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芙在自家姑娘跟前稳重得很,不见如何机灵。换了世子当面,人一拘谨,反而变聪明了。恭恭敬敬只接过小的油伞,旁的她想不到,只知待会儿若是落雨,得给世子留一把,还必须是大的那个。

朦胧月光下,他侧颜宁静,微闭着眼,食指交替弹奏,仰首鼓吹的,却是极少见的葫芦埙。

姜昱心中惊怒渐起。大房老爷姜平,庸碌无为,一步踏错,牵连何止大房几十口人。连带郡守府,也被他卷入其中。

好一个七妹妹,竟有如此天大本事。讨好了这人,近得他身前。

“自是喜欢的。每回都让春英跑出去端碗酸辣豆花回来,得多要些葱花、芥菜,还有炒花生米。那豆腐脑儿嫩得吹弹可破,面上浇一层红彤彤的油泼辣子,衬着葱花儿红红绿绿,油光水滑,煞是好看。半碗吃下去,嘴上已是刺溜刺溜吸着冷气。辣得小嘴儿又红又亮,还舍不得撒手。”

捧着茶盏的手向后一伸,春英十分伶俐递上托盘,恰恰好接个正着。七姑娘看得咋舌,世子这派头,寻常人学不来的呀。春英在她跟前服侍,足有七八个年头,也没见她如此机灵。

眼前经书被他摁在膝头,这是迫她抬头呢。无奈迎上他清算的目光,七姑娘怏怏,好好儿与他说道理。

“挑好了不曾?”他右手掌灯,垂眸看她。

拐进门廊,竟意外见她抱着枝比她身量还高的海棠花,候在石阶底下。背对着书房门口,低埋着脑袋,脚尖不老实在石板路上搓一搓。

这时候她额外庆幸起来。晕得再好不过了!再晚些,等她有力气胡乱叫嚣一通,当下还不知要如何羞愧,没脸见人。“是我行事无状,真伤了也是活该的。”

“小姐,昨儿您一时气急,闭过了气。是世子将您安置在屋里,又请管大人替您诊了脉,行了回针。”

在漫天破碎之中,她被深沉的恐惧席卷着。看那人落款已近一月,而他此时派人送来夹带私信的《汉书》给她看。

都说观字如观人,她脑中乱作一团。本以为姜家投效顾氏已是最坏的结果,哪成想,背后仰仗了他,才是真往死路上,不要命的一头撞了进去。

此刻见世子露了疲态,却是比那张家荣辱,来得更紧要些。管旭绕道他身后,熟练把着脉络,拇指由上至下梳理一通,果然让顾衍点头受用。

“小姐,山泉水是甜的么?”

“嗳”一声应下,春英雀跃舒一口气。探身推开窗屉,便见外头一树垂丝海棠正开得热闹。树冠疏散,花枝招展。层层叠叠铺了一树艳红,那枝条欹伸着快要触到了窗棂。

“若非白日里您带人奋力稳住车厢,如今也不会有姜七安然站在此处。想来以姜七女子之身,往后也无力回报大人救命恩情。我观大人那事之后再未握过缨枪,亦换了左手抱着您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方才在世子门外当差时几次无意抚过手腕,想来大人是右手有碍。还请大人务必珍重。您身负赵国公府世子安危,姜七旁的使不上力,是个不堪大用的。只得叫了跟前丫鬟到管大人那里厚颜求来药膏,还请大人切切不要推辞才好。”

他是想起了往事?七姑娘心思跟着飘远,神思虽有恍惚,眼睛到底还落在他手中茜色荷包上。

瞧他这般打扮,再记起此行目的,七姑娘低垂着脑袋,手里无意识圈弄着腰间穗子,面上露了几分赧然。

姜瑗定定瞅着眼皮子底下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时措手不及。目光游弋顺着他手臂望去,便见这人袍服襟口绣着曲枝花,层层叠叠,与枝蔓草搅缠盘亘。花样繁复,走线细密,色泽内敛。便如同他这人,精致不喜张扬。

如同神龛中的佛像,人都说“慈悲为怀”。地位高到仰脖子观望都觉酸疼,大多带着人情味儿的说辞便没了用处。

姜昱本想跟着进去,却被管旭笑着拦下。“在下看诊,不惯留有旁人。”这话却是说得不怎么客气。

没等众人围拢过来,便听身后一声沉重闷响,方才她主仆三人待着的地方漫天尘土,飘飘洒洒,昏黄着扑腾起来,逼得人赶紧退后。

绿芙笑着扶她起来,抬了杌凳,上面垫了软枕,这才服侍她坐下。如此既遮掩了面上难看,又隔绝了凳子沾染的潮气。

这般才符合她心性。谨慎而懂得拿捏分寸。带着几分血性,却从不莽撞行事。很是识趣。

陌生地方,心里总会有不踏实。特意留了盏灯,七姑娘褪了绣鞋,只着月白交领中衣,爬进熏了暖香的被子,靠着里侧,渐渐便有些恍惚,眼看是要睡得熟了。

家里也是知晓的吧,二哥哥如此,爹爹亦然。在国公府跟前,姜家压根儿无力违拗。姜昱早知国公府谋算,自然用不着担忧她安危。那人胜券在握,料事如神,她还能有什么不好?

姜柔只觉这一幕异常刺眼,缩回头去,狠狠摔下车帘。堵在心坎儿一早上的郁气,如今更是纠缠在肺腑,难以宣泄。许是那人近在咫尺,反倒让她心烦意乱,且羞于见他。

“世子早到,七妹妹切记谨言慎行。”

剩下那支锦盒里,摆的全是体面的首饰。翡翠镯子,耳珰珠钗,缀宝珠的华盛……无一不是新打的样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难怪前些日子听说陶妈妈跑了好几趟“金玉轩”。

莫非今年金丸长势喜人,收成极好?往年里的稀罕物,如今不值钱了?七姑娘左右瞅瞅,渐渐生出些疑惑。

自认摸清了世子用意,管大人立马谏言。

“这等心计?大哥终究小瞧了她。”

总算见识了童氏教养出来的女儿如何了得,不得不佩服这人脸皮之厚,竟是面不红心不跳,就这么耍赖拽着你,像是一句不答应,她还真能赖着不走!

再去看姜瑗,便见屋里早撤了插屏,小姑娘缩在摇椅上,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只频频眨动的睫毛,显示其也将这话听进了耳朵。

在管旭看来,姜家与张家虽都是国公府属臣,到底还有个高下之分。推张家出去,非但不合情理,更是节外生枝!

还是瞒不过他呀……自那件事过后,他好似隐有察觉,总是对她看得极紧。也再没有对第三人提起。

“将消息散播开去,就说我丢了荷包,里面放着对玉石耳坠子。拾到的人,到桃花坞里领赏钱。”

当此之际,七姑娘娇颜惨白,心有余悸,鬓角流苏摇摇晃晃,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松松滑出半截,眼看是要掉在地上。

两手扣在一处,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世子可是有用得着姜七的地方?”

又回头对周准道,“世子有命,带这丫头耳房里等候。”

文王对此乐见其成。朝堂之上,钦赐国公府世子顾衍,“公子玉枢”之美名。竟是允他同几位皇子,同享“公子”尊崇。

正要挣脱姜柔拉扯,却听身后一声娇呼,却是九姑娘姜冉,一不当心脚下磕绊,险些撞倒一旁摆着的珊瑚盆景。幸而她身边丫鬟伶俐,赶忙扶住了人。

姜家七姑娘见众人和乐融融,想来是为着明日国公府世子登门,觉得与有荣焉。

最叫她痛心,旁人眼中,这便是天生的兄妹投缘。郡守大人和许氏看着欢喜,又见姜瑗小小年纪,跟着姜昱竟也能勉强不被他落下,很是夸赞了姜瑗,更多却是鼓励姜昱,让还是个半大小子的二爷,从此明白了肩上重担。

许氏笑着替她夹了筷子水晶丸子,又唤妙娥给几位姑娘端上盅乌鸡汤。目光掠过围坐的几人,眼里隐隐透着严厉。