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密县的张氏,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张禄老爹张德是做过郡守的,这二千石官员不可能毫无根基,而就算因缘际会,瞬间高升,高升之后也必然会福泽家族,张家想不风光都不可能。当然啦,密县张家跟什么颍川荀氏、汝南袁氏等世家豪门肯定没得比,但也不是那种只有几百亩地的小田主。

本想着朱儁连战连败,紧着向关东州郡求救,而等关东那票反贼稳住了地盘儿、积攒了物资,必然还会卷土重来的,到时候光靠李、郭等部估计就不够啦,迟早会把杨家军也拉上战场,自己安居数月……顶多一年,秣马厉兵,必有大展拳脚的机会。可是没成想毫无征兆地突然后院起火,王允、吕布在长安谋刺了太师,进而兵来攻,徐荣、段煨、胡轸等诸中郎将纷纷投降。牛辅一开始还挺硬气的,不但坚不肯降,还击败李肃,并吞董越,摆出要跟叛军大战一场的架势,谁料想此人只是驴粪蛋子表面光而已,偶然数营军士鼓噪,他就以为全军皆叛,身为一军主将竟然把金银珠宝打个包,率部曲四五人落荒而逃,不知去向了!

等天亮的时候,已入河南尹境内,估计再走大半天,渡过雒水,便可抵达雒阳——也说不定是雒阳西面的河南县,终究手头没有gps,方向找得未必准确。就在这个时候,迎面便撞见了那名女子,瑟缩在一株大树下,身旁环绕着六、七条大汉。

尸体东一具、西一具地布列各处,他匆匆用眼神一扫,已不下百余,对应这个村庄的大小,估计除部分成年女性被掳走外,绝大多数村民皆已遇害。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汉字来:屠!

张禄拿到的果然是“新手套装”,包括一套衣衫、一柄长剑和三张符箓。先说衣衫,他展开来一瞧,嘿,怎么这么眼熟啊……

裴玄仁下界修士,地仙而已,原不识什么“古仙语”,听说张禄会讲,便即请求传授,并且向张禄探询后世究竟是什么模样。张禄那半吊子“古仙语”——其实是现代汉语——倒也不难学,问题进入工业社会以后的种种科技和社会概念,就太难让一个汉代的古人明白啦。至于历史进程,裴玄仁说了:“千年内不必说也,恐摇吾道心。”

张坚说,真正的“古仙”,其实只有三位,即盘古、伏羲和女娲,他们在六千万年以前开辟了此方世界,四十万年前创造了人类——张禄当场就懵逼了,神话传说有上溯到那么古老的年代吗?这都得白垩纪恐龙时代了吧!

效果逐渐演化成动力。他本来就是宅男一枚,坐电脑前面可以一整天不挪窝的,而穿越来后,这具新的躯体也比较耐得住寂寞——张氏家教很严,张禄自小受族内长老督导,但知攻读五经,少涉红尘俗务——所以一咬牙关,竟然就坚持了下来。这对于前一世的自己来说,大概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

想到这里,浑身热血不禁沸腾起来,才待对裴玄仁说:“或天命在吾,不可不争……”可最终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了。再仔细想想吧,就自己这一世的所学所得,如今身在汉朝,而且是后汉,后汉前面是前汉,再前面秦、战国、春秋、东西周、商、夏……细节本来自己就搞不大懂,但大面儿上跟原本的世界没啥区别哪,你怎么敢肯定历史走到这儿就会突然间分岔?就因为自己穿越来了?谁能保证自己是几百上千年来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毒一粪的穿越者?

果然,张坚抬起头来,注目张禄,随即开了尊口:“吾突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恐伯爵将有大难也,若不拯救,多年谋划,终究无果。”

反正自己前一世已经可以算是死过一回了,这小半年魂穿岁月,全都是额外赚的。

好在张禄前一世虽然并不怎么爱好历史,倒也不是纯小白,而且《三国志》没瞧过,《三国演义》大面儿上总有印象,他知道想靠个人的努力就大放王霸之气,狂收小弟,那是很不靠谱的。真英雄也需要借力,先依靠一个大势力,一步步地养兵、种地、收人,然后才有希望杀出一片自己的天下来。

张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禄非其弟可比,实官人也,何敢欺瞒?”

张浩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郎官吗?他既然上山修道,就等于把官给弃了,咱还怕他个屁啊!再说了,如今朝廷西迁,天下大乱,最近听说连董太师都挂了,将来谁当权还不好说哪,就张禄那小子还能抱回朝廷的粗腿吗?我却不信。

“非也,”张午说了,“吾痴长汝等,颇能识人,今观张禄眸子有神,恐非往昔可比也……”我瞧这孩子象变了个人似的,双眼烁烁有神啊,恐怕不那么好打交道。

张浩等反复劝说,张午只是不允,说你们起码拿出五万钱来,我才好去跟张禄兄弟打商量。张浩心说四百亩田五万钱倒也不多,问题得我能掏得出来呀……真要给了五万,我就破产了,还得把田卖回他们哥儿俩……父子三人对视一眼,干脆,咱们来狠的吧。

张贵就笑着问张午,说叔祖您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啊?看你这背躬的,腰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吧——“吾闻修道得半仙之体,即可纳日精月华,骨肉皆宝,烹而食之,可得永年……”

张午听这话吓一大跳:“毋得胡言!况张禄修道不过二三载,何得半仙之体?”

张贵心说你要就前半句话,我也就不敢多说了,竟然还有后面半句——可见老头子身体状况确实不大好,想长寿都快想疯啦。当即赌咒誓,说我所言全都是真的,乃高人传授,不是信口胡诌——“半仙何可得耶?即得遇,又如何烹之?张禄修道日浅,或食之不得永年,必可延寿三五岁。”

他爹、他兄弟也都跟旁边儿帮腔,说是啊是啊,我敢肯定您要是吃了他一口肉,必然气也不喘了,腰也不疼了,找侍妾也有劲儿了,少说再多享个十来年的清福——“吾等但求一瓢汤耳。”

主要是这年月满地的妖人不少,真道士不多——象汉中张鲁那种道士而妖人的,当然更是凤毛麟角——尤其河南地天子脚下,“子不语怪力乱神”,除了个张貂外,张午老头儿就没听说过什么修道之人。所以说修道人的肉是不是吃了就有奇效,可以任凭张浩父子胡扯,搁后世这路瞎话就肯定蒙不了人——要不然道教也不会繁盛了,出一个就肯定被人抢吃一个……

张午瘪着嘴巴,沉吟了好半晌,最终却还是摇头:“观彼体健,非同往昔,且或习得道术,只恐谋之不成,反为所害……”

张富笑道:“修道止三岁耳,何得即有道术?乃可入鸩毒于酒中,诱其饮之……”

张午说你有病啊!你不是光想弄死他,还想烹了他的肉给我吃哪,这是打算连我一起给毒死吗?!

张富伸手就搧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小子愚昧,叔祖毋怪。”张浩眼珠一转,说我有计了:“张将军时在密县,亦有道法,曾横行河南,胡不往请,使擒张禄?”

张午说你这是开门揖盗啊,他张貂肯白给咱们打工?必然有所索取。张浩说:“即有取,何比田四百?”他再狮子大开口,也不可能要走价值四百亩水浇地的钱财吧,里外里,咱们仍然有赚。再说了——“若叔父可得延寿,吾等何吝财物?”

张午挠了半天的稀疏毛,最终还是一咬嘴里最后的两颗牙:“既如此,吾即做书,汝等请张将军来,迟恐事难协矣!”

再说张禄略微谋划了一番,就去找张浩父子——他的意思,先威逼一番,要是对方乖乖认怂,那这事儿也可以了了,他也没打算在家里长住,不必要赶尽杀绝。可是爷儿仨都不肯露面,张浩的老婆跑出来说,他老公和儿子都出门去收租了,估计很晚才能回来……也说不定跟外面住一晚上,明日再归。

张禄要求见见曾氏——“我”走的时候可是关照你好好看顾兄弟的呀,结果你一转头就另嫁他人了……好吧,寡妇改嫁不应该受到指责,但你是真心情愿的吗?还是被逼的?

可是张浩老婆说:“曾氏与伯爵昔为母子,今为叔嫂,不宜私会。”张禄心说去你的,怎么就“私会”了?这词儿可是会引歧义的啊!可是他也不好逼迫一个女人,只能暂且放过“东族”,转头去找老族长张午质问。

谁想张老头不肯见他,只派孙子出来说,自己年岁大了,满身是病,这会儿又爬不起来啦,咱们改日再会。张禄假装恭敬:“既是叔祖抱恙,当请探视。”老头的孙子支支吾吾的,说爷爷已经睡下啦,哥哥你就不用去探望了。

张禄心说大白天的你丫睡什么觉啊,就待硬闯,对方突然开口补充:“今宵族宴,贺兄生还,自可相见。”张禄心说行啊,你们不肯跟我私了,那我就把事儿公诸于众,咱们在族宴上再见吧!

谁成想当晚再一问,不但张浩父子没回来,张午老头打算一觉睡到大天亮,就连族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给延后了一天——其实是张浩父子往请张貂,正赶上张貂事儿忙,说我今天没空,明天再去给你们撑腰……

张禄不禁冷笑,心说你们就躲吧,我看你们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不成?反正裴玄仁也没规定我这回下山能呆几天,我就跟你们耗着,咱们利息就一天天记着,越晚解决问题,我要拿回来的就必定越多!等着瞧吧!

不过当天晚上,族宴终于得以顺利举行了。位置是在坞堡中一片晒谷的空场上,临时铺了些席子,摆几十张矮几,族中男子按亲疏、辈分落座——一般情况下女人不能参与这类宴会,但也有几个辈分够高的老太太,或者老祖母一级的,或者老祖姑一级的,也得以坐在外侧。

张禄兄弟被请到打谷场上,他眼神一瞥,就已经把所有与宴之人的面貌、位置都记清楚啦。就见老族长张午高踞上,张浩、张贵父子在东侧六、七的位置——不见张富,给他空着地方呢,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瞧人还没来全,张禄老实不客气就扯着张秩跑张浩上去坐着了,有人跑过来拦阻,说你不该坐这儿,张禄冷笑着一指身上:“汝欲使官人下坐耶?”

敢情他已经脱下了修道服,换上了郎官装束。郎官虽然没什么品级,终究也是官吏,整个张氏家族就没第二个当官儿的,按道理族长之下,第一尊位就该他坐——如今我自贬身份,已经错后了好几个位子啦,你们还有啥不满的?

拦阻之人慌了,只得喏喏而退。张禄一屁股坐下来,随即脑袋一歪,眼神儿就朝着左侧横扫过去。张浩、张贵父子不禁有些慌神儿——别瞧他们在张午面前把张禄贬得一钱不值,什么既然上山修道就等于弃了官身啊,也等于脱离张氏宗门啊,等真见着张禄官服而坐,目光还如此凌厉,不禁全都萎了,忍不住朝旁边儿就缩。

终究他们心里有鬼,胆气就不可能多壮。

66续续的,大家伙儿都来齐了,张禄不禁微微一皱眉头。因为他现还空着两个位子,一个该是张富的,另一个却就在张午身边,那是最尊的客位——这是留给谁的?咱们张家还有别人吗?难不成真是留给我的?但我若坐了过去,这会儿身下这座位又给谁?

正在疑惑,就听老族长张午拍了一下案子,随即颤颤巍巍地说道:“但逢十五,族中合该聚饮,今虽十二,乃为贺伯爵归来也……”张禄赶紧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作了个罗圈揖,跟族人们打招呼。

作完了揖,也并不坐下,也不等老头子继续话,直接就抢过话头。当然开篇还得先装一下,寒暄几句,道道别情,随即话锋一转:“禄久别亲,再返乡里,人事多改。闻弟因年幼,竟为逐出祖屋,且夺其田,未识何故?亲族俱在,正好请教。”

没想到他那么开门见山,张午和张浩当场就慌神了。两人对望一眼,张午赶紧说:“为汝家人少,而族内无所居者正多,故族中公议,收回祖屋而已,何得言‘逐’……”

“父之所遗,当传于禄,而禄不在,族中又安可公议?”既然是公议,那相关人等都得到场吧,你们撇开我商量得出的结果,能算有效吗?

其实张禄也没想再把祖屋抢回来,一则那本就该是大宗所居,他爹张德当初占了去住,事儿办的本来就不怎么地道,就算告到官府,如今没个二千石太守撑腰了,这官司也是打不赢的。二则那祖屋年久失修,“他”小时候住着就觉得阴惨惨的挺瘆得慌,真没什么抢回来的欲望和必要性。

不过得先拿祖屋说事儿,然后再一步步说到田产——田产是一定要拿回来的,我先咬住祖屋,到时候再松口,你们就得在田产方面多做点儿让步。

张浩插嘴说:“以为汝死,故公议不及……”

张禄打断他的话:“而我实未死,则当先归祖屋,是否舍弟留居,族中重议。”

张浩没话说了,终究张禄是读过书的人,还算官宦子弟,这讲起道理尤其是歪理来,他一土地主就根本辩驳不过呀。

于是只好打敷衍,拖时间:“先上酒食,且再商议。”

张午赶紧一拍桌案:“此言是也,先上酒食。”

张贵倒是嘀咕了一句:“客尚未至,岂可先上酒食?”

本来张午下命令上菜,就有仆役把话往下传,一些奴婢和本族女眷就端着食案朝院里走,可是张贵这么一嘀咕,声音不算太低,张午也听见了,赶紧就摆手:“且慢,且慢。”生把那些人又给堵回去了。

张禄就奇怪啊,你们这究竟是等的什么人呢?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院门口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众人都不禁转头去看。就见“呼拉拉”一下子拥进来十好几人,绝大多数都是兵卒,一进来便左右排开,各执器械,把院门给堵了个结结实实的。最前面两个,左边儿点头哈腰引路的正是张富,张禄心说多年不见,你丫真是越长越猥琐啦,曾氏嫁给你,真真正正一朵鲜花插在****上——张富比牛粪可臭多了!

再瞧他身边之人,四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头戴皮弁,身穿袴褶,腰横皮带,挂着长刀,足登皮靴,是武官打扮——品级应该不怎么高。这人一进来,便即环视院中,双目中凶光闪现,随即歪歪头,低声问张富:“妖人何在?”

他声音虽然不响,但张禄的感官多敏锐啊,当即听了个分明。他本来就是站着的,心神一慌,赶紧不等张富回答,先拱手致礼,大声问道:“未识将军名姓?”

那武官瞥了他一眼,微露讶异之色——大概是没想到在座还有一名官员——不假思索,本能地就回答道:“某是张貂,字显爵。卿何人耶?”

啊呦,竟然是张貂,我还没去寻你,你自己倒找上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