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杨中元便早早起来开了铺门,如今已经是九月天了,早起有些冷。他烧开一壶水,先漱口洗脸,转头就看到程维哲搓着手走进来。

最后一步,便是将洗干净的酱萝卜一同入锅熬煮。

院中,夏君然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嗑着瓜子。

他说的这样痛快直白,反倒叫程维哲松了口气,因此想也不想便说:“白四少,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从小到大,我与你大概也就只有几面之缘,也从未一起读书玩耍,我对你,其实没什么印象的……”

黑面人见他点头应了,于是又道:“你还没知会我到底是谁请得你们来。”

这会儿正是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时候,铺子里外食客很多,他们大多都是老客人了,基本上每个人过来吃面,排队的时候杨中元给一个号,等到上菜的时候是从来都不会错的。

每日躺在床上光想着天上掉馅饼,到头来只能饿死。杨中元是个很实际的人,他十几岁时刚学厨艺,那时候梦想就是出宫以后开个食楼,如今虽说只是个小小的面铺,可他到底是坚定地向着梦想前行。

回去的路上,杨中元一直很沉默。

但,他到底还活在这世上,他寻到了爹爹,也碰到了程维哲。

杨中元被他握着手腕,不由自主摸了摸点星的额头。点星并不是名贵的宝马,但却非常有灵性,此刻或许是因为杨中元表有点忐忑和喜欢,它便懂事地低下头,任由杨中元摸他的长脸。

听了他的话,徐安低头想了片刻,然后突然看着杨中元道:“中元,你看我无亲无故,只跟小天相依为命。将来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能否帮我照看小天?”

徐安听了这话,扭头看了一眼徐小天,他看起来愧疚又欣慰,只是说:“小天是个好孩子,我这个做父亲不顶用,亏待了他。”

杨中元跟周泉旭两个也就慢慢往家踱步,觉得这样悠闲的下午时光十分难得,虽然外面天气炎热,但仍旧令人觉得舒心。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考虑到丹落百姓并不多食羊肉,所以杨中元次选用的是上好的牛肉,他先把食材都清洗干净,把皮牙子、青椒、土豆与豆角都处理成小丁,然后才把牛肉仔细打成薄片,用盐与料酒腌上。

周泉旭想了想,好半天才隐约想事来:“哦,我似乎听过,那时候我刚到杨家没多久,我记得早年他们家当过皇商吧?”

这样想着,程维哲不由便有些好奇,杨中元问他:“怎么?你认识”

作为最普通的大梁民宅,这里的家具物件都很寻常,不是竹制便是柳木,都不很贵。只是主位条案上摆了花瓶,里面开着这个季节最好的桂花。墙上挂了一幅画两幅字,挂画画的岁寒三友,杨中元定睛一看,竟是早年书画大家米云亭的真迹。

他有诧异地抬起头,却见程维哲一脸古怪看着自己,顿时心里便七上八下起来。

杨中元用力点点头,继续道:“是这个道理,因为好吃,不吃还想念,所以等流渐渐淡去,食客们还是会上门的。那爹你觉得,孟记的手艺如何?”

不过,这个茶叶铺子对于他来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当时做这一行,其实是懒得改换门庭,这些年做下来,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对茶之一字,有了更深的了解。

“先不忙做饭呢,看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我特地给你寻的。”程维哲掀开篮子的蓝色染布,映入杨中元眼帘的,是两个大海碗,一个里面正蹦着满满的小河虾,另一个则蔫蔫躺着一条鲫鱼。

杨中元点点头:“我问过这边的老住户,早先雪塔巷和蓝鹤巷人都不多,这几年大梁越繁荣,许多附近的村人也搬来城里居住,这地方人气才旺起来。说是孟记生意从那时候好起来,其实也不尽然,应该是从那时候雪塔巷所有铺子生意都好。”

这样想着,杨中元努力让脸上露出笑容:“这位客官,我们也不说谁对谁错,可我家开门做生意,所有米面粮食,都是我自己亲自挑的。我相信有的客官也见过,这大锅里的鸡汤我还端给我爹喝过,难道我连我爹都坑吗?”

他这里什么都很整齐干净,洗碗都是先用碱水再用清水,最后还要用热水烫,客人们都是看得到的。他也并不怕人看。

说的倒是,可程维哲总是觉得杨中元还是那个小小少爷,每每见他干活,心里总是不好受。他自己干不要紧,可这个竹马玩伴,他却总想叫他还跟以前一样,无忧无虑,不用为琐事烦恼,也不用操心劳累过活。

那个时候他之所以学这个最用心,也无非是因为爹爹周泉旭最爱吃包子饺子一类。

儿子这些时日以来的行举止都映在周泉旭眼中。他知道,儿子面对程维哲的时候,总是顾虑以前那段过去。儿子小时候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极为崇拜程维哲的,可是后来突生变故,他失去了读书机会,入宫为仆,无论杨中元在宫里生活得多么努力,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讲,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去。

程维哲毕竟开店时间久,经验也更足,杨中元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听他的:“你说得对,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

“没事,没事。”见爹爹正盯着他打量,杨中元忙做贼似地放下双手,又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

说起白家如今的四少白佑夙,他是依稀有点印象的,大概就是个点头之交而已,连熟悉都谈不上,只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点。他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门亲事,白笑竹居然不同意,还非得让他同白佑夙结亲,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义?

程维哲心里下定决心,便有些食不知味地开始吃起别的早点来,耳朵里还抓空听着那一家人貌似温馨的聊天。

二毛嘿嘿一笑,伸手捂住被打的头,这才说:“是竹老爷的家中侄子,每年都来咱家拜年的那个,白家四少佑夙。”

他心十分不错,一路哼着轻舟调,往紫馨巷行去。

他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进了前面铺子,可刚一进去,却见程维哲正愣愣看着他呆,杨中元挑眉问他:“什么神呢?还不快帮我把碗接过去。”

杨中元从碗柜里拿出一张逢年过节写春联的红纸,递给程维哲,然后无奈道:“我这几天忙得很,没备着笔墨,你回去铺子里帮我写几个字,拿回来就成了。”

程维哲之所以这么着急叫他起来开店,就是想让他早早准备好,等客人上门,直接便能有热汤面吃,多好。

当天晚上,杨中元用最简单的食材,做了一顿令程维哲和周泉旭胃口大开的佳肴,简单的两半笋丝清爽可口,配上用蜂蜜腌制的新季莲藕简直是夏日里难得的美食。这两样小菜杨中元都用井水冰了才上桌,口感自然极好。

“我哥哥确实抠门,但……其实还是当我是他弟弟的。当年我父亲过世,留了两间铺子给我跟我爹,这些年一直是哥哥和坤兄在经营的。我此番回来,明确说了自己不要那两间铺子,我只要他给我些银钱,然后让我带我爹离开便是了。”杨中元声音很轻,把那些前因后果都省略了去,这才现那些天的纠结与难过,却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他说的好东西,就是杨中元从杨家库房里要出来的那五件东西,因为今天一整家里还没收拾妥当,所以东西也还未放好。杨中元不在家,周泉旭一个人自是不敢睡觉,生怕东西丢了一二。

程维哲忙摆手道:“哎呀温叔,小元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最近才从外地回来,要落户在雪塔巷经营生意,他脾气坏着呢,你这么一打趣哦,回去他要揍我的。”

他只隐约记得程赫是个读书人,苦读十几年,最终还是只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没了。

中院除了靠着晾衣杆的一口水井,便是偏房一侧的灶台。这家人的灶台建的就没那么周正了,只用木板搭了棚子,里面用泥巴垒了灶台,旁边放着一口半人多高的水缸,水缸边上是个破破烂烂的案台,案台下面则放了一个简单的小铁炉。

有那么一瞬间,孔敏华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着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除了面对周泉旭的时候。

他知道他们为何这样吃惊,因为在他背后,有纵横交错数道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