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刚才悄悄地来禀告他,一脸的巴结讨好,当然不是为了江浙海商处置船副那些小事,反倒是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些,还要补上一句,

他知道汪婆子这回要栽在她手里,吃个大亏,喜不自禁之余不由得有些忘形,故意问道:

“田庄确实离新馆太近,依你看,难道因为无处可居,让国使不能登岸?”

季洪虽然一心为二郎打算,也绝不敢误了坊主预备迎接大宋国使下临唐坊这样的大事,更何况听她的语气,老三季辰虎落在了楼云手上,竟然是危险的很。

季洪的背心微微有冷汗渗出。

“这一回王纲首到高丽开京,可曾见过二郎?”

他突然又放软了声音,轻声向她探问着,她凝视着他,也许她这样为了生存而左右摇摆的心,在他眼里是“竖子不足以谋”的怯懦。

“大宋三处市舶司提举官的官样画像,宋商人人都有,你以前也应该见过——这是泉州市舶司监官楼云——你认清了,告诉坊里的小子们,谁要胡来得罪了国使,我饶不了他们。

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我当时就吓得不行,马上就逃回村子里,第二天天亮也不和那僧官说,就逃了回寺里,空明大师以为我受了委屈,就叫我不要为了贪几个辛苦钱再去收粮,让我跟着他的亲传弟子抄佛经,平常就还是去施主寮里侍候寄居的女施主。”

她原本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她见他在亲事上纠缠不清,答非所问,要不是黄七郎一个劲地使眼色劝她忍耐,她早就把这信劈面丢到他脸上去了,哪里还肯去接信?

“青娘叫我看他的画像?我自然认得他是楼云——”

既然不能成婚,她当然不可能让唐坊的重要产业落在外人手上,拿回来也是必行的事。

王世强早有准备,便看出是季氏货栈里的大伙计季洪,她二弟季辰龙的心腹。他心中冷冷一晒,并不担心。

二十里外无边无际的东海面上,有点点雪白鸥影,从大宋、高丽、冲绳国等地迈海驶来的一片片船帆,在蓝白相间的天际边时不时地映入眼帘,驶入唐坊港口。

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因为三年的毁诺另娶,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滚出去——”

死里逃生花老母鸡躲在院角的杂草丛里绝不出头,他看她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再想起他明明投了拜坊的名刺,却被她视而不见,逼得他只能闯到门上来阻止她这门婚事。

——她来到一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时代,已经十年了。

楼云笑着绕桌走出,他嘴角噙笑,穿着一身士大夫家常的雪白道袍,趿着便鞋,全无一丝官衙里坐堂的威严,她便放松了一些,含笑抬眼,走近又不失亲昵地嗔道:

“除了相公们催请,还有大人身边的楼大,早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大人偏又躲懒,倒叫奴家为难。”

她心思通透,只是轻轻扫过了他刚刚随手放下的薄绢,知道他刚才呆在这舱房里应该是独自在赏画,她看到那绢下的画角有台州谢家十三郎谢国运惯用的泥金画印,也就看到了印上的画名。

这画她以往就见过一次,知道是一副夷女画像。

楼云也并不在意她眼角瞟过那画卷。

她身为泉州府的官伎,名在伎籍,平常的生活就是受本府官员征召,在朝廷春秋大典和地方典仪上表演歌舞曲乐,教化百姓。

其次,是在官府迎来送往的公私宴席上侍宴侍乐,以娱耳目。

官伎的生死荣辱,可谓由本府官长一言而决。

而她既然能成为一府官伎之首,除了色艺和交际手腕,当然也需要依附一位泉州府中有权势的官长做靠山。

所以她就算一眼看到了书桌舱壁上薄绢飞起,露出没来得及掩住的半副美人画像,也知道那是陈家二房次子要娶的正经夫人,他这样挂在书桌前实在是轻浮无礼,当然只会当作是没看到。

“大人,因为三天前台风的消息没来按时通传,胡纲首的船上正要处置几名船副,听说要一人二十板子,然后吊在桅杆上吹个三四天呢……”

她并不是敢插嘴公事,而是深知这位楼大人正冷眼旁观着江浙海商们的这场闹剧。

“他们也是太小心了些,本官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时有变,人力哪里又能面面俱到?”

他果然笑了起来,在原地伸了个懒腰,不在意地说着,

“况且他们江浙船上的船副,不都是有资历的道士?每年的分红顶得上十个船丁还多,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一样奉起来,胡纲首难道还真敢结实给他们二十板子?不过是做过我看罢了,否则叫这些道士背了黑锅,以后在海上谁给他们看指南水罗盘?”

她暗暗啐了一口,楼云嘴上这样宽厚不追究,却也没有差人去让江浙纲首们放人。

江浙船上的指南针都是水罗盘式,是从道士们看风水方位的十二干支罗盘转化而来,所以船上的船副们一大半都是道士,其余的也是还俗的道士。

因为指南水罗盘是极为精细的玩意,遇上暴风雨和阴天看不到星星时,一船人的性命和财货全要靠着道士们看罗盘的本事,所以连船主们待他们都极客气的。

“本官知道,按例,纲首们有权处置船上犯了事的船丁和货主,二十板子也是大宋律例白纸黑字写明白,是他们能处罚的,本官不能插手。至于吊在桅杆上吹海风,本官入乡随俗,这些海上的私刑我难道还能一朝废除?岂不是有纵容海贼之嫌?”

她听他不紧不慢说了这些,自然是等着看那些江浙海商不能自圆其说,然后他再来作。

“天子之使在海上遇险,岂能是处置几个道士就能填补的?否则我回朝如何向官家交待?也让四夷邻蕃小看……”

她知道他是不会轻轻放过了,想起三天前在船上的担惊受怕,也是恨从心头起,巴不得他着实用些手段,让那些居心叵测的江浙海商们知道些厉害。

她不由得噗嗤一笑,端了桌上尚温的茶到了他手边,见他漱过几口后,笑道:

“是,大人说得是——”

反正这三日,旁边船上的王纲首不仅亲自过来请罪,问候大人在台风中受惊的情况,还日日差了小厮过来向楼大人呈送船上保存的鲜果、菜蔬。

大人意外知道那小厮左平以往专替王纲首和那唐坊女子传递书信,便暗中命她引着那小厮到他房里来摆果子,让他看到挂在床头的画……

她也是一声也不问,照办就好了。

男人们暗地里为女人较劲,争风吃醋的样子,她见得多了,管他是三榜进士还是巨商富室,谁也不比谁强!

王纲首这一回就算不知情,更没想故意借着风浪弄死陈家的文昌公子,那也是因为他压根没把陈文昌放在眼里。

楼大人可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