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珊。”皇后拉她坐下,笑道:“往常进宫十回,也见不到你认真请一次安,今天怎么变得如此规矩?”

“等会朱贵人她们就该过来请安,奴才把赏赐的东西都预备好了。”吴连贵稍微停顿了一下,“皇上似乎对选秀没什么兴趣,其余几个大都是没有位分的采女,内中只有两名才人乃是外省官员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安抚罢了。不过……”

听闻云大将军有外甥云琅,不仅年少善战,还是皇帝宠妃慕氏之弟,如今手里统领六万精锐之兵,号称关宁铁骑。如此说来,多半就是眼前这位少年了。只是看着模样太过秀美,众人不免觉得皇帝任人唯亲,底下略有低声窃语。

“那样的话,恐怕就没有郑嫔了。”慕毓芫迎风吸气,初春清风仍冷孜孜沁人,“阴谋迫使皇子夭折,还有她的活路吗?”

“什么?”明帝惊得坐起身来,急问道:“大人孩子可都平安?别结结巴巴的,好好说清楚了!”

“甚好,容朕想想。”明帝微微颔首,眼中有些迷蒙回忆神色,“小的时候,朕最喜欢看年夜花灯,金莲花灯、马猴灯、梅花灯、蟠桃灯,宫人总是扎出诸多花样来,所以每年都要等到子夜燃灯守岁。有一次,不小心弄翻灯里蜡烛,竟然把最大的宝台莲花灯烧毁了。”

“什么?!”云琅既惊且怒,一枪刺在雪地中。

“没事。”慕毓芫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敬妃不像是莽撞冲动的人,陆才人小产的又很奇怪,其中难保没有什么。只是一时想不出个眉目,有些头疼,让太医来瞧瞧脉也好,对外也可清净一些。”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为悬心的几件事之一,只对皇后点了点头,来不及与座下嫔妃知会,便同孙恪靖离了席。

慕毓芫朝水波潋滟的湖面望去,淡淡说道:“朱门大户的女子,生来就比别人享受多些荣宠,长大后自然是要替家里分担的,姐姐何苦做这般感叹?况且……”远远的见惠嫔等人搀扶着徐婕妤,正在四处观花,三个月身孕几乎看不出身子,如此谨慎隆重显得格外可笑。

“奶娘,把公主抱下去!”太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神色甚是冷淡,“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宸妃你进来,哀家有话要说。”溟翎公主大哭着不肯松手,慕毓芫小心抽出她的手,起身跟着太后走进大殿。

明帝还未说话,皇后已经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嫔虽然老成却是没养育过孩子的,只怕许多事情都不懂得。”费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说道:“如今我也不能时常走动,就让宸妃妹妹过来陪着说说话。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责任重大,还是交给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云琅躬身谢座,回道:“这次出去收获颇丰,已查清大部分勾结官员名单,他们平日败迹也收集不少。眼下帐簿虽然已经被人销毁,但只要找到副本就可定罪,应该耽误不了几日,就可以回京城去。”

谢淳脸上有不可置信的挫败神色,强自直起腰身,“好!!就算你没有死,哪又怎么样?那些账簿证据,早都已经化成灰烬!我今日虽然难逃一死,却也没有什么遗憾,倒是你们,恐怕才要饮食不安了吧?那人……”

空气里是长久静默,几乎可以听到花瓣摩擦衣襟之声,明帝轻轻叹了口气,却转过话题道:“云琅跟去快半日,也不知道进展如何?现在想起来倒是有些冒险,早知道该让郭宇亮跟他一起——”

慕毓芫把昨夜之事说明,又道:“若没有昭陵郡主熟悉地形,只怕路上也不能平安回来,要论其功劳来,也是一人一半才对。”

外面突然人声大起,小沙弥敲锣大喊,“失火了!柴房失火啦……”孙恪靖急急推门进来,“此时火势顺风蔓延过来,烟雾又甚是呛人,还请皇上先移驾出去,微臣再做安排。”

云琅一笑,“呵,可能是吧。”

江面起风涌浪,整个画舫都有些倾斜晃动。一个血迹模糊的人头骨碌碌滚动,顺势滚向乐楹公主,吓得她睁大双眼,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云琅惊鸿一跃跳过去,轻笑道:“要是害怕,就哭出来罢。”长剑出鞘轻挑人头,“嗖”的一声,人头飞向澄澈蔚蓝的天空,划出一道完美弧线落入江中。

“你才大我几天,整天就会教训人。”乐楹公主一脸不乐意,反倒委屈起来,“分明是他弄坏了我的丝绢,不要还不行吗?”赌气将车帘一甩,郭宇亮挨得甚近,正好被微摆擦到眼角,不由“啊”了一声。

“说罢,说罢,又没外人在这里。”董崇德知道他喜欢卖卖关子,这高鸿中本来就是自己的门生,为人心性再了解不过。

此时便要掩饰也是来不及,慕毓芫索性大方站起来,回首看到明帝疑惑的目光,微微有些踌躇,最后还是直接说道:“没什么,臣妾在祭奠一位故人。”

满屋子宫人们都笑起来,他也笑,一把环住自己,“芫芫,你笑起来真好看。”

“那臣妾,就在这边等候。”

帝后二人于正中长檀椅上坐下,明帝接茶笑道:“竟然来得这么齐整,你们脚步倒是快,是不是已经先吃了?”忽而环视一圈,锁眉问道:“怎么不见熹妃?”

“嗯……”慕毓芫手臂上刺心的疼痛,因护着脸所以手先触地,谁知头上金枝步摇跌落其下,摔倒之时正正印在上面。繁复的小葵花金枝扎进肌肤,鲜血正漫漫渗出,宛如一液蜿蜒延伸的珊瑚枝,格外触目惊心。

“我知道,你心里有些别扭。”皇后摇了摇头,又道:“只是现在,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子,过去的事,不如都忘了罢。”

“你——”一句话说得敬妃涨红了脸。

“夫人?”那女子似乎有所感触,神色平静下来,竟有几分高贵气度,“多谢大侠相救,小女子铭记在心。只是如今落魄他乡,无财无物,亦不能帮的上什么,只有来生再报答了。”说完转身就走,竟连头都没回一下。

“啪”的一声,敬妃将桌上书卷拂在地上,心头怒气仍不能平,这倒擢升的旨意未免太让人气闷。到底何等人物,能让皇帝如此大费周章?不过眼下没功夫怄气,此次册妃必定让其他人不满,更要小心应付才行。

皇后抚了抚她,叹道:“别太伤心,好好保养自己。”

奶娘慌忙跪出来,回道:“奴婢们半点不敢疏忽的,平日里吃的东西,都是亲自尝试过,才敢给小主子们食用。今日在御花园里玩耍,二皇子当时也在,递给小主子一块枣糕,谁知道……”

寝阁内悬挂数帷玉色绡纱,纱幔后放着一尊金纹双耳梅花鼎,内中的沉香屑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愈发显得宁静似水。床榻上素衫女子昏睡未醒,乌黑如墨的长发一丝丝散开,越发衬得肌肤莹白、眉目姣妍。明帝静静立在床边,目光落在女子脖颈间的勒伤上,心中一阵剧痛,她居然要追随他去死!

熹妃面带薄怒,撇嘴道:“记得,哪有如何?”

皇后喜极而泣,哽咽道:“柃儿这孩子……”

“诸位大人,坐稳当了!”小太监嘴里轻轻吆喝一声,扬起细鞭抽下去,两匹乌黑马儿便“得得”的撒蹄跑开。

待郑嫔告安走后,双痕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娘,郑嫔是不是想玩什么花样?那雪参给她多半要出事吧?”

“呵,你也看出来了?”慕毓芫含笑问了一句,却不多说。

双痕还要再问,却被紫汀唤了出去。原来是皇帝又赏赐东西过来,待到安排人调停妥当,回来却见谢宜华在内殿,二人正在对弈下棋。

黑白子对垒,谢宜华拈子蹙眉半日仍在犹豫,摇头淡笑道:“原先在家的时候,还只当自己进步良多,如今才知还是不够。”只听“啪”的一声,棋子已经落下,她的目光仍旧锁在上面,似乎觉得这一步下得不够满意。

慕毓芫的手指染着新鲜的蔻丹,却是极浅的绯红色,指上第三节套着枚水莹通透的渤海明玉,里头好似汪着一碧海水,“呵,你也太着急了。本宫自四岁开始学棋,每日都是当做功课苦练,那时看到黑白子就觉得头疼,心里最想去花圃掐掐花,或是去草丛捉捉虫,只想痛快玩一会。”

谢宜华笑道:“原来,娘娘小时候如此贪玩。”

“后来爹爹说,你未来夫君身边必定不只你一人。其中有能歌善舞者,有精通书画者,有饱读群书者,而你就是要学别人所有擅长的东西,且要比她们更加出色。”一枚黑子轻轻落下,几乎没怎么思索过,仿佛那棋局已经千百遍烂熟于胸,慕毓芫轻声微笑道:“你不过才学一年余,且并无人逼迫,能有如此进步已经很难得。”

“反正时间还长着,那就等十年后再抱怨罢。”谢宜华笑容从来都很淡,嘴角似乎都不曾弯过,只有一双浓黑的星眸闪烁着光芒,“难怪朱贵人整日过来学画,可惜那样的东西终究太细致,嫔妾还是陪娘娘下棋算了。”

“启禀宸妃娘娘,乐楹公主驾到。”外面传来小宫女的声音,慕毓芫侧脸向外面看去,却不见乐楹公主咋咋呼呼跑进来,于是朝谢宜华笑道:“先前在庆都时,你也曾见过敏珊,有没有觉得斯文不少?”

“嗯,有些。”谢宜华含笑抬眸,轻轻点了点头。

乐楹公主已经走进来,端端正正的裣衽行礼,“敏珊给皇嫂问安了。”探头看了看棋面,叹气道:“原来皇嫂在和谢婕妤下棋,可惜我琴棋书画样样都不会,现在想学也来不及了。”

慕毓芫略微诧异,笑道:“是么,敏珊想学什么?”

“什么都行,越多越好!”乐楹公主显得有些急切,凑近些道:“皇嫂,你说我该学点什么好呢?嗯,女红什么的就不用了。学下棋写字也太慢,不如你教我画些花花草草的,便是不十分象也不会太难看,好不好?”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了。”慕毓芫隐约猜出几分,含笑问道:“对了,还有没有在生云琅的气,等本宫好好的教训教训他,替你出出气可好?”

“不用了,不用了。”还没等说完,乐楹公主已经连连摆手,“我没有怪他,凤翼师兄已跟我说明白。”说得低头下去,脸上越发红起来,“总之,我不怪他就是,皇嫂你也别去责备他了。”

慕毓芫虽不清楚凤翼说过什么,但也知道必定不是云琅本意,不过总比现在就闹翻的好,况且以后的事谁能够预料呢?看起来公主不仅原谅云琅,而且大有为他苦学勤练的架势。心内只是连连叹气,却道:“嗯,只要云琅没欺负你就好。”

“没有,真的没有。”

“呵,公主着急了。”谢宜华看得有趣,也忍不住一笑。

“没有就好。”慕毓芫点了点头,又笑道:“若是有也没关系,你只管进宫来告诉皇嫂。到时候,让他到公主府给你做半年杂役。”

“那怎么行?”乐楹公主急得摆手,忽而低下头去,声音细弱蚊虫,“不过,若能与云琅在一起,我替他做杂役也可以……”脸上却愈是发红,既甜且羞,几乎与身上桃红宫装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