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是及要强的,遇到这样的打击她是要反抗的,可是当时年龄小,她细小的手臂怎么也搬不动老师的权杖,她恨自己的懦弱,她只有伤害自己。一堵厚实的高墙是击不倒的,只会弄痛双手。当三毛第二天看见教室里的桌椅时,她内心里激烈的抗争与保护意识便反弹回头击伤了自己悲伤的心灵。她昏倒了。随后几天三毛仍然照常上课。有一天,她望着学校米黄色的平顶在想,在问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有没有勇气去追求喜爱的东西?为什么在这里忍耐?她要逃离,逃离眼前的一切,只为心中那一方读书的静空。她不想将生命在那恶梦般的教室里浪费,她不想将自己的呼息在走廊上窒息。当她走到校门口时,心里叹道:“这个地方,不是我的,走吧!”她离开了学校,没有回头。

三毛小学毕业了,许多同学在唱着《青青校树》的歌时痛哭起来,她没有,她只感觉自由了,没有了老师的骂,没有了繁重的功课,没有了心中沉甸甸的压力,没有了终日如一根弦一样紧绷的苦。老师这座山终于移走了。

有一天,下课后的黄昏,三毛又在窗外傻傻地呆望。这时,夕阳斜斜地照进了幽暗的房间,光线朦胧地罩在那张微笑着的脸上,似一层薄薄的清纱,美,是如此的透澈,如清溪中月色的影,那一层光,也照进了三毛茫昧的心田,感动的泪悄悄地流在了她的脸上。多年以后,当三毛站在蒙娜丽莎的微笑前感到惊心动魄的时候,可能也会有一丝童年的感动在回响吧。美,都是相通的。

对于新衣裳,三毛是兴奋的。除了单调的学生制服外,家里的一件毛绒背心是姐姐穿了再轮到她穿,她穿过之后再给弟弟穿的。新衣服是意外飘来的一个惊喜,三毛喜欢的是粉蓝色,她静静等待着,等待一个彩色的自己。可有一天回家之后,她现母亲正在做的是白色的衣裳。她便冲母亲火,母亲毁掉了她心中粉蓝色的梦,母亲低着头沉默着。三毛不会知晓大人所承受的经济的压力。她母亲在支撑着家庭重担的时候还要面对孩子的气恼。在那个年代,涩涩的滋味是生活的感应。在岁月的长河中,似乎总有一段青涩的记忆。

进了电影院,男女生隔着几排分左右坐着。电影是什么情节,三毛已不记得了。只是紧张得很,不知电影之后的情节是怎样的。

她一直期许着,希望能活到二十岁,活到穿丝袜的年龄。她从小就对丝袜存着美好的希翼,丝袜在童年的眼中代表着自由与漂亮。多年以后她用一双美丽的丝袜结束了尘世的繁华,不竟让人哀叹,少年时的梦魅也留不住她远行的脚步。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三毛与一群男生死敌狭路相逢,她不忍他们的言语相欺便冲上去与男生厮打。在混乱中她瞥见了一双充满痛苦与惊悸的眼神,她不愿自己的行为增添对方的担忧,她收住了脚步,拾起地上的书包低着头侧身而过。她在泥土小径上跑了起来,身后传来了不要脸不要脸的叫喊声,为了不让痛苦的眼神再痛苦她默默忍受着继续跑了下去,一直跑进了爱的包容里。

第二天,哑巴一见三毛就笑着迎上去,三毛却逃进了教室。哑巴只有在外面眼巴巴望着,三毛低着头不敢看。大朋友与小朋友之间的距离很近,也很远。三毛违心地躲进了老师设定的框架内,不敢出来。

讲完那天,哑巴揉了揉三毛的头,把她衣服扯端正,很伤感地望着她。他可能在想,如果媳妇生的是女儿,也许就是如此讨人怜爱。三毛读懂了他的忧伤,那是一种父爱的光芒。

在动荡的时局中,陈嗣庆与哥哥陈汉青又带着家眷搬到了南京,俩兄弟风雨同舟数十载,情深笃长,相依相惜,直到耄耋老年才天各一方。三毛在三岁时开始学写自己的名字。“懋”字是她在家族中的排辈,可她却偏偏跳过不写。小小的年级就显现了倔强的稚芽,牙齿还没长全就要主导自己的人生。陈嗣庆拿她没法也就只有认可,同时也将她姐弟们的“懋”字也拿掉了。从此,三毛的姓名就改成了简简单单的陈平两个字。她从小就向往简单的生活,一生如是。

三毛坐到了田埂上,支好了画架。极目四望,除了茫茫的稻田与孤单的远山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了。三毛在朔风中缩坐着,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般的孤清,她不明白为什么来到这里,她不知道要在画布上画些什么。她的人生无处着笔。风毫不怜惜地吹着,三毛呆望着前方,听着风的怒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风渐渐弱了。在那一片貌似的平静中蔓延着欲的波澜,无声无息地,隐遁而来。荒凉的萧索中传来一阵阵如泣如述的歌声,慢慢地包围上来,如海浪般一波波湧动而来,在三毛耳边一遍遍回旋着的是珍妮的哀曲:“我从何处来,没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三毛恐惧得跳了起来,四周没有人,只有珍妮那平淡的如一张纸般苍白的歌声在飞扬。三毛慌乱地奔跑起来,她在自我封闭的夹层中奔突,她要寻找出口,她要找寻光明,她要寻找一处安全的去处。然而四周只有那毫无生气的阴郁得让人狂的歌声在飘荡,任何方向都是那冲不出去的网。为什么活着?目标在哪里?出路在哪里?为什么,为什么啊?三毛在梦幻的世界里无声地尖叫着。当晚,三毛被一个好心的农人送回了家。

父母和医生给三毛定了不少章法,在家读书,不许乱跑。父母告诉三毛,你病了。三毛不信,她和珍妮的关系不是病,她只是体质太差,她没有病。

珍妮经常来找三毛,在夜深人静之时,在破晓的黎明,在忧郁的黄昏,在愁闷的中午。珍妮轻轻地来,缓缓地歌唱。三毛一次又一次失落在迷梦中,她在奔跑,她在寻找,在黑暗的四周里,她找不到一丝答案,她只是不知疲倦地跑着,跑着,怎么也跑不出这错乱的抽屉。醒来时汗流满面,疲惫不堪。她想离开珍妮,逃避这喘息的压抑,可又不舍,珍妮似精神的鸦片,能让她在孤独的角落里体会孤单的安然,她在狂乱的痛苦中又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三毛便在这种矛盾的伤感中与珍妮不弃地揪扯着。最终,三毛在迷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了,她已被珍妮全然主导了。

打针、吃药、镇静剂、心理治疗都没有用,三毛坐着忧郁的偏舟在迷雾中赿划赿远了。她在口中轻轻自语——珍妮!珍妮!我来了,我来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