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奉急了,说物资不用管了,你赶紧把人家眷属都给找回来,否则等李傕、郭汜他们从河南返师,非活剥了你我不可!

张禄心说你想什么哪,你又不是京娘,我也不是赵太祖,救了你命就得了,难道还指望我养你一辈子不成吗?

倘若他还是原本的张禄——指穿越前那个本有的灵魂——或许见此情景,将会双股战栗,浑身觳觫吧,要么伏下身来大吐特吐,要么抱着脑袋落荒而逃。要知道张禄虽然也经历过黄巾之乱,终究老家密县距离都城雒阳不远,官军势强,轻轻松松地便将乱民逐退了,并没有生太过激烈的战事;当然啦,官军也惯常抢掠,可是终究天子脚下,不便过于放肆,“屠”这种事情还是不大会做的——要做也跑远了做——真张禄根本就没有直面乱世的心理准备。

好吧,就算自己够机灵,到处躲避游军,终于安然地通过战场,抵达老家密县,可以去见张貂了。问题张貂如今也在郭汜麾下听用,他手里兵不用多,有个一二百人,我就肯定应付不过来啊——更别提张貂本人还会妖法了。我要是没有一两件法宝傍身,怎么可能完成任务?这不扯淡呢嘛!

二人可以说互为师徒,一住三年,情谊日密。裴玄仁初相遇时,貌似真是世外高人,严谨端庄,其实接触时间长了,才现这人骨子里也挺风尘游戏……啊不,魏晋风流的,故此才有了上面那一段模仿菩提祖师与孙猴子的对话。

张坚继续茫然:“有差么?我生于前汉高祖六年。”

最棒的是,道家不禁肉食,张禄修炼得身轻体健以后,就经常冲破云海,跑半山腰上去逮兔子、掏鸟窝,回来烤了打牙祭。虽说缺乏足够的盐分和香料,比起前一世的佳肴美馔有如云泥之别,但若比起此世的山下凡界似乎还要好上那么一点儿——除非真的大富大贵,这年月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这真张禄小时候,也从来没能那么畅快地吃过肉。

张禄心说别扯了,最终推翻汉朝的是“魏”,是“曹”啦,就没姓“张”的什么事儿——张辽、张郃,都只是曹家武将而已,不可能应什么谶语。而就算曹魏并没有统一中原,不算正统王朝,后面也是司马氏的晋朝啊——至于张姓,惭愧,上下五千年,我还真不记得咱老张家也有人做过皇帝呢。我读书少,你可别蒙我,起码什么秦汉隋唐宋元明清之类的大朝代,皇帝姓啥我还是都知道的,其中就没有任何一个张。

我靠我认得这条河啊,这不是雒水呢嘛!

再瞧那几名士兵挺着兵刃直冲过来,张禄心说完蛋,估计是跑不了啦——老子跟你们拼了吧!

张禄还隐约记得历史展的大方向:如今汉灵帝刚死,小皇帝登基,就是后来的汉献帝他记错了,这会儿汉献帝刘协还是陈留王,宝座上那是刘协的哥哥刘辩,不久之后,大将军何进就会跟“十常侍”起冲突,最终被董卓率军进京给连锅端了。董卓那可是个杀人魔王,他来之前,自己最好趁早跑路。

张禄闻言,淡淡一笑,手指自己的鼻子:“吾非客也。家父张伯稚,我是张禄。”

张家几百年来就出了张德这么一名高官,所以张禄跟族里那就是小少爷啊,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问题他离家的时候,嘴唇上还只有一点点茸毛,如今胡子已经大致长全了,面貌自然有所改变;二则这些位于坞丁最底层,担任普通守卫、巡逻工作的,一般也不会是张家本族的人……

所以两名坞丁闻言都不禁一愣,面面相觑之后,就毕恭毕敬地请张禄——您先把剑给解下来交给我们成吗?我们再去禀报长老,好核实您的身份。张禄不以为忤,当即解剑,于是一名坞丁就捧着他的剑入内禀报,另一人则仍然执矛,押送张禄进坞。

进了坞堡,行之不远,就有个肥硕老头儿柱着拐杖,一步三喘气地过来了。张禄认得,这是本家叔祖,暂摄族长之位,姓张名午字开达,当即深揖行礼——本来应该稽的,但他真不习惯这年月动不动见人就跪的礼节习惯……

张午盯着他的面孔瞧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间展露笑容:“果是禄儿!”一边吩咐把亲戚们全都叫出来,一边就问张禄:“前岁雒中大乱,吾亦遣人访查,都云汝已为乱兵所杀,如何今日始归?”这么多年你不回家,也无音信,都干嘛去了?

张禄老实回答,说我被仙人摄到山上,去修仙道,这回是奉师命下山办事,所以先回家一趟看看。

张午有些不高兴:“仙道飘渺,修之何为?”我老张家就出你爹那一个当大官儿的,还希望你继承你爹的事业,也去弄个千石、二千石,光宗耀祖,也庇护张家门楣呢,怎么倒跑去修什么仙道?你就算成了仙,对家族有啥好处,还真能跟淮南王刘安似的,鸡犬升天不成吗?

张禄心说这话一两句的也解释不清楚,干脆双眉一拧,摆出副无奈的面孔来:“仙人云吾有仙缘,合当为徒——仙人有命,谁敢违抗?若触其怒shubaojie,恐一族俱化齑粉矣!”

张午闻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可是又有点儿将信将疑——真有仙人瞧上你了?仙人真那么大脾性?你不是被什么妖人给骗了吧?

于是领着张禄前往正堂,时候不大,七大姑八大姨的……不对,应该是七大伯八大叔的,就全都赶过来了。要说张氏家族不算很庞大,但七八世聚居在此,大宗小宗、主脉分支的也有这么二十来户,男丁六七十人。绝大多数,张禄都还留存着记忆,乃逐一行礼——当然也都不跪,最多长揖罢了。

就中一个少年,直冲到张禄面前,纳头便拜,而且眼泪鼻涕一大把:“阿兄尚在,弟不胜之喜。”

张禄认得,这正是他一母所生的胞弟,姓张名秩字……张禄离家的时候,张秩尚未成年,因此还没有取字,不过如今瞧他的打扮,应该已经行过冠礼,算是成年人啦。

赶紧双手搀扶,扯张秩起来:“吾今归家,乃喜事也,汝何泣为?”

亲眷们闹闹哄哄的好半天,全都是表面文章,张禄耐着性子跟他们周旋。好不容易众人全都散去了,张秩就领着张禄往他居住的偏院行去。张禄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问张秩:“何不居祖屋?”

张德、张禄这支其实不算张家大宗——虽然偏得也并没多远——可是张德还没能当上太守呢,才刚举了孝廉,就老实不客气地霸占了老祖宗留下来的正房。虽说这祖屋不算很大,而且年久失修,但终究是身份的象征啊,还距离宗祠很近——就理论上来说,张德要是晚死几年,或者张禄也能做上官,就很可能小宗继大宗,把族长的位子也给抢过来。

可是如今张秩却领着张禄往偏院跑,别说祖屋了,所居之处连一所完整的宅子都称不上,算跟别家合住。张禄当即就把脸给沉下来了,问张秩:“谁驱汝于此?”

张秩说没什么人赶我,是族内公议,说我家人口本就稀少,爹又死了,兄长你又前赴雒阳为郎,光我和庶母两个人住那么大栋宅子不合适,所以给安排到了这里。张禄进了院子,左右一打量,估摸着也就四五间小房子而已——其中肯定还包括厕所,说不定还包括了厨房,那就更剩不下什么啦。他问张秩:“庶母何在?”

张禄、张秩二人的亲娘比老爹死得更早,张秩从小是由庶母养大的——所谓庶母,就是张德纳的小妾,也是本地人,娘家姓曾。这年月还不象后世那样,男女之防没那么严密,张禄心说我大老远地赶回来,怎么不见曾氏出来迎接啊?理论上我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哪,你就算不出院相迎,总应该跟院里等着吧——还在家的时候,我跟你关系可还不错吧。

张秩拱着手,表情有些惶恐:“庶母……已改嫁矣……”

通过张秩的解释、叙述,张禄才明白这几年间究竟生了什么变化。原来张秩是去年才刚举行的冠礼,取字仲平,在此前不久,他和曾氏就已经通过“族中公议”,给赶到这偏院来住了。随即又有人提出来,说仲平既然已经成年,再跟庶母住一起就不大合适啦,要知道曾氏本年也才三十出头,少母壮子,合居恐有干物议。再说了,张秩既然成年,那就应该给他挑一房媳妇儿,到时候三人共居此院,也显得有点儿拥挤啊……

张禄听到这儿,不禁心中暗骂:“去你妈的,要是不把老二赶这儿来,还住在祖屋,怎么可能嫌小?!”

所以最后又是“族中公议”,决定允许曾氏改嫁——反正张家还有不少男丁没讨媳妇儿,或者断了弦,资源总不好长期搁置,否则实在浪费。

张禄冷笑一声:“无乃改嫁东族乎?”

所谓“东族”,就是指的张德二叔他们家,因为长期居住在宗祠东面,俗称“东族”。张德的二叔,也就是张禄的嫡亲叔祖早就已经挂了,所生四子,张禄都得叫叔叔,而这四子又共养六男……

张秩点点头,回答说:“与二兄续弦也。”

从张德的祖父、张禄的曾祖父起算,张禄这一辈共有男子八人——早夭的不算——论排行,张禄行五,张秩行末,所谓“二兄”,正是张禄叔祖的次孙,姓张名富字子厚。张禄闻言不禁冷笑道:“吾故见仲父眸子眊焉……”

他修道数年,如今的感官非常敏锐,别瞧刚才堂上那么多人,闹哄哄的,每个人的神情全都清晰地印入了脑海。有些人是吃惊,有些人是欢喜,自不必论,其中也有些家伙的表情多少有点儿畏缩。比方说他所说的“仲父”,也就是张德二叔的次子、张富的亲爹、目前东族的管事人张浩,那绿豆小眼闪啊闪的,明明不是斜视,却老往一旁偏,貌似不敢正眼瞧自己。不用问啊,这人心里肯定有鬼哪。

再细问下去,果然不仅仅张浩、张富父子抢走了自己老爹的侧室,把张秩一个人孤零零撇在偏院,甚至还把原本张德名下的四百多亩水浇地也全都“代管”了起来。所以如今的张秩毫无生计来源,就跟普通闲汉似的,全靠族里每月点儿糙米度日。张禄一伸手:“田契尚在否?”张秩苦着脸回答:“亦为讨去矣。”

名义上是在张秩结婚成家前代管田产,实际上都把田契给抢走了,那将来还可能要得回来吗?

张禄心里的火当时就蹿起来了。

张秩瞧着大哥的神情,那可怜的小脸就更瘪下去啦,当即跪下磕头:“是弟无能,未能谨守父兄产业……”

其实张禄虽然保留了这一世的记忆,终究灵魂来自后世,跟张秩这亲兄弟真没什么感情可言,原本在山上的时候还琢磨得好好的——我管他去死!可等真见了面,听到这种情况,忍不住就气填胸膺:这也未免太欺负人了吧!就算仲平这孩子跟自己非亲,好歹有故,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置若罔闻?要知道连祖屋带田产,理论上也不是他张秩的,而是自己的!我要真死了,或者一辈子不下山,不回家还则罢了,如今我回来了,岂能容得那些宵小再肆意妄为?

这不是为了张秩,是为了老子的面子!

想我前一世网上宅斗文也瞧了不少,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心里是门儿清啊。我不是无根基、无靠山的游子,先不提仙道那码事儿,我终究是郎官,是最底层公务员啊,搁乡下肯定横着走啊。别说是我的田让你们给抢了,就算本是你们的田,我说那是我的,谁敢说个“不”字?想那张富,大字认不得一箩筐,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官做宰了,族里能相帮他来跟我顶牛吗?

封建大家庭,什么乡约、族规,说到了全都是假的,还得靠实力说话,而这实力么,就由封建体系中的位置所决定。

老子要是不能把该我的东西抢回来,还加上利息,再交到张秩手上,老子就不姓张!

当下双手扯起张秩来,呵斥道:“别这么一副脓包相!”恼怒shubaojie之下,连“古仙语”都脱口而出。张秩瞧着兄长,似懂非懂,张禄就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汝以为,吾何等人耶?”

张秩说哥哥你自然英明神武,有老爹的遗风……张禄一瞪眼,说不准拍马屁,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你感觉,我是什么样的人?张秩瘪瘪嘴:“兄仁厚人……”

张禄说别瞎扯了——“胡谓仁厚?仁乃不智,厚必不刚……”我从前也就跟你今天似的,是一窝囊废,只是如今不同往日——“世已乱矣,仁厚不可活,奸宄乃得富贵。吾今宁为奸宄,亦必为汝讨此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