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是个开朗的,从前来时都是在珍珠伺候着,一来二往都是熟的。此次见面,更觉得亲热了,一言一语和珍珠说个不住。珍珠见了她也十分欢喜,只是众人都在不好放肆,只一一答了。不至于让人觉得放肆,又不会疏待了湘云。

珍珠也不推攮,任她看的够了,方听她笑道:“瞧瞧姑娘这一身的气派!不知道如今是在哪里当差?”

李嬷嬷道:“小的知道。”说着指了谁谁谁等几个,道都是好的。又言道谁做的针线好,谁梳得头好云云。王夫人看了她所指的,点点头,令将其中生的最水灵带着几分妖娆的两个挑出来,打发到茶房去,其余的都令带去给老太太过目,请老太太先挑。

剩的原来两个妇人,拿了剪刀便上前来。珍珠惊恐地看着她手里的剪刀在头上,手起……发落。珍珠一头乌油油的头发,今日用红头绳绑成了辫子,还是孙氏一早起来帮自己梳的,如今竟就落在地上了。珍珠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中一酸,眼中已经滚下泪来……

珍珠醒过神来,按次序随了前面的略大些的女孩儿下车。待脚落了地,才觉得身上乏的很,险些就没站稳,想是方才一路上想得沉,也没换个坐姿,车又颠得厉害,如今腿脚气血不顺,便麻了。忍着腿脚酸麻,珍珠,忙站稳了,若在这里跌了个狗□,这脸可就丢大了。才刚想着,便有后面一个小女孩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周传来窃窃的笑声,那女孩儿脸上大红,眼泪没忍住,便哭了出来。

珍珠随她进了门。这王婆子是京中有名的牙婆,且又做着些小生意,生活过得十分滋润。早年她男人有难时,珍珠之父曾帮了一把,故这王婆子待花家母女十分感激。珍珠与孙氏日常做的针线便是托付于王婆子转卖换钱。

珍珠哭喊了两声,方见孙氏哭道:“我的儿,我苦命的儿啊,竟是天要亡我们母子吗?”

那孙大舅面上一红,轻咳了一声,瞪大了眼睛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好心好意为外甥女儿说亲,倒得了不是了?况市井流言,哪里是能信的?”

鸳鸯道:“她是个老实的,什么的都不爱,就爱女红,痴的很,每日里不是拿笔描花样就是拈针绣图样。如今这会子怕是在后门扎花呢!”

贾母道:“快叫了她来。”

说话间早有丫头去叫了珍珠来。

珍珠原在后面,听了贾母传唤的话,吓得不轻,急急忙忙地来了,却见几个姑娘还在贾母跟前凑趣呢!见湘云和鸳鸯在那里笑眯眯得使眼色,心下便安了几分,上前道:“珍珠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见她也是个好颜色的,但却是老老实实的模样——虽说她素来爱的是伶俐的女孩子们,但对与老实的也不减少喜爱。况又有湘云等在旁隐隐的夸赞,更添了几分对珍珠的喜欢,便点点头道:“倒是个老实孩子。着人去和凤丫头说一声,就说我的话,给她长一个份例吧!”

众人听了都道喜,如今珍珠是二等丫头——她原是外头买的,到底不比家生子升的快,又能让主子们能安心使唤,况且她又故意安分随时,沉默寡言,躲过许多纷争的同时,也少了许多赏赐,故同批的鸳鸯琥珀等人都是一等了,她却还是二等——此时一升,便是一等的大丫头了。

贾母是府中的大长辈,身边的丫头也不比别处的,况如今一下子升了大丫头,便有些炙手可热的风头来。况珍珠在此处向来不与人纷争的,与人相处只与人交好,不与人结怨的。众人见她得了好,虽也有些酸溜溜的,但多数是想这锦上添花的。

而珍珠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情愿,但面上却是不卑不亢的,沉沉稳稳地给贾母磕头谢了恩,出了门便有许多丫头婆子赶上来奉承。

贾母的院子,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些丫头婆子们也是不可得罪的,珍珠只好打点起十二分的耐心与笑脸与众人一一寒暄着。

且不说珍珠那边如何热闹着,那屋里便却正热闹着,只听外面丫头说道:“宝玉来了。”说话间,一阵忙乱的脚步响,便见一个红衣的俊俏小公子已阵风地进来了,后面是追着的一群丫头婆子。

众人看去,便见宝玉已到了贾母跟前了,站定行了个礼“老祖宗安!”便笑着扑进贾母的怀里。

贾母见了宝玉,欢喜的不行,拉着上上下下看了一回,忙又嗔道:“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若是摔了,可怎么好?”又骂丫头婆子们;“宝玉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么?也不劝着些,若是磕碰着了,哪里是你们当得起的?”

众丫头婆子们虽无辜,却也只得听着。贾母训了一顿,转过头去,却见宝玉已欢欢喜喜地和湘云聊上了,那怒火顿时熄了大半了,又说了两句,便让人下去了。

宝玉最爱在闺阁中厮混的,那湘云却是个好乐爱玩的。湘云虽是史家的小姐,但因着贾母钟爱的关系,一年里倒有大半的时候是住了这里的,两人也可说的上是青梅竹马了。一段时间不见,如今乍然相逢,便更觉亲热,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住。惜春还小,迎春探春偶尔再两句话,便更热闹了。贾母年岁大了,愈发爱热闹,此时孙子孙女承欢膝下,满足之情,不可言表。

那边聊了一回,因贾母要歇一回,几个人便挪至偏厅,宝玉道:“好妹妹,前儿你给二姐姐做的荷包儿,我也爱的很,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个吧!”

湘云笑道:“你这里什么时候少这些了?那么些个巧人,哪里还要我做的?,没的让人臊的慌。”

宝玉道:“我要那些做什么?除了老祖宗的,便是你的最好了,好妹妹,给我做一个吧!”

湘云道:“老祖宗这么疼你,有什么好东西能不给你?偏又来闹我?”

宝玉叹一口气,众姐妹皆都笑了。湘云越发疑惑起来,道:“这是怎么了?”

探春抿着嘴笑道:“你见了老祖宗身上戴的那个福寿绵延的如意金边荷包了么?”

湘云道:“自是见了的,又细致又巧,那样的好东西,只怕进上的也比不上了。”探春朝宝玉努努嘴,湘云便明了了,笑道:“真真是个眼尖的,偏偏瞄上好东西了。你既这么喜欢,何防同老祖宗要去呢?”

迎春笑道:“他早要过了,哪里还等你说。”

湘云奇道:“老祖宗竟没给?往日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老祖宗也命人给你摘了来的,今儿不过是个荷包,竟没给你?”

探春道:“你不知道,那荷包是如今在江南的林家姑妈给老祖宗亲自绣的,同贺寿的寿礼一同来的。老祖宗爱的什么似的,况那上面绣的图样都是福寿样式的,老祖宗说恐怕他压不住,反倒折了福,自然没给他。”

迎春道:“若给了他,便罢了,指不定没几日便撂开手了,可如今没到手,自是心心念念的。那日见了你给我的,就记挂上了。”

湘云道:“那位林家姑妈可是前些年去了扬州的那位姑妈?”她也听说过这位姑太太,是贾母除贾赦贾政之外唯一的亲生女儿,自幼十分钟爱。况她聪敏灵秀,胜了两位兄长百倍不止,干脆就从了男子文字辈的命名,取名“敏”。后嫁给了江南世家林家的林如海,前几年林如海升了巡盐御史,阖家随夫上任去了。贾母爱女心切,虽千里迢迢,却也常有书信遣使往来。

探春道:“正是呢,听家里的老人们说起来,我们这位姑妈可不知比我们强了多少去了。只是离得远,不得常见呢!不过听说她家还有一位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姑娘,想来也是好的。”

不待迎春湘云等人如何动作,却见宝玉一时却犯了痴了,跑道贾母跟前祈道:“老太太,老祖宗,你把林姑妈和姑妈家的妹妹也接回家来吧!”

贾母这时正歪着让小丫头捶腿,不想宝玉竟突生生跑来说这话,不由诧异道:“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

迎春等皆吓了一跳,忙上来道:“我们方才玩笑,说起林姑妈和她家的妹妹,谁想他就听住了。”

贾母道:“傻孩子,她们一家子住在南边,远着呢,哪里说来就能来的?”

宝玉却是不依不饶,定要贾母去接了人来。贾母被闹地没法,便佯怒道:“宝玉,你再不听话,就告诉你老子,叫你老子捶你。”

宝玉一听这话,方才偃旗息鼓不言语了。

贾母道:“什么好东西,我这个是你姑妈孝敬我的,自不能给你,其他的好的还有好些呢,你要哪个,便拿哪个,可好?”

说着便让丫头们将平日里做的荷包拿了来,堪堪有上百个,皆是十分致的。

宝玉等到底是小孩子,一会儿便撂开了。几个人只看那些个荷包,看这个扎的,那个图样好,还有那个针脚细……好不欢喜。

如此,方才岔过去了。

湘云住了几日,便有史家打发的人来接了回去。宝玉虽不舍,却也无法,只闷闷的罢了。

贾母看他恹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了。次日因王夫人等皆在时,便细细问了她们的话,听说是一个荷包闹出的缘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便问道:“如今是谁伺候宝玉房里的针线的?”

忙有婆子来回道:“如今宝二爷房里伺候的,是金钏儿、茜雪、可人、媚人、麝月、秋纹……”

贾母便向王夫人道:“我记得金钏儿是你房里不是?”

王夫人忙道:“是,我看宝玉房里的人虽多,却都是道三不着两的,实在不放心。这金钏儿跟了我几年,是个好的,便让她去宝玉屋里。本要回老太太的,谁知事儿一忙,就忘了,是媳妇的不是。”

贾母摆摆手道:“这不妨事,你是宝玉的娘,你不疼他,谁又疼他呢?金钏儿你说好,那定是好的了。”又骂凤姐道:“宝玉的丫头你也不看着点儿,挑两个好的给他使唤才是。”

凤姐儿笑道:“老祖宗说这个,我可是冤枉了,这满府里丫头虽多,可要找个好的,却是难了。”

贾母道:“你就是懒,还推赖着。”

凤姐笑道:“这好丫头都在老太太这里呢,我到哪里再找去?”

众人听了,都笑了,道:“可不是么,也是老太太会调理人,一个个都跟水葱儿似的,和老太太这里的人一比,哪里还有好的?”

贾母笑骂道:“感情这是想抢我的人来了。”众人越发大笑起来。

一时笑毕,贾母便道:“既凤丫头这么说,便叫珍珠过去吧,她的子好,针线上也是极好的,定能让我放心的。”

珍珠在一旁愣住了,这是一个荷包引发的惨案么?怎么好好的,她还是要去那里了呢?前儿升了一等大丫头,还没从那大轰炸中醒过神来,便要去伺候那个万花丛中一点绿了……

可是众人哪里知道她的心思,一旁的人见她呆着,只当她欢喜地傻了,便笑着推她,连凤姐笑道:“还不谢谢老太太?”

她只得上前给贾母磕了头,贾母赏了她两吊钱,一个荷包。众人说了回话,见贾母累了,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