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笑道:“如何?两个孩子都缠着你呢。”

“娘娘天生的好脾气,对宫里姐妹一向都是宽待有加,嫔妾等人莫不记挂在心。只是——”杨婕妤颇有些抱不平之色,身子倾斜近些道:“像江才人那样狂妄,竟敢当众诋毁娘娘、挑唆他人,嫔妾虽然位分低微,也忍不住要为娘娘说句公道话!即便是吃点苦头也无妨,总算不辜负娘娘素日的恩情。”

“启禀娘娘,寿王殿外求见。”

四公主熟于来此,随意拣了椅子坐道:“可不是么,儿臣心里惦记着慕母妃,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请安。另外,还有一件事还请慕母妃裁度。”

双痕瞧着周围,压低声音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杜玫若并非杜夫人所出,幼时亲娘便就过世了。当年还是因为她跟杜夫人不和,才被皇后娘娘接进宫来的。谁知道养了十来年,如今倒养出一个麻烦来。”

“算了,不管你的事。”明帝淡淡打断他,顺着殿外的细微声响瞧过去,仿佛有人请见却不见人影,不悦问道:“是谁在外头?鬼鬼祟祟的!”

十六恰是月圆之夜,朱贵妃特意将宴席办在晚上,是时灯烛荧荧、星清月朗,加上院子内花香四处漫溢,更是令人心情为之舒畅。待到人满开席之时,皇贵妃果然没有亲自前来赴宴,据说是最近胎气动的厉害,只让人送来重重贺礼一份。不过,朱贵妃的心情看起来甚好,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夜色浓华之下,一袭柿子红遍地金五彩海棠花云裳,眉眼妆容精致,云鬓上一支硕大的八翅衔珠金凤尤为华贵,兼之脸上微微酡醉泛红,更是平添几分妩媚之意。

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一点点朝前缓缓行走。还没等到进入苦水关,便就看见前来接应的凤翼和迦罗,周围还有一干人焦急顾盼,见到二人安全归来,众人都是满目惊喜。凤翼却是一脸怒色,劈头盖脸斥道:“公主不懂军机大事,你也糊涂了么?好一个有胆有色的将军,自个儿独闯霍连王宫,不要性命了么?!”

“云将军?”

“外面太冷,进去吧。”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就已经添满自己的心,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她的笑靥身影,教人如何能够不想起?一旦她抽身离去,整个人便仿佛被掏空似的,空落落的如同抓心般难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慕毓芫安静无声躺在床上,一头乌云似的青丝凌乱散开,并无半点珠环装饰,越发显出脸色晶莹、肤光胜雪,唯独少却一点红润之色。明帝觉得有些恍惚,依稀是当初在慕府之时,她也是这般娇弱憔悴的模样,让人见之生怜。只是如今,纵使再花上十年的心血,比从前更温存怜爱,只怕也唤不回她半分心意来——

“胡说?”慕毓芫阖了阖目,晶莹的泪水缓缓迫出眼眶,沿着下颌坠落,“臣妾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说,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痛得难以说下去,反手捂住胸口,“可是,却偏偏都是真的!是你想出妙计,再假我的手杀了他!”

而如今的文太后,虽然是先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在政事智谋上,却没有一点其姑母的遗风。每日只是担心儿子守候着,徒自垂泪涟涟,连内宫大小琐事也一概不管,皆交由儿媳同晖皇后辖理。好在同晖皇后年纪虽轻,为人却是敏睿,行事也很果决,加上光帝登基不久,只有太子时的几个侍妾嫔妃,因此后宫亦无大的风波。如此,宫内宫外虽然有些混乱,倒也还能勉强运转。

双痕不由变了脸色,忙道:“每天都是一样的喂食,哪有什么分别?娘娘本来就是担心养不好,所以才搬出去透透气,你少浑说!”

慕毓芫低头一笑,“好孩子,得空母妃再教你。”

还是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略带一点愧疚,更多的则是对自己的信任,慕毓芫想要像往日那样微笑,努力半日也做不到。可是也不便不答,况且皇帝正一腔深情,更怕他疑心多想,只得艰难说道:“皇上,臣妾想喝一点水。”

“一时也没有好法子,容我想想。”慕毓芫沉吟了一会,侧首看向半院子彩缎,已无心思在挑拣下去,“你让人把缎子送到淳宁宫,让佩柔先挑,贤妃不会计较这些,回头再给她送过去,其余各宫按往常顺序办。另外,那两匹明黄云锦先收起来,不要给我裁什么衣衫,免得惹众人不自在,留着空了给皇上缝两身新袍子。”

明帝眯起眼睛回想往日,每次颁发给藩地的旨意,总是被敷衍了事,如今终于可以舒一口气。本应该朗声大笑的,却只淡声道:“不用再说,人都已经死了。”

云琅抬眸看她,止道:“别乱说,多不吉利。”

“是么,你也担心?”乐楹公主含笑反问,颇为自嘲。

“别怕,我过去瞧瞧。”慕毓芫站起身来,将吓得不轻的海陵王妃摁回椅子,留下香陶等人照看着,自己领着双痕赶过去。

朗朗微风掠过山顶,慕毓芫迎风远远眺望着,青山碧水、连绵如画,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清爽畅然。抬头看向明帝的眼睛,似有一泓清泉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不自禁的回答道:“旻旸,我很喜欢……”

咫尺,却是天涯。

安和公主知情识趣,忙道:“是,不打扰母妃和姑姑说话了。”

双痕笑道:“安神汤弄好了,娘娘赶紧梳妆罢。”

因皇帝还未驾到,众妃们皆各自三两闲话。谢宜华素来不喜热闹,故而只寒暄了几句便走过来,拉着九皇子笑看半日,问道:“佑綦,什么事这么欢喜?是不是,你母妃夸奖你了?”

慕毓芫蹙眉略思量,问道:“朱锡华?纯妃的叔叔?”

云琅欲言又止,叹道:“迦罗跟着进宫来,想见见你。”

明帝比着二人看了看,笑道:“寅馨和你呆的久,倒有几分像你呢。”

待到第二日,纯妃出宫去往公主府。嫔妃中稀稀拉拉有人来看望,谢宜华却是每日都到的,午膳不久便如常过来,进到寝阁先取笑道:“看来纯妃妹妹说的没错,只要娘娘开口,皇上果然没不答应的。”

若是在以往时候,慕毓芫必定会如她所愿,然而此刻心情却分外复杂,说出来的话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气这么冷,萱妃就先回去罢。”

迦罗点点头,认真道:“嗯,那是当然。”

慕毓芫凝目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嗯,皇上下棋罢。”——

乐楹公主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她语气直接,只是疑惑道:“原来你也——”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迦罗烫伤了手,忙道:“啊呀,你的手没事吧?先别着急,等阿璃取点镇热伤的药膏来,得赶紧抹上才行。”

杜守谦喝了一口粥,润了润喉咙,细细分析道:“凤将军本身是江湖中人,熟知民间的诸多琐碎。再者,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姐妹,即便其间有什么闪失,也不会牵连到朝中的局势,所以由他前去最合适不过。”

萱嫔突然跪在慕毓芫跟前,垂首诉道:“嫔妾自入宫以来,一直得淑妃娘娘悉心照拂。先时嫔妾有了身孕,娘娘便将自己心爱的屏风送过来,多亏有它安胎养气,所以嫔妾才能顺利诞下馥儿……”

惠妃忙放下手中糕点,欠身道:“是艴儿有些伤寒,不过是寻常小病,皇上不用太过担心,臣妾会照顾好的。”

慕毓芫手上握着竹笔,桌上放着一堆颜料、小碟等物,跟前是一架尺高的小小木摇马,正在细致的补着脱落之处,抬头笑道:“云琅在颖川遇险,多亏这位将军相救,说起来,臣妾也该好好答谢他一番。”

吴连贵赶忙补道:“还好兰雅手脚快,一把扶住,虽然自己跌在雪地里,到底萱嫔和胎儿没有事。只是……”

萱嫔正拿着一盒子飘香桃酥,拆开笑尝了一口,“嗯,正是这个味儿。京城里买的桃酥都不合口,还是哥哥细心周到,记得我爱吃什么。”说着,让兰雅将所有的桃酥都收进去,方才点头道:“外面到处都是人,特意让你进去反不好,眼下热闹着,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别担心这个,云琅若是敢对你不敬,皇嫂第一个不会容他。”想到往后错综纷乱的时局,慕毓芫的目光愈加复杂深邃,抬眼看着乐楹公主,认真道:“将来的事还很难预料,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故?你只管在皇嫂这里安心静养,一步步走着再说。”

乐楹公主和车侯玉被人簇拥着往后退,待出寺往西南方向行了半里,方见云琅等人追赶上来,上前请安道:“方才的歹人乃是一伙江洋大盗,因被官府追捕良久,衣食不足,遂到寺庙里抢掳财物,让世子和公主受惊了。”

“好了,不必再多说。”慕毓芫摆摆手,吩咐吴连贵先退出去,起身宽衣道:“估摸皇上还在前面议事,多半不会过来,咱们先歇息下罢。”双痕服侍着她躺下,自个儿到外间的小榻上半眠着,辗转到半夜也没大睡着,隐约听得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赶忙下榻出去。

萱嫔忙点头谢过,江贵人在旁边笑道:“正是呢,娘娘如今身子尊贵,万事都应以小心为上。只要安心养好胎,皇上也放心多了。”

“双痕姐姐——”慕毓芫用了旧称,轻声叹道:“那年,若不是三哥染病不治,只怕你早就已经……”主仆二人各有无限心事,彼此相对无言,但听窗外有树叶掠地发出阵阵响声,时光顿时流逝的缓慢起来。

叶贵人似乎想与她划清界限,略微往侧旁让了一让,朝慕毓芫回道:“当初米珠乃是为皇上大寿准备,只因嫔妾觉得绿色不大合适,便自个儿用凤仙水通染过一遍,以求喜庆吉祥一些,所以这些米珠并非嫔妾遗失。”

“这是——”明帝将折子中的一纸红笺抽出,细细看了半日,疑惑道:“这也是宸妃让你送过来的?”多禄瞥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悄悄退下去,将殿内的宫人都撵到侧殿,自个儿静立于台阶之下。

安安静静躺在青金石镜砖上的,是一支六面打造的赤金镶玉鸾鸟步摇,精巧繁复、灿色若金,尾坠还串着几缕细小的璎珞珠。记忆的阀门猛然被打开,那一年她初入宫之时,不计其数的赏赐流水般送往云曦阁,这支金步摇便是其中一件——

着大致的平静,如此又过了一月,眼看已经将近万寿节。今年乃是皇帝的三十寿诞,非往年生辰可比,宫嫔们都忙着给皇帝预备寿礼,多半闭门不出,因此宫中上下显得既忙碌又安静。

“回皇上,六月十二。”多禄说话的声音干脆利落,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插嘴笑道:“听说,今儿还是叶贵人的生辰。”

“娘娘——”吴连贵赶紧小跑过来,近身附在慕毓芫耳畔,压低声音道:“前面传来颖川的消息,说是乐楹公主已经怀有身孕,夏烈王遣人快马加急送得喜讯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