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他很稀奇,又看了看,同时说,“你要种它?这么小,能活吗?”

四十多年前,跟随父辈旅居海外的商甲巨了肖达兴携妻带子奔回祖国,立志献身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回国之初曾在北京某师专任名誉校长兼教授两年,其父病故后,他变卖继承来的百万资产,千方百计地把资金转运回国,在家乡投资兴建了七品市地区第一所中学,并亲任校长。曾师从肖达兴两年的徐雅文,毕业后也一路追随恩师到此任教,由此,在黄河尾闾演义了一出缠绵悱恻的师生恋。这场当时众说纷纭、骇世震俗的的师生情,最后终于以肖达兴与前妻离异,徐雅文叛家背道的代价划上句号……

“还有你!你走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都是为我好,为什么不问问我想怎样,为什么我自己的事情都得你们作主,为什么你们要作什么我却不知道……你们当我是什么……”星茹有些精疲力竭,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最后双腿一歪坐到地上,“为什么没有人听我说话,为什么没有人考虑我的感受,你们只要看着我笑就满足了,不管我能不能笑,我是一个玩具吗?做一个玩具也好,你们高兴,我也不觉得心疼,为什么却又不让我……”

李珂正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子简装的牛肉来,撕开封口,先放一边化着,听到儿子这话,抬起油腻的手做了个要打的动作。纪元敏捷地跳开,裂着嘴冲她笑。她也哧地笑了,带着一脸笑斥责:“少胡说!要不你来洗洗这菜,要不就老实呆着去。”

肖凝接过来看是件连衣裙。她往房门里侧避了避,就在这儿把身上绿色的小T恤脱下来,将连衣裙套到身上,又将下面的裤子脱下来。裙子的式样很时尚,是个小立领,肩口挖进去较深,露出两边肩骨来。可并不是肖凝喜欢的式样,她喜欢穿圆领的小T恤衫,简单随意,下面可裤可裙,他不很喜欢这样有些“正统”的服装和连衣裙。不过她没有说,像以往每次奶奶让她试穿做给她的衣服一样,穿着在奶奶面前转了个圈,高兴地问道:“漂亮吗?”

每回这时徐雅文都心里有些激动,宝贝似的欣赏着,赞叹着:“衣服是不错,还得看谁穿。我孙女真是太漂亮了,穿什么衣服都这么好看。可惜,现在商店哪还买得到像样的衣服。上几年,瞧那大街上,一股脑的都是那个大喇叭,没见一点好看,倒是高兴了大街上的环卫工,不省下他们老扫地?”

肖凝笑起来,听奶奶继续说:“可是看了几年,也就看习惯了。自己也检讨自己,不能总拿着老眼光看人,像你哥说的,这意识形态不能老不解放。可是他们自己觉得不好了,又都不穿了。现在又都穿那种牛仔裤,裤腰低得露出半个腰,而且还不要裤裆,绷得那个屁股……我都替他们担心,万一撕了裆咋办?”肖凝笑着,看奶奶欣赏不够地赞叹,“女孩子还是穿件像样的裙了好看!我看你倒是常穿裤子,不喜欢穿裙子吗?”

“不是,常要骑自行车,穿裙子不方便。”

徐雅文点头,“还真是事儿!穿这件更不好骑吧?”

肖凝叉了叉两腿,“恩。没事,我不骑车的时候穿。”

徐雅文有些失落,问:“你妈还睡吗?”

“我去看看。”肖凝要去看时,星茹从房里走出来。原来她也没睡着,后来听祖孙俩在客厅说笑,也从床上起来,收拾了一下床,出来。

“妈,你看奶奶给我做的裙子,好看吗?”肖凝正好迎住母亲,便顺势展开身来问道。自从回七品市来,她觉得妈妈和她亲近多了,要放在以前,在北京姥爷家时她是不敢这么造次地问妈*。

星茹打量了打量,点头说:“很好看。”

徐雅文很高兴,说:“等着。”进了自己房后又出来,手上又拿出件衣服,递给星茹,“你也试试。”

“我的?”星茹问着接到手里。那是件明亮的蓝色衣服,上面有金丝绣花。她抖开一看,不禁笑了,“连衣裙啊?姨妈,我现在还能穿裙子吗?”

“怎么不能穿?年轻轻的穿裙子才好看。”

星茹把衣服在手里摸索着,心里忽然有些激动,好象这还是姨妈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又送她衣服。

徐雅文喜欢自己设计并做各式各样的衣服,给自己穿也给她喜欢的人做来穿,以此为乐,以此为满足。星茹少女时代的衣服几乎都是姨妈给做的,她不是个在穿着上很用心的女孩,姨妈给她做什么她就很高兴地穿什么,而且不说让换她就总穿着。徐雅文认为星茹喜欢穿她做的衣服,十分有成就感,更是不断地给她做。现在新星茹拿着这件二十年后又一次放到手上的衣服,感觉有些特别,如果不穿,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妈,穿上试试吧。”肖凝轻轻推着母亲的背,又推回房里。

一会儿星茹换了衣服出来。肖凝惊喜地望着母亲,她还从来没见母亲穿过裙子,想不到那样优雅高贵。不过那裙子似乎穿在星茹身上肥了些。徐雅文打量着,嘴里疑惑,“我想着你从前的身量尺寸做的,怎么肥了呢,是我记错了?”她抓了把,整整肥出一握来。她顺着身子看到星茹的脸上,忽然明白了,不是她把尺寸记错了,而是现在星茹瘦得好像皮包骨头。她握着那裙子的手有些颤抖,“这个年纪了,腰也该变粗了,肉也松了,该胖了才对,你怎么反倒瘦了呢……你这个痴心眼的孩子……”说着变了声音,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抱住星茹饮泣。新星茹也趴在姨妈肩头默默流泪,肖凝心疼地过来搂住母亲的双肩,老少三代人拥在一起流泪。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倒很欢快,饭后,三个人还坐一块看了会儿电视,星茹和肖凝都不常看电视,星茹看得更少,难得的是今晚也陪着徐雅文直看到她尽兴。晚上三个人各自入睡,都是睡得正酣时,客厅内的电话铃声突起。徐雅文被惊得一下睁开眼睛,心里有什么不祥的预感似的砰砰直跳。这个电话知道的无非是新家和另一个肖家,这个时候打过电话来自然是非常紧急的事情,于是各种可能性飞快地在她脑海里过了遍。是姐夫有事了?他年纪大了,最有可能……

“噢,大伯父?你等一会儿,我叫奶奶去……”听到外面凝儿接电话的声音,徐雅文感觉心里没那么慌张了,也赶快起身。她出来接电话时,却见电话已经挂断。肖凝看着奶奶说:“是明德大伯父,他说一会儿过来,让我告诉你一声。”

徐雅文愣了会,回屋把衣服穿好,等着肖明德。星茹也穿好衣服起来。她看到姨妈穿了件压绿芽儿的白色雪纺上衣,下面黑色的百褶裙,脚上也穿好了鞋子,是黑色的软底皮鞋。徐雅文日常穿衣就讲究,星茹不是不知道,但在这样四处还一片睡意的夜晚,又刚刚从床上起来,她这么齐整整地穿了衣服坐着,感觉特别突兀。

肖凝到院门等着给肖明德开了门。肖明德一进室内,颔下已经苍白一半的头,恭恭敬敬地向徐雅文喊了声:“徐姨。”徐雅文点点头,没有询问,等着他说明来意。这回肖明德没再寒暄客套,直奔主题,“我母亲病了很久了。今晚从上半夜就吵着要见您,只是很晚了,一直不忍惊动您……”

谁都能从他这避重就轻的话里听出里面的深意,星茹母女齐刷刷地把眼光投向徐雅文。徐雅文的脸上没有惊疑,郑重地点了点头,站起来,示意肖明德赶快走。

肖凝急勿勿地跑到母亲卧室,找出件长袖外套递给母亲,“妈,穿上吧,晚上出去冷。”

星茹接过来,母女也随后出了门,跟着前面的肖明德和徐雅文急匆匆地走。

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红色的出租车驶进一片住宅区,停稳后,肖明德从前面下来,坐在后排的徐雅文也开门下了车,星茹从另一边下来,然后是肖凝。一块进了一栋楼,上了二层。明德的妻子早在门口迎着了。星茹在上周时已见过这位大嫂,相互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明德妻子接丈夫的手,搀徐雅文往里走。房子里面涌出了许多张脸来,大大小小男的女的,纷纷和她们打招呼,星茹母女一时也分不清见过谁没见过谁,只是都点头应了应。明德妻子在前面随口介绍了几个,徐雅文也随着点点头,当听到“这是六弟明誉”时,她不禁认真看了眼,一下子又想到她与之同年的儿子明川,再看他正值盛年,有乃父之风的身架时,又想到了肖达兴,想到在那个夜色撩人的师专校园的夜晚,肖达兴第一次冲动地握住她的手时,也是这个年龄……

徐雅文随着进了最里面一间卧室,走近里面的床,在明德妻子搬过来的凳上坐下,打量躺在床上的人——确切地说只是一张脸,脸之外的部分全部覆在一块半旧的驼色薄毯下。那是一张枯小、灰黄、僵硬得无异于死人的脸,再不见一点四十年前的丰盈红润了。明德靠近那张脸叫了声母亲,说:“来了!”

没有说谁来了,但对方看起来却十分清楚。那张脸现出了点生气,一直半开着仿佛露在脸上的黑洞一样的嘴翕动了一下,乌深的眼眶跳动着,慢慢睁开一条缝。

“你来了……”那个黑洞出了声音,因为双唇不能很好地闭合,听起来有些含糊,但还清楚,“那一次,你来抢走了我的男人……这一次你又来了,是来要我的命的……你要了明德他爸的命,还要我的命,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一辈子的恩怨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挂在那张枯黄的脸上,竟让它显得生动了些。忽然那眼窝里射出两道凄厉的光来,死死咬住徐雅文的脸,“我是正室……是元配……我要……”

徐雅文感到一股冷气从骨缝里浸透全身。她知道她要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从两道用最后的精气凝成的目光里,她看到最脆弱的强硬以及后面的胆怯、恐慌和难以尽述的羞耻与悲怆。可以想像得出,这位“元配”在肯定自己的地位与名分时是怎样的虚弱不自信,而必须要她这个被其称作“侧室”、“姨太太”和“狐狸精”的人肯,可不是天大的笑话!她笑了一下,迎着两道逐渐消逝的残光郑重地点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