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怀怅然的顾雪洲去学堂接沐哥儿,走到半路眼角蓦然扫到什么,他往回走了两步,发现路边一家铺子的墙角下躺着一只病恹恹的小奶猫,瘦的皮包骨,身上的毛乱糟糟的,像是死掉了,不仔细听都听不到他偶尔会发出微弱的喵喵的叫声,顾雪洲小心地把猫抱起来,去问铺子的人,“这是你家的猫吗?”

“强扭的瓜不甜,没有缘分就没有缘分罢。”陆举人也想得开,“只是这孩子的天分高,这小镇上的学堂怕是不够好,怎么不去府城呢?顾师傅也在那,可以照应你们,府城的白鹿书院就不错,我在那儿有认识的人,他教书比我好,若是需要,我可以写封推荐信。”

三娘子穿了半新不旧的桃红色布裙,绣着几只蝴蝶很是有小女儿的精巧心思,挽了双环髻,别了几朵比指甲盖大点的蔷薇花,温婉清新,小家碧玉。她特地找个了小姐妹陪她来,可到了顾小东家面前还是腼腆起来,“姐……顾小东家,我想要一两桂花油。”

顾雪洲道:“没关系,笔墨陆府上都有的。”他买的笔墨不怎么好,必定也是比不上人家举人老爷的文具的。

顾雪洲看他不情不愿的小脸,继续耐心地和他说话,换个话题,“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听说有举人老爷去学堂了?”他还听说这位陆举人要捐建学堂好让更多寒门子弟有书可念。

顾雪洲怕让他们接下去会连“二娘不需要再下一次聘礼”的话也说出来,打断他的话,莞尔道:“柳三娘子是个好的,她还小呢,等再过两年,你们宽裕些了,定能说个好亲的。要是伯父伯母实在有困难,不妨与我说,我定倾囊相助,你们渡过了难关再慢慢还与我就是了。”

沐哥儿揪着他的衣襟,“你告诉我嘛。你每天吃药还得被扎针,我原本还以为你是生病,原来是中毒了。那人该死。”

你要是于心不忍,其他被拐的孩子我都看了,都是普通的孩子,领养他们未尝不可。”

顾雪洲冲他挥手,笑骂:“去,去,你这家伙,不悬梁刺股,尽到处嬉玩,如何举业?”

有人跑到门外拍门焦急地喊:“头儿,官府的人来了!”

瞧着顾师傅没一会儿一个人把两边人都打趴了,观众意犹未尽,咂嘴道:“啧啧,好久没看到顾师傅打架了,身手还是那么俊!”

顾雪洲怔了怔,没回头就听见身后顾伯愠怒的声音:“这娃娃不是跑了吗?这些天一直藏在这?都说了这不是小猫小狗可以随便养的,官府找上来的话,我看你怎么办!”

他从床地上爬出来,站在床边,凝望着躺在床上酣然好眠的丑八怪……他的被窝看上去很暖和的样子。

顾雪洲心里怪别扭的,他觉得这孩子不是单纯的走丢,假如只是迷路走失,怎么会钻进自己的花篓里?显然是在躲藏。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定主意,踌躇着说:“也不好这样武断下决定,待他醒了我们好好问问才是。我先拿点药给他治伤,上回制的瘀伤药放在哪了?”

顾雪洲对唱戏没兴趣,他沉吟片刻,随口回答:“赵员外可真孝顺。”比起唱戏,他对院子里的花更感兴趣。

桌上一盏油灯,灯火如豆,突然轻轻爆了朵灯花,光焰晃了晃,顾雪洲挑了下灯芯,对着账本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夜深他也有些疲乏,不由打了个哈欠,对一边的顾伯说:“阿伯你先去睡吧,剩下的我来就好了。”

顾伯抱怨道:“……我思来想去,当初要是我阻止你去庄子上收花就好了。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把沐哥儿捡回来了。自从他来了就一件好事都没有。”

本来就算账算得头昏脑涨,顾雪洲更头疼了,可要他反驳吧,似乎也反驳不上来,他手上被沐哥儿咬出来的牙印都留了个浅浅的疤痕,可如果要问他后不后悔遇见沐哥儿,他是一点也不后悔的,“阿伯……”

“你要怪我铁石心肠就尽管怪吧,我是你的阿伯,我必定得以你为先的。”顾伯固执地道,仿佛一个劝谏昏君的忠臣,“你也给我收敛点,虽说你现在是当家老爷,钱财怎么花你做主,可也布完全是这种道理,难道你出去滥赌我也随着你吗?肯定不行的。你就算对沐哥儿好,他毕竟不是我们顾家人,哪有把家产都花给旁人的,就算再好心,也不该拿那么多钱去好心,这次是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万勿有下回。新屋子快修葺好了,早点让他搬出你的屋子住进去。不然新娘子怎么嫁进来?”

沐哥儿竖着耳朵等丑八怪的回答。

顾伯拔高声音又问一遍,“你听到我说的吗?”

顾雪洲叹气般回复:“听到了。”

顾伯质问:“我让你答应的呢?”

顾雪洲:“……我会想办法让他搬进新屋子的。”

顾雪洲轻描淡写的回答像是一粒星火掉进沐哥儿心口,怒火瞬时撩烧蔓延开来——到底丑八怪还是把他当个小孩哄!他明明要求了他不许娶老婆,也不许赶他离开的!都是骗他的吗?还这般嫌弃他……

沐哥儿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明明他对沈玉官下刀的时候都平静淡定,现在却完全冷静不下来,为愤怒助燃的是惶恐,但他又不是很想承认,丑八怪竟然都不怎么反对那个讨厌的臭老头说的话,那是不是说明丑八怪也觉得他是个麻烦呢?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他了呢?

他往后退了两步,撞到花盆。

顾雪洲被顾伯反复唠叨了太多遍,今天又这么累,一时之间他实在没有力气反驳了。

顾伯刚要继续说,突然听见门外有点动静,“谁?”他开门去看,门外空荡荡的,低头,瞧见顾雪洲新捡回来养了个把月的小黑猫,这黑不溜秋的,混在夜色里差点都没看出来,不知是不是被猫儿发着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莫名地觉得脊背生寒毛骨悚然,仿似有锋芒在侧。他随手捞起猫,抱进屋子,“你的猫跑出来了。”

“喔,谢谢。”顾雪洲接过小猫抱在腿上,挠了两下小猫的下巴,小猫就从喉咙底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顾雪洲不禁微笑起来:真像沐哥儿,好生可爱。

屋子里有点闷,顾雪洲起身支起窗,浮动着暗香的风轻柔地涌入。

顾雪洲转身,立在窗边,淡然地将话锋一转,“我会想办法让沐哥儿搬进新屋子的,但不是因为我要娶妻这样的理由。而是我希望他能够独立成长……您最近总是说和柳家的亲事,如今全镇子都知道了,为什么非要和他们结亲啊?”

为什么?顾伯愣住了,还不是……还不是因为你婚事多舛,要么就是病秧子,要么就跟野男人跑了,这回难得四肢健全无病无疾、人品不错还主动喜欢你的,多难得啊!“因为、因为柳三娘子钟意你。”

顾雪洲无奈,“这些天来我也想了很多,阿伯,我知道您是着急,可一来,结亲结的两家之亲,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柳家一直以来的表现你也看到了,我实在不想和他们做一辈子的亲戚。”他想到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柳家大娘子就觉得头疼,还有只会抹眼泪的柳家双老。

“谁家没有几个糟心的亲戚呢?你就是故意挑刺搪塞我。”顾伯反诘道。

“您先听我说,二来……”顾雪洲抿了抿嘴唇,“我思来想去,感觉我大概不喜欢柳家的三娘子。所以不应该娶她……我比对了下,觉得我想起她时还不如想起沐哥儿来的喜欢呢。怎么娶她当妻子呢?”

“荒谬。什么喜不喜欢,过日子不就是看合不合适?”顾伯梗着脖子说。

顾雪洲也不气恼,语气怀念伤感起来,慢悠悠地道:“以前我是还小,所以由您决定着定了两次婚,我年岁稍长,自己也想了想,成亲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孩子么?这算什么理由呢?若是娶个不喜欢的人,是对不起她,也是对不起我自己。阿伯,虽然当年我还小,可我还记得爹娘昔日的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再看看顾师傅和他娘子,他们成亲的时候多少人都觉得不般配,而今他们过得可好了。我就想啊,我也要像爹还有顾师傅那样,找个我爱的人。你已经替我做过两次决定了,就让我自己决定第三次,好不好?”

提到去世的老爷和夫人,顾伯就老泪纵横,心也硬不起来了,“唉,随便你吧。”

顾雪洲看着顾伯软化下来的神情,在心底默默地舒了口气:果然这招百用百灵啊……

顾雪洲算完了帐,回去房间,沐哥儿似乎已经睡熟了,朝着床里面侧躺着,一动不动。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已经累极了,很快也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清晨被第一声鸡鸣给叫醒。

顾雪洲浑身舒坦,起床更衣洗漱……清醒以后才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仔细想想,是今天醒来时沐哥儿居然没有抱着他……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居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啊。之前天天睡得他身子沉。

顾雪洲洗漱完了去喊沐哥儿起床。

“嗯。”沐哥儿不冷不热地回应,脸上一丝儿笑都没有。

顾雪洲怔然,明明昨天还比煤球更黏我的……但想了想,沐哥儿是个奇怪的孩子,反复无常也不奇怪。可能是因为没睡醒被自己强叫起来?以前他还是个宝宝的时候,醒得早闹大哥,大哥也总是生气。顾雪洲不以为忤,“是还没睡醒吧?再眯会儿眼睛?”

他拧了帕子,不必沐哥儿起来,给他擦脸擦手。

沐哥儿被他擦得没脾气……他心里纠结的快打死扣了,他真弄不明白丑八怪到底喜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要赶他住别的屋子?是因为要成亲吗?他回想下,丑八怪其实就没有承诺过他不成亲。就非得成亲吗?……他一夜没有睡,想来想去,不管丑八怪喜不喜欢自己,他确定的是他喜欢丑八怪,他要他们永远在一起,要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插足不了。

乞巧节将至,店里愈来愈忙,镇上的铺子都张灯结彩,顾雪洲的香粉铺子生意也格外的好。他这段日子可谓是励精图治,同叫店里的收入蒸蒸日上,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那瓶大食玫瑰露。顾雪洲生意上的“师父”可是有江东巨贾李筠容,当年她教导他的第一条就是对生意人来说钱不是省出来的,开源节流,节流固然重要,然而开源才被放在前面。这下一瓶玫瑰露送掉一大笔钱,他也并不打算叫家人都勒紧腰带缩衣节食,而是想法子挣回来。

不几日,到了乞巧节那天,月上柳梢头的时分,姑娘们提着花灯成群结伴地上街,顾雪洲却不能上街游玩,今天可是做生意的好日子啊!

铜板泼水般地装进他的钱柜里,忙得焦头烂额,等他回过神,忽的发现沐哥儿不见了,顾雪洲吓得霎时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