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道:“且不说你们从前年纪还小,不合适知道这些。只说从前咱家那种况,能勉强生活下去都是难得了,不仅连供你买纸笔的银钱都没有,而且清元你根本就不能一心读书,还要帮忙农活等等……家贫,何以读书进学?”

韩母从一群妇人之中站了起来。

杜家楼笑着数落花袭人:“我替你住了主,一共给你定了足够一村人吃喝三天的食材,我杜家酒楼这一班人马这几日就住在你这儿就不走了!另外,就是如此银钱还颇有富裕,我便让人替你请了县里最有名的戏班子,唱他三日大戏去!”

万显二十年的千秋节到来之前,所有的勋贵权臣们也隐隐期待今年靖王会用送出什么样的寿礼来。是西北天山雪线以上生长的圣药千年雪莲花?还是东北极寒之地猎来的白得像冬天里的雪的那种熊皮?是用九百九十颗南海明珠攒成的玲珑宝塔,还是那火红似火足有半人高的珊瑚树?抑或是黄金象牙并各种宝石请了大梁最好的工匠打造而成美轮美奂的金杯盏?

韩母脸色一变,道:“丽娘,听娘的话,这钱我们不能要她的。”说着伸手欲将韩丽娘手中的银票拿过来。

四周传来一阵抽气的声音。三百两银子,在庄户人眼中,已经是笔天大的财富!就是村里最有钱的柳家族长,一下怕也拿不出三百两银子的现银来。

而这所有的美景,都不如那一位少年的十分之一的美——少年一身月白色对襟长袍,用银线暗绣出来的点点竹叶纹行走之间闪闪亮,仿佛就像是他的人正在光一样。

花袭人垂了一下眼睛,而后仰面笑道:“成志哥,我不想骗你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意思……只是,我们现在年纪都还小,决定这样的事,是不是太早了些?”

“唉哟喂!”孟大娘挤了过来,用力拍一下柳成志的肩膀,笑呵呵道:“好小子!是个有眼光的!你有什么需要,就来找婶子!别的不说,替你做个媒还是成的!”

这样,才是安稳长远的日子。

韩母接过来紧紧握着,只觉得手心被那荷包里的那点儿银子硌的生疼。韩家的女儿,她的丽娘,怎么就……!

“我给家里的菜地排排水!”孟大娘指了一下身后远处孟家的菜地,随即又不满地追问道:“花小娘子,我问你话呢!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淋成这样?”

正当花袭人盯着美人流口水之时,突然一张麻饼黝黑的大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就要凑到嫣红诱人的美人面上……花袭人当即想都不想,撒手一个纸包砸过去,正中大汉的饼脸。

天冷身寒,道路难行。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韩清元的心思自然便跟着沉静下来。

花袭人眨了一下眼睛。

她想起了她曾经“看”到的,被韩母锁起来藏在柜子中的那些牌位。全部都是韩姓。韩父的牌位,只是其中之一。她一直以为,韩家的出身有故事,或许是犯官之后什么的。

但她从没想过,这“蹊跷”会具体到韩父一个人身上。

“娘是怎么说的?”花袭人开口问道。

“娘说……”韩清元将韩母所轻轻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回忆,道:“……我从前不觉得,今日这般想一想,便也现了许多不解之处。比如说,父亲最后为何那般欣喜,说起的‘富贵日子’难道仅仅是酒醉后的狂妄之语吗?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我甚至再回想之时,仿佛觉最后父亲临终时候的目光,都是极其愤恨不甘的。”

“但我从前却从未这般认定过。”灶膛里火光明灭,映在韩清元的脸上,一片斑驳。

而他这样的话,真有些让花袭人刮目相看了。

花袭人没有想到,面对突然而来,很可能会有的杀父之仇,韩清元还能够如此冷静下来思考辩证,而不是被仇恨占据了整个头脑。

他才十六岁。

能有这样的表现,实在难得。

花袭人握住了韩清元的手。她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给于他安慰和支持。

韩清元身体不禁颤了颤。

花袭人没有觉,柔声问道:“那清元哥有何打算?”

当年那个县令居然到了清平府。若他还在蒲城县……虽然时隔好几年,但毕竟是关系到一条人命,而且听起来似乎真有蹊跷的样子。若是她费一下心,应该不难查到些什么。

但清平府……有些远了。

花袭人心中盘算着。

韩清元又开口道:“我娘还是希望我和丽娘能够一生平安顺遂。那个人是朝廷官员,若没有把握,我娘希望我们忘掉仇恨,不要去关注那人的任何消息……她希望我能够努力读书,早日走上仕途。”

韩母的确是有见识的。

花袭人闻点头道:“恩,我觉得娘说的有道理。”

韩清元也道:“是。娘一向思虑周全。”

“那,清元哥便努力读书吧!”花袭人转过脸,露出一个美好的微笑,道:“我会一直支持清元哥的。”

韩清元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花袭人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两个人在厨房小叙了一会儿,花袭人便催促了韩清元洗漱之后早些歇息。韩清元此时也是身心俱疲,便同花袭人道了“晚安”,回自己房间去了。

花袭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厨房,将那剩下的面片儿汤盛出一碗来,放在托盘上,端到了韩清元的书房。

敲了敲门,花袭人脆声问道:“小奎哥,你睡着了吗?我给你端了碗面片儿汤来。”

“没呢。”

随着小奎伙计的声音传出来,书房很快亮起了灯。又过了片刻,小奎伙计才拉开了门,疑惑地问道:“花小娘子有事儿?”

他应该是已经睡下了又起来了,神色间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花袭人端着托盘进去,含笑将汤碗推给了小奎伙计。她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托腮瞧着小奎伙计将面片儿汤吃完了,才笑道:“小奎哥,你是一直都跟在清元哥身边的是吧?”

小奎伙计点点头。

花袭人右手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轻声道:“那你将从县城离开之后,一路上清元哥所有的事都再同我仔细地说一说,比如说同那些秀才老爷们都说过些什么之类的。”

小奎伙计晕乎乎的,不知道为何花袭人会这么问。但他还是听话地从头开始,将韩清元一路上的辞行动说了出来。

韩清元一路上难免要同学政和同学们交流谈心。所以小奎伙计说起来进展十分缓慢。也亏的他在酒楼中练过几年,记忆十分不错。不然,只怕要难为死他了。

时间慢慢过去,小奎伙计已经喝了几次水,花袭人也没听出什么来。

早知道,她就“偷听”一下他们的家庭谈话算了。

花袭人心中有些懊恼。不过,这一点耐心,她还是有的。

她总要明白,韩清元为何突然弃考了。

“……恩,就是从那日起,小的就隐隐觉得韩小相公有些不对劲。有好几次旁人同他说话,他都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小奎伙计千辛万苦,终于说到了这一点。

花袭人停下了手指的敲击动作,道:“恩,你再说一下,他当时听了一个什么故事来着?”

小奎伙计想了一想,才答了起来。

多么自负的一个少年人啊……花袭人不禁心中感慨道。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会认为他如果认真答题的话,说不定就一举通过成为举人老爷,从而一步登天再不能娶自己一个孤女了?

难道就凭他得到命题提前准备好了文章才得以通过的府试?

听完之后,花袭人想了一想,便也有些明白了韩清元那会儿的那点儿心思,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样自负的少年,这样的少年心思……其实也很可爱,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