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是从一名身披道袍、满脸坑蒙拐骗的江湖郎中那边传来的。他背着一只箱子,向过往行人兜售一些小玩意儿,见他来问,喜道:“什么都卖!胭脂水粉物美价廉。公子看看?”

魏无羡:“这么早叫我干什么?!”

魏无羡道:“嘿。等着。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他。”

可他这一剑入水之后,却再也没有出来。催动剑诀,再三回召,也没有任何东西从水里被召出。他那把剑竟像是被湖水吞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名门生瞧着是个与魏无羡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失了佩剑,脸越来越白。一旁有年长的门生道:“苏涉,目下都没查清水里是什么东西,你为何擅自催剑入水?”

魏无羡亦礼:“云梦魏无羡。”

魏无羡:“蓝湛!”

魏无羡道:“这名刽子手横死,化为凶尸这是必然。既然他生前斩首者逾百人,不若掘此百人坟墓,激其怨气,结百颗头颅,与凶尸相斗……”

江澄哼道:“他?巳时作,丑时息。起来了不练剑打坐,划船游水摘莲蓬打山鸡。”

正鸡飞狗跳,蓝忘机身披一件白衣,散着长发,从层层叠叠的兰草之后走了出来。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他竟然已穿得整整齐齐,避尘尚未收入鞘中。众小辈连忙行礼。蓝景仪忙道:“含光君,这个莫玄羽,实在可恶。本来瞧在他莫家庄相助的份上您才带他回来,他却……却……”

他少年时曾和其他家族的子弟被送到蓝家求学过三个月,切身领教过姑苏蓝氏的沉闷无趣。对他家那密密麻麻刻满规训石的三千多条家规仍心有余悸。刚才拉拉扯扯被掳上山,路过规训石壁一看,又多刻了一千条,现在是四千多条。四千!

一下一下,直到将食魂天女的石身,生生砸成一片粉碎!

金凌负手而入。禁言术时效已过,他的嘴总算是能打开了。然而一打开就没有好话,他乜眼瞅那天女像,哼道:“这些乡野村民,遇事不知发奋,却整天烧香拜佛求神问鬼。世上之人千千万,神佛自顾不暇,哪里管得过来他们!何况还是一尊没名没份的野神。真这么灵,那我现在许愿,要这大梵山里吃人魂魄的东西现在立刻出现在我面前,它能不能做到?”

这声音又低又磁,若是靠得近了,定要听得人心尖发颤。众小辈规规矩矩应是,不敢多留,朝山林深处走去。魏无羡心道,江澄和蓝湛果真是完全不同的人,连对晚辈的一句叮嘱都截然相反,却见蓝忘机向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微微一愣。

这小公子本来搭弓欲射,却见缚仙网网住的是人,失望过后,陡转为不耐之色:“每次都是你们这些蠢货。这山里四百多张缚仙网,食魂兽还没抓到,已经给你们这些人捣坏了十几个!”

仙门世家称游历四方、除魔降妖为“游猎”,又因为这些东西常在夜晚出没,亦称其为“夜猎”。修仙家族何其之多,然而扬名立万的来来去去就那么一些。如果不是祖辈积累丰厚,普通的家族想列入上位跻身名门,在玄门之中博得声望和尊重,必须拿得出实绩。擒下凶残的妖兽或是为祸一方的厉煞,家族方能身价倍增,说话才有分量。

整个院子和东堂里,所有的灯笼和烛火,齐齐熄灭了。

他的一条左臂,自肩以下,不翼而飞。肢体竟是残缺不全的!

夷陵老祖刚重返人间,就被人踹了一脚,骂了一通。给他接风洗尘的第一顿,就是这种残羹冷剩。腥风血雨呢?鸡犬不留呢?满门灭绝呢?说出去有谁信。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待到人走远了,一阵寂静,魏无羡便想坐起来。

“果真丧心病狂……”

小半个时辰后,终于千辛万苦才让他们遇上了一点波折。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七八个人影,翻着白眼,衣衫褴褛,似乎风吹就倒,奇慢无比,原来是一列低阶得不能再低阶的走尸。

这种走尸不但在同类里只有被欺压的份,遇上个稍微壮点的活人,一个能踹翻它们一排;遇上个跑得快点的稚子,瞬间能被甩出一条街。即便是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给它们抓住了吸两口阳气,也吸不死人。除了模样难看气味难闻,根本构不成威胁,因此夜猎时遇到它们,多半没人斩尽杀绝,而是直接无视。这和打猎只打老虎豹子,不打老鼠,一个道理。

魏无羡见它们走过来就知道要糟,低调地退到蓝忘机身后。果然,这列走尸歪歪扭扭走到距离他们五六丈处,一瞧见魏无羡,吓得立刻转身原路退走,腿脚比它们围过来时竟利索了两三倍不止。魏无羡揉了揉太阳穴,转身道:“哇!含光君,你好厉害!它们一看到你,吓得转身就跑。呵呵!”

蓝忘机无言以对。

魏无羡哈哈哈地推他:“走啦走啦,下岭子吧。我看这里没什么别的怪物了,这地方的人也真是能传,几具窝囊的走尸就能传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什么‘吃人堡’肯定也是编排出来的,白走一趟喽!”

蓝忘机被他推了好几下,这才迈开步子。魏无羡还没跟上,忽然,杉树林远处,传来一阵疯狂的犬吠之声。

魏无羡悚然色变,瞬间闪到蓝忘机身后,抱着他的腰蹲下缩成一团。

蓝忘机:“……尚在远处,你躲什么。”

魏无羡道:“先先先先先先先躲再说。它在哪里?它在哪里?!”

蓝忘机侧耳听了片刻,道:“是金凌那只黑鬃灵犬。”

魏无羡一听,站了起来,又被犬吠逼得蹲了下去,蓝忘机道:“灵犬狂吠,一定是遇上什么了。”

魏无羡叫苦不迭,又站了起来:“那那那那吧。。”

蓝忘机一步不挪,魏无羡道:“含光君,你动啊,动一下!”他不动,他也不敢动。

蓝忘机沉默片刻,才道:“你……先放开。”

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循着犬吠声一路前去,却在杉树林里饶了两圈。那只黑鬃灵犬的叫声也忽近忽远。魏无羡听了这好一阵的狗叫,勉强适应了些,好歹说话不结巴了:“这里有迷阵?”

这迷阵分明是人为所设,方才还说行路岭传闻都是捕风捉影,这下却有些意思了。

阵法并不难破解,蓝忘机发觉其中机关后,立刻便走了出来。此时那只黑鬃灵犬已咆哮了半柱香,仍中气十足,循声前去,不多时,杉树林中,一座森森石堡的轮廓浮现出来。

这建筑以灰白色的石块砌成,表面爬满青藤与落叶,每一座都修成了怪异的半圆状,仿佛数只大碗扣在地面上。

行路岭里,竟然真的有一座石堡,看来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但这究竟是不是“吃人堡”,里面有什么东西,那就难说了。

金凌那只黑鬃灵犬便在这石堡群的外围,绕着它奔跑,时而低声呼呼,时而大声狂叫。见蓝忘机走近,虽然微露胆怯地退了退,却没落荒而逃,而是冲他们叫得更大声,又望望石堡,前爪在地上刨坑刨得泥土飞起,焦躁难安。魏无羡藏在蓝忘机背后,痛苦地道:“它怎么还不走……它主人呢?主人怎么不见了?!”

从听到犬吠声开始,直到现在,没有听见金凌的任何声音,也没有见他的人影。如果他遇险了,却也没听到呼救声。这条黑鬃灵犬一定是他带过来的,迷阵也一定是它破的,而一个活人仿佛就这样消失了。

蓝忘机道:“进。”

魏无羡道:“怎么进?没门。”

真是没门。灰白色的石块密封得严严实实,未留门窗。那只黑鬃灵犬嗷呜嗷呜跳起来,似乎想咬蓝忘机的衣角,靠近了又不敢,绕过他去咬了魏无羡的衣摆,把他往外拖。

魏无羡魂魄都要出窍了:“蓝湛……蓝湛蓝湛……蓝湛蓝湛蓝湛!!!”

黑鬃灵犬拖着魏无羡,魏无羡拖着蓝忘机,一只狗把两个人拖着饶了小半圈,绕到石堡之后。这里竟有一个近人高的洞口。形状不整,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明显是刚刚被人以暴力法器劈炸而开的。洞口内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隐隐似乎有红光。黑鬃灵犬松开嘴,冲里面一串狂叫,又冲这两人疯摇尾巴。不必多说,一定是金凌强力破开了这座石堡,进去之后,却生出不测。

避尘自动出鞘半寸,剑刃发出冰冷的淡蓝色光晕,照亮了漆黑的前路,蓝忘机一弯腰,率先进入了其中。魏无羡被那狗逼得要疯了,跟着冲进去,险些和他撞成一团。蓝忘机扶住他的手,不知是责备还是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黑鬃灵犬那模样分明很想跟进来,也努力朝里冲,可似乎被某种力量阻挡在外,无论如何也冲不破这道屏障,只得在洞口坐了下来,尾巴摇得越发疯狂。魏无羡欢喜得几乎要给它跪下了,抽回了手,往里走了几步,冷蓝色的剑光被黑魆魆的四周衬成了冷白色。

行路岭上树高林深,很是阴凉,而这座石堡内部却比它更加森凉。魏无羡轻衣简装上阵,袖口和背心飕飕地透着阴风,方才被黑鬃灵犬吓出的一身冷汗都干了。洞口的光早已如烛火熄灭一般消失,越往里走,越是宽阔,越是黑暗。

石堡顶成圆形,魏无羡踢了踢脚边碎石,能听到轻微的回音。

他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右手按在太阳穴上,微蹙眉头。

蓝忘机回头道:“如何?”

魏无羡道:“……好吵。”

石堡内,死寂无声,静得仿佛一座坟墓。它本来也像极了一座坟墓。

可在魏无羡耳中,此刻的他们,却已置身于一片嘈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