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聪明人说话,的确省心,蕙娘笑了,“是啊,桂皮同我提过了,他们这一批小厮,连上一批的当归、陈皮,现在药铺里做二掌柜的,都还没有说亲呢。正好等到明年七八月,大家一起办婚事。∵∴你的那些小姐妹们,也能自己从容物色,看准了谁,好和我咬咬耳朵了。”

“这都是上过台子的。”甘草见蕙娘望着自己,便又解说,他偏只说这一句话就没下文了。蕙娘气得都乐了,“下回我过来,让桂皮给我引路。∵∴”

他也实在是很好奇,焦清蕙是如何能将几种情绪这样切换自如的,先还和他对峙得火花四溅分毫不让,这会又一下胡搅蛮缠得让人说不出话来。∵∴一头要人家修童子功,一头那微凉手指,又在柱身上下点来点去——“哎,你干嘛!还真把尺子就凑上来!”

“我动作一直都不慢呀。∵∴”焦清蕙在桌边坐着,她捧着腮看他,“这不是一想明白,就来找你了?”

现在老太爷对文娘的教养,已经日趋严格。虽说蕙娘之前已经在后宅和母亲、姨娘相见,但文娘课程未休,竟不能提前回来,勉强按捺着等蕙娘从小书房回来,却又碍于权仲白在场,不好出面相见。饶是她平时最爱和蕙娘怄气,可姐妹俩一分别就是几个月,下次见面,怕是要到新年后了,这头爱炸毛的小野猫,今天却是又驯顺又粘人,钻在蕙娘怀里,都不要出来了。“少了你,家里就更无聊了!”

“是举人。”王辰一点都不生气,他语气很从容,“承平元年的举子,当科没中进士——”

就说这老爷子哪有这么心好,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权仲白笑了笑,他倒是沉静下来,淡淡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为人的,她平时耍些小脾气、小手段,也都没有什么,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有些事情,不该做就是不该做,我这也不算是欺负她吧,大家把话说清楚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一边说,一边良国公就站起身来,咳嗽一声进了里间,权夫人微笑着对两个媳妇说,“我们去拥晴院给你们祖母问好。”

权仲白也不禁轻轻点头,他倒笑了,“是啊,凭你手段,既然敢开口,那肯定是防得滴水不漏,连一点儿话柄都不给人留的……”

没有没有蕙娘慌忙说相公待我挺好的娘不必为我担心

“你心里生气。”她软绵绵地说,“就别坐这么直了,还打坐……垫着腿不嫌难受呀?”

蕙娘有几分惋惜:孔雀毕竟是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为绿松盖过,主要就是因为她人还不够聪明。

正说着,已经进了屋子,只见一位年轻姑娘靠在一张罗汉床上,双眸似睁非睁、脸色通红,一手还在揉胸,有两位大夫,一位正开方子,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挤血,见到权仲白过来,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忙让开位子。∵∴其中一人道,“神医,这应是卒中,可姑娘又有胸痛气紧,中指血放不出来,人也不敢随意挪动,先还好些,不知怎么,刚才话又说不上来了!”――虽说他年纪老大,权仲白不过而立之年,可听其语气,竟是将权仲白当作了自己的师长一辈。

自从蕙娘去了香山,两房之间倒是越来越和气了,大少夫人待蕙娘体贴,蕙娘也待嫂子恭敬,她笑了,“次次来都不空手回去,我们着三不着两的,也不知道带点东西过来,都偏了嫂子了。”

他在蕙娘跟前,总是显得那样不镇定,随意挑勾几句就动了情绪,每每被气得俊脸扭曲,那样子别提有多可乐了。∵∴蕙娘几乎都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么一面,一点情绪不动,那张俊秀风流的面孔,就像一片深幽的海,所有的情绪都被吞了进去,所有的故事都沉在下头,竟似乎再没有什么事物,能引动他的潮汐……

石英业已奉上数本账册,蕙娘随意翻开,指着画红圈的地方对雄黄道,“这几处账目都是有出入的,账都没做平……你代我到山西他们总行,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他们要还懂得做人,详加解释原委之外,是肯定会让你去看底账的。∵∴”

她随随便便说来都是掌故张奶公傻眼了只有蕙娘身边的白云能接得上话如用先贤姓名未免过犯了姑娘想着易谷院如何

权仲白也真是吃过见过,可听焦清蕙这一套一套的,连一盘牛肉都能作出这偌大的学问来,他也有点晕了。“这也太精细了吧,你在家别事不干,就专钻研这些个骄奢淫逸的讲究了?”

世家大族,即使家财万亿,可行事有一定的规矩在,也不是爱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焦家钱够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买下一半来,可阁老府也就是那么点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还未必够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侧山麓则遍布名寺古刹,照蕙娘想来,给权仲白剩的地应当是不多了,可看这总图上的几个数字,这冲粹园单单是山脚下的一片建筑园林,那就有七八顷了……更别说后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几乎把禁苑都划了一半给他,单单只是这个园子,就几乎可以说是独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钱有身份,可为免犯忌讳,谁家在京郊的园子,那也没有过三顷地的……

一边说,一边自己就把角落里的大立柜开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顿时激起一阵粉尘,权仲白也吃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这还怎么下口啊?

围绕一个戏字,都能做出这些文章,要是文娘敢对嫂子这么说话,蕙娘早就一巴掌抽过去了。不过,当人儿媳妇的,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犯不着事事都要压小姑子一头,蕙娘只是笑,不做声。倒是权瑞云哼了一声,轻声道,“咦,你倒挺会说话的,一句话,又贬了吴姑娘,又贬了你二嫂,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你是会学识满腹,会编戏、会写诗呢,还是同你二嫂一样,能弹琴,会管家?倒有一样拿的出手,你再来臧否人家,我也就服你了。∵∴”

说定了明日她来接蕙娘一道进宫,张夫人也就起身告辞了,权夫人见天色不早,便道,“正好一起过去拥晴院。”

还好,此人虽有诸多毛病,但总算还不是全无脑筋,宫中的事,他的口风还是很严的。在这点上,自己倒能撤去一些担心。

蕙娘满不在乎,她随手掸了掸自己的罗裙,权夫人和太夫人眼神落到她身上,究竟也忍不住带了三分欣赏:权家四个儿子生得都不错,权伯红也算是个出众的美男子了,大少夫人站在他身边,免不得有些黯然失色。这个二少夫人,论起容貌来,真是一点都不比仲白差。更胜在很会打扮,今天这条天水碧罗裙,安安静静一条素色罗,坐在当地就像是一泓水?p

权仲白喉头一阵滚动,他一扭头,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这么多天,天天都辛苦,在立雪院也和打仗一样,就没个松弛的时候,连一口饭都吃得不安心……

她环视室内一周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些围屏上用的画纱也都运过去吧这屋里哪还有地儿摆屏风呀……你再问问你爹看这府里还有什么搁不下的大件家具横竖立雪院也没法摆那就运到香山去吧

孙夫人连声道谢,话都说得尽了,却并不端茶送客,权仲白居然也不说要走,两人默然相对,一时谁也不曾说话。

权仲白瞥了她一眼,他似乎有好些话想说,可又硬生生地给憋回去了。蕙娘于是对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她和和气气地道,“只要一家人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我也万没有多加挑剔的理,姑爷您说是不是?”

福寿嫂轻轻地应了一声,她撩起帘子,恭顺地退出屋去,顺带就把帘子给撩在了门上。大少夫人一路目送她出去,也就冲两边洞开的门扇中,一眼望见了西首间的大少爷。

良国公的训话也到了尾声,“这一阵,也不要往香山去了,就要去,也带上你媳妇一块。从今以后,很多毛病,你自己能改的都改了,我也就少为你操点心!”

被这么敷上两层,就是蕙娘的黑眼圈都遮掩得差不多了,更别说这小小吻痕了。不片晌,两人已经装扮停当,也来不及吃早饭了,只各含了一片紫姜,便携手出门,去给一众长辈奉茶请安。

“这又有——”权仲白一开口,才觉得自己声音粗嘎,他忙咽得一咽,才续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就是要告诉你——”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着青布道袍。今儿却正儿八经、披披挂挂地端起了阁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触,终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红了,竟要紧咬牙关,才能将那不合时宜的感触给憋回心底去。

鸀松含含糊糊地叹了口气,“这个小姑娘,真是不得了。∵∴马家办喜事,那都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旅途发病,本属常事,不用权仲白开口,桂皮一边动作一边就问,“你们家少爷一路上可是犯了疟疾,又或是水土不服,不能饮食?他身体很虚呀!一般这个年纪,身上没这么轻的!”

就算心里再有别的想法,她也不禁一挑眉,本能地思索了起来:要是祖父所言不假……

“我知道不是你。”老太爷几乎有些不耐烦了。“你的立意,有这么低俗吗?不过,我也的确有些不明白,难道你从前真的服过毒药,这毒药又真的在你的气血里留下了痕迹,平时给你请脉的大夫真的摸不出来,就只有权子殷能摸出来?他虽然医术超神,但也没有这么神吧。可要不是如此,你又怎么会忽然防备起来?”

毕竟年纪小,虽然经过些风雨,又哪里比得上老一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四太太有心要为她梳理梳理,可有些话又不好说得太细——毕竟她上头还有个公爹呢。“你先回去歇着吧……太和坞的事,我和你祖父自然会办。”

文娘立刻坐直了身子,她要细问,看了黄玉一眼,又改了口。“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他看了老太爷一眼,老太爷动也不动的,可焦鹤竟不知是从哪得到了暗示,他跳过了焦梅要陪房的消息,“我听其意思,是不大想令石英陪嫁过去的。要在府中找,那肯定是想和太和坞攀亲了……就是乔哥儿的养娘,不还有个小子是没成亲的?”

四太太这么多年,对家事是不大上心的,她打了个磕巴,不禁舀眼去看鸀松。耳旁听到公公淡淡的叹息声,自己也是脸上发烧——家里就这几个人,这种问题,按理来说,自己眼也不眨,就该能答上来……

说着,两人便相视一笑,五姨娘语带玄机。“太太是个慈和人,可心里装的事儿不多。我和三姐住得近,肯定是要相互照应。十三姑娘且放心吧,以后南岩轩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蕙娘沉下脸来说她,文娘是不大惧怕的,甚至大光其火把音调都抬高了,她也还能再倔一倔,可现在姐姐语气重又淡下来,文娘就是还想犟嘴,也不禁都要慢慢软下来。可她前思后想,越想越是委屈,这股说不出的憾恨、妒忌、遗憾、卑屈、不服,在小姑娘心头左冲右撞,要发,又发不出,要咽,又咽不下去,只得全化作泪水——她也顾不得才和姐姐斗了四个多月的气,往前一扑,抱住蕙娘那条腿就大哭起来。“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

她还是没去花月山房,而是直接回了自雨堂,同丫头们闲话。“还想令太太给我看一眼呢,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婚是怎么写的。”

蕙娘也就直说了。“鹤叔我不敢要,他还把着家里的弦儿呢。倒是梅叔……您就把他给我带过去吧。有他,以后在权家,我要办点事,也就方便、放心了。”

这份人情可不小,一群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张夫人身上:焦清蕙的衣模子,可不是那么好弄到的……就是牛夫人、孙夫人、杨太太这样的贵妇人,恐怕也没有这份面子。

“今日你行为出奇,已经给我带来太多烦恼了,”她只得沉下脸来,舀出了自己御下时说一不二的态度。“总之按我的话说,必须一字不错!”

权仲白却很气,他没再打量蕙娘,而是很快就结束了寒暄,开始静心给四太太扶脉,谢罗里也就立刻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