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掖庭里的管教严,但这素来是宫中不成文的规矩,不论贵胄家的小姐还是末流侍卫的女儿,嬷嬷们少有笑脸相迎,也算是替紫禁城给刚进宫的秀女们一个下马威。格卢黛在今年的选秀中算是极为出挑的人物,若是没什么差池,再不济也是个福晋。这些精奇嬷嬷虽不至于腆着脸去巴结,却也不至于变着法的挤兑她。

“老爷子十四岁就袭爵位,陪皇阿玛讨吴三桂,征葛尔丹,为大清整整拼杀了一辈子。”四阿哥突然开口,他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记得小时候,我和大哥二哥常到这园子里来玩,我们兄弟几个的骑射还是老爷子亲自教授的。三哥总是躲在屋里看书,老爷子还骂他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四爷脸上的温情因着回忆慢慢展露,我静静的看着。

“放心吧,少不了你的。”我和语双齐看门口,十四斜靠在门框,好笑的看着我们。我呵呵笑着,“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语双走上前,接过外衣,“我们刚说到你,可巧就回来了。”“八哥交待了些事,也什么打紧的。”十四轻快的走来坐下,说,“在路上见到十三哥了,像是往你那儿去了。”我啧啧着,站起身斯条慢理的往外走着,“这刚进门就紧着往外哄人了,”挑起门帘,我笑着说,“我还是走好了,免得有人嫌烦。”屋里两人笑着,站起身来。我念叨着不送,正要走,十四突然在背后说着,“璎珞姐,十三哥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吧。”脚下一个趔趄,我忙站住,却不知怎样回答,只是匆匆点点头,慌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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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急促的敲了几下,随之传来高无庸刻意压低的声音:“爷,有信儿来了。”四爷目光一凛,正色道:“快进来。”房门打开,进来两人,都头戴斗笠,身穿披风,看不见样貌。

我转头看四爷,“四爷,您怎么看?”四爷眼睛一眯,反问我,“你看呢?”我轻轻一笑,起身开门,对楼下喊,“小二,换茶,。”店小二闻声便慌忙跑上来,垂问道,“姑娘喝不惯这茶?”我轻轻一笑,“若是往日,你拿这种茶来糊弄我也就算了,可今儿楼下一帮子乞丐吵闹个不停,加上这盅茶,就只好落你这个不是了。”店小二一听,便夸张的自打嘴巴,说着:“姑娘,您有所不知,这帮乞丐天天闹,夜夜闹,非要往李府闯,说什么里面有个宝贝,得着了便能三世富贵。这不,到今天足有三、四日了。小店的生意也因此折损不少。唉,得了,这就给您换茶去。”

四爷闻言轻轻点头,沉吟一下,对十三说:“这个法子到是不错,最好再把这苏州知府困住,使其得不到同党的消息,你到时问起话来就更容易些。”十三听了,抚掌爽朗笑起来,“四哥好主意。我反正在府衙也是吃闲饭,打明儿起,我连上堂也跟着他!”

店伙计见我回来忙迎上来,见到身后的周江平便止住了脚步,两眼疑惑。我使了个眼色,见伙计心领神会望楼上走去,心放下了一半。客栈还有几人在大堂坐着吃茶,我稍定,心里赌着周江平不会在众人面前撕破脸皮,便转身笑着对他说,“周公子,多谢您送小女子回来。只是这男女有别,怕是不能请您进屋一叙了。”说罢,躬身施礼,偷眼看看周江平吃瘪的表情,转身便走。突然,胳膊被猛的抓住,劲力之大让我有些受不住,抬眼看,周江平恼羞成怒的脸近在咫尺,“居然敢耍老子?!”

端着饭菜送到前厅,我不等他俩招呼便自觉坐下,回手又拉芷蓝。芷蓝推托了一下,偷眼看了看十三,也坐下了。饭罢,四爷给老婆婆留了些钱,又叮嘱说,若是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就到京城圆明园找四爷。

四爷冷冷的声音传过来,“今天接着赶路,晚上就能到石家庄投宿,你以后不要再如此莽撞,免得耽误了赶路。”我咬着饼低下头,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不想抬眼回答他的指责,免得见了四爷冰冷眼神让自己心凉。十三拿胳膊肘碰碰我,“别当真,你四爷这是关心你呢。”我感激的看了一眼十三,仍是没敢看四爷。“行了,时候差不多了,启程。”四爷站了起来,口气更加冰冷。我也急忙站起来,跟着上了马车,心里却有些恼怒,胤禛的这通火也太有些莫名其妙了。

四福晋带着收拾好的行囊从内室走出,又差人备好马车,一切准备的有条不紊,一派大家风范。她笑盈盈拉过我的手,眼却瞅着四爷,“这一趟怕是要多劳烦姑娘了,我看姑娘也没带什么衣服,就自作主张也给你备了两件。”我的笑容有些僵硬,看了一眼四爷,对四福晋施礼答道,“主子派下的差事是奴婢的福气,福晋这么说怕是要折煞我了。”四福晋满意的笑笑,拍拍我的手,眼神却无意间瞟向四爷。

是夜,康熙到中南海去听戏,在京的皇亲几乎全部列席,我跟着在御前伺候,终于见识了爱新觉罗家族的庞大。皇上的玉驾设在紫光阁二层,正对的戏台搭在一片海子上,绕台悬上了一圈透亮的笼纱灯,整个戏台被镶了圈黄晕边儿,漂在太液池上影影绰绰如梦境。

四爷见我这个样子,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要说什么就说罢。”我轻轻一笑,开了口,“奴婢本想去跟福晋道谢,那天借了福晋的衣服还没得机会还呢。”说罢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

还没进宁寿宫的大门,就听得里面有些嘈杂的说笑声。吸口气,进了门。过了影壁,就见院子里十几个旗装的女子,身着各色宫装,间或三三两两的站着。我垂下眼,继续向前走。她们的视线盯着我,说话声有那么一下的安静,忽而又起,声音似乎更大了。我心里自然是知道她们如何看我,康熙先是打了我,把我关起来,又放了我,还封品衔。我心里苦笑着,怕是他日后在我这儿使的把戏,会让你们更摸不着头脑啊。

我心里叹口气,对小绯说,‘去吧,把今儿做好的奶子拿过来。’小绯点点头,出去端进来了几个碗盅,捧出一个放在十四面前,又搁了汤匙在旁边。十四看着碗里奶白色的凝固体,笑嘻嘻问我,‘今儿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啊。’我便帮他往里着加杏仁露边回答,‘这是酸奶,你尝尝。要是吃不惯就别勉强,免得吃坏了肚子。’

之后的八年,每晚的梦里就多了你,无论是我离开殷府,无论是被爹送到师傅那儿学功夫,无论是练功时受了伤,无论是师傅要把师妹许给我,无论是学成执意下山,我每天都能在梦里看到你。

似乎还是那个屋子,只是一切都不再破旧,连门也有了。我抬头看向身旁扶着我的人:一个不认识的宫女。她见我醒了,一脸的惊喜,忙扶我趴下,口里碎碎念着,‘姑姑你可是醒了,我这就通报去。’说着快步走了出去。

四爷和十三端坐在椅上,我正要施礼,十三挥手说到,‘免了吧,快说。’我抬头望向四阿哥深潭似的双眼,‘奴婢听说亲征大军不少人邪风入侵,药材不足,甚至皇上也被传染了。’四阿哥双眼一眯,眼神透出些怒意,握着茶盏的手有些白,斥道‘你胆子不小啊,这种大不敬的话也敢说!’我被他堵得有些气闷,又不能说自己在康熙大营里放了眼线,咬咬牙,赌四阿哥不会把自己怎样,硬着头皮接着说,‘四爷,下人间传的不一定是假的,可万一属实,却是了不得的事啊。’

九阿哥指挥着徐三求把獒搬出去,我央他们停一下,从头上拔下簪子,交给徐三求,再从他手里接过獒的颈绳,众人不解,十阿哥问,‘你这演的又是哪出?’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教藏獒认主。’八阿哥听了笑起来,‘爷不会跟你抢的。’我听了脸更是红的利害。

我福礼,接过帕子,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径自坐在了板凳旁的石阶上。我迟疑着,不敢做过去。四爷抬头看看我,眼底里闪过笑意,‘怎么今天这么懂规矩阿。’说着便伸手拉我坐下。

‘是我小心把杯子打破了,还弄脏了璎珞姑娘的衣服。’八阿哥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温润动听。他说着,便起身对四福晋道,‘麻烦四嫂找件干净衣服给璎珞姑娘替换,这酒是我撒的,还是我陪着去,就算赔了不是。’说罢眼睛看向我。我正巴不得快快离开这个是非地呢,忙不迭的点头。

扶了扶头,拉了拉衣服,准备回去重新战斗。刚一转身,就见胤禛眼底含着笑意,一双黑眸深深望着自己。我心里的小鼓开始咚咚的敲,捏诺着不知说什么,暗暗期望他什么也没看到。还是胤禛先开了口,‘几位阿哥已经来了,就等你和太子了,怕你迷路,就出来找你。’我应了一声,寻思着总要解释点什么。胤禛却没打算多说,转身就要带我走。我心里揣摸着,边走边问,‘四爷,刚才那位格格是?’他有些奇怪的看着我,‘你不认识?她是郭络罗氏多罗格格。’我微微一笑,没再吭声。这个名号当然听说过,以后的八福晋嘛。出身高贵,当年又很得孝庄的喜欢,如今后宫的娘娘们也很宠她,怪不得,这么飞扬跋扈。胤禛看我半天没吭声,突然低下身子对我说,‘你还吃过她一耳光呢。’哦!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湖边那一耳光是她打的!好啊,仇上加仇,没法化解了。

我思索了一下,掂量了掂量,‘奴婢愚昧,但是听教奴婢的先生们说过,谈下来的东西到底不如打下来的牢靠。’说完小心翼翼的看着康熙的脸色。

‘璎珞,上次我在这儿见到八哥了。’胤祥忽然开口,我心里一沉,浑身僵硬,没说话。‘记得在湖里把你救起来到时候,我第一次现这宫里还有像你这么鲜活的姑娘,又那么犟,拧着脖子往回跳,惊得我就把你砍晕了,却后悔自己手重。那晚在小厨房,我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个从天上偷跑出来的小仙女,磕个头都磕不好,却浑身是刺,多说了那么一句就把我顶的没话说。’他轻轻的笑着,手里拿着石子一个一个的往湖里抛着。

‘噢,朕记得他是十五年的武进士吧。你阿玛可是个能打仗的人啊,三十五年在葛尔丹也是个生威的猛将啊。’康熙像唠家常似的跟我说话,德妃在旁边陪着笑,脸上稍透出些不自在。看得我心里喀噔一下,可千万别打翻了德妃这坛醋阿。

德妃转过身,眯着眼睛沉静的看着月华和秋絮,缓缓说道,‘这可是你们说的,看见璎珞弄死了鹦哥,拿匣子装着出去了!看来真是平时太纵着你们了,秦全儿!’德妃的口气已经微微有些颤,‘你们都知道我的脾气,我这屋里最不能容的就是那些个烂嘴的丫头!拉下去,给我掌嘴!’

我猛的跳起来,拼命的往前跑。我要逃,我要逃!我不要在这个狗屁的清朝,我要回家!路在眼前晃着,我还在跑,没有目标……

听到德妃这么说,我又有些好奇,稍稍抬头。只见桌案上放着一个铜镀金四狮驮水法乐钟,样子极精巧,钟形如三层宝塔,底部由4头身披宝石鞍鞯的狮子承托。‘这西洋自鸣钟无非是紧条和用钟钥匙,我来瞅瞅。’十三凑近看了半天,没找出什么窍门,笑了笑,就回头看着四阿哥。我仔细的看着那钟,突然看到第一层布景凹形圆槽里缠绕的绳索,了然于心,不禁扬起眉微笑了一下,恩,找到些现代人的优越感了。

我有些担心的望着胤禛,原来今日的摩擦不是十阿哥任意妄为,而是有名之战。这么多的箱子,哪怕里面都是普通绸缎,在这种非常时期难免也会给人落下口实。

胤禛抬起眼,沉静环顾了一圈,院子里哑雀无声。“把箱子都打开。”他对那个领头太监下令。箱子一个一个被打开了,众人伸长脖子看,惊讶声不绝于耳。十四看着箱中的礼物,急急走了两步,脱口而出:“四哥,这……”却又收口。胤禛不动声色,嘴角带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十四的肩头,说道,“你四嫂临行还担心这份礼会不会显得寒酸。长嫂如母,她会如此准备,想来该是想替额娘担些你我兄弟们的家事,还望十四弟别嫌你四嫂琐碎才是。”

我望去,不由得倒抽口气。子孙饽饽,寿喜糕,虎头鞋,小肚兜,小帽子……四季均有,大小全齐,更有甚者,居然还有满满一箱的拨浪鼓,铃铛等小玩意。各样的喜礼虽都便宜的很,但那份细致心思却不得不让人心生佩服。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痛,慢慢溢满胸膛,各色念头挤满了脑中,羡慕,嫉妒,失落?抑或是忿恨?不知道……不知道……

众人原本看好戏的情绪被这个结果狠狠打压了下去,面面相觑都不再说话。十阿哥重重喘着气,好像重锤打在了棉花上,劲儿全憋在了心里。八阿哥一脸和气,仍是带着笑容走上前,对领头太监吩咐道:“还不快收拾妥当送进去。”说罢,转身冲众人说道,“今日是我十四弟大喜。十阿哥念及兄弟情深,典当自家院子送贺礼,所以难免性急了些。我先替十阿哥给四哥和十四弟陪个不是。”说罢,深深一个躬礼便冲胤禛和十四施了下去。十四急忙还礼,胤禛静静的看着八阿哥,只是微微一笑。

八阿哥接着说,“今儿是家宴,本不该谈国事。四哥奉圣谕彻查内务府,乃是为了我大清隆昌。虽说短期内还款的确有所为难朝中诸位,但今日四阿哥已为我们做了榜样。试问在座哪一位可以做到如此清简?大清朝不止是我爱新觉罗氏的大清,也是天下人的大清!在这儿,我替四哥先谢谢各位了。”说罢,又是一个深深躬礼,惹得箭亭筵席中众人忙起身还礼。

嗒,嗒,嗒,十四身边的喜顺儿一脸兴奋的跑进院中,开口正要喊,却见院中气氛不对,忙不迭跪下说:“爷,十三爷护送着新福晋已进了宫门,正往这儿走着,说话间就到了。”众人精神一振,都瞅着十四,等着他开口。十四看了看四爷和八阿哥,见二人冲自己点点头,便爽朗一笑,冲唱礼的苏拉喊道,“还不快准备去,等着爷打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