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战场上的人未必是最焦急紧迫,反而是等待之人,度日如年。

年华似水,似水流年。

“公主以后有什么打算?”她听到陆圣庵问着,口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穆家后院的大雨中,他们谈天说地,惺惺相惜。他带她领略了她从未经历过的世界——天宽纵马,排兵布阵。浴血沙场,马革裹尸。

她一步踏出去,刘海被吹打在脸庞上,步摇上的珍珠磕碰着发出清冷的声音。她伸出素白的手,掩住披肩,沿口的白色绒毛盖住了她一半的脸庞。

七王爷的余光看到他,便匆匆地又交代了几句,向他走来:“圣庵。”

她正在想着,莫失连忙道:“少,少爷在书房呢,请您过去一趟。”

“是是是……”侍女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站起来,一面引着她走出去,一面徐徐地开始说了起来。

溯央不料他认得她,心里已经知道人家精明,连忙起来见过了。

“央儿……”昱王立在她面前,眼里透着慈爱,嘴角微微带着笑意。昔日膝下的少女已经长成了,清素雅致,温婉大气,兼有帝王家的风范与沉寂如菊的风骨,她,到底是长大了啊……

她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从前,那个坐在小轿中颠簸,凤冠霞帔进陆家门的少女。明明心里害怕,脸上却装着无所畏惧、冰冷沉寂的模样,一步步踏进太后已然替她安排好的命运。无情无爱,只有利用和被利用。唯一陪着她不离不弃的,是父亲套在她手上,母亲家传的玉扳指。她拨弄着它,只觉得它如她的心一般彻寒。

她说到这里,视线才触及廖奉霆。廖奉霆仿佛被什么扎到一般,惶然垂下头来。隔了一会,才低低地发出几个干涩的字:“不,不必了。多谢,嫂子。”

莫失还不懂溯央的秉性,试探地问了一句:“主子,这……”

她话说的轻巧,却是四两拨千斤。溯央微微摇头:“你与奉霆……表弟,到底是尚未成亲,这流言蜚语要是传了出去,人家会怎么看你……”

他苦涩地笑了笑,明知是梦,想想却也觉得幸福。情不自禁,他凑近溯央的脸庞,在她微颤的眼睑上轻轻落下一吻。

手掌握住那蓝碎花瓷勺,他嘴角带着一丝扬起,将汤饮入口中。极醇香浓厚的味道,在舌尖滞留不去。

溯央淡淡地“嗯”了,看他一会,道:“凶犯尚未擒获,你在外头也不安全。不如暂住我府上吧?”

溯央眼眶也是一红,垂首微微沉吟。卓公公道:“如今皇上似乎并无废黜太子之意,只是谁都晓得这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因着在扫清络家,所以不能顾及罢了。”

溯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乖顺地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婢女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取来一只月牙形镶明珠的簪子,将她泼墨般的青丝绾起,将细白莹润的脸颊露出。虽脂粉未施,却眉目婉然,清幽雅致,别有一种含愁素雅的美。那婢女肚里有些文采,眼见溯央愁眉不展的模样,不禁笑道:“郡主这般素颜,倒是应了一句诗。”

她心里仿佛是被强灌了一桶彻骨冰凉的海水,冷得麻木不堪。

不过是对寻常夫妻。油盐酱醋,男商女织。日复一日地这样生活,庸庸碌碌,直到儿孙绕膝。他们大抵想不到,京畿闻名的陆家少爷,会在看见他们之时,艳羡而又怅然地叹一口气。

他寻来一个女子,装作是当年助我之人。一只铁鱼,与我散播的消息一般无二。溪宁美貌端丽,与我说的话更是没有丝毫破绽。

身旁的丫环连连催了几次,溪宁却依旧脸色苍白地立在溯央门前。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小姑娘的脚踝。一只白狗跑过他们面前,抖落了一身的雪,才露出本来的黑毛。小姑娘不禁微微笑了一笑,却立刻被卖包子的老板瞪了回去。

太后冷笑了一声,笑声在大厅内回荡——“你们要哀家的人头,何必拿不相干的人开刀?真令哀家看不起!”

到处是剑光斧影。到处是鲜血喷溅。到处是凄厉的吼声。

“是我,廖奉霆。“

凤辇过后,又是校尉二十四人,金吾杖、立爪、卧爪、镫仗、骨朵、仪刀、钺斧,分列左右,寂静无声,往前而行。随后是金响节十二,绵花盖四,十六个侍卫,跨着白马,手持豹尾枪,成对而行。最后是是内侍十二四人,宫女二十四人,手中都执着金交椅、金踏脚、多水盆、金唾盂、金唾壶、金香盒、金脂盒列队过去。

“让我清醒一下……也好。”

溯央推门而入,穆九果然正襟坐在厅中央,看她进来,忙起身去搀。

他吓了一跳,再转头看娃娃时,才发现人家穿的是青色绣金线的小袄,头上戴的是镶纯正夜明珠的金冠,脚上蹬的是上等小鹿皮做的靴子。完了完了,一看就是哪个有钱有势的家里的小公子,他他他,他是不是闯下大祸了?

她们眼里容不下湖光山色,春景无边。只能看见一个斜斜绾发,素衣白裙的女子,端坐在湖心亭里,纤纤十指在那张秦筝上拨弄如珠圆玉润。

他心下奇怪,未走正门,从侧旁的一扇窗内窥视。

溯央也跟着笑了。虽是黑灯瞎火的夜晚,两个人牵着手,一点一点地往外走,却只觉得温暖和煦,胜过往昔的许多日子。

“素鹿……真是好名字。”溯央只顾盯着那匕首了,全然没注意廖奉霆的神色,啧啧赞叹一番,将匣子收了起来。

溯央缓缓“嗯”了一声:“看到她,总像是看到原本的自己……”一样是寄人篱下,一样是身不由己,她如何忍心,看另一个女子像曾经的自己一般,如同穹宇中的蜉蝣,连护得自己周全都不能。

那些回忆里的她,将他这般丝丝绵绵地羁绊住,越勒越紧。他的心仿佛要爆裂开来。一种无法言语,更不能往深里思量的悲伤,只将他生生逼得喘不过起来。

是,陆圣庵身为她的夫君,自然不希望她身子被强人糟蹋了去。可若是她名节尽毁,他虽不能休了她,却也能顺理成章地冷落她。让她独自在小屋里闭门思过,让她不得插手家中的事务,让她不能探得他与七王一星半点的消息。那时,她这颗太子党的小小棋子,自然也就无法再动摇七王党的情势。

陆圣庵眸光一敛,微微躬身:“有劳夫人了。”

风筝……?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任着一个闲职,得空便会带她去放风筝。父亲是个洒脱的人,常常不戴冠赤着足,牵着她的手在旷野中奔跑。

说着荣菲已经像阵风般冲了进来,头梳着双髻,一边镶一只展翅欲飞的银蝴蝶,耳上坠着东海珍珠,一下扑倒太后膝上,一口一句地娇嗔:“叫着央儿姐姐,却不叫荣菲……荣菲也想了……”太后欢喜地跟什么似的,蹭着荣菲的小脸蛋,就只会笑了。

溯央淡淡笑道:“此刻他便不多心吗?走罢!”

“溪宁妹妹,你若要什么,只管和相公去说。他的私事我是不管的。”溯央的表情依旧淡然,但口气里隐隐带了一丝针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