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辈入堂,顾雪洲不好坐着,这花厅里辈分地位最低的都是他,他赶忙站起来作揖,迎了顾师傅上座。

沐雩不同意,又是不要脸地倒打一耙顺带甜言蜜语:“你不是故意想支开我吗?我既承诺了不会碰你自然就会言而有信,你是不相信我吗?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样的人吗?我以前说不会强你,我也忍了两年,这还不能表我的决心吗?你明知道我一日见不到你就会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的……你就是不让我亲近,给我看看我也心满意足了。”

沐雩郁闷了下,确实这几日间,他只要能见到安之,就想把人往床上拐,除了春宫图根本看不进书啊!而且就算是春宫图,他每看一页就开始幻想,到如今,买来七八日了,不过细细看了十几页,试过的也才三四页而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试完整本书。

他赶忙站起来。

他静默了好一会儿。

顾雪洲回过头,冷冷看着他,沉住气来,语重心长地道:“沐哥儿,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读书比别人通透,习武也出众。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偏执阴戾,无法无天,你太聪明又不懂律法规矩,所以什么都敢做,那时是因为你年纪还小,又在那样的坏境长大,不变成那个样子,或许早早得就没了命,所以我怜惜你;而今你读了多年圣贤书,教化许久,早知道了各种伦理道德,却依然什么都不怕,这还是因为你太聪明,所以你自负,所以你瞧不起礼仪道德,所以你敢口口声声把‘喜欢我’挂在嘴上,我知道你做得出来,你是不怕。

顾伯顿时抱怨起来,“这小混蛋都及冠了还这么任性,今天是他自己的日子都乱跑!”

沐雩甩了个刀花,使之浑如一臂,然后把刀插回了刀鞘,“谢了,我很喜欢。也替我谢谢你师兄。你……你和你师兄感情还好吗?”

顾雪洲转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楼下等着的时候,小姑娘们便打着胆子同顾雪洲说话,叽叽喳喳地问他胭脂水粉的问题,该如何保养皮肤,怎样让自己更漂亮点。顾雪洲把她们当小妹妹般看待,面带微笑,耐心地一一作答。这些都还是孩子呢,小的才十一二,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和沐哥儿……想到这,顾雪洲就愣住了,沐哥儿也才十六岁呢。

“没没没有。”顾雪洲立即否认,“你、你别乱想……”

他们这儿离疆还是太远,王将军大获全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据说他杀到王庭,重伤滕真可汗,还带回了达海大王子的首级,把狄夷八部打得屁滚尿流,已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不得已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顾雪洲赶紧去抓那只贴在自己脸颊上的大手,忽然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水珠掉在他的手背上,疏忽滑落下去,水珠途经之处都像是被灼烧了似的发烫起来。

顾师傅笑得更厉害,“那你来问我?我娘子是我爹结拜义兄的堂妹,我以前还管她叫‘小姑姑’呢,既没有血缘关系的干亲,我觉得也不算乱伦。我师祖说过近亲的血亲结婚是因为极有可能生下畸形儿,你们在血缘上不是近亲关系就没问题。”

顾师傅看他歉疚的模样多少也明白是为什么,“早知今日,你又何苦如此呢?”

他们进入了燃烧树林下的区域,石头和燃木像是下雨一样地坠落。而船还是没有完全回归控制,依然像疯了一样四处乱荡,只是勉强不再撞上山壁而已。

杨烁快速地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将沐雩带出来的刀给揣进怀里,忐忑不安地说:“还要用上刀子吗?我是佛门弟子,可从没杀过人……”

杨烁点头:“就是啊。”

玉夫人喷了:“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他这么大了还跟着你睡觉啊?”

顾雪洲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眼睛都瞠圆了,清亮无辜。

顾师傅也笑了,回头私下单独和顾雪洲说了这事。

沐雩看看这些个人,飘飘然仿佛诸葛再世,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只待他猜的皇子高中他就能乘着从龙之功登阁拜相,他啜了口清酒,不作一言。

“哦。”顾雪洲被他刺了一眼,缩了缩脖子,这次是他理亏,只能走了,沐哥儿年纪小小,大男子气概倒是学的十足十,不知是哪学的?他是个没脾气的,顾师傅也温和儒雅,那沐哥儿就是天生脾气大吧,啧,这脾气以后怎么给他找媳妇儿啊?

“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你是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我说的重要性了吧?”顾雪洲义正言辞地教育道,说完抽身往后,离开了床上,叫沐雩悄不作声的伸手再次落了空。

沐雩没想到顾雪洲居然找过来了,他还没想好怎么设网呢……可想明白心意以后再看见顾雪洲,他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心情了,即便有了决心,但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害羞的。

看他高兴,鉴明也高兴,“是我送你的。他们是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是两只幼鹰。我教你怎么驯他,以后若我们再分隔两地,有急事时,你就可以指使他来找我。”

顾雪洲觉得可怜的白发老太太抽手就掏出一副九节鞭,噼啪破空之身,狠狠抽了过去,少年被吓得一条,地上被击中的石板上都留下了一道痕迹,他瞪着眼睛,“奶奶你也不用这样吧!”

玉夫人大约明白沐雩是什么意思,她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打量着沐雩的脸,“这二三十年前出过名的妓子我都略知一二,可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起有个叫柔嘉的。”

沐雩早琢磨着自己赚钱了,他又不是顾师傅那个不要脸的……可恨他现在仍然年幼而且得读书,没什么生财之道,等他赚了钱,就让顾雪洲休息,不用日日风里来雨里去地辛苦了,正想着,却听顾雪洲说:“你现在都已经十四了,旁人计划得早的都可以开始说亲了,你却受我连累,低不成高不就的。我也不是不为你打算,现在还早,等你考了功名我再帮你找亲事。你看如何?所以你的钱就自己存着,以后娶老婆用。”

“正是。”顾师傅颔首。

顾师傅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缓缓地道:“其实……我七岁的时候也差点杀死过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雪洲会不要你?我们之前那么劝他,他死活都要把你留下来,为什么会突然就不要你了?”顾师傅反问。

顾伯咬咬牙,“我会将他送上你们的船,到时你们与他说,是我家小少爷要成亲,所以把他送走。这孩子天生薄情寡义,待他闹过了头几日,便不会再惦记以前的事情了。”

顾雪洲找了一路,他快被这小祖宗吓死了,这下总算是找到人,简直要哭了,“你看热闹也不和我说!多危险啊!”

顾雪洲:“……我会想办法让他搬进新屋子的。”

顾伯真不想和他同仇敌忾,回望回去,瞪了一眼,拂袖而去:你比这黑猫还晦气呢!

顾伯道:“柳家的三娘子不总是来店里看你?我仔细瞧过了,她同她那个二姐不一样,柳家一片歹竹也算是有一根好笋,又喜欢你,也不是不可以……”

顾雪洲要把他沐哥儿拽着自己的手拿下来,沐哥儿紧紧地不放,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沐哥儿的手给掰开了,从床上起来,站在床头,对峙似的看着沐哥儿。

回过神,他仿佛看到窗外有个孩子的影子似的,顾雪洲怔了一怔,眨了下眼睛,窗外已经哪有什么人影,他笑自己思念过度,竟把树影都幻想作沐哥儿。

陆举人有钱有地位有学问,还真的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顾雪洲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半点都比不上陆举人。满腹愁绪的顾雪洲便显得神情恍惚,沐哥儿一下学出来就看到,他瞬间就拉下脸,侧身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一串好几只大大小小环肥燕瘦的小朋友们顿时噤若寒蝉,沐哥儿对他们抬了抬下巴,这些小孩子就鱼贯走到顾雪洲面前,排好队,深深作揖。

“你别以为自己聪明就掉以轻心。”顾雪洲板起脸教训他,“你真的都会了?”随口考了几句要沐哥儿背,没想到沐哥儿倒背如流的。

顾雪洲乘胜追击,继续教育:“还有,偷东西是不对的。拿了顾师傅的麻沸散,可不能再胡乱用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可能怎么做呢?之前他们把沐哥儿的险恶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他家那位小少爷还更有责任感了……顾师傅直叹气,“能说的我都说了,没想到安之原本就是知道的。”

顾伯吹胡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碰都不肯给我碰一下。”

顾师傅站起来,躲开,叹气道:“除非我师祖楚云仙再世还可以试一试,我是大夫,我不是神仙。你别乱动了,再动血止不住了。”

沐哥儿拉着他的衣襟,不高兴地说:“你别走。”

顾师傅看着他童声稚气冷漠麻木地说话,心里蓦地升起几丝寒意,觉得这雪雕玉琢的漂亮娃娃有些可怕。

过了好半晌顾雪洲才觉得不能再躺下去了,他得去店里开张了啊!

顾雪洲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房间的另一头,一只小手迅速地伸出来,把盘子闪电般地拖进床底下。顾雪洲若有所悟地把水壶也给放在床边的地上,过了会儿,也被拖到床底下了。

有人瑟缩着回答:“出府那会儿就没见着人影了。”

顾伯以前是府上的管家,见惯了市面,不卑不亢,礼数一应俱全还能给小少爷打掩护好叫他有空去更衣,还及时地送上了礼物。

店里清了场,高潜到处看看,这个试一试,那个闻一闻,觉得还挺不错的,宫里惯用的那些香粉胭脂都显得呆板无趣了,顾伯在旁边耐心地解释。

又叫高潜刮目相看,这家的掌柜素质也很高啊,没有乡下地方的小家子气,倒像是京里那些大户人家的管家。

高潜慢悠悠地逛了一圈,终于被簇拥着去厅堂,茶是明前龙井,点心是酥油鲍螺。

他刚饮了一口茶,香雪斋的顾东家终于姗姗来迟地登场了。本来这等小人物,他是不必挂在心上了,只不经意地抬头看饿了一眼。

顾雪洲绕过花屏,作了个礼,客气恭敬地道:“……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却见这位京里来的听说很厉害的公公见了他突然一口茶喷了出来。

顾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