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洲回过头,冷冷看着他,沉住气来,语重心长地道:“沐哥儿,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聪明,读书比别人通透,习武也出众。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偏执阴戾,无法无天,你太聪明又不懂律法规矩,所以什么都敢做,那时是因为你年纪还小,又在那样的坏境长大,不变成那个样子,或许早早得就没了命,所以我怜惜你;而今你读了多年圣贤书,教化许久,早知道了各种伦理道德,却依然什么都不怕,这还是因为你太聪明,所以你自负,所以你瞧不起礼仪道德,所以你敢口口声声把‘喜欢我’挂在嘴上,我知道你做得出来,你是不怕。

顾雪洲听到喊他的声音,微微侧头,颔首示意,比之平日十分冷淡消沉。

沐雩甩了个刀花,使之浑如一臂,然后把刀插回了刀鞘,“谢了,我很喜欢。也替我谢谢你师兄。你……你和你师兄感情还好吗?”

他正在柜台后面算钱,算着算着,因为想到这件事就出了神。

在楼下等着的时候,小姑娘们便打着胆子同顾雪洲说话,叽叽喳喳地问他胭脂水粉的问题,该如何保养皮肤,怎样让自己更漂亮点。顾雪洲把她们当小妹妹般看待,面带微笑,耐心地一一作答。这些都还是孩子呢,小的才十一二,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和沐哥儿……想到这,顾雪洲就愣住了,沐哥儿也才十六岁呢。

顾雪洲心虚地回答:“也没多久了,这些时日来难民的情况已经稳定,官府造册登记完,房子也快盖好他们能够住进去了……”

他们这儿离疆还是太远,王将军大获全胜已是十日前的事了,据说他杀到王庭,重伤滕真可汗,还带回了达海大王子的首级,把狄夷八部打得屁滚尿流,已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不得已只能缴械投降、俯首称臣。

可当他看到顾雪洲的眼睛,瞬间那些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气势腾腾的戾气便霎时都被平息了。

顾师傅笑得更厉害,“那你来问我?我娘子是我爹结拜义兄的堂妹,我以前还管她叫‘小姑姑’呢,既没有血缘关系的干亲,我觉得也不算乱伦。我师祖说过近亲的血亲结婚是因为极有可能生下畸形儿,你们在血缘上不是近亲关系就没问题。”

顾师傅温和耐心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他:“他现在换了个名字,跟我姓顾,叫顾雪洲。胭脂店已经开了好几家的,医术也没放下,默了一些幼时背过的医书,偶尔还来帮我打下手……对了,他有个字,是他自己挑的,叫安之。毒前几年就好了,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如今过得很好。”

他们进入了燃烧树林下的区域,石头和燃木像是下雨一样地坠落。而船还是没有完全回归控制,依然像疯了一样四处乱荡,只是勉强不再撞上山壁而已。

沐雩歪头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是为了求医。我妻子发了急症,定江城买不到治病的草药,只好出来找。”

杨烁点头:“就是啊。”

“不知要搜查到几时,总不会连这边的赌场都不许开了吧?”

顾雪洲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眼睛都瞠圆了,清亮无辜。

李娘子根本没她想的那么多心思,她穿的绸缎虽贵,可就是她自己的绸缎坊出的,她爱怎么穿就怎么穿,根本不要钱。怕刺激到这种没钱又心气高的太太,她还是特地往朴素里打扮的了。

沐雩看看这些个人,飘飘然仿佛诸葛再世,能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只待他猜的皇子高中他就能乘着从龙之功登阁拜相,他啜了口清酒,不作一言。

沐雩眼角也不给他一个。

“我话就说到这里了,你是懂事的孩子,应该明白我说的重要性了吧?”顾雪洲义正言辞地教育道,说完抽身往后,离开了床上,叫沐雩悄不作声的伸手再次落了空。

顾师傅把长衫下摆放下,掸了掸,笑道:“承让了,我也不过勉强胜过而已。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可完全没有这样厉害。”

看他高兴,鉴明也高兴,“是我送你的。他们是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是两只幼鹰。我教你怎么驯他,以后若我们再分隔两地,有急事时,你就可以指使他来找我。”

若是力不能及安之绝不会逼他,可他刚才和少年交了手,显然是很有可能抓得住少年了。沐雩拿他没办法,只得转身也攀爬越上屋顶去追人——他练得最好的就是轻功。踩在屋顶上不仅下面的人听不见一点动静,而且连一片瓦都没有踩碎。

玉夫人大约明白沐雩是什么意思,她收起漫不经心的态度,打量着沐雩的脸,“这二三十年前出过名的妓子我都略知一二,可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起有个叫柔嘉的。”

沐雩愣了一愣,接着笑得更昳丽了,声音也不自觉得变得甜蜜了许多:“没关系的,不碍着我学习,我抄书的同时也有默背,而且有时他们拿来的是孤本珍品,等闲见不着的,我求之不得呢。”

“正是。”顾师傅颔首。

顾师傅相当恬不知耻地住他老婆的房子,他老婆李筠是个极会赚钱的小娘子,盖了七进的大院子,后苑辟了一块地儿专栽各种竹子,梧竹、毛竹、湘妃竹,佛光竹,罗汉竹,四方竹,金明竹等等,一眼望去满目绿意不见边际,竹林有座亭子,还有个小楼,依着一方碧水小池,风亭月榭,迤逦相属,澄澈的池水映着竹影翠波微微,故而取名为翠微山房。此处无人打搅,十分清净,浓荫避暑,是个极好的练武之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雪洲会不要你?我们之前那么劝他,他死活都要把你留下来,为什么会突然就不要你了?”顾师傅反问。

老和尚不解地回答道:“老朽只上次见过那孩子一次,他虽狠戾薄情,却并非身负杀孽之人,即便面相上似有冲突,可应当不会伤及小顾施主的性命,其中可是有误会?”

顾雪洲找了一路,他快被这小祖宗吓死了,这下总算是找到人,简直要哭了,“你看热闹也不和我说!多危险啊!”

“你要怪我铁石心肠就尽管怪吧,我是你的阿伯,我必定得以你为先的。”顾伯固执地道,仿佛一个劝谏昏君的忠臣,“你也给我收敛点,虽说你现在是当家老爷,钱财怎么花你做主,可也布完全是这种道理,难道你出去滥赌我也随着你吗?肯定不行的。你就算对沐哥儿好,他毕竟不是我们顾家人,哪有把家产都花给旁人的,就算再好心,也不该拿那么多钱去好心,这次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万勿有下回。新屋子快修葺好了,早点让他搬出你的屋子住进去。不然新娘子怎么嫁进来?”

顾伯真不想和他同仇敌忾,回望回去,瞪了一眼,拂袖而去:你比这黑猫还晦气呢!

这一老一小如今都是顾雪洲最重要的人,他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相处:“他真的没有那般坏,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的。”

顾雪洲要把他沐哥儿拽着自己的手拿下来,沐哥儿紧紧地不放,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沐哥儿的手给掰开了,从床上起来,站在床头,对峙似的看着沐哥儿。

顾伯在院子里踱了两圈,脚下的地都比平常宽了几寸似的。一回头,却瞧见顾雪洲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角落,失魂落魄的,把他吓了一跳。

陆举人有钱有地位有学问,还真的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顾雪洲觉得自己一败涂地,半点都比不上陆举人。满腹愁绪的顾雪洲便显得神情恍惚,沐哥儿一下学出来就看到,他瞬间就拉下脸,侧身往后看了一眼,他身后跟着一串好几只大大小小环肥燕瘦的小朋友们顿时噤若寒蝉,沐哥儿对他们抬了抬下巴,这些小孩子就鱼贯走到顾雪洲面前,排好队,深深作揖。

沐哥儿看到他拿出来一个深蓝色粗布做的布袋,眨了眨眼睛,一溜儿爬下来了,从顾雪洲手上拿过书袋展开来看,看到角落还用浅色的线还绣着他的名字,微微红了脸颊,小嘴还嘟着,“丑死了。这个颜色好丑啊。”

顾雪洲乘胜追击,继续教育:“还有,偷东西是不对的。拿了顾师傅的麻沸散,可不能再胡乱用了,很危险的,知不知道?”

顾师傅透过顾雪洲审慎认真的年轻脸庞,恍惚像是瞧见当年顾雪洲的大哥在风中映着烈焰白雪的脸,他总记得那孩子眼角下的红痣——他站在纷飞的火屑点尘之间,擦过稚嫩的脸颊,那颗红痣仿似是他眸中溢出的星星焰火,他对自己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孩子那时比安之还小好几岁呢。他总以为这两兄弟差得远,一个是不驯的烈马,一个是温柔的小鹿,如今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对亲兄弟。

顾伯吹胡子:“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碰都不肯给我碰一下。”

作为一个大夫,顾师傅还是给沈玉官检查了一下伤口。沈玉官犹如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紧紧地追问:“还能接回去吗?顾师傅求求你了,帮我接回去吧!”

沐哥儿拉着他的衣襟,不高兴地说:“你别走。”

顾雪洲听着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是这些年躲惯了,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这样的话,该如何做呢?”

过了好半晌顾雪洲才觉得不能再躺下去了,他得去店里开张了啊!

小美人反诘:“你才是哑巴呢!”

有人瑟缩着回答:“出府那会儿就没见着人影了。”

沐雩越听脸色越难看,“顾雪洲,你是想不认账是吧?”

顾雪洲厚着脸皮说:“本、本来就没什么账,算什么不认账?”

沐雩猛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恶狠狠地看着顾雪洲。

顾雪洲回望着他,有点害怕,但是又强撑着不软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