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浓荫花影下,半掩着一名珊瑚色宫衫女子,身姿纤秾合度,像是正要自侧门出去,闻言急忙过来行礼,“臣妾杜氏,给皇上请安。”

慕毓芫原本在逗着小皇子,闻言松了手,招呼奶娘进来抱出去玩,脸上慢慢收敛笑意,“当初文绣拼死去求情,那一段段皇后的往事何其动人?皇上因而犹豫不定、左右摇摆,最后将旨意留给我,还真是想得不错,不论善恶都不与他相干。既然他们绝义在先,那就怪不得我断情于后!”

“佑綦,带着你妹妹去玩。”明帝朝九皇子招了招手,看着他颇为稳重的举止,忽而想到那个最爱撒娇的孩子,心口不由猛地一酸。

“娘娘,嫔妾觉得也不尽然。”说话的女子声音透着冷静,甚是年轻清脆,想来应该是杜玫若无疑,“因着她长得像皇贵妃娘娘,兼之更年轻一些,皇上待她自然比别人要好,将来的事还说不准呢。”

“嗯。”明帝眸色飘忽不定,微微点头。

杜守谦知情识趣,连忙起身告退。多禄欠身让他过去,进殿禀道:“皇上,给皇子公主们加派的护卫安排妥当,领头几个也已经传到。”见皇帝轻轻点头,两三步跨出殿外,朝连廊上拍了拍手,立时齐刷刷进来几个人。

“会不会——”凤翼思量了一会,“是府上的人怕你担心,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拣轻的说,也是他们的一番好意。”

“是……”海陵王似有些心虚,竟然不敢看慕毓芫的眼睛,看了皇帝两眼,垂着脑袋低声道:“是臣弟的马儿受惊,一时控制不住……,所以就……”像是有些慌乱,语无伦次辩解道:“臣弟不是有心的……,真的!这件事情……,总之,皇嫂千万不要错怪我……”

慕毓芫更是惊异,睁大眼睛问道:“这么说——,皇上没有将祉儿带着身边?”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不能答话的皇帝,一步一步逼近,“皇上明知道祉儿淘气,竟然放心单独留下他?若是皇上不得空,为什么不让人送回宫?皇上……”她语声迫人,更是带着声声质问,周围的人噤若寒蝉,皆不敢上前相劝。

“从没见过祉儿那样的,也不知像谁的脾气。认真说起来,倒有些似他舅舅小的时候,都是不听大人话的。”慕毓芫侧首想了会,也是一笑,“呵,这会指不定怎么淘气呢。”

“小澜这孩子,终究还是月份不足。”慕毓芫搂着小皇子叹气,瞧了瞧旁边,“比不得祉儿和佑綦,打小底子好,不似这般让人操心。昨儿半夜哭了两回,多半是起来受了风,今天就……,真恨不得自己替他生病。”

“方才在门口碰见杨婕妤,朕打发她回去了。”明帝大步流星进来,似乎路上晒得干渴,看见高几上放着半盏茶,端起来就喝了两大口。

“当然已经弄好了。”寿王抬头瞧了瞧,像是怕被慕毓芫听见似的,将七皇子拉近些,贴耳低声笑道:“先去玩罢,回头就让人送过来。”

四公主点了点头,腼腆一笑,“慕母妃心思敏透,自然都是好的。”

“今儿是皇后娘娘的阴辰,等会咱们去祭奠一下。”

“臣妾谢皇上赏赐。”杨婕妤缓缓起身时,脸上恢复了几分素日红润,一张粉脸甚是小巧,虽算不上绝色之姿,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致气韵。

明帝不是很有兴致,懒洋洋道:“左右也就那几个花样,今天是你生辰,只用紧着自己喜欢的点就是,朕也随着乐一回。”

“可能是……,中间打斗太过用力了。”

“军前讯息瞬变,你让人每隔半个时辰来一次。”云琅轻舒了一口气,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一下,“咱们若是太早在此等候,反而容易被人发现,须得算好时间,刚好与霍连人相遇,趁他们翻越雪山疲惫之时杀过去。”

“不过白说一句,你着什么急。”

四公主招呼身边少女,起身笑道:“只要父皇高兴,儿臣自然尽力而为。”

庭院中有风卷起,树梢残叶片片脱落飘零,在空中飞旋一阵,最终还是无力的停留在地面上,一地凌乱狼藉。空气里似乎沾染上丝丝水汽,清寒阳光也变得雾蒙蒙的,斜刺刺透过雪白蝉翼薄纱洒进来,映出二人不真切的面容。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仿佛有眼泪流出来似的,面上却干涸无痕,仍是一声儿不言语。

“不是?”慕毓芫奋力挣开,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难道不是你亲手送的,就可以当做没有?臣妾早已不是十七岁,也不会那么无知,可以由得身边的人哄瞒……”说到此处不由再次落泪,声音痛得哽咽断续,“你居然……,会让她来送药……”

“姐姐……”于人前独立刚强的同晖皇后,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少女子,在儿时闺阁姐妹面前,语音里不禁带出一丝哽咽,“皇上的病总不见起色,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双痕气得柳眉倒竖,恨声道:“奴婢早说过了,萱妃送药进来没安好心,娘娘这般模样,可不正让她们称心如意么?本来安安生生的日子,只因为着一瓶药丸,便让娘娘整日惶恐,今后还不知捣鼓出什么呢。”

“这鱼——”慕毓芫“扑哧”一笑,谢宜华也凑过头来看,雪白的绢纸上,画着几尾游曳小鱼,还有水草、气泡之类,倒也有几分像模像样。只是顶头那只红鲤鱼,嘴上却长了几缕胡子,样子甚是滑稽,像是被人胡乱抹上去的。

“嗯。”慕毓芫难再开口,轻声答应。

那日萱妃哭闹之事,虽然严令底下宫人们非议,但她才升了位分,反而无故不招皇上待见,宫内渐渐有不少流言传开。一来二去,竟然流传成萱妃恃宠而骄,借着父兄亡故之由,要求皇上封自己为皇后,所以才逼急皇帝失了宠。后宫嫔妃本就眼红于她,见她如今被皇帝冷落,私底下皆是称心如意,因此越发传的似真的一般。倒是慕毓芫听说了,觉得有扰后宫素日宁静,特意召集众嫔妃到泛秀宫叙话,言语上弹压了几句,那些流言才渐渐淹没下去。

七皇子笑嘻嘻跑进来,启元殿的宫人皆不敢拦,除却他再无皇子这般随意,上前行礼道:“父皇,儿臣来给你请安。”

“知道,迦罗跟我说过。”乐楹公主将那天的话重复一遍,却见云琅只是摇头,不由问道:“莫非迦罗当日是哄我,胡诌的不成?”

“公主?”迦罗迎面走来,面色疑惑。

“大好的女子?还不是——”海陵王的脸色也极难看,话说一半却又忍住,“皇兄说的是,从今往后臣弟再不惹事,一门心思只对自己的王妃好,再也不去沾染别的人。只是皇兄,臣弟求你……”

明帝微笑嘉许,又道:“一旦开战,将来的事端必定诸多。纵使我朝兵力富足,然而远去千里征战,兵马粮草都是银子铺成,不可谓不艰难呐。国中开支自然要缩减,你掌管着六宫事宜,少不得从你身上开始,还更要听后面妃子们的抱怨。到时候朕忙碌起来,恐怕也顾不上,没准心情焦躁冲撞了你,只怕后悔当初……”

乐楹公主泪眼婆娑,抽噎问道:“你现在……,好一些没有?”

“敏珊……”慕毓芫不知如何劝慰,亦只有默然。

说说笑笑,一上午时光很快过去。快午膳时,多禄跑过来传话,说是皇帝觉得有些油腻,先预备些清淡爽口的小素菜。慕毓芫说了几样皇帝常吃的,让香陶去吩咐,想了想又唤住她道:“再跟小厨房说一声,蒸个桂花糖藕粉糕。”

九皇子只笑不答,慕毓芫却是有些心事。正巧明帝刚刚赶过来,见宫人们皆笑,于是笑道:“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大家听听。”瞧了瞧九皇子,又问道:“还有一个小寿星呢?佑綦素来不缠人,方才朕远远瞧着,还以为是祉儿。”

明帝显得格外欣喜,认真问道:“宓儿,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慕毓芫侧眸想了想,略有些顿悟,微笑道:“既然人都来了,就请进来。正好成日有些闷,有人陪着说说话,倒也不错。”

安和公主一口气涌上来,却忍着先没有发作,挥退殿内宫人才道:“不过是偶尔一遭,母妃就说这样的话,儿臣实在受不起。今日正巧碰上父皇,深留儿臣用膳,难道要拂了父皇的好意,驳了父皇的颜面不成?”

“哪有什么闷得?”慕毓芫虽如此说,唇角笑意却明显淡了许多,“再者说,外省的大事虽让人担心,却也不是我们帮得上的,不过是干着急罢了。”

让慕毓芫烦躁的,并非萱妃话里藏针的挑衅,而是有种控制不住的不快,忽然脱离了素日理智。原来不是不计较,只是以往不曾亲眼看见,所以才可以若无其事。自幼时以来,就被教导如何冷静处事,如何将情感掌控得当,如何去做好应该的角色。可是这一路走来,真真假假,仿佛竟有些混淆不清了。那么,是从何时开始,生出如此儿女情长之念?

迦罗怔了一下,凤翼笑道:“你领她进来,难道会见别人?”

“江大人?!”车侯玉惊呼出声,眼珠不住转动,冷声问道:“公主和我进宫,些微小事,何需江大人亲自护驾?眼下这是——”身旁彩裙已然在徐徐后退,墙根里缩着一名宫人,正在朝乐楹公主招手。

“多谢公主好意。”迦罗略欠了欠身,却道:“多半是方才的药膏起效,手上已经不痛了。再说,我并不认识人,自个儿呆着也是闷,还是陪在公主身边自在些。”

因在国丧期间,慕毓芫换了莲青色缂丝孝服,下着一袭九鸾刺花裥裙,听闻双痕说话亦没有回头,只是吩咐道:“嗯,现下是什么时辰?皇上若是醒了,赶紧把预备好参汤端上去。”

“啪!”的一声脆响,萱嫔一巴掌扇在兰雅脸上,喝斥道:“休得多事!屏风是在玉粹宫弄坏的,自然是本宫的责任,怎能怨得了他人?若还敢胡言乱语、搬弄是非,回宫就撵你出去,今后再也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