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诊过脉,周泉旭就需要换药了。杨中元打量着爹爹也应该多多走动,便没去请李大夫到家来,而是陪着爹爹一同去了医馆。

幼时他并不太懂事,觉得食物仿佛都是大风刮来,不用费一丝一毫就能享用最好的美食,后来他认识了睿嘉帝君,两个人熟悉之后,他听他讲了许多上虞故事。

拉条子最重要的就是浇头和面,杨中元先做的也仍旧是面。

他心里的想法,周泉旭自然了解,他从小看着程维哲长大,对他的为人最是清楚不过。两个孩子的事他其实是最同意的那一个,因此很爽快收下,末了还说:“等有了空,我剥给小元吃,定会说是你特地送来的。”

程维哲张张嘴,却转了话头:“那倒是,中午回去我铺子里吃吧,你手受伤了,可不要再沾了油水。”

外面日头渐渐大起来,韩世谦迎他们进了堂屋,先是请杨中元这个客人坐了,才招呼程维哲:“去,拿荣华来。”

他的表反倒让程维哲有些吃惊:“怎么,你居然知道?”

大锅鱼贴饼子是沿海一带的名吃,做这道菜用海鱼味道会更鲜美,不过丹洛这里并不靠海,用鲫鱼倒也不差。

程维书是有钱有人脉,可他毕竟年轻,虽说同程维哲差了只有两岁,却从来都没见识过市坊这些门门道道。

直到程维哲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吵醒了两个呆的人,他们两个目光终于对视到一处,深深看了彼此一眼,才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不知道为什么,杨中元觉得爹爹口中的“竹马好友”以及“过界”两个词十分刺耳,他只觉一口气仿佛堵在喉咙里,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这位客官,事到底怎么回事,你我二人心里都很清楚,我能指天誓我的面肯定没有问题,你能吗?”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杨中元不能直说他是来闹事的,只能在憋了许久之后,撂下这么一句话。

雪塔巷里街坊四邻几乎都认识,他们知道孟条是个十分心胸狭窄的人,因此都飞快吃着面不讲话,有那几个心肠好的,还直给杨中元打眼色。

这倒是刚好吃南瓜的季节,昨日送菜的过来他这里,他看人家车上新上的南瓜,想着程维哲爱吃,便就多买了一个留下,果然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晚上的菜,他打算做一道汆丸子。

杨中元正把第一碗面煮出来,转身看到爹爹那个样子,心里也跟着高兴几分。

杨中元白他一眼,瘪着嘴道:“我又不是没喝过,自然知道这些,你嘱咐个什么劲。”

杨中元忙了一早上,手一直沾水,程维哲只觉得脸上一片湿湿漉漉的软,那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脸上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里一时间麻痒难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程维哲这是第一次见程维书这样激动,除了幼年跟他打架的时候不算,程维书好歹也是丹洛有名的富家公子,平时大多都端着他自认的那一份优雅,有外人在的时候,是从来不曾生过气、红过脸的。

其实说是他们一家子服务,但程赫和程维哲也不过只有到主屋吃饭的时候,才浅浅尝过他的手艺。以前程维哲并不讲究吃食,虽说喜食之物还是会多吃一些,但并不如许多百味饕餮那般讲究。

程维哲正在看书,被他瞧得烦了,索性问:“怎么了?”

杨中元没回头,天色也暗了下来,他只说:“我也忙完了,你回去早早歇下,以后客人没那么多,我跟我爹应付得来。”

他虽然这么问,但也知道儿子是断然不会让他帮这个忙的,讲着个,不过为了让他放松放松。

程维哲用力点点头,有点激动地说:“真的小元,你这一手功夫,即使是名珍楼的四喜香面,也及不上的。”

杨中元白他一眼,却主动举起手,跟他碰了碰拳头。然后他跑回偏屋拿了钥匙,麻利去开门。

这样,杨中元就有些拿不准了,他扭头看了一眼程维哲,见他冲自己眨眨眼睛,这才放心道:“行,那真是太方便了,多谢老板。”

杨中元见他脸上满满都是无奈,便咧嘴一笑:“知道啦知道啦,咱们哥俩谁跟谁,我能跟你客气吗?”

听到清潭这个地方,李大夫眼睛一亮:“哦?你可是在清潭书院读的书?我有个同行朋友也是清潭学医出身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冯白术,他们家时代行医,取得都是药材名,应该很好记的。”

“小程,你家不是才定过米吗?怎么又来了?”温老板笑着问道。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不知怎么地心里竟然松了一松,他低头扒着饭,努力把那些异样的绪压在心底。

听了他的话,杨中元更是高兴,忙冲他拱拱手:“多谢陈叔,要不是您,我们父子俩还不知道得忙活多久才能住上呢。”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这边父子俩相见甚欢,那边杨中善跟站在周泉旭身后的孔敏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眼神里满满都是苦涩。

“是我们对不起你。”最终,话到嘴边,也只剩下这一句。

两杯酒下肚,说话自然也就更直白了一些。

他说的峰叔,自然是指程维哲的爹爹,他父亲程赫的正君林少峰。

这些都是合乎大梁律的,他爹的那一份他没有办法做什么,但他的这份却可以。

杨中元扶着父亲进了佛堂内室,见里面的摆设都已陈旧,索性被褥家具都还干净,他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把父亲扶到床边坐下。

“小老爷记得跟着我,内宅我不进去,送到门口的时候还要小老爷多多配合。”赵忠叹了口气,领着杨中元出了厨房。

就让他这样顺着自己心意就好了,杨中善既然自欺欺人想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人味,好让自己心里好过舒坦。他也万万不会做那个恶人,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乖孩子,你这样子,倒叫坤兄也难过了,乖,咱们回房再说吧。”

可他笑起来的样子,却会让人无端跟着开心,无论小时候还是现在,杨中元都十分喜欢他的笑容。

他刚才确实是想要试探他哥哥的,他一离开十几年,如今除了杨家的老人,没人还知道他是谁,他根本没地方问当年杨家是怎么对外说他突然不见的事的。

说起来,进宫这些年他不仅学到了一手好厨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可是琢磨了十乘十,对付一个办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赵忠显得有些激动,他昨日没来,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今日也只被徒弟告知要多准备一份客饭。在他看来杨中元以前是家里的小少爷,现在既然回来,就理所应当是家里的小老爷,怎么也不能住在西厢吃着客饭。

他这么说,杨平更是难过,却只能把厨房水房的位置告诉他,叫他不要饿着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想着爹爹这些年过得辛苦,好不容易让眼眶多了潮湿的痕迹。

杨中元冷哼一声,不让我进门?我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可每每想到程维哲会知道先前他所说的许多话都是谎,他又有些打退堂鼓。

他不知别人如何,但当他碰到程维哲,他就觉得自己越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徐安笑笑,道:“中元,你一直这样欺骗下去,早晚有一天,唯一的这个人也会离你而去。你看,天灾,病痛苦难,人命太脆弱,他可能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你想要这样吗?你难道不想同他携手共度,白头偕老,成就美好良缘?”

杨中元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

徐安咳嗽两声,又说:“不要像我一样,还没来得及珍惜,就已经彻底失去了。”

他这句话,说得这样轻,又这样重。杨中元浑身一颤,竟有些慌神。是啊……如果到那个时候,就不是只有后悔了。

他会悔恨,会痛苦,会辗转反侧,会一直一直想着,天天月月念着,这一生都活在这样一个可怕的失去里,一直到他闭眼离开为止。

“所以,你想告诉他吗?”

杨中元声音里有着苦涩与纠结,末了却说:“我会找个机会,把一切都同他讲清楚。”

徐安说了好长时间话,看起来疲惫不堪,杨中元喂他喝了几口水,又扶他躺下,却听他继续说道:“中元,早点了结,早点才能获得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八月桂花香与青裳如忆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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