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雩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要听你自己说。”

天底下每个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虽然沐雩脸长得好,又年轻有为,可他家里穷,门不当户不对的,叶太太怕真把女儿嫁过去会委屈了她家囡囡……而且正是因为脸长得太好了,看着是个会花心的。思来想去的,她便还想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实在不行了,再找这个沐雩吧。这般想着,叶太太便说:“这样吧,你先同他透露点风声,看他拿不拿得出诚意吧?但也不能说明了,否则他赖上我们了怎么办?到时污了你妹妹的清白名声……”

瑶芳娘子笑道:“公子恩情岂止千金。”说着拨了拨琴弦。

沐雩总算是反应过来安之指的是什么了,他脸色黑了下来,静默了好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桌上,他按捺着讥诮愠怒道:“早知你会误会那么多,我便早点告诉你了。你说我和人‘情投意合私相授受’的东西就是这个。”

沐雩恼羞成怒:“我不是早泄!”

既然沐哥儿不肯回来,那他就主动去找沐哥儿好了。顾雪洲想起沐哥儿小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躲在床底下捂着脸不敢看他,大抵沐哥儿如今突然发觉了身体上的特别变化,觉得是极可怕的事,就像那时一样躲起来了吧。

英俊的僧人一把接住他把他高高抱起来,微微仰着头,宠溺地凝望着他,唤道:“豆豆。”

顾雪洲看得心惊胆战的,“沐哥儿!”

沐雩看着扎眼睛,又走过去挡在顾雪洲面前不准他们说话,“夫人,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你不喜欢拔步床吗?那架子床也可以。”

沐哥儿皱眉想了一下,回答:“用来杀人的。”

人人都觉得他是运气好,可当年他被压去在顾师傅那儿学武却是老大的不情愿,日日都是一边站桩,一边在心里“王八”“混蛋”骂个不停。

顾师傅率先打破了僵局,当他刚一动作,沐哥儿立即故技重施往房柱上蹿,可惜才蹿到一半顾师傅蒲扇般的大手斜插过来就要抓他的衣领,沐哥儿躲过他的捕捉,在柱子上蹬了一脚,借力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盈稳当地落地在顾师傅的背后。顾师傅不得不认真点起来,没想到自己对付个八岁小孩竟然也得用上些功夫,他上次明明就是用这招逮着沐哥儿的,这次竟然就没用了。

顾雪洲:“……哦。”

“不用谢,姐姐。”沐哥儿甜甜地笑了一下,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脸上还带着笑,用只有他们俩听得见的声音,“你要是再打顾雪洲的主意,下回烧的就不是你的袖子,而是你的脸了。”

“我去书房一会儿,铺子的账目还没有算清。”顾雪洲回答。

沐哥儿心情糟透了,出去瞧见在等他的顾雪洲才脸色稍霁,接着他瞧见顾雪洲手上似乎拿这个黑煤球般的东西,眯了眯眼睛,小步跑过去,瞧见原来那是只小黑猫,“……这是什么?”

把沐哥儿接回来以后,顾雪洲整个人都舒展开怀起来了。

顾雪洲陡然清醒过来,一看,竟然是沐哥儿。

陆举人温和一笑:“我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顾师傅继续说:“他为人宽容仁厚乐善好施,来此颐养天年,听闻镇上没几个正经的学堂,怜惜寒门学子,想要办个学堂,正巧遇见你家沐哥儿,问了几句之后发现沐哥儿天资聪颖很是欣赏,又听闻了沐哥儿的身世……他的儿子是个出息的,只可惜十几岁便病逝了,女儿又远嫁,如今膝下空虚,本不打算再勉强,可见到沐哥儿,觉得这莫非是上天的缘分。”

顾雪洲不懂是谁惹他生气了,照例站在底下哄他,“下来吧,我回来了。”

沐哥儿不高兴,哼哼两声,觉得应该要对沈玉官严刑拷打,打到他开口。他还不信沈玉官有那么硬的骨头。

顾雪洲继续说,“那时许多病人抬进院子,我抱着他在阁楼上时,我还发现他对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一点都不害怕,假如是其他孩子不被吓哭也会不敢看了,有时构陷了别人会在我面前装乖,有时也会忘记装的,可见这孩子还是幼稚的。你说他本性不善,这个我晓得,可他也不是无可救药的,迄今为止,他干的最出格的事是报仇。你们总说我是烂好人,可对沈玉官那般的人,我是善良不起来的……我只觉得沐哥儿不该冒着风险报仇,让沈玉官叫官府抓起来审判不也是报仇吗?”

王杓晃悠到顾雪洲身边,戏谑说:“柳家不退你聘礼,指不定是不打算退了,直接将二女儿换做三女儿嫁过来也一样。”

沐哥儿被掐的眼前发黑了,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重新变得清明,他瞧见那丑八怪望着自己哭得涕泗横流的,比平时更丑了。

目睹了顾师傅教训人的经过,顾雪洲很是羡慕,他先天不足,不能练武。当年大哥倒是跟着顾师傅练过两年拳脚,每日清早在中庭练拳,他便端张小杌子坐在一丛兰草旁边给给哥哥鼓掌。

“说!”顾伯附和。

这丑八怪丑是丑,人倒是很香。

顾雪洲寻着香气又找到床头,床上只有被翻开的被褥和歪斜的枕头。他蹲下来,往床底下一看,小美人正把自己团成一团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乍被顾雪洲发现,吓得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过了会儿才敢松开手,偷偷地看顾雪洲,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倔强清澈又狠戾,像是一只野性难驯的小兽,看似柔弱可怜,却又随时准备好扑上来用他细小的乳齿咬你一口要与你同归于尽。

另一人附和说:“正是,他功练得也好,曲儿也唱得好,待他长大我们给他捧出点名声了,这时再卖定不止那么点银两。”

“不,不,我是真的……”

“你不用说了,就算是真的小猫小狗,我也已经很多年不养了。”

沐雩愣了一愣。

“我已经养了一只脾气特别坏的小猫,他最不喜欢我再养别的小猫小狗,所以我已经不把小猫小狗往家里带了。”

“你、你是还记着以前的仇吗?可我早就遭到报应了啊,顾雪洲,你以前明明对我很好的,为什么不能再帮帮我呢?我害你那么多年没有娶亲,我也想要补偿你……”

“我没有记以前的仇。”顾雪洲摇了摇头,温柔地说,“二娘子,你以前就是这样,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送了你金花胭脂,你嫌弃不好随手丢了,又来要花露胭脂,却觉得还是之前的好,可店里的已经卖完了,你特别不高兴,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留着。”

柳二娘子安静下来,心里百感交集。

“是你自己说的,要我把你当成一般人可怜可怜,我也并不富有,你假如要到我家来做工。那必定得顶了一个人的位置,厨下的张嫂原有田有地,二十岁时因为丈夫失足跌下山崖,被吃独户,差点还叫族叔给卖了,她带着一对儿女逃出来;扫地的许婶,她有条腿天残,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有店里的伙计小冯,他丧母多年,父亲卧病在床,他缩衣节食把所有钱都给爹治病……你觉得你比他们都可怜吗?你现在处境凄凉,是你犯了错。可他们呢?他们从未犯错却这么惨。我给你的钱也不少了,二娘子,若是好好筹划,也不是不能立业的。这些日子,我也有帮你想过,你要是想嫁人,我便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若是不想,自太祖新法起,女人是可以自立女户,你去立个女户,拿着钱做点营生,混混流子我甚至也可以帮你打点……可是我是不能收留你在我家的。”

“柳二娘子,我也请你不要再这样自轻自贱,不要说什么小猫小狗的话了,你是人,你还有双手双脚,不要靠着人施舍过活。”

杨烁带着赵三找了过来,拍了下沐雩的肩膀,“你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

顾雪洲听到门外的动静,望过去,只见杨烁带着个陌生的消瘦男人跨门而入,沐雩跟在后面,他怔了一下,顿时局促起来,“沐哥儿?”

顾雪洲这段时日担心沐哥儿,以为杨烁是来还人的,他怕得紧,三两步上前把沐哥儿拉到自己身后护着,有点戒备地看着杨烁:“杨小帮主有何贵干。”

杨烁大大咧咧地说:“我们来找那边那位大婶的。这些天沐雩托我一直在帮她找她丈夫,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跑了……”

跟在杨烁背后的赵三几乎跳起来说:“她还把你们给我的银子都偷了走!”

杨烁点头,指了指身后佝偻着肩膀的男人,“嗯,还把我们给他的银子给偷走了。”

顾雪洲愕然,看看杨烁身后的男人,又看看满脸涨红的柳二娘子,柳二娘子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我不会跟他走的。那、那影子本来就该是他欠我的……好吧,是我错了,我就还就是了。”

等这帮人都走光了,房子里清净下来,沐雩没跟着杨烁再出去鬼混,而是留在了家里,也没前些日子那样冷冰冰的了。

顾雪洲觉得心里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靠着把手,不想说话了。

沐雩走过去,“……你说你这些年不养小猫小狗是为了我啊?”

顾雪洲看了他一眼,“我养了你也偷偷给我拿去送人,干脆我一开始捡来就送人便是了。养你一个我就累死了。你今天还往外跑吗?舍得回来了?”

沐雩整颗心像浸在蜜糖里似的甜,半跪下来,抓着他的手,“我没出去鬼混,我是和杨豆豆一起去找那个赵三了。”

顾雪洲摸摸他的头发,“那你倒是跟我说一句啊,我担心得晚上都睡不着了。”

“对不起。”这回很顺利地就说出口了,沐雩亲了亲他的指尖,仰着头深情地凝望着他,“安之,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话好像有哪不对。这又不是要你别离开我。顾雪洲想着,但沐哥儿主动服软那是昙花开放般难得一见的事情,他也接受了。

一方天井上,晶莹的雨丝悄悄地落下来,打在兰叶上,发出唦唦的温柔声响。

沐雩回来后迫不及待地就准备再去和安之一起睡觉,可惜才过了两日,顾雪洲突然发起热来,他自己诊断觉着会传染的疫病,不知从哪个客人身上染回来的,去找了顾师傅,顾师傅却不在,出门两日还未回来,好像是有个老朋友有求于他,李娘子也不知他何时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