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雩入学早,今年才十四,周围的同学即便相近的也是十六七的年纪,年纪虽有差,但他常年习武,特别这几年身高蹿的极快,已有七尺,在江南之地算是很过得去了,将将有成年男子的身高,已经比他的大哥哥高了一拳。他心性早熟,又左右逢源,与比他年长的同窗很玩得来,但他还是推了同窗们的邀请,叹气道:“承蒙好意,可惜我还得去顾师傅那儿继续上课。”

沐哥儿没有回应,只安静地转过身来。

“……是和他徒弟打,就是那个鉴明。这小子可真厉害,听说是半路出家在少林学武的,不过十年就精通了诸般武艺。”说着顾师傅露出了几分寂寥的神色。

又有个姑娘揶揄道:“顾小东家也是个有福分的了,没了你姐姐,又得了你。他貌丑体弱,性子还怯懦,也不知有哪好的。”

她还有一尊白玉的佛像,供在小佛堂,日日捻香参拜,供瓜果,抄经书,捡佛米。沐哥儿想,可佛祖根本没有保佑他们。在他受苦受难的时候,他也曾虔诚地祈求上苍,希望神明能惩罚伤害他欺侮他的人,然而神明从未出现,到头来还是靠他自己报仇雪恨。大抵世上本来就没有佛祖也没有神明。

满怀怅然的顾雪洲去学堂接沐哥儿,走到半路眼角蓦然扫到什么,他往回走了两步,发现路边一家铺子的墙角下躺着一只病恹恹的小奶猫,瘦的皮包骨,身上的毛乱糟糟的,像是死掉了,不仔细听都听不到他偶尔会发出微弱的喵喵的叫声,顾雪洲小心地把猫抱起来,去问铺子的人,“这是你家的猫吗?”

“对啊,我们还有大娘呢。”陆举人说,“命中不得也何必强求。”

三娘子穿了半新不旧的桃红色布裙,绣着几只蝴蝶很是有小女儿的精巧心思,挽了双环髻,别了几朵比指甲盖大点的蔷薇花,温婉清新,小家碧玉。她特地找个了小姐妹陪她来,可到了顾小东家面前还是腼腆起来,“姐……顾小东家,我想要一两桂花油。”

沐哥儿皱了皱眉,不是很耐烦。他又不是傻子,丑八怪每次都不厌其烦地交代来交代去,哪里需要说那么多次。他索性装乖大声打断顾雪洲的话:“我很很乖的。”

顾雪洲看他不情不愿的小脸,继续耐心地和他说话,换个话题,“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说有举人老爷去学堂了?”他还听说这位陆举人要捐建学堂好让更多寒门子弟有书可念。

顾雪洲掉头回去,柜台后面放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布袋子,是他亲手做的,右下角还绣了个“沐”字。他给沐哥儿找了间学堂,所以做个书袋可以装文房四宝用。

沐哥儿揪着他的衣襟,“你告诉我嘛。你每天吃药还得被扎针,我原本还以为你是生病,原来是中毒了。那人该死。”

老顾和中顾:“……”

顾雪洲冲他挥手,笑骂:“去,去,你这家伙,不悬梁刺股,尽到处嬉玩,如何举业?”

是那个丑八怪。沐哥儿怔了一下,脚下慢了半步,被沈玉官抓住,按在地上紧紧掐住他的脖子。

瞧着顾师傅没一会儿一个人把两边人都打趴了,观众意犹未尽,咂嘴道:“啧啧,好久没看到顾师傅打架了,身手还是那么俊!”

顾雪洲仰着头张开手臂,“沐哥儿,下来吧,我会护着你的。”

他从床地上爬出来,站在床边,凝望着躺在床上酣然好眠的丑八怪……他的被窝看上去很暖和的样子。

顾伯嗤笑道:“这下倒好,自己跑了,不用烦恼是报官还是送回戏班了。你上个月捡回来那只猫也是,病一好就跑了,临走还叼走了厨房的黄花鱼。赶紧看看房间里有没有东西丢了。”

顾雪洲对唱戏没兴趣,他沉吟片刻,随口回答:“赵员外可真孝顺。”比起唱戏,他对院子里的花更感兴趣。

“据我师父说,其实楚公的武功并不怎么样,他在退隐之后摇铃行医,当了名乡野大夫,悬壶济世,只将医术传了下来。——对了,我是楚公传人的事不要说出去,会很麻烦的。”

沐哥儿点头,渐渐听入了神,也没之前那么不屑了,静静听他说。

“其实不然,那时我师父就告诉我,与其压抑着天赋,恐惧着哪天被逼至绝境出手却控制不住,倒不如将自己的武艺练得更好。你说武术是用来杀人的,实在眼浅,胜过敌人又不伤他性命可比杀了他要难得多多了,这才是真的厉害!武之一字,下止上戈,止戈,不起戈。这两种武术你要学哪一种?”

“……后面那种。”沐哥儿闷声道,当然选更厉害的啊,当我傻吗?

“那好,回去继续扎一个小时马步。”顾师傅说。

沐哥儿乖乖回去扎马步了,这之后也再没有诉过苦。

沐哥儿一边稳稳地扎马步,忽的想起一件事,问顾师傅:“但你没说你为什么当大夫啊。”

“我医术学得其实不好,只在外伤跌打上精通。”顾师傅淡淡地回答,“我觉得假如又有哪回一不小心把人打了,若我学好了医术,只要人没死就能救回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放心出手了,将那人留两口气就好。”

沐哥儿看着顾师傅温和儒雅的面庞,蓦地打了个寒颤,第一次真的对顾师傅心生畏惧了。

十岁的时候,顾师傅开始教他几套拳法,一般如此介绍,这套拳他是从某某处自学的,曾在某时某地用过,对付了两三个人,那套拳他又是见过某某打过,后来又在某时某地对付过五六个人,等等等等。

从简至深,沐哥儿悟性高学得快,便催着顾师傅教点更厉害的,贪心地说:“索性你教我能够一次性打十七八二十人的拳法脚法,其他的就更不在话下了。”

顾师傅看着他宛如在看一只小智障,温柔地教育他:“遇见十七八二十人的时候还打什么打?赶紧跑啊!”

沐哥儿:“……”他不敢置信地回望顾师傅。

顾师傅:“怎么了?顾轻鸿就不能逃跑吗?这叫以退为进,留得青山。”

*

去白鹿书院念书之后,沐哥儿就没以前练得多了,他每天下午下学后去李府翠微山房练功一个半时辰,一练就是三年,到后面顾师傅有时急事也不来监督,全看他自己自觉。半年前,他几套拳法脚法都练熟了,开始和顾师傅交手来练习。

今儿他也挑战了两次,较之以前不进反退,只撑过了七招。

这时一位美妇人携着两个婢子,捧着瓜果茶点,沿着竹林中铺青石的小径由远而近过来,正是顾师傅的娘子,那位有名的女孟尝李娘子,她招呼着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休息。

顾师傅老脸微红,“我都说了不用了,小楼里有茶水。”

李娘子甜言蜜语道:“我想见见你嘛,你打拳真好看。”

对着再穷凶恶极的坏人都凛然不惧的顾师傅无从招架,从耳朵红到脖子,“你干什么啊,唉,孩子还看着呢!”

沐雩默默别过头,他有时候特别鄙夷顾师傅这点。顾师傅是个妻管严,惧内惧得远近闻名,他和李府的侍女姐姐们打听时无意中知道翠微山房的这片竹林其实都是顾师傅亲手种的,因为妻子名字中有个‘筠’字,他不管去哪只要有机会发现了新品种的竹子就会买回来种在这,从一小丛开始到现在一大片,李娘子陪他胡闹,还推了两次墙扩了两次院子,据说顾师傅从不和娘子吵架,每次被骂了,就默默地背着锄头来种竹子,两人便又和好了。

啧啧啧。沐雩顶瞧不起顾师傅这种做派,被个娇滴滴的娘子给拿捏在掌心里,明明武功那么高……一点大男子气概都没有……丢人!

李娘子笑眯眯给顾师傅的嘴里塞了个樱桃,顾师傅的脸比熟透了的樱桃还红。她想起件事来,转头对沐雩说:“对了,安之来了……”

李娘子还没说完,沐哥儿直接从石凳上站起来,脸颊微微红了,举目眺望,依稀瞧见个身影,眼睛都亮了,撒腿就跑过去,“安之!”

顾雪洲跨过一道垂花门,满目翠色。

“——安之!”

顾雪洲听见从竹林深处传来的呼唤,不由地微笑起来,是他的沐哥儿的声音,回应道:“沐哥儿。”

那边小少年便裹了一阵风高高兴兴地奔过来了,在顾雪洲面前站定。顾雪洲想摸摸他的头,但已经不方便这么做了,六年过去,他身高体型半点不见长,沐哥儿才十四岁,已经比他高了快半个头了,怕是以后他说不定还要仰着头看沐哥儿。

沐雩抬了抬下巴,对顾雪洲展示他漂亮的脸蛋,“安之。”

顾雪洲看了看,脸上有什么吗?没有伤啊。“……怎么了?”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沐哥儿额头有汗,“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很累吗?”说着掏出帕子给擦汗。

沐雩心满意足,他瞧顾雪洲今日穿了件湖蓝色潞绸袍子,衬得肤色雪白莹润。几年下来顾雪洲的痼疾旧毒已差不多逼干净了,原本右脸颊的红斑已经看不见了,已经不能叫他丑八怪了,那里只有非常仔细地看才会发现还有一点点痕迹,仿佛轻轻地扫了一小片很薄的桃色胭脂,有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去亲一下。

沐雩拉着他的手,一起去见了顾师傅。得了顾师傅批准下课的准令,这才把沐哥儿带回家了。他们在府城的房子离这不远,就在一条街外,是李娘子的宅子,便宜租赁给他们住,地段清净,三进的院子,前屋用作开商铺,他们歇在后屋。

用了饭,两人一起在书房,顾雪洲对账目,沐哥儿复习写策论,安静地各做各的。他的香雪斋在定江开起来之后,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再后来沐哥儿要念白鹿学院,束脩不匪,他只能把铺子越做越大。他的铺子虽然地段不好,但胜在胭脂香粉的品质好,还有些独家配方的特制面药,来买过第一次的一半多会再来买第二次,回头客渐渐攒起来,不少夫人小姐还同他事先预定,每回做了新的直接送去府上。如今正是花季,新做了批香露,卖得极好,顾雪洲这几日忙得梦里都在算账。

戌时听见敲梆子的报了时辰,他们才回去歇下。

顾雪洲一转头,沐雩已经散了发解了外衣在床上躺好了。

长成少年的沐哥儿已经不是当年他们刚遇见时瘦小伶仃的小孩子了,不知不觉已经隐约有了男人的轮廓,一张脸依然唇红齿白清隽俊美,用他那双桃花眼看着你时,比起小时候来……有了种别番的魅力。

自打发现沐哥儿和自己一样高以后,顾雪洲就意识到他的沐哥儿已经长大了。

想了想,顾雪洲还是躺上床,刚躺下,沐雩长臂就伸了过来。以前沐雩是抱着他的丑八怪躺在丑八怪怀里,现在他是抱着他的安之让安之靠在他的胸膛睡觉。

顾雪洲叹了口气,“沐哥儿,你今年也十四了……不觉得和我在一张床上困觉不大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