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洲这时也缓过气了,玉夫人经过他时又忍不住问道,“你到底私下用什么保养的?”

沐雩笑道:“是啊,这张床太小了,不大方便。该换张大点的床了。”

顾师傅继续说,“因为差点打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和人动手,怕再打死人。”

这次的季考他又拿到了甲等,先生建议他可以参加今年的院试,考个生员是十拿九稳的。同学们私下撺掇着他拿二十两银的奖金一起去找乐子。白鹿学院说是有教无类,对世家寒门一视同仁,然而一般的人家哪有闲钱途径学什劳子君子六艺,而要学问上比得过其他早早开蒙授业的富家子弟又谈何容易,是以学院里的学子几乎个个都是金马玉堂的公子哥,谁看得上二十两银子?不过一顿耍子罢了,斗个鸡,掷个骰,眨眼便没了。

听了顾师傅的话,沐哥儿眼底流露出了几分疑惑的神色,仿佛动摇了下,他警戒地望了顾师傅一眼,收敛了下身上的杀气,“……那我在家等他。”说完便转身要走。

顾雪洲讶然,一脸不忍卒睹,“你和那个老和尚打架了吗?”

一群小姑娘们正说着他,柳三娘子头顶的灯笼忽然掉了下来,打翻了油灯,几乎是一眨眼火轰然膨开,姑娘们被吓得跳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他记得低吟的梵音,身着赤色僧袍的和尚垂目诵经,他费力地抬着头看,塑了金身的佛像是那样的高大,安静地微微笑着,对世人投意悲悯的眼神。娘亲让他一起跪下参拜,他好奇地侧头看,娘亲皱着眉说着什么“渡苦厄”,可每次回去了,她还是无法开怀。

顾雪洲点点头,然后把猫抱走了。

陆夫人把玫瑰露放回盒子,让侍女捧下去,“我一把年纪了还擦什么香露,留着给大娘吧。”

顾雪洲含糊地应了声,“茉莉花油卖完了,我去仓库拿点。您看会儿店。”

顾雪洲蹲下身,和孩子平视,不舍得地叮咛:“你在这里要乖点。”

顾雪洲愣了愣,“又是你老朋友?”县令是老朋友,陆举人也是老朋友,顾师傅到底有多少老朋友?“别和我又是你救过的人啊?”

柳家二老以为这也是顾小东家的拒绝,以前他们来,小东家都是将他们送出门一段路才回去的,也许是真的不喜他们的做法。

沐哥儿这才记起来还有找娘亲这回事,这段时间他都没想起来,觉得在丑八怪这里待的好好的……他有点想娘亲,毕竟所有孩子都要有娘亲,但也不是特别渴望,再想到假如找到娘亲了,他必定就要和丑八怪分开,一想到就觉得怪不舒坦的。

顾雪洲讶然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无法置信地说:“……偷东西可是不对的。”

柳三娘子嘴唇嚅嗫,声如蚊讷地道:“我听说……我听说姐夫你昨天遇见坏人,有、有点担心,不知可有、可有受伤?”

“沐哥儿!”外面有个声音在喊,颤抖着,像是害怕到了极点。

一时间喧阗吵闹不已。

两个老人家先进屋坐下。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丑八怪?大概是因为丑八怪老是问老是问,太烦人了吧。

顾雪洲赶紧去院子里找,找了大半个时辰,哪都找不到人,接着发现后院隐蔽的侧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顾雪洲拴好门往回走。

“没什么……”顾雪洲回过头,自言自语地嚅嗫着,“难道是我眼花了?”

被唤作“杨豆豆”的少年硬着脖子,“我才不回去!我不要娶老婆!我要当武林第一高手,娶了老婆我元阳一失就练不成天下第……啊!”

老太太一手鞭子抽得极好,少年被抽得嗷嗷叫,同几个随从一起把少年给捆了。少年不停地挣扎,脸憋得通红,双眼含泪,仿佛被逼良为娼的可怜人,嘴里直喊着救命,可无济于事,活生生被拖走了。

顾雪洲这时也赶上来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和沐雩说:“我怎么觉得、觉得这不大对劲啊……是不是报官比较好?就算偷东西也不能用私刑啊。”

一旁看热闹的烧饼铺子的老板笑道:“那位老太太可是赫赫有名的漕帮太夫人——苗老安人,诨号点苍燕,被捉的是她的孙子杨烁,是个混世魔王,人称小霸王的,以前小时日日闹得鸡飞狗跳的,这几年听说是去不知哪儿拜师学武才消停,前些日子回来便又热闹了。……你们没听说过吗?是外地人?”

顾雪洲道:“我们六年前搬来的,就住在城南那边。”

烧饼铺子的老板点头:“那就是了,小霸王正是六七年前外出学武的,你们没听说过倒也情有可原。”

定江从前朝开始就是枢纽码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朝廷依靠运河将南方鱼米之乡多出来的粮食调到北方,供应京师和边防,此种调配称之漕运,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甚至女子在码头搬运货物赚点辛苦钱,起初并无秩序,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站出来统辖规划这些人,渐渐便产生了帮派,直到百年前依然是帮派林立,各种混战,时生械斗,尤其的前朝末年混乱之时,还有当水匪杀人越货的。

就是在那时候,统一了沿河码头各帮派建立漕帮的老爷子出现,他是定江人,继承了一个小帮派,正直忠义,武艺高强,人称赤练龙。据说他是协助了□□成事,曾载□□过江逃敌,是以才在后来开国后朝廷的清剿中毫发无伤,还借机整顿了混乱的帮派,他不仅会武功,也念过书,礼贤下士请了位先生,围绕着漕粮的征收运输等等,创了套盘根错节严谨森明的漕规,在灰色地盘占据近百年,到杨烁,已经是第四代传人了。

说到这,顾师傅端起茶喝了口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沐雩道:“我前两日在码头遇见了个人,过了几招,大抵就是那个杨烁了。”

“噫?杨烁回来了?”顾师傅道。

“你真认识他啊?我揍他的时候他嚷嚷说认识你来着。”

“自然认识,他小时候我还教过他两招呢。”

“他是去哪拜师学艺了?”

顾师傅道:“他师父你也认识的,就是觉远大师。”

沐雩自然记得那个老秃驴!一想起他,也立即想起了他的大徒弟,那个白肤金眸的和尚,他总记得那天他在船上,幽幽转醒过来,那和尚坐在他对面,身形纹丝不动,抬了抬眼睫,看了他一眼,金色的眼睛说不出的诡异。后来回想时沐雩才记起来,那双眼睛不仅是金色的,他黑色的瞳孔旁边分裂出一颗针芒大的黑点……那人还是个重瞳。

“这小子从小就是个武痴,可是幼时身体病弱,不易练武,他来我这拜师过,我倒是不介意收徒,可他祖母不愿意将他带了回去。我便只教了他两套养生的拳法让他强健身体,于是他还是把我当做半个师父的。后来也不知他是从哪学的武术,到九岁上的年纪病也好了,离家出走去了少林,为了学武连剃度出家都肯,只是也因为老夫人阻拦没有成功,在少林寺带发修行,觉远大师不藏私,对他倾囊相授。”顾师傅继续说着,说着说着,停下来算了一下,“……难怪回来了,这小子今年十六了快要十七了,他自己应该不可能乐意这么早就主动下山的,估计是苗老安人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骗回来,要他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了吧。”

沐雩现在听到娶妻生子什么的就觉得烦躁,因着同病相怜,一时间也没那么讨厌这个杨豆豆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月中休沐那天,沐雩应叶姓同学的邀请,上门拜访。

沐哥儿难得去同学家顽儿,还是位官家少爷,顾雪洲不禁有点紧张,给他张罗准备礼物又做新衣服,怕他丢了人。

沐雩倒无所谓,劝道:“我不过是客人,我已经够英俊了,若再将我打扮岂不是要盖过主人家的风头,礼物也不必太贵重,不失礼就成。否则以后若再去拜访或是去别人家,准备不了第一次那么好的礼物,别人还以为你是轻视他呢,反倒得罪了人,中规中矩,无过无失便可以了。”

顾雪洲一听,是这个道理,随沐哥儿自己准备了。沐哥儿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色云纹杭绸袍子,头戴银簪,脚蹬粉底靴子,带了一盒茶叶作礼物,潇潇洒洒地出门去了。

顾雪洲看了,心想,幸好没有给沐哥儿特别准备新衣服,旧衣服随便穿穿都这般芝兰玉树,若是特别打扮了那岂不是一定会抢人风头?又有些烦恼起来,怕沐哥儿没特地打扮都要把别人比下去了,希望不要得罪人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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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沐雩到了叶府之后便细心地察觉到有些蹊跷了,左等右等竟只有他一个人。叶德昌才慢吞吞地表示,本来就只邀请了沐雩一个人来赏花,难道没告诉你吗?啊呀,好像忘了,抱歉抱歉,不过哥哥我这里有花有酒,还有美婢相伴,也不错嘛。

粉面桃腮的婢女腰肢纤纤,弯下身给沐雩倒酒时,齐胸襦裙的抹胸处一道深深的雪白沟壑引人遐思,斜了酒壶,在白瓷小杯里斟入澄清的酒液,沐雩目不斜视,还下意识地蹙了下眉,直想打喷嚏,这女人用的什么香粉,味道着实浓烈刺鼻,难闻得紧。

沐雩警惕起来,他心里想着事,直接将酒囫囵喝下,思忖着:这家伙哄我来是想做什么?这般设计我,绝对不坏好心。只是不知道他在打算什么……

叶德昌将沐雩的表现从头看到尾,这两个美婢可是他最喜欢的两个美人,以往他其他朋友来他家时见到了也忍不住多打量两眼,沐雩却能做到看都不多看一眼。他找狐朋狗友的话,这种人他就觉得无趣,可这是在挑妹夫,能这么老实禁欲是再好不过的了,到时就能对他妹妹一心一意。再者,沐雩在喝酒时是一饮而下的,几乎没有品,说明他不是一个爱挑拣会算计的人。

不错。不错。叶德昌拍拍手,婢女附耳过去,他轻声交代了两句。

若是别人说不定就听不到他的话了,但沐雩是习武之人,五感灵敏,目明耳聪,读他唇语再加上听见的,知道了他交代的话是什么——“我把人引去花厅,可以去喊太太在那儿等着了。”

太太?是叶德昌的母亲?沐雩完全不明白。到人家里做客,自然要去拜访下这家长辈,可不应该是一来就得问候的吗?刚才不用,现在又需要了,是何道理?现在才让太太在花厅里候着,说明之前并没有这个意思,是瞧不起他吧,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变故,转而看重他了。

沐雩思索不得,接着叶德昌就提出说之前是不想打搅母亲,母亲午睡起来知道有客人向来,想招待他一下,请沐雩同往,问个安。

叶德昌的母亲高坐堂上,身着葡萄紫色菖蒲纹妆花褙子,戴一副赤金红玛瑙头面,手上又是红玉手镯又是宝石戒指,很是富贵。沐雩却想到了师母李娘子,比有钱,李娘子才叫真的有钱,可她从未打扮得如此……惹人眼目过,倒显得嚣张庸俗了。

沐雩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人家刻意而为之的,为的就是要让他知道叶家的厉害,叫他自惭形秽,俯首称臣,任他们拿捏。

叶太太手上还有几个选择,之前对沐雩倒不热衷,觉得女儿还可以值得更好的,不过是儿子极力推荐才来看看。只见她儿子引着一个与他身高相仿的少年人进了屋子,少年甫一露面,登时间竟给人以照亮了屋子的错觉……按说她觉得自己儿子也是个端正俊朗的了,可与这个少年比却完全被比了下去,大抵书上说的那等潘安宋玉之流也不过如此了吧。但见他美璞灵玉的姿容,眉宇间神采飞扬,一点都看不出是商贾平民出身,倒似个从小就养在世家大族的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