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一天下午,饥饿的梁果复,无意中听到一些人在窃窃私语,心里就挺生气,他已经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这些人居然有力气嘀咕,而且看见他时,就嘎然止住。

梁果复闷闷不乐地将一大碗白菜汤和一个玉米面饼子吃下,非常懊恼地走出了共产主义大食堂,觉着自己好像遭到了谁的欺骗,而大多数黑风口人,却对梁果复产生了怀疑,因为从前他不止一次地向黑风口鼓吹的共产主义的好处,只在共产主义大食堂开业那天,黑风口人才感觉到了一下,几天之后,那种感觉就幻然不见了,人人都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美梦,马上又被痛苦的现实惊醒。而今的共产主义大食堂,不但远远不如梁果复从前鼓吹的那样,就连黑风口最穷的人家,也觉得大食堂做的饭,远不如自己家里做的饭好吃。

梁果复几乎等不及把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用钟声把黑口人召集到大食堂门口。大食堂门口,弥漫着从大食堂里飘出的菜香。根据梁果复的旨意,小货郎点燃了挂在大食堂门楣上的爆竹,爆竹的炸响,刺激了黑风口人的食欲。梁果复激动得浑身抖,一只灯泡似的眼睛,闪烁着贼亮的光,惊异地扫视着攒动的人头,半张的嘴巴,像只刚刚受到惊吓的公鸡,他兴奋得说不出话。当最后一枚爆竹在空中炸成纸屑,梁果复才透过一口气儿,用无与伦比的嗓音,向心急火燎的黑风口人郑重宣布:“共产主义实现啦!”

其实香阁根本算不上一个会嘴演戏的人,一举一动都那么生硬,表情也显得不够自然,那么勉强,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不难从那造作、甚至有点滑稽的表演中,觉充满恐怖的阴谋。偏偏一向聪明的小货郎,在欲火的撩拨下,没有现这一点,反而对香阁的表演深信不不疑。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当香阁给他端来一杯水时,他伸出的手没去接水杯,而是捧住了香阁的手。

这种残忍的惩罚是有效的,终于使他的功课一直良好,考上了高小,连高傲的大眼皮母亲都感到满面意,夸奖他继承了外祖父家的优良传统,并暂时中止了为女儿们办婚事,给香书缝制了一套漂亮的被褥,免得儿子在中学的宿舍里冻着。可是一直没能从丈夫的丧事中恢复元气的奶奶却不以为然,对孙子考上中学的喜讯,也没感到怎么高兴,迷惘中,却对孙子的性格产生了不应有的忧虑,并预感到孙子将来不会得到幸福。因为根据她的爱情生活经验推测,香书那酷似他屈死的爷爷一本正经的性格,将会对爱情产生一种无可挽回的杀伤力,因此,在为表情冷漠的香书和大胆单纯而不乏热情的招财送行时,老太太就令人厌烦地叮嘱孙子:“改一改吧,”她说,“这样下去会讨不着媳妇的。你那死板的样儿。”

炕前正对他咒骂着,穿上衣服就下田去了,他想成为黑风口见证森林一样密植庄稼的第一人。

“野驴进的,不想活了?”老头高声叫骂,惊惧多于忿恨。梁果复根本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嘟嘟囔囔地埋怨年迈的父亲不晓事,一惊一诈的打搅人睡觉。

“你别管那鳖羔子,”老海南气得嘴唇直哆嗦,用拐杖使劲敲打着炕沿,“你去告诉他!”老头冲着道边儿直叫,“只要我还有口气儿,这个家我就说了算,他不愿在这个家里呆,就叫他滚蛋!我说了就算,叫大财他们下个礼拜就结婚!”

钢铁产量:一千三百六十五万零四百二十三吨零六百五十四斤八两半。

心火盛的哭声,叫人有点心酸,宛若暮归时呼唤幼犊的母牛,泪珠从他敦厚的脸上滚落下来。在往日散着爱情气味的炕上,心火成再次施展了高的医术,把情人从死亡的崖边拖拉回来。但成胎已久的孩子却没保住。心火盛以准丈夫的责任心,用泪水洗涤了情人产褥的血污和死胎身上的脏迹。和黑风口好事的娘儿们私下推测的结论相反,流产的是一个男婴。心火盛把死胎安放在一个特制的木匣里,为早殇的儿子,举办了简易的丧仪。

黑风口的泥瓦匠绝对天下无双。他们仅用了两天时间,就根据高炉模型设计者的要求,尽善尽美地砌成黑风口第一座高炉。第三天清晨,黑风口村漾溢着节日的气氛,大人孩子簇拥到黑风口红专大学南面空地上的钢炉旁边,直愣愣地看着古代贮酒罈子似的硕大高炉,几个炼钢工人正在往高炉里添加烧柴,指望尽快把高炉烘干;十个强壮的莽汉,动作协调地推拉着皇帝棺材一样的风箱拉杆,劲猛的风力,把高炉里的火舌吹出炉膛。梁果复精神饱满,一一检查了开炉前的各项准备;炼钢工人们表情严峻,宛若老朽者弥留之际,围拢在炕前的孝子。一阵“哔哔啪啪”的爆竹声后,梁果复作了一次深呼吸,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叫一声:“开炉!”

“这真是革命家庭的耻辱啊!”梁果复根本无法忍受两个儿子,同时都爱上了反革命家庭的姑娘,一得到这个消息,立刻陷入极度的错乱,疯地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正是应当投身革命的大好时光,你瞧瞧他们,”他俩手颤抖着,指着屋里的两个儿子,“一个个地却急着睡老婆,还是历史反革命家的姑娘。这些革命的败类,这些无耻的东西,全的不配当我的儿子!”

找矿队员仅在这一时刻,才想起来这里的任务,纷纷丢掉手里的各种小玩艺,跑到梁晨复跟前,观赏梁果复手里磁铁上粘着的一小块东西。那小玩艺差不多和一枚硬币那样大。“瞧,”梁果复兴冲冲地把那块铁矿石递给每个找矿队员看,“这就是铁矿石,说明铁矿就在这里。”他不停地用手拔动着那块小矿石,小矿石就像小螃蟹一样,磁铁上爬动。在片刻的欢乐之后,梁果复又像入了魔,趴伏在海滩上,在刚才现铁矿石的地方,拿磁铁仔细地把每一块卵石探测一遍,指望找到更多的铁矿石,直到天色已晚,没能再找到一块。梁果复爬起身子,出神凝视着眼前的海滩,老半天,才悻悻地骂了一句:“妈了个巴子。”这时,大海开始涨潮了,海浪推涌着朝海滩赶来,海鸥凄厉的啼声,笼罩着整个海滩,落霞把白色的浪花镀上金边,天色灰濛中,远处的一座青蓝色的孤岛,显得悒郁而深沉,在涛声中独享孤独的爱抚。

这会儿,黑风口最不幸的是道边儿,为了这件事,她躲在家里哭了好几天,好长一段时间,还免不了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

“我说过,”姚队长眼睛变得有些冷,“到此为止吧。”

六月初六,脱离了时令轨道的霪雨天气,兀然提前闯到了黑风口,从前一天的晌午开始,黑风口上空,一块块铅色的云阵,像决堤的洪峰,在天空翻腾,天色变得空濛、阴沉,凉风习习;从半夜开始,雨丝从天上倾泻下来,这是黑风口从未遇到的暴雨。从第二天凌晨开始,从黄海登陆的台风,就狂卷而来。狂风撼窗摇户,吼声悲凉,掀去草房上的陈年茅草,撕光庄稼的叶片,梳理净树上的翠叶,将千年古树连根拔起。多年以后,敬毛在翻阅地方志时,偶然现了有关这次台风的记载,说这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风暴,风力过十三级,风过每小时200千米,时间长达两个月零八天,于是敬毛相信,早年爷爷对他讲的有关刮台风的事,并非天方夜谈。的确,这是地球人类展史上,任何一个其他民族都不曾遭受过的漫长而深重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