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越发浓黑,四周逐渐寂静下去。因风雪良大,云琅怕村民睡着冻伤生病,故将火堆移到人群中,自己领着两个士兵守夜。挨到到后半夜时,郭宇亮打盹醒来,揉着惺忪睡眼上来,“云琅,该你去睡会了。”

慕毓芫沉思不言,吴连贵忙吩咐小宫女退下,又近身问道:“娘娘,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双痕在边上自语道:“这位娘娘倒也糊涂,陆才人也是沐华宫的人,如今出这样的纰,就不担心皇上责备么?”

皇后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细致,臣妾这便回去。”

皇后轻轻摇头,微阖双目道:“家里商量过,准备把佩柔送进宫来。”

慕毓芫心内一触,微笑得几乎掉下泪来,“小芊你看,这是什么?你最爱吃桂花松子糖,喜不喜欢?”溟翎公主翻开素白的皱皮纸,松子糖在阳光下泛着黄澄澄之色,浓浓糖香甜丝丝的沁人,轻手拈了一颗放进嘴里。

明帝膝下子嗣并不多,此时颇为欣喜,“玉窈,你就今后别出来走动,好生在沅莹阁调养着身子,左右皇后也需要清静,不必日日过来请安。”转头吩咐惠嫔,“你等会陪着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么只管跟皇后说……”略微沉吟片刻,“皇后最近不适,需要毫升静养着,还是跟敬妃说罢。”

“什么小姐?!”海陵王一口茶饮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谁说我想要娶亲了?皇兄,你先看着密折,我云琅回来没有。”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门口上差点与人撞个对怀,“云琅,这么快回来了。”

汉安王捂着胸口,又气又痛,“淳儿,你……”

“宓儿,你看着朕再做回答。”明帝转身蹲在她面前,问道:“如果从一开始,你嫁的人就是朕,会不会坦然接纳?”那眼光好像两枚长钉一般,钉得慕毓芫不能动弹,手中的绡纱香帕瞬间散开,绣线花瓣飘落一地。

汉安王却不甚着急,迎着明帝上坐道:“皇上莫急,臣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明帝笑道:“敏玺,你们玩得高兴,怎么把敏珊丢下了?”

明帝等人进到内堂,闲坐饮茶歇息。小沙弥捧上新茶来,乃是山上庙中自制,虽不见得名贵,倒也是颇有一股子清香气。明帝饮了两口茶,笑道:“听你姐姐说,你自幼就在外间习武,去年才刚回来。”

自己就要死在这画舫江上么?慕毓芫合上眼帘,只待那柄冰凉寒剑没入眉心,然而耳边却只听阵阵鲜血喷溅之声,洒在身上微暖,难道自己还没有死?睁开眼帘看去,云琅正斜剑指向地上尸身,鲜血顺着衣袍嘀嗒落下,红艳惊心!

“你少胡说!”乐楹作势挥拳,又“哼”了一声。

台阶下顿时跑来一群小太监,都拿着竹竿跳上跳下,要去粘树上的夏蝉。高鸿中伸头朝窗外看了看,转身回来笑道:“董大人,咱们还是先别议论什么青州,什么庆都的事了。”

要如何遗忘那些恩爱时光?在情萌之初相遇,珍重、呵护、怜惜,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对方,为什么却不能相守到最后?为什么你早早的离去,却留下我独自承受破碎的残局?果真是情深不寿么?有清风轻盈掠过,细小花瓣有如落雪般飘落,仿佛要掩盖无尽缠绵的悲伤,风声也呜呜咽咽起来……

残木窗外,树上雀儿依旧在叽叽喳喳,而书案上旧书卷却已泛黄,雕漆花椅上的金漆也有些残落,蛛丝更是牵连得不能轻易拂。有瓦碎散开,缝隙间透下几缕光线映在书案前,里面灰尘浮动跳跃不止,隐约还能闻见从前杂乱的言笑声。

郭宇亮笑着没有答话,另外几位少年都上前去扯他,“皇上还在这里,海陵王你又开始狂妄了,咱们几个,今天非要把你比下去不可。”海陵王一时不防,几乎被他们拉下马来,朝下扬了扬鞭,几位少年才笑着闪开了。

“给两位娘娘请安。”徐婕妤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裙,走路间震得新月耳坠轻轻摇晃,上来娇声笑道:“原来躲在这里说知心话,只把我们撇到一边不理。不如过去坐着,大伙儿在一块儿说说笑笑。”

“娘娘小心台阶,留神脚下。”

“难为姐姐费心,比起从前还要更好些。”慕毓芫取了一盏木樨清露,往清水里倒了几滴,花露甜香之气悠然散开,“记得你爱喝这个,尝一尝味道如何?”

“哐当!”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溅了一地,已然气得浑身发抖,不可置信的指着那女子,“你,你……,怎么会是你?豫国公家的养女?你以为有几分颜色,就可以魅惑皇上么,不知廉耻!”

那女子神色冷淡,抱紧女儿,“多谢,我们不需要银子。”

“是,老奴也没有见过。”王伏顺一张老脸沟壑纵横,满脸笑容道:“不过娘娘也不用着急,过几日慕小姐进宫,娘娘不就都清楚了。”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嗯,没事就好。”明帝抬手打断她,走近床榻瞧了瞧三皇子,“寅祺,肚子还疼不疼了?来,把汤药喝完。”

“是,谢皇上恩典。”

“娘娘,你还不知道?”徐婕妤握着纱绢掩面轻咳,手上寸长的指甲葱管似的,水红色的蔻丹亮得夺目,“这宫里啊,可要出大事了。”

明帝笑道:“难为你如此细心。”

王伏顺面色疑惑,却只笑道:“这位就是俞太医?真是年轻有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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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皇上还会囚禁她一辈子?听皇上的口风,皇后娘娘也说过这话,我再说一次也不算多。”

吴连贵捧着新茶递上来,说道:“其实熹妃虽然脾气大些,到底还是明着说话行事的人,总比背地使绊子好防些。”

日复一日,争斗永无止境。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到底需要多少力量支撑,才能继续走下去?慕毓芫握着茶暖手,似是倦怠茫然,似是慵懒无力,“熹妃诞育皇长子和皇长女,又侍奉皇上多年,皇上对她岂能全无情意?纵使皇上不念旧情,熹妃还有政观阁官员撑腰,皇上又怎会不管不顾?如今咱们正招人怨恨,还得事事小心。”

双痕迟疑道:“可是,皇上对娘娘你……”

“皇上待本宫有几分不同,是不是?”慕毓芫抿茶润了润喉咙,接着微笑道:“君恩叵测,皇上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与大燕朝的江山永固相比,其他的人和事又算得上什么呢?况且……”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生死之间走过数遭,早已不能似青春女儿那般为情孜孜自喜。总是现在是恩宠无限,前尘往事、身后纠葛,终究还是给彼此笼上一层阴云。

皇宫里的年夜,总是象征性的东西多。将近年关的半个月,宫内几乎处处都是灯火通明,树上缠着大红宫绸,枝蔓间挂着祈福锦缎,宫墙内外都漂浮着令人眩晕的喜庆气息。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大都是织金红色裘皮,放眼望去,尽是深浅不一的各色红装,元徵城内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开头象征性仪式结束后,便是相对随意些。嫔妃们各自聚在一处说笑,各宫嫔妃都是珠光宝气,极尽奢华隆重打扮。不过,今夜最引人瞩目的还数徐婕妤。此时她已身怀六甲余,加上冬装厚絮,原本娇小的身形也颇为臃肿。皇后特意让人搬来长榻,许她自在倚在上面,也不用按规矩礼数,给其他娘娘们斟酒行礼等等。如此一来,其他宫妃皆有些不甚自在,纷纷疏远开去。

年下热闹,诸位皇子皇女亦在筵席之上。四公主寅雯还太小,不过三岁,因此只让奶娘抱在旁边。除此之外,还有敬妃诞育的三皇子寅祺,却也不在她身旁。只因明帝特别喜爱三皇子,便唤到身旁坐着逗笑。

盈反沸天的御花园中,慕毓芫唯独留意到熹妃一人,只见她身上一袭绛红色拈金珠大氅,格外明丽华贵,比之半年前丰腴模样清减不少。今夜只是默不言语,倒是平添几分雍容之姿,加上身旁一对娇小儿女映衬,更显出她的尊崇地位来。

总是繁华热闹,终究也与自己不相干。慕毓芫看着神情各异、争相邀宠的嫔妃,反倒生出凄凉落寞之意,便推说换衣衫透酒气离席。漫无目的随处闲走,皇宫内四处都是红灯笼罩、华纱辉映,透彻夜空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双痕跟在旁边,小声道:“娘娘,前面是有风楼。”

有风楼因四面透风而得名,总共分为上下三层,临水而建,楼下是人工挖凿的碧澄湖,乃是夏夜赏月绝妙之处。慕毓芫扶着栏杆上楼,极目朝远处望去,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新月,元徵城内华灯点点、灯火通明,远远看去好似满天星子洒落地上,闪烁着欲述无声的光芒。

夜风清幽寒凉,慕毓芫倚着朱漆栏杆坐下。眼前夜色如常,只是那相伴赏月的温润少年,却早已消散不见。双痕站得良久,忍不住上去劝道:“娘娘,夜里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再到院子里赏月罢。”

“嗯,有些凉。”慕毓芫缓缓站起来,眸中似有一层氤氲水汽笼罩,却只是微微笑道:“走罢,回去赏月……”

“香陶,紫汀!”寝阁内不知道为何没有掌灯,光线幽暗朦胧,双痕朝里面唤了两声,又回头道:“娘娘慢着些,我先进去掌灯。”

穿过水晶串珠帘子,二人缓缓走进。慕毓芫被眼前景象所吸引,顿住脚步,层层重重雪色宫纱帷帐后,唯有白日双鸭吉灯亮在半空之中。四束五彩丝绦对开,将吉灯悬挂在房梁之上,橘红色光芒透出纸皮,幽幽暗暗的暖色光线向外发散晕开,整个寝阁都笼罩在朦胧光晕中。

“呵,真有意思。”双痕仰头看了会,笑道:“一定是香陶捣鬼,想着法子让娘娘开心呢。我先出去找灯,过会子再起来。”

“嗯,去罢。”

慕毓芫伸手触到吉灯,有暖意迅速传到指尖。一霎那的恍惚,那年那月,是二人一同相守的不眠之夜。汤药甚是苦涩,自己一勺一勺亲自尝试温度,小心送递过去,只是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青花葫芦莲花瓷碗内,浓黑如墨的药汁,那是数名良医精心配制的回魂汤,却挽不回他逐渐消散的温度。泪水如雨,一点一滴全都落如药碗,那汤药也浸透咸苦味道,“啪哒”一声,碗勺跌落碎裂于地,顿时粉身碎骨!他用力最后力气张开嘴,口中却再不能言语,那是于耳畔唤过千百遍的两个字——芫芫!

本该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呆若石雕的望着明黄色床帏,只是泪流如水,脚底却落地生根似的,根本法移动!静默,沉重的让人不能呼吸静默,太后颤抖着上前探悉,尖锐哭声顿时撕裂空气,“晔儿!晔儿……”紧跟着是慌乱搀扶的太监宫女们,周围的人都乱起来,自己仿佛突然失聪,居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眼前表情各异的人们,在大殿内模糊移动,耳畔有人惊呼,“皇后娘娘!皇后……”盲了双眼似的一黑,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将自己吞噬进去……

有滚烫的液体跌落在手背上,慕毓芫松开吉灯,反手拂面,满手水痕带着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得她慢慢坐在地上。只能无力倚在宽阔的床梗旁边,仍凭泪水流淌,冲花嫣然动人的妆容。

良久微笑,以此阻止他人窥探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