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是张仪的好朋友,他们家住得都很近。本来一直也还同在一个班,但是由于学校刚实施了分层教育改革制度,张仪给调到了快班,变成了“老虎”口中的猎物。刘毅倒是过得相对舒服些,他给分到了中班,不会受到张仪那样的非常考验。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互相联系。像今天这样的等待,似乎从这个学期开学起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刘毅没有心思琢磨张仪每天放了学都会去哪里,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在他好朋友位子上刘毅总能找到事情做。

其实老师并没有成心要和哪个学生过意不去,只要学生有学生的样子那就没有问题,可对某些情况就得另当别论了,比如对那些平时不太老实的人,比如张仪。

他奔跑着,身后紧随着恐怖的呼吼和冷冰冰的嘲笑。

“得了罢,她就是看到你往地上扔纸屑才火的,关我什么事?”刘毅反驳道:“你看她刚才那一幅大小姐的样儿,不就是个卫生委员嘛,搞得好象她就是你们班的老大。什么雷婕,我看真该叫雷公才对。”

张仪冷笑了一声,“说得很对,不过说这样的话你可得当点心呢。”听完这句话刘毅突然闪身躲到了张仪身后,哆哆嗦嗦地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装什么装!你就那么胆小吗?她怎么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你到底怎么了?”张仪有点厌烦地转身,可刘毅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依然躲在后面不敢动。

“别动,张仪。”刘毅向前指着并小声地说道:“我就藏一会儿,就一会儿。你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那些人了吗?”

张仪向刘毅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几个高个子的学生正站在学校门口说话。

“咱们走远路,绕过他们吧。一会儿我再跟你解释。”他拽着张仪慢慢向后退着,张仪心里涌起了一大堆的疑惑,他挡着刘毅一直走到教学楼后面。

“好罢,现在咱们在教学楼后面,他们看不见你了。说说这又是你耍的什么新花样儿?”张仪甩开刘毅的手厌烦地问道。“你是欠了他们的高利贷?还是得罪了他们新收的小弟?”

刘毅又向大门口又望了一眼,确保真正安全以后才答非所问地说“现在那些人正想办法堵我呢,咱们从学校后门走罢。”

刘毅拉住张仪的袖子往后门走去,张仪却一把甩开刘毅的手。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那些人到底是谁?干嘛要堵你?你说清楚。”

刘毅边走边说:“他们是学校高中部的坏蛋,整天做坏事。帮别人打架,向初中学生收保护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听说他们中间还有人和外面的黑社会有联系,你们陪优班的学生整天就知道读死书,外面那么多的事你们哪知道?”

张仪马上就想起以前生在学校里的那些传言,但他还是不服气地说“那你又知道些什么?中国就根本没有黑社会。你就知道整天躲来躲去,真没出息!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又咋了,他们会吃了你?实在不行你就告老师,让学校来处理。”

“得了吧,老师知道又能有什么用,老师还是管好自己每个月的奖金罢。要让那些人知道是我揭的,他们还不把我撕了拿去喂狗才怪。前几天就因为他们勒索我们班的同学,我给校长举报以后校长也没管,然后我就没过一天的安稳日子。咱初中部有好多人都被他们打过,现在他们又盯上我了,你说我能不跑么?算了,现在不提他们了,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个讲到哪儿了?”

张仪不再说话,他现在要走更远的路绕回到汽车站去,而且还有可能误车。可刘毅却还在自顾自地讲着他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在乎时间。张仪一边走一边想,刘毅口才这么好那以后应该报个艺术学校,说说相声评书什么的。或者还有可能做演讲家和外交官,可他父母却还一直想叫他以后读理工,那真是屈才了。

刘毅的嘴巴一直没停,直到张仪站到了公交站台上,他的故事还没讲完。张仪呆呆地站在巴士站台上,双眼木木地望着这个工业城市所特有的灰暗天空。几只麻雀正箭一般地飞过汽车飞驰的马路,最后消失在林立的楼群中。街上的人们也都行色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就像一个个僵直的木偶。张仪扭了扭酸的脖子,在他旁边也站着一个等待巴士的中年妇女,她表情木然地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在她身后还站着一群高年级的男女学生,他们正兴致高昂地谈论着一些张仪听不懂的话题,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头花白的老太太正用反感与不屑的眼光瞟着他们。

张仪望着周围的这些个人和这些个事,心里很自然就涌上来一股懒洋洋的感觉,好象自己突然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面既没有颜色也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群群蚂蚁般忙碌的人和甲虫一样爬来爬去的车子。张仪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时光,妈妈每星期都带他去游乐圆或者动物园,那时他每个星期都能得到一块巧克力或者是奶油冰激凌。但他都放在冰箱里留着,等到玩儿的时候就拿出去和刘毅一起分享。刘毅有一次生日的时候他爸爸送他一张滑板,他们一个人坐一个人推,一轮一换地玩着。要是人凑齐了,他们就玩警察抓小偷或者弹琉璃球。什么都不玩时,小伙伴们总是坐在一起计划着各种各样的伟大前途。张仪想当天文学家,或者海洋学家也凑合。刘毅想当将军,他要率领几百万的大军扫荡整个世界。其他也有好多,有想当警察的,有想当医生的,还有的居然想当饲养员回去养猪,伙伴们就一起嘲笑他。可有的家伙意志就很不坚定,他一天换一个样儿,让人搞不清到底他想干什么。

那时真好,生活总是无忧无虑。

可一上中学情况就完全改变了,再也没有那么多空余的时光来计划未知的明天,有的只是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作业和考试题。爸爸妈妈再也不带他去游乐园了,零食的周期也渐渐由原来的每周一次延长到了每月一次。再后来,妈妈想起来了就买一次,想不起来就不买,最后干脆就完全忘记了。大家的生活也都开始变得越来越忙碌,小伙伴们出现在外面的机率越来越小,张仪好不容易获得外出一次的机会,可在外面却碰不到一个可以搭上话的。是啊,大家都很忙,就像《动物世界》里那些整天忙碌的工蚁。

张仪望着公路上来来去去的车辆和行人,以前那种到处可以看到的和蔼面孔,现在已经再也找不着了,现在留在人们脸上的恐怕就只剩下灰尘和满脸的焦急了。

想到这里张仪心里突然有种空空的失落感,感觉自己好象是丢了魂儿似的,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他知道,其实自己的生活也一样变得匆匆忙忙,也一样变得越来越无聊。为了在培优班上混得个好名望,自己不也一样像个陀螺一样飞快地转个不停吗?

“你在努力,他在拼命,越自我,永争第一!”

这条用鲜红色粉笔写在教室后面的标语似乎永不褪色,不知有多少人曾在它面前过誓言,也不知有多少人望着它默默地流泪。可张仪一看见它就恨得直咬牙,他曾想把它从黑板上彻底清除掉,但每次当他心满意足地重新走进教室的时候,却总是现那条标语依然牢牢地呆在黑板报的最顶端。

有时候张仪感到十分郁闷,为什么人们总要争这个第一名,这个位置难道就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张仪也得过全校第一,那是在一次校知识竞赛上。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一顶纸帽子罢了,可却招引了那么多人羡慕的眼光。比赛结束以后几乎没人跟他说话,只有刘毅一个人兴冲冲地跑来祝贺。

“也就只剩下刘毅罢了。”张仪扭头看了看站在一边还在喋喋不休的刘毅,他仍然呆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快乐得像个娃娃。

“你愣的什么神呀!”刘毅突然拉了张仪一下,“那边来车啦!”说着他就拽着张仪向刚驶过来的大巴士跑去。就算丢失了过去所有的一切,可生活还得继续。张仪草草地结束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思想,飞快朝汽车跑去。

车上的人太多了,刘毅把张仪推上车后自己却挤不上去了。于是就一把夺过张仪的书包,向汽车的后方跑去。当张仪付完两个人的车费时,刘毅却已经在车后面占好了位置。他向张仪挥了挥手,张仪向前挤了过去。

柴油机出了一连串老黄牛一般的吼叫,开始向前挪动身体。之后却也如老牛一样缓缓地向前行使。它颠簸着这个疲惫的城市穿过落日最后的余辉,驶入又一个漫漫长夜。车上的人也都跟着汽车的节奏前后摇晃着身体,恍恍惚惚如梦一般,张仪也开始跟着变得越来越疲倦,他就在这种状态之下慢慢地垂下了头……

“张仪!你什么困啊,我刚才讲到哪儿了?你注意听了没啊?”刘毅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张仪这才又回过神儿来。

“你什么晕,我给你讲了这么半天你都没听?”

“我听了呀,你不就讲的是那个潜伏在什么鬼怪网站里的妖怪嘛,我一直都在听啊。”

“那个我在学校里给你讲的!你精神这么不集中,怪不得你上课老是睡觉,真搞不懂你是怎么混到培优班里的。”刘毅愤愤地站起来走向公交车的后门,“算了,快该下车了,咱们快走吧。”

张仪走出车门后抬头向公路对面望了一望,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天空已经变成了由深蓝色和橙红色组成的混合颜色。大街上到处都闪烁着不停变换颜色的霓虹灯,他简单地辨认了一下方向就迷迷糊糊地朝前走去。

“张仪!小心!!”

刘毅拼命地喊道,张仪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听到一声像炸雷一般的巨响,然后就是一系列刺耳的金属磨擦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那一瞬间张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给震炸了,他扭头向后看了一下——离自己左脚跟还不到四尺远的地方正横着一辆黑色轿车,它撞上了一辆水泥车的中腰。高大的水泥车横在路中间,小轿车整个车头都撞毁了,司机爬在方向盘上不省人事。空气中弥漫着血和滚热的汽油混合以后出的阵阵腥臭。

这一回,张仪真的掉进了那个由黑白二色组成的世界里,时间突然变得异常迟钝,像电影中突然放慢了动作的画面。人们紧张地奔跑着,向车祸的出事地点涌来。张仪还站在那里,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就生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之前没有任何的预兆。

轿车司机脸上流满了殷红色的血,他一动不动地爬在方向盘上。左手垂在车窗子外面,软软地耷拉着。手臂下面的地上平平地躺着一把钥匙,那钥匙银白色,向周围散射着一股温润寒冷的柔光。张仪慢慢走了过去,蹲下身子把钥匙捡了起来。但他马上就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声音,那声音阴森油腻,带着下水道一样的污浊之气,一并冲进了张仪的大脑。他突然感到一阵阵的眩晕,手中的钥匙似乎变成了一条毒蛇,缠住了他的手臂,使他的五根手指死死的往里紧扣,怎么放都放不开。

而就在这种状态下,张仪看到了他这一生从未见到过的景象,一颗颗白森森的头骨浮出地面,猪、牛、羊、马,还有一些张仪无法辨认的动物。一颗又一颗,足有上百颗。它们直接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一起望着张仪,空洞的眼眶里充满了期待,而它们所期待的,也绝对不是属于人类的什么东西。他们向张仪伸出无数看不见的手指,张仪觉得自己似乎被拉进了一池混合着各种腐烂动物尸体的沼泽,不知不觉中就沉到了池底。

突然,张仪叫人给一把拉了出去,他一时没站稳,踉跄着向后翻了个跟头。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男警察正粗鲁地推搡着跑来看热闹的人群,另一个警察在不停地用对讲机通着话,似乎是在呼叫救护车。

“张仪?”刘毅跑过来问,“张仪你没事罢?你刚才怎么就走到路中间去了?那辆汽车简直就是擦着你的胳膊开过去的,可把我吓坏了,还好没受伤。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张仪愣了半天,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一声。他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他似乎明白了许多从前没法想象的事,但又似乎什么也弄不清。他摊开手掌,那个钥匙仍然躺在手心里面,带着血和难闻的汽油味。

“什么东西?”刘毅拿过去看了看问道,“是你刚从那边捡的么?”

张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又拿了回去。钥匙还是钥匙,只是造型有些特别,似乎是电影里面用来开保险柜的那种。

“我劝你还是丢掉它,”刘毅对张仪说:“这是从车祸现场捡到的东西,不吉利的。”张仪还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现在他脑袋里晕乎乎的,像个装满糨糊的瓦罐。他还是迷迷糊糊地向前走着。

“张仪你干嘛去啊?你家在路的另一边啊。你到底要去哪儿?你是不是给震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