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起腰,瞥了门帘一眼,见门帘处安安静静的,半点动静都没有,便压低了声音。“可您也不能老这么不当一回事,这人还没进门呢,我们就没站脚的地儿了。嫁妆能装了两三个院子,还要送些到香山那边去才放得下。陪嫁的下人,喝,可要比文成公主和藩带的人更多呢!她家虽没爵位,可祖父足足红了三十多年长盛不衰,宫中又给面子,直接就赏穿了三品的衣服……您可也长点心呀您,三品那是什么身份?咱们家大少爷成亲的时候,穿的都还不是三品的衣服……”

她嘴一扁,泫然欲泣,还要再说什么。太夫人看她一眼,已道,“哪有你这么娇的,大嫂说你一句,你还故意装起委屈来。”

因他在这院子里住了有十多年,已经住得惯了,此番新婚,也未换更大住处,只是修缮装葺了一番而已。婚前他又老在香山药圃里,多少也有点逃避的意思,今日一打眼,才觉得这屋子根本就已经不再是他的屋子了。曾经素白的墙面被安了多宝格,里头供着楚窑黑瓷。本来空荡荡一张炕一张床,再一个八仙桌,也就是这屋里全部家当了。可如今,梳妆台、月桌、西洋落地镜、楠木大柜,炕上一对炕桌,床前黑檀屏风——就连这床都被换作了广式螺钿拔步床,一扫从前那张苏式床的简洁,在日光底下熠熠生辉,富贵得伤人眼……

“你怎么这么麻烦啊!”她禁不住冲口而出,“我都——哎呀!”

“谁要哭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进自雨堂里,我巴不得你早点出门!”文娘气得又跺了跺脚,一边叨叨,一边缓步靠近蕙娘——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怀里,软着声音叫了一声,“姐……”

“动静是虚的不错,可姑爷不是虚的嘛。”一看就知道,莲娘也是在帘子后头偷看过权神医的。提到权仲白,即使她才是金钗之年,声调都不禁要抬高了一个档次,透着那么如梦似幻。“就不说这动静,光说这姑爷,愿和蕙姐姐换的人就多着呢。你再这样逗我,仔细我当了真!”

权仲白嘿然一笑,“都是作出来的病!”

这的确是实话,若果真有这么一个凶手,深知蕙娘平时常吃的太平方子,又有途径换了药铺里送来的药材。那么只要一切顺顺当当的,蕙娘是有几率喝下这碗药汤从而暴毙,又因为凶手根本就不在焦家,她就是要查一时也没处查去……蕙娘难得地有点懵了,她几乎是本能地分析。“可那也是从前的事了,自从家里有了乔哥,太和坞少说也要占了一半好东西去。这些滋阴的药,平时麻海棠也有用的吧?那凶手错毒了她不要紧,他就不怕打草惊蛇,再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这个机关,办事人估计是没有摸出来,大抽屉里装着些散碎的金银,还有两条泛着微光的大黄鱼。老爷子一看就笑了,“麻氏这个人,挺好玩的。”

应付过了这一波又一波的回禀,她也有几分乏了,歪在椅子上沉吟了半晌,才挤出笑脸来安慰蕙娘,“别怕,她以后再也不能害你了。所幸她自己按捺不住,知道了那消息,竟提前想要发动,要不然,这颗毒瘤,还不知要潜伏到何时去!”

她小心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也明白过来了:文娘哪里是关心家里的变故呢,都要出嫁的人了,家里只要别反了天去,又有什么事和她有关系?她这是气消了,回来探自己的口风了呢。

四太太是厚道人,前思后想,越想越觉得为蕙娘委屈,也就越想越是生气。渀佛有一种久违的激动,从她身体里慢慢地酝酿了出来,倒令她的精神头要比往日好了许多,老太爷没从皇城回来,她就自己坐在窗前冥思苦想,把这几个月府里的行动、局势掰开来揉碎了在心头慢慢地咀嚼。想了半日,又叫过鸀柱来,同她细细地说了许多话,鸀柱均都一一答了。

也就是因为这份安宁,她罕见地露了个准话,“她的事情,我心里有数的。老爷子掌着弦呢,迟不过明年年初,必有消息——”

一个三姨娘,一个十四姑娘,那都是十三姑娘要看顾的人,她们受了委屈,十三姑娘不想着向老太爷、四太太告状,反而见天地四处游荡,并不着家。鸀松、石英还好,脸上一直都是淡淡的,但那些小丫头们,私底下难免就犯了议论:难不成姑娘眼看着要出嫁了,就一改作风,从此要做个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

也就是因为这一林子桃花,挡住了蕙娘往花月山房的脚步,不然,早在三月里,她就要杀过来了。文娘这都多大年纪了,改不掉的还是这左性子。说来也奇怪……上辈子,即使知道了她和权家的婚事,文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她还和蕙娘犯愁呢:何家不久就又重提婚事,这一次,他们家诚意十足,提的还不是何家次子,而是长子芝生。在文娘看,自己多半是要嫁到何家去了。∵∴

她不禁也是嗟叹,“还以为那是能住一辈子的地方,当年真是造得精心,可惜,就是能把房子陪过去,管子也是挖不走的。不然,给你带到夫家去倒好了,也省得白费了当年老太爷疼你的一片苦心。”

师徒两人玩笑了几句,清蕙送走王先生,便去小房陪老太爷斟茶说话。

文娘越是小心眼子,蕙娘就越要捏她,对三姨娘,她没必要藏着掖着。“就这么姐妹两个,不相互扶持,事事还都要和我比,心眼不比针尖大……到了夫家,是要吃亏的。”

“我并不觉得存在此等想望,有什么非分。”他气气地说。“从姑娘的话里,权某也听得出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您不但和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而且也还似乎不大看得起我。人生在世,总是要博上一博,您不为自己终生争取,难道还要等到日后再来后悔吗?”

这话的确也不错,五姨娘今年才十九岁,就比清蕙大了两岁而已。

可如把清蕙留着招赘生子护卫家产,姐姐如此强势,将来子乔如何自处?再说,清蕙何等人才,一辈子就为了弟弟经营家业过得那样辛苦,她自己要落得少了,她能甘心?也就只有将清蕙、令文姐妹嫁出去,尽量挑选那些家境本身富裕,门风相对更严正些,不至于图谋焦家家产,又有足够的人脉和地位,可以在老太爷退位、过世后,护得住四太太同焦子乔孤儿寡母的人家了。

虽说这要比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强,可蕙娘确实也心狠。∵∴就算有什么情绪,她也藏得好,自己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她的脾气,焦家上下谁不清楚,就连老太爷都有所耳闻。能得孔雀一个头,比得鸀松三个头、四个头,都更令五姨娘高兴。∵∴她瞥了蕙娘搁在案边的紫檀木首饰盒一眼,下颚更圆了,站起身亲自把孔雀扶起来,亲亲热热地笑着说,“我就是开个玩笑!瞧你吓的!其实一个锁头,值什么呢。老太爷也赏了子乔好些,就是小孩子娇惯,见过一次便惦记着索要……”

第一个达氏是一场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复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宫里没能赶上,第二个是藩王亲自养大的外孙女,定了亲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时疫,发高烧没能止住烧烧死的,藩王封地在山东,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经下葬了;自己更惨点,定了亲,离成亲就几个月的时候被毒死了。从毒性发作到死过去,说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当时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对时间的把握,也没那么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绝没有拖过十二个时辰。那时候权仲白又在广州,估计知道消息的时候自己也一样是已经下葬了。虽说自己被毒死,毕竟是被害,也不关他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意头不好,这是肯定的事……

皇后也笑得很真诚,“您说的,那还有假?我心里也犯嘀咕呢,权神医这都打了多久的光棍了,怎么良国公夫人还不给物色媳妇,敢是太忙,又或者是太偏心,竟把这茬给忘了?被您这一提,我才明白了,原来天生的缘分,耽搁到了现在,是在等她呢!确确实实,不是权神医,也配不上蕙娘这样的人品,不是蕙娘这样的人品呀,也配不上他权子殷!”

蕙娘见嫡母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父亲的病拖了这些年,到去世前半年,每天都像是从地府手里抢来一样,说句老实话,大家对他的去世也都有了准备。连老太爷,虽然悲痛,却也看得很开。唯独母亲,先失子女,到如今连丈夫都已经失去,即使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却似乎依然没有从阴影里走出来。别说整个焦家内院了,就是她自己的谢罗,似乎都没什么心思去管。什么事,都是两边和和稀泥,也就算是尽过心了。

难怪,难怪姑娘作风大改。一改从前息事宁人、能忍则忍的态度,太和坞那边稍有表示,她就立刻杀鸡给猴看,狠狠地打了几个下人的脸……鸀松这下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在这个家里,想要姑娘命的人,恐怕除了太和坞,也没有谁了吧?

“身份变了,态度也要跟着变。”清蕙就从来不会这么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杠。“这不是您教给我的吗?现在又要我多为太太分忧……就现在这样,太和坞还嫌我碍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里的事,她还睡得着觉吗。”

不论是焦勋也好,何芝生也罢,都说得上是自己阶层里的佼佼者了。何芝生今年才十九岁,已经是举人身份,如能考中进士,以他家世来说,一辈子荣华富贵那是打底,再往上走,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好说的事。可在蕙娘看来,这些都是虚的,她更看重的还是何芝生的这份沉稳,能把心事藏住了不露出来,又私底下这么争取,就手法来说,是要比焦勋好一些的。

后头的话,她当时已经没心思听了。只记得父亲当时把她叫到身边,握住她的肩头,断断续续地交待了好一番话,清蕙全都一一应下。又过了几天,父亲也化作了这案头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带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亲送到京郊去了,就是当晚回来,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可这话过了去年,渐渐地也就无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带着蕙娘出外应酬,底下人心里自然都有一本账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无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怅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妈妈,说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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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娘这孩子,从小就是倔。

吴嘉娘生得也实在好看,一双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转便是冷气逼人,只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样,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毛病,可吴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两姐妹在座,她虽是笑着,笑里却始终写了三分轻蔑。∵∴此时得了众人起哄,渀佛众星捧月一般,成了场上焦点,这轻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却仍是摆手,“什么好东西,就是舅母给了一对红宝石……”

她是阁老太太,抱怨句把,底下人还能说些什么?可阁老威严,一般人也不敢轻易冒犯,阁老太太自己说了两句,无人附和,她也只好收拾起态度,叹了口气,打发管事妈妈。“去把少奶奶请来吧。”

民以食为天,不要小看这一个竹节馒首,长期吃这样的东西,就是蕙娘自己能忍,底下人的士气也肯定会弱下去:在焦家,锦衣玉食,连收夜香的下人吃得都比这个好。在权家,身份尊贵,可活得还不如焦家的一只猫……尤其是跟着她在内院吃喝的这些丫头们,谁能受得了这份气?忍足七天没有告状,已经算是很体恤主子了,刚才聚在屋内,多少也都有卖委屈的意思:当主子的吃的都是这样了,下人们的吃喝该糟烂成什么样子?蕙娘就是不为自己想,都要为丫头们稍微考虑考虑不是?

事实上,她这七八天来,根本也没有吃好,虽说权家是从春华楼点的席面,蕙娘上的那一桌,肯定是格外加工细制,但大桌宴席,还能精致到哪儿去?无非就是对付一顿而已,倒是每天早上权仲白使人买回来的民间名点,倒都有过人之处,尝鲜之余能混个饱腹。人不吃饱,哪有精气神儿?自从过门以来这一顿折腾,她明显是觉得精神头没有从前好了。

“大嫂这个人,的确是有阅历的。”蕙娘自己想想,也不禁笑了。“要比麻海棠更务实得多,你看这一招,满是烟火气息,却又还真难破解。她恐怕是从容酝酿了一段时日,第一步踏进去了,连环套一抽,我不断条腿出点血,是没那么容易从套子里出来喽。”

绿松也不是不懂蕙娘的顾虑:初试啼声、初试啼声,新媳妇在夫家的第一句说话,自然是很重要的,要从一开始就坐下了挑剔傲慢的名声,看大少夫人这绵密的作风,只怕手段还陆续有来,一旦落入被动,要翻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这一招之所以无赖,就是因为即使众人明知大少夫人的用意,依然也很容易被折腾得心浮气躁。人不吃五谷,睡都睡不香呢,更别说余事了。蕙娘虽是主子,可在权家又不比在焦家,她带来的庞大陪嫁,是她的助力,也是她的负累,若不能收拢人心,久而久之,大少夫人乘虚而入,照样还是落入被动……

她不禁就为主子叹了口气,“十四姑娘还羡慕您呢,以她的手段,进门不到两个月,只怕大少夫人能把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蕙娘想到文娘,也不禁莞尔,她托腮沉思了片刻,便和绿松商量,“刚进门,什么事也都不能太着急了,这样吧,石墨和你留在我身边,其余人分两批,轮流回家里歇着。一个月之内,待我把这事解决了,你们再一道回来上差。”

绿松先帮着丫头们催蕙娘,现在又反过来代蕙娘担心。“这才一个月……您屁股都还没坐热呢,我看,要不缓一缓,对下头就说是两个月吧。”

“屁大的事。”蕙娘一撇嘴,“还要往长里说?”

她点了点桌子,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眯,笑意竟又盈满了,“要不是还打算借题发挥,做点文章出来,三天之内,这事也就准到头了。”

绿松心下登时一宽,她又有几分好笑:嘴上说着石英心小,对姑娘没一点信心,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隐隐的担心,恐怕姑娘在娘家呆得惯了,一旦出嫁,就处处受气?直到听了姑娘这一番话,她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姑娘就是姑娘,老太爷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才,又怎会一遇事就落了马?该担心的自有人在,这个人,却无论如何不会是她绿松。

作者有话要说:大少夫人务实地出招了xd

今晚吃燕麦粥配卤鸡腿、千张结和五香豆干,

没蔬菜吃不幸福

昨晚想回评论回不了不幸福:(

今晚明早一定回起!

ps谢谢菜菜的长评和楚翘同学的手榴弹,挽棠的地雷~今晚就这一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