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果复最终彻底放弃了长寿的打算,也不打算修炼出一副好身段了,他把以往搞革命的全部热情,都转移到增粮法的研究方面,寻求怎样才能用三两粮,加工出平时需要一斤粮才能能制作出的饭来。为了完成这一重要使命,好长一段时间里,他把自己关在大食堂的一间小屋子里,以惊人的毅力,不住地用温度计测量锅里的温度啦,观测锅灶里的火势,以便准确把握从生饭做成熟饭的整个成饭过程啦,不眨眼地观察一碗饭由热变凉所需的时间啦,指望从中找到增粮的秘诀。果然,不久就有了重大现,那就是,一碗粥在冷却后,要比在烫热的时候稠得多。这种现使他相信自己掌握了增粮法的核心技术,一时心情激动,不亚于哥伦布现了西印度群岛,一连多少天的虚弱无力之后,突然觉得又有了力气,难以控制地高叫了一声:“解决了,妈了个巴子。”他眼中噙着眼泪,大口地吮了口冷却后的稠粥,瞪着眼睛咽下后,就哭着向身旁的伙夫们宣告:“妈了个巴子,往后就这么,把粥放冷了后,再分给大伙。这么,咱就不会再挨饿了。”伙夫们被这种大哭大叫吓呆了,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甚至当梁果复激动地把自己的伟大现告诉他们时,伙夫也没从中现什么能叫人感到惊讶的东西。不错,按照梁果复的指示,一连几天,伙夫们的确把热粥冷却了以后,才放给社员们,只是人们吃了这种冷粥后,屁倒是比平时放得多了,肚子照旧和过去一样的饿。这样,梁果复就不得不转而研究其它的增粮方法,往冷冻的粥里撒少量面粉后,在锅里继续蒸煮二十分钟啦,他相信,持续不断地蒸煮,会使食物不断地分解增长;往蒸煮过的食物里再搀和少量面粉和小苏打后,再放到锅里继续高温加热半小时啦。结果一一失败了。

自己的革命不能被妻子理解,梁果复心里感到委屈。“这是听党的话嘛。”他说,“不光咱们黑风口,全国都一样。”他这么说时,心里也对大食堂产生了一点怀疑,打算天一亮就去那里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小货郎搞的鬼。夫妻俩根本没有料到,这仅仅是黑风口万年不遇的罕见灾难的开始,这一点,当梁果复走进大食堂的库房里,似乎才有所觉察。因为小货郎不愿承受梁果复对他的指责,说他搞得定粮法,把人饿得晚上睡不觉,就把梁果复领进库房,指着已经露出仓底的粮囤,告诉梁果复:“这就是今年咱们全大队的全部口粮。”他毫不夸张地说:“照现在这种吃法,大概还能吃一个月。”梁果复愣了一下,蠕动了下嘴角,没说什么。凭着祖传察颜观色的本领,小货郎一眼就看出表情无奈的梁果复在想什么。“减少定粮吧。”他不失时机地向梁果复献计,“如果把定粮减少到每天每人半斤粮,那么,这些粮食可以吃到明年春季。”他指着粮仓说。

黑风口人开始对大食堂不满意了,除了道边儿和小货郎,谁都希望这种共产主义生活尽早结束。道边儿的确感受到了共产主义集体生活的优越,她不用再担心用脸盆锅做饭时会把脸盆烧烂了,并如愿地摆脱了一群毛的纠缠,成天逍遥自在地和大家一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家中只留下刚懂事的敬毛,照顾已被白内障遮翳了双眼的爷爷,每天三次到大食堂给爷爷打饭。而小货郎呢,从伙食长的位置上捞到了其他任何人得不到好处,因此他对共产主义大食堂,抱有特殊的好感,只是有时也会有些意外,他曾暗地里把大食堂开业第一天宴席上剩下的美味,私藏到由他一人掌管钥匙的橱柜里,每当眼前没人时,取出来独自享受,在一周之后,一天夜里,他就开始腹痛不止,接着就止不住地向厕所蹿去,由于痛疼难忍,在离厕所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稀屎已经从大腿流了下来。那天夜里,他总共入厕三十次,其中间隔最短的一次,当他刚从厕所里站起,就又重新蹲了下去,一连在家卧炕一周,才慢慢开始康复。大食堂里的伙夫们,是在小货郎卧病第三天后,开始闻到了一股腐尸一样的臭味,几天后,这种臭味就浓烈得能把人熏出眼泪,最后伙夫们必须用抹布捂住鼻子,才从小货郎的橱柜里,找到了臭的源头。当伙夫们拿斧头把橱柜劈开时,现了里面黑乎乎的一大堆东西,已经彻底烂掉了,一群蛆在上面不停地蠕动,伙夫们这才弄清小货郎生病的根源。

果然,两个儿子立刻想起了往父亲早年的许诺,纷纷摆脱了颓废情绪,神采奕奕地帮助父亲做实现共产主义前的准备工作:建成一只鸡一天能下一千只蛋的现代化养鸡场啦;重新修好当年父亲打算仅用几天时间就想办起来的现代化养猪场啦;帮助泥瓦匠在多年以前建成的农民大学里筑起二十口大锅灶啦;帮助木匠制作一大批长条板凳啦;帮助把供销社里的商品摆放到橱窗里,供各取所需的黑风口人方便地选购啦。兄弟俩都挺卖力,累得要死,连一向稳重的香阁,现在也沉不住气了,一天几次地跑到各处察看共产主义的准备工作进展得怎么样了,在共产主义大食堂里,她看到四十多个泥瓦匠,挥汗如雨地砌筑锅灶,几乎没有时间说话,但香阁仍嫌沿泥瓦匠干得太慢。而香琴呢,这时根本无法像姐姐那样到各处察看,她自己已经累得喘不过气儿,因为她刚被选为幼儿园的保育员,现在得赶快替孩子们准备尿布呀,制作会引逗孩子们的小玩具呀,学会唱《两只老虎真奇怪》之类的儿童歌曲呀,向心火盛学习一些预防和治疗幼儿常见病呀。

山里的晚霞是迷人的,这一点,小货郎几乎延迟半个世纪,今天才现。从前他把全部精力,用在经营神仙丸上,后来又全力以赴地在黑风口和别人展开阴险狡诈的权力角逐,长期殚精竭虑的争名夺利,使得他心力交瘁,过早地衰老了,全身除了那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再没有一点地方,能证明他才刚满五十岁。从前,可以毫不吹嘘地说,他是黑风口天字第一号的花花公子,凭着神仙丸给他带来的暴利,使他享受过各色各样的女人。但过去的那些纵欲行为,只能算是泄肌体里排生出的欲望而已,只有今天,他才真正体味到了年轻时被他践踏了的爱情,现在,他觉得自己身上又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心情那么愉快,步履也变得轻盈,偶尔竟仿着幼儿园的孩子做游戏时跳的最简单的舞步,一蹦一蹦地往后山里奔。入目的一切,都叫他觉着可爱,他甚至还在路边,像喜欢鲜花的少女那样,掐下一朵野山菊,准备亲自给香阁戴在头上,他相信,香阁俊俏的脸庞,在这朵野山菊的映衬下,准会越加娇艳,他不时哼着一支有点荡的情歌,准备到水塘边,像电影里男女相约时那样,唱给香阁听。他是在太阳落山以后,才赶到水塘的。晚风拂过,一阵花香,他相信香阁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因为香阁身上也是出这种香味的。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他轻喊一声“宝贝。”果然,在一丛山里红后面,有人出应声,他辨得出来,那正是香阁的声音。由于心里过于激动,他根本不愿按照香阁的嘱咐,环视一下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急匆匆地蹿了过去。那时,香阁正侧身躺在水塘边那丛山里红后面的一片绿草上,身穿带有小黄花的新衣服——这衣服准是很久以前做成的,却一直没舍得穿,现在穿着,未免显得过于短小了;她头上扎着粉色围巾倒挺合适,此刻,正用一只手托着脑袋,朝水塘里望。

“没什么,”香书拔下笔尖,继续做题,“随便玩玩。”

雨季刚一开始,黑风口人就失去了时间观念,不分昼夜地大睡、特睡。好多人家连饭都不做了,因为在补睡的时候,他们都能做到一天之内连续不断地睡眠二十三个半小时,其间只用半小时起身上厕所。酣睡把他们变成了一群进入冬眠的动物,居然忘记了眼下是什季节。最初,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补偿在大跃进运动中欠缺的睡眠,不料这种补偿,在进入第十一天之后,便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一种特殊的疾病,黑风口人染上了可怕的嗜眼症。这种疾病流行时,黑风口人每天睡了不醒,醒了似睡,迷迷糊糊的像被人刚从冻土层挖出的冬眠的蛇,用力捅它一下,才会微微蠕动一下。黑风口街上,几乎看不到有人走动,绝大多数人家,全家并排躺在炕上,不知不觉无休止地昏睡。偶尔有人从睡眠中醒来上厕所,如果在白天,他们就会自言自语地说:“天还没黑呀。”如果在夜里,他们就会说:“天还没亮呀。”如果赶上下雨,他们就干脆足不出户,推开门,有人甚至干脆不下炕,直截站在炕上,推开窗户,从家里向外撒尿,一边撒尿一边说:“雨还没停。”在昏睡中,他们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十多天里,他们总以为是在午休时小睡了一会儿。

尽管遭到了革命父亲的一顿臭骂,但大财兄弟和香阁姊妹的精神状态,却明显好了起来,都奇迹般恢复了健康。大财兄弟开始抓紧收拾各自的新房,每天上山打柴的时间,也不再像平日那样长了,每个人都懂得养精蓄锐,留在新婚之夜施展。急性子的香琴,远没有温顺的姐姐沉着,把一切都显露在脸上,几乎不用费力,就能叫人看透她此时心中的隐秘。利用婚前空闲的时间,她已经开始用绒线编织婴儿的小帽小袜之类的东西了。

早上,孙子们出工后,老头儿就问道边儿,给孩子们办的婚事办得怎么样了,道边儿这才吃惊地现,自己几乎把分娩前给儿子办婚事的打算彻底给忘了。七个小毛成天像小猪崽子似的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唧问题又是老目花眼的爷爷最先现的,只要孙子们和他共睡一铺炕,这种密秘就无法瞒住。第二天唧哳哳地向她要吃的啦;拉完屎叫她揩屁股啦;洗净不懂事的几个小毛拉到炕上的粪便啦;用一只脸盆轮番几次烧一顿保证全家十三口人吃饱的饭菜啦……当公爹问她给孩子们的婚事准备怎么样了时,她竟愣了半天,才“哎呀”一声,惭愧得差点流出泪来。这样,孩子们的婚事又被提到日程上来。道边儿尽量放下一些暂时不那么紧迫的家务,见缝插针地给孩子们赶制结婚的被褥和结婚衣服,同时,老杨家在道边儿的肯求下,也开始办女儿们的嫁妆。嫁妆的准备是一丝不苟的,由孩子们神情迷惘的奶奶和大眼皮母亲共同办,根本不容香阁姊妹插手,无疑,具有给女儿丰厚嫁妆传统的杨家,是准备让女儿们体面地嫁到老梁家的。一时间,两个家庭里,都有了结婚前的喜庆气氛,人人脸上都荡着美意。例外的只有梁果复,此刻,他脑子里正酝酿着一种新的革命。

“这可不行!”心火盛脸上显出惊慌,“她都七个月了,胡来会出生命危险。”人群里的娘儿们中,出一阵嘁嘁喳喳,有人自豪地向大家炫耀自己的本事,因为心火盛说出的狐仙大嫂受孕时间,和她们早先推测的一点不差。

已经是十个孩子的母亲的道边儿,从来没有无忧无虑地躺在炕上做满过一个月子,这也难怪,招财上学后,家里只她一个女人,什么家务活儿,少了她不行,丈夫和公爹都是没摸过灶台的男人,有谁会照顾她呢,往往临产前,她都要提前做好足够一家人吃几天的食物,这样,就可以在她分娩后,不至于把全家人饿死。在艰难的环境中,道边儿把自己磨练得像一头母牛,刚忍受了分娩的巨痛不久,就能挣扎着从炕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持家务。虽然她身子显得挺虚弱,可是长年的苦日子,给她锻炼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却是任何女人也无法比拟的,当丈夫在忙碌了几天后,突然回到家里向她要饭吃时,她也没显得过于激动,只是很泠淡地告诉丈夫:“饭在锅里。”但丈夫并没像一些人想像的那样,真的了疯,他没忘记家里的锅,现在正焖在高炉里。

不管父亲的这种条件有多荒唐,大财仍对自己的婚事充满信心,因他和香阁最担心的事情,已经让爷爷的拐杖给解决了,这样,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就比往常多吃了一碗饭,精祉也焕起来,脸上魔幻般胖了一些,不再像骷髅了,吃完饭,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段优美动听的哥曲,这种曲子,不像是人间的,只有天上的仙女用镶金的玉笛才能奏出。这天晌午进山打柴时,他以从未有过的激动,把这消息及时告诉了香阁。香阁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没关系。”梁果复断然打消此人的顾虑,“很早以前,人们还不会用木板做船时,渔夫们航海打鱼,乘的就是独木舟。”说这话时,态度那么肯定,仿佛他曾亲自从远古走来。马上,他就像疯子一样,带领找矿队员上山就近伐木,决定明天渡海找矿。这天傍晚,在一片叮叮当当的砍伐声中,他们伐倒了一株粗大的针叶松,而后又将松树截成几截木桩,一一抬下海滩,准备明天用来渡海。

“到此为止吧。”

第五章4

三月底,父亲决定送维臣进私塾。这是严厉的父亲最大的心愿,母亲也这样希望。他们都想让儿子成为一个有学问的斯文人。不消说,一个文盲,是难当国家重臣的。之所以这项计划实施得太晚,是因为前些年家中屡生事端,来不及想到这件事。恰好新年后,一个姓赵的先生来黑风口设馆,招收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学生。当父亲把维臣送来时,老先生一一清点了杨家送来的束脩,而后就在学堂里给这个身材和自己差不多的弟子,安排了座位,让他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可是,刚刚过了一个月,老先生就不得不把这个门生赶出学馆。因为在这一个月里,老先生除了教会这个弟子书写自己的名字,没再让他学会一点别的东西,往往费尽周折教会他们背会几句《三字经》,第二天就被他忘得干干净净。几天之后,老先生就不得不承认,这个姓杨的学生,是他一生桃李遍天下的莘莘弟子中,一个罕见的大傻瓜。令老先生不能理解的只有一点,就是这个学生在课堂上所表现的刻苦用功的精神,也是他平生设馆经历中所罕见的。平时,这弟子总是貌有所思地两眼盯着课本,俨然正在默默记诵老先生教他的章句,然而效果却是那么不可思议,每当老先生检查功课时,他就木讷讷地一问三不知。这种情形叫老先生好生纳闷。一天,在教弟子们诵书之后,老先生突异想,打算试探一下这个最刻苦用功的弟子的内心世界,便做了一件在他这把年纪,本来不该做的事儿。他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趁着最刻苦用功、也最守纪律的弟子两眼死盯着课本的时候,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而后轻声轻语地在弟子耳边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出乎狐仙大嫂的预料,她的这种解释,反倒增添了维臣痛苦。因为玉兰这孩子命苦,刚满月就断了奶,不得不用高粱面粉充饥,结果弄坏了孩子的胃肠,后来为了给孩子修腚,又把孩子的屁股烙下残疾,使孩子打一懂事起,就见不得人,成天躲在家里,养成了古怪的脾气,成人后也不准家里人替他找婆家,年纪轻轻的就离开了人世。“俺孩子的命苦哟。”维臣奶奶一边哭一边诉叨,“到了阴府,竟又遇上了个强盗,在那种阴冷的地方,玉兰这孩子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哭灵期间,维臣奶奶扯着嘶哑的嗓子,把这类话说了又说,哭声撕心揪肺,一家人都配着流泪。只有维臣奶奶本人,在痛哭时还能想起叮嘱家里人,别忘了把玉兰平日喜欢的一些宝贝玩艺装进棺材里,免得她到了阴府会感到寂寞。大家在整理遗物时才现,在玉兰姑娘的枕套里,装了些别人意料不到的东西:一个刺绣了一对鸳鸯的精致烟荷包,不夸口地说,黑风口还没有哪个男人,曾用过这种好看的烟荷包呢;一个用红丝线编织的男人的腰带;还有一个男人穿的大红色短裤,这种短裤,通常是给已婚男人本命年穿的,而这一年,杨家没有谁是本命年,只有干哥哥老海南,这一年才是本命年。这些遗物的现,令全家人瞠目结舌,说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会事儿。但,当狐仙大嫂见到这些东西时,立刻就解开了大家的迷惑。“啊哟!”狐仙大嫂显得异常兴奋,举起大红色短裤告诉大家,“真是天大的喜事,看来,人家玉兰姑娘是愿意走的,瞧,这不都提前准备好了。人家早就给那恶鬼做好了娶亲的衣服,兴许现在已经在阴府成了亲呢。人家的姐夫是阎王爷,房子和家具是不用愁的,将来说不准还当上个市长、省长夫人呢。”

丈夫又来到秦家店铺时,把自己的感受以及妻子的态度,向秦货郎倾斥了一遍,秦货郎根本不等他讲完,就冲他诡秘地笑了笑,打断他的唠叨,无所谓地说:“金山银山,赛不过活神仙,伙计,银子这玩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攒它干啥?”这样说时,已经把一粒神仙丸放进烟枪,一边指导维臣爷爷如何享受这种现代文明,一边向他传授如何巧妙地人不知鬼不觉地获得这种享受的秘诀。果然,维臣爷爷此后没再向妻子提过那种需要。维臣奶奶甚至夸奖丈夫,在她最后一次给他那枚银币购买的神仙丸的良好作用下,已经把他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根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