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维哲为了这事好歹奔波了几日,最后才打听到程家的米铺正以低价卖茶的事。

杨中元除了那件夹袄,又买了两件样式极简单的浅褐色窄袖夹袄,他灶台里忙活,还是穿这种便宜。而程维哲就只买了那一件衣服,按他的话讲,每年入冬程家都要给各位主子准备新冬衣,他不要也是浪费,还不如回去直接拿来穿。

说起来,程维哲一直觉得他爹是个极有能力的人,只可惜……可惜识人不清。

就算出门来,为何还是围着这些食具打转?

程维哲拜韩世谦为师之后,对做茶越上心,这些年对皇商的动向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程家的主人少,所以园子里的凉亭也经常用不着,下人们不往这边走,主人们也只在自己院子里待着。

学时好听传说是真的,人品佳……也只是表现出来的那些罢了。这样的人,程维哲自认“配不上”,也压根不想招惹。

更何况他开了铺门,总有路过的食客探头问他:“小老板,你几天不在,我都不知道上哪里吃饭去了。什么时候再开门啊?”

徐小天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很久之后,他才睁着红彤彤的眼睛看杨中元:“衣服盖面都已经准备好了。杨叔,父亲说我总是要离开这里跟你走的,叫我一把火烧了……烧了……”

作为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他压抑了自己太久,一直到了今天,他终于第一次面临亲人离世,便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杨中元任他抢走抹布,然后笑道:“光吃包子多噎得慌,打个小米粥吧。正巧今天的小菜昨天已经准备好了,就着吃也香。”

两道热菜就稍微没那么细致的摆盘了,但是香味却总是往外飘,让夏君然一直吸着鼻子,感叹道:“中元这一手厨艺,就连许多大厨都比不上的。”

夏君然笑笑,却说:“这一趟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没有带着我们家大公子,再待几日,尚泽就要想他想疯了。”

如果是旁的什么人,程维哲或许连这么多废话都不愿意说,但白佑夙背后有一整个白家,还有他二叔父白笑竹,所以程维哲每次面对他的时候,都很警惕。

黑衣人听了,嗤笑一声,道:“我这里也有一单买卖,你要不要接?只要你接了,我便指天誓不会举报你们。

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上门挑衅,即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杨中元深吸口气,却扭头问那老者:“老人家,您说您进来的时候,我给你报了多少号?”

程维哲去学的,自然就是修枝、除虫、看叶以及施肥给水,虽说北地与南地的茶树种类略有区别,但是照顾茶树这个活计却是都通用的。

说完,他又怕程维哲为他难过,忙补了一句:“也不是,其实一直都还好。”

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把一切都同他说清楚。

听到自己被叫到了,点星仰仰头长鸣一声,杨中元吓了一跳,等它叫完了,才伸手拍了拍它的肚子:“坏蛋,还吓唬我。”

可是如今,当他听徐安说自己来日无多时,却还是觉得痛苦不堪。

“就知你会问这个,”徐安苦笑出声,好半天才低声道,“我那年回来,却现家里父亲爹爹俱都亡故,我那时便在城里的大酒楼找了个帮厨的活计,一个人过活。”

被他扔出手的东西在阳光下闪过一道金光,然后纷纷散落在那少年身侧,杨中元定睛一看,却觉得那东西分外眼熟。

可到底都是街坊,无论是孟条还是杨中元,他们总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大多数人都犹豫片刻,欲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鼓励杨中元一句:“小老板,有空一定来你这里捧场。”

周泉旭失笑,在他脑后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话你叫他听到,准保念的你没完没了。”

“对。”杨中元答。

可少卿片刻,杨中元和程维哲还未走出银红巷,身后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见他只看了一眼就瞧清楚了来龙去脉,韩世谦不由有些惊讶,他道:“小友真是知识渊博,年纪轻轻竟通书画,你说的没错,正是他中年所做。”

这茶现在宫中是没有的,一般大梁御供皇商,茶酒都是南北各选一家,布则只定淮安两家,其余则零零散散,并没有额定限制。

杨中元回头,见他在外奔波一天,面色倒还可以,也不好当着爹爹面问他茶叶的事,只说:“是呢,我这两天试试手,等做好了就开始卖拉条子。我以前没做过,但是吃是吃过的,只要掌握面条的劲道与配菜的火候就是了。到时候我卖得比孟记便宜些,不信拉不来客人。”

他早就想要离开这里了。

“你!”杨中元使劲挣脱一把,竟没从这个“读书人”手下挣脱出去,不由回头念他一句,“你哪来这么大力气。”

周泉旭可不知道孟条曾经来过,此刻见儿子忐忑的表,便觉得十分好笑。

杨中元是什么人,他可是在永安宫里混迹十四年光阴,从一个最低等的小宫人混到最高一等的总管。他掌管御膳房那些年,整个御膳房三四十个大小宫人,没有一个不听话的。

听到他说是父亲教的,孟条却突然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你到是会说话,父亲教的?你父亲可好有本事。”

程维哲见他片刻间就做好一道凉菜,只得叹服:“你真是适合做大厨,这手艺,这搭配,真是绝了。”

“好拉好啦,再过遍水就是了。”程维哲别开目光,起身又换了一盆水。

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杨中元可以不在意,可以假装无所谓,可当他跟程维哲站在一起,他不由自主就会觉得自己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那让他总是有些自卑。

“好,食材家里都有,待会儿我就做上。”杨中元点点头,他看程维哲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就连酒窝都显出几分怀念来,自己也跟着想起许久之前的那段时光。

虽然早些年的事不想重提,但儿子能学得这样一手技艺,他自己也喜欢做这个,那真是顶好的事了。

无论刚才他多么坚定与自信,这会儿在两位长辈的连番打击下,也不由有些没底。这二十年来许多他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似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他细细回忆,努力分辨,竟觉原来这些年,他和白佑夙在一起时,竟真的从来都是他主动讲话,主动拉着他到处游玩,主动陪他看书赶考。

程维哲这次听得清楚,便态度和善地回答:“大哥的茶叶铺子小的很,自然好做。”

“算了,甭管他家的事了,二毛,我最近经常不在,你帮我盯着大老爷,他要是动什么歪心思,你得赶紧告诉我。”程维哲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先操心自己的事要紧。

十五月儿圆,阖家人团圆。这个本来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个人在外面晃荡许多日,也没瞧见他父亲派人寻他回家。

“还早哩,看来我们能闲一阵。”杨中元这样说着,手里却丝毫没闲着。

他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可酒香到底要散出去不是吗?所以还是引得食客先来尝尝味道,好吃就是好吃,不好吃就是不好吃,喜欢的下次再来,他便也有了回头客。不喜欢的,就当免费送一碗讨个人,也算是值得。

杨中元道:“昨个下午熬了一个时辰,早就熬好了,待会儿我加了枸杞、香菇和山药,就在前面灶台这里吊味,那味道肯定特别香。”

周泉旭这是第一次吃儿子亲手做的饭菜,要知道杨中元小时候连衣服都不用洗,更何况做这油烟杂乱的灶台工作,但儿子这一手手艺确实顶尖,他一边吃着,一边不由心酸起来。

再不上心,再没好感,也比不得冷漠旁观,更让人心寒难过。

“爹,你都说将来都听我的,咱们还有的是钱,我现在倒腾铺子,不过是想看看将来能做什么更大的买卖,您放心,您儿子有本事着呢。这个小面铺子,就是一切都开始。”

当初杨中元回到杨家,面对那样复杂的家事都毫不含糊,如今却被外人这样打趣而不好意思。倒也真是奇了。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高兴了些,见杨中元已经吃完一碗饭,便起身又给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别光考虑我了,小元不也到了岁数吗?”

说起来,他刚才转了那么一圈,才想到自己铺子里好多东西都没买,于是又去了一趟那家杂货铺子,买了最便宜的大碗橱一个,案台两个,又买了一些盘碗餐具,扯了两块素面花布,这才心满意足回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