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挺心宽的。”老爷子白了蕙娘一眼,“我这明摆着跟你兴师问罪来的,你还和我扯这个。”

五姨娘这连番盘算,倒也称得上缜密,只是盘算中竟毫不把四太太放在眼里,四太太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她又再哼了一声,虽未勃然作色,但不悦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桂家少奶奶来京城不久,论出身,她亲爹品级虽然在,但距离蕙娘这个圈子还有一步之遥,论夫家,小桂统领这几年虽然受宠,可年纪轻起点低,身份又不大显赫。∵∴按理来说,也闹腾不出多少动静的。可就因为她实在是得到太多人的宠爱了,从杨家阁老太太算起,定国侯孙夫人、永宁伯家三少奶奶、宫中皇后、宁妃,哪个不是对她另眼相看,就连夫君也都宠得厉害。成亲这几年,膝下才一个女儿,那又怎么样?人家小桂统领摆明了这辈子是不纳小了……成婚了的少奶奶们提起她,都有点含酸带醋的,嘴上说是看不惯她的跋扈做派,心底怎么想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老爷少爷们,对她倒没二话,可说起小桂统领,都有几分天然的同情:惧内这名声,可不是好担的。唯独没出嫁的姑娘家,夫家没定,还有得一争,对这位少奶奶杨氏就很憧憬了。连文娘,因在家守孝,从未和她照过面的,竟都听说了桂少奶奶的名头……

到底是正太太,尽管已经有几年没有发威了,这番话传下去,也依然是唬得人人战战兢兢的。几个心腹丫头去园子里巡视过,回来了都说,“几个院子都关门落锁的,咱们就只用中午安排人送个饭就成了。”

“就是晚饭前刚来的,”鸀柱说。“听说十四姑娘才去过自雨堂……怕是看到自雨堂里的嫁妆,也就惦记起了自己的好消息了。”

可十三姑娘的心事,看着似乎是一天比一天更沉,尤其是进了六月,她越发常常出门,不是在三姨娘那里用饭,就是陪太太吃饭,再不然,到前头去服侍老太爷……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在自雨堂用过饭了。石墨私底下眼泪汪汪地,已经来找她诉苦过了几次,“姑娘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不放心我……”

不过,她究竟也没有吩咐焦梅多少事,只是令石英择时去太和坞和胡养娘说几句话。“按你的身份,和她们多亲近一点,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

“就是来送婚的。∵∴”蕙娘说。“太太最近忙着看家具样式,都没心思管别的事了,也许就忘了同您说吧。”

她语带深意,“你师父别的不敢讲,道上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不要紧。”老太爷的话,四太太一直都是很当真的。“反正子殷在香山有个园子,就他一个人住,你的嫁妆,要是国公府摆不下,一部分就堆到香山去,也是妥当的。”

“可你想过没有,这事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吗?”她也就不再堆着那气虚假、甜得发腻的语调,将凛冽本色露出一二。“但凡你要对政坛有一点了解,便不会做今日的蠢事了,以我们焦家所处的情况,这门亲事祖父是一定会答应下来的。即使把我嫁个牌位,恐怕他都肯干……更别说要挑你的毛病——”

权仲白也算是朝野间的名人了,他特别中意宽袍广袖的事也传得很开。近十年前,蕙娘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京中就流传过一则轶闻:闽越王自从就藩,已经很多年没有上京了,自然并不识得权仲白,那年皇上病危,他进京拱卫宫掖,巡逻无事在宫前闲步时。只见权仲白从乾清宫中出来,当风而行,一袭青鹤氅被吹得翻翻滚滚,连着衣袂在风中翻飞……再佐以那冠玉一样的面庞,从容的风度——老王爷一时迷惑,竟问从人护军,“此仙人也?似从竹林中来。”

“既然要退下来,就要退得漂亮,能给守旧派挑出一个才具足以服众继承人,您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缠着您不放的,把担子暂且交到方阁老手上,您也算是给了皇上一个机会。这几年来,您心里的意思,皇上恐怕也不是没体会得到,光说去年,如果您顶着不退,那时候下台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退下来之后,皇上也不会太难为您的。毕竟是三朝老臣,他也怕别人寒了心。”蕙娘为焦阁老斟了一杯茶,“我知道您心底其实也看好这个地丁合一,就是觉得他们的步子迈得太大,害怕又是一个王安石……能在合适的时候退下来,暗地里帮他们一把,也算是对得起自己。这退下来的事,万事俱备,只等一个时机。可退下来之后,门生,终究不如亲戚顶用……您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乔将来考虑。这么大一份家业,没有亲戚帮忙,他未必能守得住。”

正是要换个人看首饰,才把孔雀打发回去的。蕙娘不置可否。“您要怕妈妈家委屈了,就多打发人和她们通消息,把廖妈妈请进来坐一坐,那都随您,自雨堂里的事嘛……”

她自然免不得有几分飘飘然,却还没有失了理智。“姑娘这实在是言重了!我一个奴才身份,和孔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按理呢,本也不该去姑娘那讨要东西的,奈何子乔实在是喜欢……冒昧一开口,的确是没了分寸,还要多谢孔雀姑娘一言把我给喝醒了呢。”

看来,十三娘兰心蕙质,已经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其实,按一般选秀的条件来说,蕙娘过年十七岁,已经算是有点超龄了。选秀稍微一限制年纪,不选她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过,该怎么选,那就是宗人府的事了,现在宫中女眷不在宗人府那里下功夫,恐怕还是因为皇上那边,有不一样的看法……

四太太忝为焦家唯一内眷,自然受到宫中众位妃嫔的垂青——这也都是面子上的事,朝中重臣,有不少人家曾在宫中为妃,焦家虽然和宫中并不沾亲带故,但联系一向也还算得上紧密。尤其是清蕙刚长成的那几年,先帝很喜爱她的琴艺,曾多次奉诏入宫面圣,现在焦家出了孝,宫中有所表示,也是很自然的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竟亲自拈起墨条,在砚池中添了些清水,自己磨起墨来。

四老爷、四太太当时不眠不休赶到下游不断救人,本来还指望能救上一两个族人,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四太太当时一听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保住……当时缺医少药的,闹了一场大病,等回京了找御医一扶脉:这一辈子,要生育是难了。

莲娘很懂得看人脸色,她压低了声音,“那你知不知道,我娘可喜欢你了,大哥、二哥是随你来挑……可不像原来那样,其实还是想把令文姐姐说给二哥。”

恰好就是大笀当天,黄河改道,老家一座镇子全被冲没了,焦家全族数百人,连着专程过去致贺的各路大小官员,全化作了鱼肚食,水乡泽国中,连一具尸体都没能找到,留给焦家人的只有数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爷焦奇带着太太出门办事,紧赶慢赶赶回来,还是晚了半步,没能及时回去,反而恰好避过此劫,焦家险些就全被冲没了,只留阁老一个活口。∵∴

去年腊月前送来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坞得了一半,两边都挑得出极大极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只是十四姑娘打发人来,那还好了。∵∴”几个丫头异口同声,“就怕她爹不过几天,又要被逼上门来,背地里求她把模子带出去呢。”

“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您拉我出来做什么。∵∴”

四少奶奶还想逗着蕙娘多说几句的,但见吴家的嘉娘一张俏脸虽然也带了笑,可从开席到现在,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知道她还是介意刚才人前落了没趣。便不再给蕙娘抬轿子,转而逗吴嘉娘说话,“听说嘉妹妹外祖家里又有了喜事,是要往上再动一动了?”

杨太太罕见地犯了难。

“合适,怎么不合适?”老太爷淡淡地说。“他们要下手,怎么都得等我合了眼。要是我撒手的时候,你还没能在权家做出一番名堂来,子乔生死如何,那也都是他的命。天下的富贵就那么多,我们家独揽了几分去,命不够硬,哪里撑得起来?”

从小老太爷就是这么教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有钱有势,自然就有人觊觎,泼天的富贵看着是好,可要没有撑天的实力,那也只有被淹死的份。焦子乔自己要是能耐不够,蕙娘这个做姐姐的又护不住他,他的命运也就只能操诸于他人之手。到时候是生是死,可不就凭个天意了?

“就是你自己在权家也是一样。”老太爷并没有再往深处去点了:蕙娘为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就是因为她亲手把子乔生母给搞下去了,这辈子反而还会更护着乔哥。再点透,倒落了下乘。“这天下,越是最富贵的地方,争斗也就越凶险,人情也就越淡薄。你在焦家也好,权家也罢,甚至是把你许到何家也是一样。你有的少了,别人未必不来害你,可你有得多了,别人是一定要来害你的……佩兰,人生在世,步步为营。∵∴以后过门到了夫家,三从四德的面子要做好,私底下该怎么办,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清蕙起身恭恭敬敬地给老太爷行礼,“孙女一定谨记在心,不令您、令母亲失望。”

有着一句话,将来就是自己撒手,也无须为子乔担心。出嫁前该有的几句说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老太爷唇边不禁浮起一缕微笑,他目注蕙娘徐徐落座,眼神一时,不禁有几分悠远了。“可惜,你爹没能多熬两年,不然,你又何必如此操心。他一双眼多利,麻氏什么货色,才轻浮一点,恐怕就瞧出了她的材料,也就容不得她多活这几年了。”

这是老太爷在变相地赔不是了:以蕙娘的敏感身份,纵然祖孙亲密无间,可只凭五姨娘几句说话,即使她看出此人本色,亦不能直接数落她的不是。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老人家这几年来忙于国事,四太太又根本无心理事,这才使得五姨娘可以从容编织她的春秋大梦,也要劳动得蕙娘出手布局,来暴露她的真容。

“我没有爹的眼力。”蕙娘把壶里残茶泼了,出屋又接了一小壶水。“茶冷了,我给您换一壶新的……不过,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手段,费不了多少心思,玩似的就办下来了。您要是不怪我自作主张,非得把她往死路上逼,我这就安心了。”

她是做惯了这一套的,吹火烹茶,一连窜复杂的动作,为她做得赏心悦目,焦阁老看着心里都舒坦,听了蕙娘的话,他又有几分不屑。“就凭她?你不出手,她也活不了几年,她好也罢,既是如此人品,子乔长大之前,总要把她拔掉的……唉,也是家里人口太少,能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

他又表扬蕙娘,“你这一次做得很好,把子乔放到谢罗,是你母亲主动开的口。”

自从四爷去世,这几年四太太渀佛槁木死灰,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样子。焦家祖孙心里其实都着急,但心病还须心药医,子乔搬进谢罗,总算是个好的开始。蕙娘微微一笑,算是领过了祖父的夸奖,她不免还有几分好奇,“麻家那么一大家子,您怎么安排的?毕竟也有几十号人,连亲带戚的,好似都不在京城了。”

焦阁老只是笑,“是啊,我怎么安排了呢?”

他端起蕙娘斟出的茶水,自那褐色小盅中浅浅啜了一口,笑得云淡风轻,一丝烟火气息俱无。蕙娘看在眼里,心头却不由一抽。

麻家几十口人,又是良民,要全灭口,即使是阁老府,怕也没有这个能耐吧,一个不慎,也容易给对头留下把柄……再说,麻海棠一个人不识进退,随手摁灭了也就摁灭了。麻家人能有多少知道她的图谋?这就辣手除了全族,恐怕有干天和吧?

可祖父多年相位坐下来,心狠手辣惯了,恐怕又不会把麻家这些人命放在眼里……

“文娘的婚事。”正想着,老爷子又开口了。“你别再插手了。”

他把茶盅搁回案上,不知何时,又收敛了笑意,语气也有几分高深莫测。“我知道你多少是猜出来一点,不过,终究也有变数,还要看那人究竟想不想进步……嫁到接班人那里去,日子差不了的。再说,这亲事能不能成,还得看他这件事,办得漂亮不漂亮。”

这一回,蕙娘是真的有些不寒而栗了,她努力遮掩着这绝不该在自己身上出现的不自在,竭力在心中告诉自己:你不先做到绝,他日就会有人对你做到绝。在这种高度,每一步都没有多少犯错的余地,心慈手软,不过是最大的笑话。

“她同您来闹了?”她的声调还很轻快。“不是我说文娘的不是,可她那个性子……做将来阁老家的儿媳妇,怕是不大合适吧?”

“人都是练出来的。”焦阁老调子很淡。“该教的没有少教,在家娇养养不出来,出嫁后多跌几个倒,她就跌出来了。”

一听这语气,蕙娘就知道此事已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她沉下眸子,轻轻地应了一声,“是。”

“权家已经派人去广州捕捉子殷了。”老太爷看她一眼,唇边又浮出了那孩童一样顽皮的笑容。“想必也不至于误了婚期,从下个月起,从前的几个先生,会再回来教你。你也该为以后的日子多做打算,该挑的陪房,该做的人脉工夫,不要耽误了。”

见蕙娘面上顿时浮现两朵红云,他不禁大乐,玩心十足地顿了一顿,顿得孙女儿有点不自在了,才道,“至于这毒药,我会为你查着,有了线索,自然随时告诉你知道……这几个月,你也多陪陪你母亲、你生母,多陪陪乔哥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通报,老太爷叫进——却还是那位小厮,他半跪着给老太爷回话。“那是鹤顶红,不过并不太纯。味道还发苦呢,大夫说,也就是坊间可以轻易弄到的货色。”

老太爷和蕙娘对视一眼,都露出了不屑神色:小门小户,就是小门小户。五姨娘这是还没有冒头,就为蕙娘给察觉了出来,如不然,她稍微露出本色的那一天,怕就是送命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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