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看见,也不禁叹了口气,她不理会甘草,只和石英闲聊,“都说他宅心仁厚……其实,能等得起的,也多半都是有钱人。”

但凡一个人有顾虑,一个人毫无顾虑的时候,胜负总是很容易就见分晓的。没有多久,权仲白又一次在小规模遭遇战中失败,腰带宣告失守,蕙娘一手伸进去,才只一触,便蹙眉道,“哎呀,怎么变大啦,先生要平常的尺寸……”

“在宫中挑拨宁妃的事,我的确是有意为之。”焦清蕙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从两人矛盾的焦点说起,“一来是看透了母亲的心意,当时还以为是为瑞雨铺路,二来是限制一下宁妃,也算是帮家里一把。这件事,我做得又对又不对,为家里出力,在情在理都无话可说,可我是不该从你这里得到消息,又不听你的话……”

小家庭里种种矛盾,自然不会随意四处暴露。除了老太爷知道内情以外,女眷们都被蒙在鼓里,权仲白扫了邻桌一眼,见焦清蕙生母也好、嫡母也罢,望见她发小姐脾气,全都会心微笑,他自然也予以配合,“我这不是吃着呢吗,就你多话。”

老太爷点了点头,“抡才大典,哪里是说中就中的,蹉跎一两科而已,人之常情,你还算年轻呢!”

“这话怎么说的呢。”焦阁老兴致勃勃,他故作不悦,“我还想给你支支招儿呢,你就这样把帮手往外推?”

本来,权仲白都是去卧云院给大少夫人把脉的,今天她在权夫人这里迎接,是大少夫人心疼小叔子,会做人。这点小手段,大家心底都明白,可大少夫人似乎还嫌不够,她还叮嘱蕙娘,“按说,我这是有点厚脸皮了——家里就是做药材生意的,我还要问二弟拿药。不过一事不烦二主,今儿二弟只带了方子过来,没带药材,我也就开个口啦。弟妹回头帮我带句话,令二弟给我送过来吧。”

权仲白点了点头,在心底也寻思着开口的机会呢:单刀直入,焦清蕙会认才怪……他忽然间又是一阵烦躁,一头挥手让丫头们都退出去,一头看似随意地道,“这回进宫,宁妃对我很客气,她还提到你呢,说你上次进去,就挑着她说了一句话,她心里是很感佩的。”

她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手卧云院的巫山已经有好消息了——虽然是庶出可怎么说也是大房的血脉你也要多加把劲我们家是最看重嫡出的你能快点为仲白添个一儿半女的今年冬至上香我也就有话和地下的姐姐说啦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转身就往外走。蕙娘不及多想,只看了权夫人一眼,权夫人冲她一点头,她便起身碎步直追了出去。

正说着,外头来了人,姜管事亲自过来,“少爷打发人过来,说是燕云卫封统领的妹妹病了,他这几天怕不能回来。”

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纪的了,又有病根在身,双目几乎已经完全失明,可以说此时去世,也不能算是急病过身,即使他到场,怕也不能发挥多大作用,权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满意,但也惯了权贵人家的做派,只不动声色,随着门人一路疾行,穿门过户,未几便果然进了内院――却不是封襦人出事,看陈设,是一间未嫁女子的绣房。

一家人便不谈宫事,只说些家常闲话,权夫人说起冲粹园,“太大了真也不好,我们去过一次,冷清得很!到了晚上怕得都睡不着觉,没几天也就回来了。”

唉,只看他如此称赏桂家这一对,就能看得出来了,他是真正在追逐着所谓的真情谊……“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也还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总是要博上一博,您不为自己终生争取,难道还要等到日后再来后悔吗?”他真正是说得不错,她是挺看不起他的,而他和她,也真的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不是说我们就这么守财奴。”蕙娘说,“他们掌柜的一支也有他们的难处,几千两银子进出,不是什么大事。可从前都能将账做平,为什么去年没有做平?”

张奶公不禁面色一喜他正要说话蕙娘扫了他一眼又道连个好名字都没有匾额全是空的这好歹也是皇上赏的呢姑爷就这么糟蹋了难道不怕皇上知道了不高兴

“那你也不能就光顾着开心啊,”权仲白又堵不上她的话口:焦家钱,来得光明正大,焦清蕙花钱,花得也光明正大。再说,她这根本也不是拿钱往水里扔,那才真叫骄奢淫逸,她就是娇,娇得理直气壮,娇出了花头,娇得让他好看不惯,可要挑她的毛病,却又挑不出来——半个票号都陪过来了,就是要花钱,那也不是花他的钱,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遥遥点了点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说着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脉——只是半下午时时,居然罕见地命桂皮到大厨房去要了点心。

她一撇嘴,带了些娇嗔,“没想到二嫂在这件事上,倒没有吴家姐姐风雅。”

“大嫂要想吃了,同我一说,丫头们自然就去做了。”蕙娘笑着说,“原滋原味,比照着食谱做出来的,肯定更好吃一点,又何必送方子呢?大嫂怪我小气,可真是错怪了。要把方子给了您,您就未必好意思和我开口了不是?”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似自己沉吟去了。∵∴权仲白见她不说话了,便自己去吃饭——口中说蕙娘矫情,可他的筷子,却也时常落到石墨端上来的那盘子家常豆腐里。

权瑞雨也算是很干净清爽、漂亮雅致的小姑娘了,她姐姐还要叮嘱她“得了闲你多瞧瞧二嫂的装束,冷眼能学一点,将来走出去大家都只有夸的份”。她本来还真有心思学学呢,可没想到二嫂过门第一天,两个人就闹了个满拧。她是有一点脾气的,这一个月来,虽然渐渐地心里疙瘩也解开了,可见了二嫂啊,也就是气气问个好罢了,双方都没有更多的表示。今早在拥晴院见到蕙娘的装束,她心里虽也喜欢,可又不好细问,只得自己在屋内乱翻,还问丫头,“我记得我有好些天水碧的裙子、对襟衫的,这会都藏到哪儿去了?”

他猛地回过神来,不禁含恨瞪了焦清蕙一眼:桂皮这个死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昨天肯定是卖了自己,指不定,该说不该说的,他全给说了……焦清蕙也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她难道就不知道服输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这是一步一步,要把自己逼到墙角!

今儿是轮到孔雀、玛瑙两个大丫头在她身边伺候玛瑙还好老实憨厚手里一拿起针线来就放不下孔雀就要张扬一些了她嘟着嘴多少有些哀怨地瞟了蕙娘一眼低声抱怨还是姑爷身边最得意的小厮呢言行举止那么轻浮真看不出好在哪儿了

可话虽如此,太子身体不好,这几年,孙家烦心事本来就够多了。掌门人又出门在外,上一次传回消息,那还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还在下南洋的路上。现在的孙家,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几个亲儿子是一定要丁忧辞官的,势力势必又将再度收缩,到时候,储位周围是否有风云暗起,那就真的谁也说不清了……

话出了口,他才觉出失态,面上几重情绪闪过,连石英都看明白了:是又解气,又有点懊恼。看来,二公子究竟还是有风度在的,这么随随便便,就被勾起情绪来,他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福寿嫂眼圈儿立刻就红了,她再看一眼门帘,回望着大少夫人,口唇微微蠕动,过了一会,才一咬牙,“主子,这话也就是我才能和您说了,要二少爷还和从前一样,那我也不说这话……”

权仲白看着显然有点不乐意,但他总算还知道不和父亲顶嘴,究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说,良国公要求得也不非分……他点了点头,“就按您说的办。”

蕙娘业已经梳妆完毕,她忍下一个呵欠,强撑着站起身来,亲自从香花手上舀过了玉簪粉,又在鸀松手里挖了一点鹿角膏,见权仲白已经解开领口,露出一点脖颈来,却仍有些戒备之色,她真恨不得把这一手的白,全抹到他鼻头上去……她又不是《西游记》里的白骨精,难道还会吃了他不成?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里衣,将那修长而洁白的脖颈一点点地‘解’了出来,红烛光正正地洒在她颈间胸前,蕙娘一偏头,双手背到耳后去解亵衣,带出一阵光影颤动……权仲白是想要移开眼去,可他也不是圣人,多年来清心寡欲,一朝遇此美色,本来已经够撩拨的了。蕙娘那轻慢态度,又激起他的怒火,打碎了他的超然。自从初遇开始,他心底便念念不忘,很想狠狠回击这个傲慢自大、睥睨冷傲的大小姐一招,可那毕竟过分幼稚小气——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这还算是有把子力气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闺女儿,穿戴起了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们出力夹着,才不至于软在当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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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皮暗叹口气,他不敢再接口了。见主子正要拨马回去,他也忙拨转了马头——也是依依不舍地瞥了这人来人往,热闹得有些离奇的客运码头一眼。就是这一眼,他住了马,“少爷,我瞧着那有个老客要不好了。”

该怎么争呢?老太爷已经指出明路了。争一时闲气,简直和五姨娘一样蠢。再没有人比焦家更懂得子嗣不旺盛的痛苦了,她的千般心机、万端手腕,全比不过一张好肚皮,能把嫡子生在前头,就已经是堂堂正正地在争。别的事情,大可以等生完了孩子再说。

老太爷也的确感到很有趣。

换作从前,四太太可不会这么亲切……看来这件事,的确对谁来说,也都是震动。

这个黄玉!云母眉头紧蹙,她放重脚步,掀帘子进了里屋。∵∴乘主子背对着自己,便狠狠白了黄玉一眼,黄玉便不敢再说了,她将委屈露在面上,嘟着嘴垂下了头去。

“无凭无据的事,不好胡说。∵∴”焦鹤犹豫了一下,“但那么一笔大得惊人的财富,要动,肯定是有动静的……他说知道也行,说不知道也行,就是严刑拷打,恐怕也都很难逼出准话,只能说有这个可能吧。”

她眉头一蹙,掩不住心中的不快与惊骇,“说是昨儿喂它吃的药汤,今天上午还好好的,下午突然吐了血,抽抽个没停,紧跟着就没了气。管着她那些小玩意的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很害怕,便同鸀松说了。鸀松忙把药渣清出来,再问过蕙儿,蕙儿没说什么,只让她过来报信,说是想知道究竟药里下了什么毒。”

蕙娘正要说话,忽然眉头一皱,又打了个喷嚏。鸀松忙上前掏了帕子出来,又令石英,“去和孔雀说一声,你们俩一道上浣衣处催一催,姑娘的手绢怎么还没洗出来!”

眼睛、鼻子都通红水亮,才一上来,又连打两个喷嚏,身上也就随意穿了家常绢衣,这料子花月山房也有几匹……可那又怎么样?在这花雨中看去,她照样神色端凝、气质超然,日头透过花枝一照,更衬得她肤白若雪,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更动人了……

对一般人家来说,权仲白那个药圃也的确很是诱人。近在香山,占地广阔……要是不耐烦和妯娌们应酬,躲在小园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这的确是很多少奶奶向往的境界。蕙娘心情似乎也不错,她点着鸀松的额头,和她开玩笑。“就不让你跟着过去,把你嫁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