨孙子们,“给我惹乱子喽。这不是山里,随便捉野物都成,这是人家养的,不能乱捉乱杀。”果然,一会工夫,鸡的主人就找上门来。道边儿只好掏钱赔偿,一边不停地道歉。爷爷梁果复却对孙子的表现感到满意,不但一点不加责怪,反而给予怂恿表扬,“挺不错,”他说,“将来准是两条好汉。”

以后几天,小家伙又几次带回来些被他们打死的小狗、鸭子、兔子、猫之类的猎物,让奶奶烹饪可口的美味。这时,道边儿就对孙子们袭击家畜的能力表示了怀疑,觉得这两个将满十岁的孙子,能将猫狗之类非常敏捷的动物毙命,简直不可思议。她疑心是不是村里一些恶作剧的坏蛋,把别人家的禽畜打死后,让这两个不晓事的孩子拣回家,从而挑起老梁家和邻里间的纠纷?因此,在一次次赔款道歉之后,道边儿就开始监视孙子们的行踪了,以便在适当的时候,把恶作剧的坏蛋捉住。一天,做晚饭的时候,道边儿听见街上有鸡叫声,就马上扔下手里的活儿,蹑手蹑脚跑到街上,这时,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对野孙子,正像小狼似的,眼里冒着绿光,围住一只受惊的公鸡。公鸡显然感到了大难临头,惊叫不歇。

“干啥呀?”担心吓着两个孙子,道边儿尽可能把声音压低些。野孙子们遭到一惊,收住了手脚,公鸡趁机逃命了。从这时起,道边儿完全信服了两个野孙子的本事。为了避免再出意外,她只好把两个小家伙锁在屋子里,强迫他们接受文明教育。可是每当道边儿忙完后,打开房门,准备对孙子们进行文明教育时,就现两个小家伙蜷缩在昏暗的屋角,眼里显着绿光,对做法表示强烈抗议。道边儿对这种现象感到担心。一次,她把这种想法流露给正在修理农具的丈夫,“我总担心,”她说,“咱们的野孙子,将来会杀人。”

“这倒不错嘛,”梁果复一边忙着往犁套上打结,一边自豪地说:“真正的男子汉,不敢杀人怎么行?”

得财一家的回来,明显地增加了老梁家的人口密度。得财一家住在早先招财的屋里,而家里的其他人,都拥挤在另一间屋里。一群毛们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育,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从前,当他们还小的时候,每天晚上,道边儿为了能使炕上宽松点,总要根据孩子们的身高,给他们安排好最恰当的睡觉地方。比如在三个大毛的脚下,横躺一个小毛;在一个相对小的毛脚下,再睡一个最小的毛。这样,炕上虽然睡的人多,却不显得太挤。可现在却不行了,孩子们都长大了,跟她和丈夫差不多一样高,脚底下根本无法躺人了。虽然敬毛忠毛不在家,一到晚上,仍挤得厉害,因此,道边儿只好让大家侧着身睡觉。九个大人睡在一铺炕上,即使侧着身,也感到挤得厉害。为了不浪费一点空间,道边儿做了一条全家人都能盖上的大被子,每天早晨,从捍毛睡的炕梢开始,把被子卷起,一直卷到道边儿身上,一条被子才算卷完;每到夜里,道边儿都要费力地把被卷掀到自己身上,然后把被卷从丈夫身上开始向儿子们身上滚去,直当滚到捍毛身上,被子才算完全打开。每天夜里,这条硕大的被子,像一张厚韧的牛皮纸,盖着一排冰冻的鱽鱼。九个人紧紧地挤在同一铺炕上,谁也别想随便翻身,如果谁想翻过身来,就必须提前和其他人进行商量,征得大家同意,取得大家的协作,由一个人喊着口令:“翻!”同时,一炕人就一齐翻过身来。如果其中有一个人不同意,那么,即使其他人很想翻过身来,也不成。

梁果复终于沉不住气了,决定在自己家房子的一侧,再盖一座房子,让得财一家搬进去住。房子很快竣工了。在得财一家搬进之前,老梁家和老杨家,为各自都已为人父人母的老儿老女们补办了婚礼。这时,一对新婚的老夫妻,已是年满四十五岁的老新郎、老新娘了。在热闹而滑稽的婚礼上,得财又想起多年以前那个凉爽的傍晚,他和香琴去听“大跃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村口老榆树下宣传共产主义的事儿,当时金鱼眼宣传队长说:“再过二十五年,就能实现共产主义。”而在这以前,革命的父亲曾向他们宣布:“必须在共产主义实现的那一天举行婚礼。”现在看来,当时的革命父亲和金鱼眼宣传队长,对他和香琴婚礼的预言多么准确啊,因为从那时到现在,时间恰好过了二十五年。

全家人现在唯一感到不自在的,就是梁果复。虽然得财夫妻回家后,并没和他提起一点不愉快的往事,可他总觉得,在孩子们面前抬不起头。他总觉得,得财香琴对他,并不像对道边儿那样热情随和,这就大大刺伤了他的自尊,在山上打柴时,在田里劳动时,他曾多次伤心地偷偷流泪。随着年事已高,他越来越不善于控制眼泪了。为了弥补往昔的过错,讨得孩子们的欢心,他像道边儿一样,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但效果仍不如意,得财香琴并没因此和他加深理解。这种良心的自责而又难以被人理解的心情,使他越加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