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杨中善顿了顿,道,“泉叔已经都准备好了,你是先跟我去库房,还是先去接泉叔?”

杨中善听到他称呼自己家为“你们杨家”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好受,就算这位是他一直不待见的庶弟,也总归是在他眼前长大的。

两个小的忽闪忽闪眼睛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叔叔,一开始不敢上前,还是孔敏华道:“去吧,你们小叔叔刚从外面回来,正想亲近你们呢。”

这人牙陈也确实是很直爽实在的一个人,他做人牙生意,却也还存着热心善意,杨中元承,又谢了他一句:“这次真是麻烦陈叔了,等我家铺子开了,您过来是保准不要钱的。”

下人们有样学样,他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

这些年来,周泉旭有时候都很恍惚,他已经不求杨中元还能回家来,只要他还活着,那就好了。

这些年宫中的生活消磨了他曾经所有的傲气与棱角,却把他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匕,平时他总是给自己加一层刀鞘,只有需要进攻之时,才会锋芒毕露,叫人无所遁形。

难怪之前派人也没搜到呢,孔敏华点点头,状似烦闷道:“你两个侄儿如今都在学堂读书,晚上也不着家呢,这样吧,坤兄明个派人去学堂问问,后日就叫他们归家,给你这位小叔叔接风洗尘,如何?”

从西厢到后宅之间有个小小的花园,这会儿仆役倒是不少,见杨中元一脸忐忑地往院门走去,都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愣愣看着他动作。

杨中元想要冲程维哲笑笑,可他也知道如果笑了,表会是多么难看。

在永安宫中,御膳房里有三位掌勺,被称作御厨三家,他们各自带着两位御厨预名,一起掌勺皇家主子们的一日三餐。而御膳房的宫人们大多做洗菜、案墩、配菜、摆盘以及上菜的工作。

正所谓近乡怯,这话确实有理至极。

要说宫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什么?那肯定是御膳房了。每日早中晚三餐都要从这里向各宫分派,这个主子喜欢吃辣,那个主子却偏好清淡,林林总总,这些消息每天都会汇集到一起,晚上一同呈报给他。

虽说很多年未归,但他到底是杨家子孙,一双凤眼跟他哥哥一模一样,长相上却更清俊一些,跟杨中善年轻时有五六分像。

杨中元心底冷笑,面上却已经做出欲哭无泪的架势来:“我怎么会呢,父亲不在了,哥哥也是我的亲人,平叔你放心,这些年在那里……我已经改了,我保证乖乖的,不给家里填一丁点麻烦。”

青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琢磨良久才开口:“杨哥,你为何要出宫?”

杨中元又笑,却只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哥哥就够了。”

杨中善见他并没有应下自己的话,心里更是有些难过。或许杨中元还是承认他们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再难有更多的亲与温。

有些时候,亲缘一旦断绝,想要再续前缘,只怕比海水干枯还要艰难。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杨中元接过,看都未看,直接塞进袖中:“谢过哥哥。”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杨中元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杨中善说:“哥哥,坤兄对你一心一意,两个侄子也都玉雪可爱。你莫要像父亲那样,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曾经那个样子。”

杨中善一愣,他未曾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杨中元还会如此关心他们一家,难以忘怀的愧疚再一次充斥全身,叫他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杨中元这一句话,不光杨中善听到,门外的孔敏华和周泉旭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间,孔敏华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着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是周泉旭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一个人,无论儿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最好的也最正确的。所以无论孔敏华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那与他们父子俩半分关系都没有。

“爹,我们走吧。”杨中元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捧着两个锦盒,简简单单的,就这样带着周泉旭出了南厢。

他们身后,杨中善和孔敏华沉默地跟随着,一直等到来到杨家大门前,杨中元才回过头来,笑着对兄长道:“此番一别,他日或许不能时常相见,哥哥与坤兄多多保重。我跟爹爹就此别过告辞。”

他说完,小心翼翼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出杨家高大的雕花木门。

周泉旭跟着儿子的脚步缓缓而行,他微微抬起头,能看见天上金灿灿的太阳。这一日风和日丽,不热也不冷,微风吹拂着紫馨巷两侧人家探出枝头的花朵,带来甜蜜的味道。

周泉旭闭了闭眼睛,回头望了望杨家门楣上精致漂亮的金貔貅。二十几年前,他进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时候他跟许多人一起,被父亲卖进这个地方。他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他从侧门穿行而过,只来得及浅浅看一眼门楣上划过一道金光。

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杨府,这一道金光,成了他年轻时最斑斓的梦境。

那时候他总想着攒很多钱,然后自己赎身出来,挺直着脊背站在杨府大门前,到底看看那金光是何物。如今,虽然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他人老体衰,却到底满足了心愿,离开了这里。

“爹,新家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就在周泉旭恍惚之间,儿子清亮的嗓音叫回了他的思绪。

他扭过头来,认真看着已经是个俊朗青年的儿子。

如果说杨府几十年生活给他最好的礼物是什么,那么无非就是这个就算离开十几年,最终也要回到爹爹身边的孩子。只有他一个,才是他血脉相依的至亲。

“好,跟着你啊,爹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周泉旭笑笑,伸手拂过儿子鬓边的黑。

这孩子像他,头浓密柔黑,原本应该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他们父子两个站在杨家门口说着话,身后杨中善站在门里,没有跟出去。

“小元,你跟泉叔,也保重。”他说完,没有继续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二人离开,而是牵起夫君的手,一路回了家中。

杨中元没有回头,他只是拉着父亲站在杨府门口等待马车的到来。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留下的,便是最后那个,他要让愧疚与痛苦时时刻刻印在杨中善心里,叫他想要补偿,却求而不得。

只得日日夜夜,把这份难过圈禁在心里,寝食难安,终生不忘。

父子两个背对着大门立定,谁都没讲话,谁也没回头。

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就算头再软,也终究得硬下心肠。

马车的咕噜声从巷子深处响起,杨中元与周泉旭扭头去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程维哲驾着一辆普通的柳木马车,正笑着由远及近,在他两侧,紫薇花从墙头探出沉甸甸的花串,映得满目姹紫嫣红。

杨中元看得有些呆愣,程维哲幼时便极富盛名,聪明伶俐,清俊可爱,如今十几年过去,却更变本加厉,让人很难移开眼去。

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让他人自惭形秽。

“怎么是你?”等到程维哲在父子两个面前停下马车,杨中元不由自主问道。

程维哲笑笑,那笑容竟比身后的紫薇都要夺目:“陈叔还在帮你收拾,没得空过来,我正好去了铺子,便过来接一遭你与泉叔。”

程维哲与杨中元解释完,便又扭头对周泉旭道:“泉叔,许久不见,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周泉旭在儿子同程维哲身上看了一圈,笑道:“那敢好,以后能时常见到小哲,我更高兴了。”

杨中元撇撇嘴,仔细扶着爹爹上了马车,等安顿好父亲,这才跟着坐到程维哲边上:“你就会讨长辈欢心。”

程维哲伸手捅了捅他气鼓鼓的脸颊,笑得更欢:“你啊,我的醋都要吃哦。”

他说完,被杨中元狠狠踢了一脚,大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架起马儿一路往巷外驶去:“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吧。”

杨中元一想到从此以后崭新的生活,不由心头一热,跟着说道:“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